夏 軍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沈陽110034)
提 要 范圍副詞“只”在邏輯上只與部分否定式兼容,但實際上也常與全稱否定式合用。實例分析顯示,這種看似違反邏輯的句式具有強烈的表達效果,而且具有兩種迥異的表達功能——凸顯例外、淡化例外。句式并不否定句子的真值條件,其中“只”限定部分也受到更多的限制。因此可以將之視作一種特殊的構式。其強烈表達效果是語用否定與顯著對比決定的,其不同的表達功能可以從修辭機制、認知掃描、焦點調控等多個角度得到解釋。
范圍副詞“只”的常見用法是在一個給定的范圍中選擇限定其中的一部分。按照集合論的觀點,“只”相關的邏輯語義結構中應包含兩個集合:集合A=給定的范圍,集合B=“只”選擇限定的范圍。其中,B是A的子集,并且是真子集,即“只”選擇限定的范圍必須小于給定的范圍。邏輯表達式是:A?B。
讓我們看兩個例句①:
(1)小王訂了牛奶和面包,但服務員只送來了牛奶。
(2)老師布置了四道題,小明只寫了一道。
例(1)中,“牛奶和面包”是母集,“牛奶”是其真子集;例(2)中,“四道題”是母集,“一道題”是其真子集。這些是范圍副詞“只”用于復句的情況?!爸弧币部梢杂糜趩尉?,如:
(3)小王訂的牛奶和面包只送來了牛奶。
(4)老師布置的四道題小明只寫了一道。從例(3)、例(4)中不難分析出與例(1)、例(2)同樣的邏輯語義結構來。
在語義上進一步分析,“只”既然選擇限定了給定范圍的一部分,就必然意味著對該范圍以外部分的否定,這被否定的部分也是一個集合——姑且稱為集合C,它是集合B在集合A中的補集(差集),邏輯表達式為:C=CAB。
集合C的語義內容在實際表達中可以明確地說出來(如以下例1’-4’中的黑體字部分):
也可以隱含在句子中,如前面所舉的例(1)-(4)。
至此,我們可以總結出范圍副詞“只”表達式邏輯語義結構中的三個要素及其相關的三個集合:
集合A:給定的一個范圍;
集合B:“只”所選擇限定的一個范圍;
集合C:否定“只”限定的以外的部分。
其中,集合B和集合C都是集合A的真子集,二者互為集合A中的補集。“只”的這一邏輯語義結構決定了其與表示部分否定語義的表達式(簡稱“部分否定式”)具有內在聯(lián)系。在復句中(如以上例1’-4’),“只”所在分句與部分否定式所在分句和諧共存,共同表達了“只”的完整語義結構。在“只”的現(xiàn)實語例中,集合C還有一種常見表達方式是“別的/其他(都不)”,例如:
(5)我要走了,別的什么也不用帶,只要把老穆送我的兩本掛歷帶著。
(6)據(jù)回憶,這件事當時在高度保密情況下安排,美方只有里根和陳香梅兩人參與策劃,其他人都不知情。
像例(1’)-(4’)、例(5)-(6)那樣,“只”與部分否定式合用是非常自然的,符合邏輯的;如果“只”與表示全稱的否定式合用,則違反邏輯。②這樣說來,后者在語言中似乎不會存在,可是事實并非如此。
事實上,范圍副詞“只”與表示全稱的否定式(簡稱“全稱否定式”)合用的情況在漢語中比比皆是。例如:
(7)老阿爸微笑著拍著李洪波的肩膀,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們
在上述“只”與全稱否定式合用的句子中,全稱否定式的邏輯真值均為假,其真實所指應該是所在復句中“只”分句所指范圍的補集。上述“全稱否定式+‘只’[]”,按照嚴格的邏輯要求,都應改成如下形式:
只[]+別的/別人/別處/此外+什么+都/也+不/沒[]據(jù)此,例(7)-(14)就可以改成如下形式③:
(7’)我們只缺一條路,別的什么都不缺。
(8’)他說在關東我只想你,別人誰都不想。
(9’)只穿旗袍,別的什么都別穿了。
(10’)只留下了魯迅的絕妙的戲擬,別的什么也沒有留下。
(11’)我只會喝茶、抽煙,此外什么都不會。
(12’)只說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處理錢債糾紛一事,別的什么也不說。
(13’)別的地方都不用跑,只在莫斯科遠近郊隨意找一片傍水的林坡草地……
(14’)他只看了點閑書,此外啥也沒干。
像例(7’)-(14’)這樣才是符合邏輯的表達形式,我們可以從每一個句子中分析出“只”表達式邏輯語義結構中的三個要素和三個集合來。以例(14’)為例,集合A是“他本可能/應該做的所有事情”,集合B是“看閑書”,集合C是“‘看閑書’外他本可能/應該做的其他所有事情”。
那么,人們?yōu)槭裁匆褂美?)-(14)這類不符合邏輯的表達式呢?與例(7’)-(14’)的“部分否定式 +‘只’”相比,例(7)-(14)“全稱否定式 +‘只’[]”是否有特殊的表達功能?
分析表明,“全稱否定式+‘只’[]”確實有特殊的表達功能,而且是兩種差異巨大的功能。
其一,凸顯“只”部分——強調、凸顯“只”分句所指事物的重要價值,忽視、淡化該范圍以外其他事物的價值。例(7)-(10)都屬于這種情況。例(7)中,在自己鄉(xiāng)村所需要的諸般事物中,“老阿爸”強調“一條路”的價值,而忽視了其他需求的價值。例(8)中,“他”強調“我”的價值,而忽視其他人的價值。例(9)中,強調了“旗袍”,忽視其他類型的衣服。例(10)中,強調了“魯迅的絕妙的戲擬”的價值,忽視了其他的東西。
其二,淡化“只”部分——忽視、淡化“只”分句所指事物的價值,認為其存在和不存在幾乎沒什么兩樣。例(11)-(14)都屬于這種情況。例(11)中,“會喝茶、抽煙”被認為是沒什么價值的本領,跟“什么都不會”沒什么兩樣。例(12)中,“說錦昌根本不知道我回港處理錢債糾紛一事”也被視為沒多大價值。例(13)中,“在莫斯科遠近郊找一片傍水的林坡草地”的難度、麻煩完全被忽視。例(14)中,做了“看閑書”這種事被認為跟沒做事差不多。
用上文的集合符號來對這兩種情形進行邏輯表示,凸顯“只”的情況可表示如下④:
淡化“只”的情形則可表示為:
如果用認知語言學中的意象圖式(image schema)(Lakoff 1987;Ungerer&Schmid 1996)來表示這兩種情形中相關集合的關系,則大致如下:
圖1
圖2
圖1表示“凸顯”“只”的情形:其中“只”限定的范圍B是認知上凸顯(salient)的前景(foreground),是被關注的焦點(focus),其補集(A-B)則是被虛化(blurred)的背景(background)。圖2表示“淡化”“只”的情形:全集A被聚焦,是前景,而其中“只”限定的范圍B作為不重要的局部細節(jié),則是被虛化的背景。
我們發(fā)現(xiàn),通常情況下,“只”在給定范圍中可以選擇多項并一一列舉,而“全稱否定式+‘只’[]”中“只”通常只宜于限定一項,項數(shù)多了就很勉強,項目越多越讓人難以接受。請看例(15)-(18):
(15)家里人他只信他老伴、他二閨女和他的大孫子。
(16)家里人他誰都不信,只信他老伴。
(17)?家里人他誰都不信,只信他老伴和他二閨女。
(18)??家里人他誰都不信,只信他老伴、他二閨女和他的大孫子。
我們還發(fā)現(xiàn),在“只”的一般用法中,“只”限定一項時,全集可以是兩項或兩項以上的任意項,“只”限定的范圍小于給定范圍即可。而“全稱否定式+‘只’[]”要求全集必須顯著多于兩項,也即要求給定范圍必須顯著大于“只”限定的范圍。請看例(19)-(22):
(19)他們這大家子我只信老爺子。
(20)他們兄弟倆我只信老大。
(21)他們這大家子我誰都不信,只信老爺子。
(22)*他們兄弟倆我誰都不信,只信老大。
嚴格地說,上面的例(16)應分為如下兩種情況:
(16’)家里人他誰都不信,只信他老伴。(如果家里人包括他、他老伴、他二閨女、他大孫子等許多人)
(16’’)*家里人他誰都不信,只信他老伴。(如果家里人只有他和他老伴)
上面我們說例16成立,那是預設按照例16’理解的。
以上例15-22舉的都是凸顯例外的例子。淡化例外的情況也一樣,譬如:
(23)今天家務活特別多。他什么都沒干,只掃了掃地。
(24)?他什么都沒干,只掃了掃地、擦了擦桌子、洗了洗碗。(列舉項太多)
(25)*今天的家務活就兩樣,一是掃地,一是洗碗。他什么都沒干,只掃了掃地。(全集沒有顯著大于“只”限定的范圍)
概括起來,在“全稱否定式+‘只’[]”中,“只”限定的部分不僅絕對項數(shù)少(通常為一項),而且要與給定范圍的全集比較起來具有較小的相對比例(全集應包含較多項成員)。從集合論的角度來看,就是要求“只”限定的B集合通常為僅包含一個成員的單元集,并且B集合遠小于給定范圍集合A。如果用邏輯符號的話,勉強可以表示如下:⑤
圖3
圖4
(A?B) ∧(card(A)>>card(B))∧(card(B)=1)用認知圖式來表示這二者的話,圖1、圖2可以修改如下:與圖1、圖2相比,圖3、圖4顯示出“全稱否定式+‘只’[]”的更多限制條件:“只”限定的范圍應趨向為一個點,遠小于給定范圍,而非小于全集的任意范圍??梢哉f,在意念上,“全稱否定式+‘只’[]”中“只”限定的部分表現(xiàn)為一種個別的例外。因此,結合上文的分析,“‘只’+全稱否定式”的兩種不同的表達功能也可以大致概括為“凸顯例外”和“淡化例外”。
與“只”的一般用法(包括“只 + 部分否定式”)相比,“全稱否定式 +‘只’[]”對“只”限定范圍有特殊要求,所包含的否定式邏輯真值為假,并且必須居于“只”分句之前(不同于“部分否定句+‘只’”的否定部分可前可后),整個句式具有更為強烈的表達效果(從例7-14和例7’-14’的對比中就可以看出來)。因此,這一句式可以看作現(xiàn)代漢語中的一種特殊的句法構式。
我們知道,“只”作為一個焦點敏感算子,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強調作用。那么,“全稱否定式+‘只’[]”構式是怎樣實現(xiàn)其語用效果的呢?這一構式為何又具有兩種迥異的表達功能呢?
造成“全稱否定式+‘只’[]”構式強烈表達效果的主要因素有二。首先是語用否定:在構式中,全稱否定式實際上并沒有否定句子的真值條件,這種非邏輯表達促發(fā)了語用推理,吸引了受話人更多的注意力,進而達到了強化表達的目的。⑥其次是“只”分句所指范圍與其補集的顯著對比:構式中有兩個重要的語義要素——子集占全集的比例(量)、子集的價值(質)。由于構式中“只”限定部分必須在量上是“個別例外”,如果占某事物范圍主體的部分沒有什么價值,而“個別例外”很有價值,并幾乎能代表整體的價值,量小但質高,“萬綠叢中一點紅”,對比鮮明,就益發(fā)映襯出“個別例外”的重要價值——這是凸顯“只”的情況;如果占某事物范圍主體的部分沒有什么價值,僅有的“個別例外”從量上講比例極小,從質上講也無關大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鳥鳴山更幽”,反而更襯出整體沒有價值——這是“淡化”“只”的情況。語用否定與顯著對比的合力,大大加強了構式的表達效果。
至于造成“全稱否定式+‘只’[]”構式兩種迥異表達功能的機制,可以從修辭與認知兩個不同的角度來看。從修辭(特別是修辭格)的角度來看,“凸顯例外”式先從量的角度言過其實地否定了全集的所有元素(全集的幾乎全部元素都沒有什么價值),再峰回路轉,從質的角度非常凸顯地指出作為全集中極個別元素的“只”子集價值非凡——這是綜合運用了修辭格“夸張”和“折繞”,是一種先抑后揚的鋪墊烘托;在“淡化例外”時,包括“只”子集在內的全集的價值被言過其實地貶抑至無,再追加補充無關痛癢的“個別例外”——這主要是運用了修辭格“夸張”,是在不違背事實前提下個人主觀態(tài)度傾向的強烈表達。⑦不同的修辭機制決定了這一多義構式的不同解讀。從認知的角度來看,“全稱否定式+‘只’[]”構式不同的表達功能體現(xiàn)了人們對意象圖式的不同掃描方式及掃描結果。這一構式的解讀均經(jīng)歷了兩次掃描:第一次,先從量的角度對集合成員進行掃描,結論是幾乎所有元素的價值都被否定,(這方面“凸顯例外”式和“淡化例外”式相同);再從質的角度掃描,如果結論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有價值的例外,異峰突起,引人關注,那就是“凸顯例外”,如果結論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無關痛癢的例外,讓人感到“大局已定,翻盤無望”,則是“淡化例外”。
我們還可以用焦點調控模型來解釋構式不同表達功能的形成。從上文的圖3、圖4可以看出,無論是“凸顯例外”還是“淡化例外”,其中“只”限制部分及其相關補集的關系都可以概括為差距懸殊的“一比多”關系,也就是說圖式中的要素是完全相同的,不同的是焦點的投射:如果焦點投射在“一”上,則例外被聚焦而凸顯;如果焦點投射在“多”上,則例外被虛化、淡化??梢姡瑯拥膶Ρ汝P系,不同的焦點投射可以形成不同的表達功能。
本文在對范圍副詞“只”的相關邏輯語義結構進行清晰描述的基礎上,分析了一種違反邏輯卻普遍存在的“全稱否定式+‘只’[]”句式。這是現(xiàn)代漢語中一種特殊的句法構式,這一句法構式具有兩種迥異的表達功能:凸顯例外、淡化例外。我們用邏輯符號和意象圖式兩種方式對該構式分別進行了刻畫,并解釋了其強烈表達效果的成因——語用否定和顯著對比,進而從修辭機制、認知掃描、焦點調控等多角度分析了構式不同表達功能的解讀與形成機制。
故意違反邏輯進而促發(fā)語用推理是增強語言表達效果的常用手段之一。本文所談的“全稱否定式+‘只’[]”構式中的語用否定正是這樣一種手段的運用。沈家煊(1993)指出,“語用否定和后續(xù)肯定代表一個‘言語行動’”,在一定意義上暗示了語用否定與后續(xù)肯定的整體性質、構式性質,輔證了本文對“全稱否定式+‘只’[]”中語用否定及其構式性質的判定。沈文還指出,語用否定都是“引述式否定”和辯解式否定,這用來解釋“全稱否定式+‘只’[]”構式似乎有一定難度,特別是“引述性否定”這一條。看來,至少就本文所研究的現(xiàn)象而言,語用否定的理論探討還值得進一步深入⑧。
注 釋
①本文語例(5)-(13)引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中心(CCL)網(wǎng)站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其余為作者自造。
②這里所說的全稱否定式,其所指范圍嚴格包含“只”所指范圍,例如“我們什么東西都不要,只要一把鐵鍬”(“要鐵鍬”屬于“要東西”),而不包括“我們什么東西都不要,只要干活”(“要干活”不屬于“要東西”)。
③原句中關系不大的部分均做了簡化。
④VALUE(A)表示相關范圍的全集A的價值,VALUE(B)表示“只”限定的范圍B的價值,≈表示大致相當于,VALUE(C)表示B在A中的補集C的價值,?表示空集(就價值而言,表示無價值)。下一段同。
⑤我們姑且用“>>”表示“遠大于”。意即,集合A真包含集合B,并且集合A元素數(shù)遠大于集合B,并且集合B的元素數(shù)為1。
⑥“語用否定”這一概念,國內最早由沈家煊(1993)提出,來源于美國語言學家Horn(1985)提出的“元語言否定”(Metalinguistic Negation)。根據(jù)沈文的觀點,“‘語用否定’是相對‘語義否定’而言”,“不是否定句子的真值條件,而是否定句子表達命題的方式的適合性,即否定語句的適宜條件(felicity conditions)”。沈文關于語義否定和語用否定對立的觀點得到很多學者的繼承和發(fā)展(張克定 1999;楊先順 2005;趙旻燕 2010;李號2011),本文也是在此意義上使用“語用否定”這個概念的;但沈文所談語用否定的范圍主要指元語言否定(如“這天氣不是‘暖和’,是炎熱”、“不是基本屬實,是完全屬實”之類),一些后繼研究對此有不同看法(何春燕2002;張喜芹 2009),本文所談也不限于此范圍。
⑦關于“鋪墊”和“補充”的說法參考了張誼生先生的建議,在此表示感謝。
⑧我們在上面注⑥交待過,沈家煊(1993)所說的語用否定主要指元語言否定,其所概括的規(guī)律自然也以此為依據(jù)。但是從和語義否定相對的意義來看,元語言否定并不能代表全部語用否定現(xiàn)象,廣義理解的語用否定的規(guī)律還值得重新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