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
閑來無事,翻看吳希賢先生輯匯的《歷代珍稀版本經(jīng)眼圖錄》(以下簡稱《圖錄》)一書,在欣賞一幅幅珍貴書影的同時,有一個小問題引起了我的興趣。整本圖錄,無論是宋元版本、明代版本,還是清代版本,除了所收的明清二十六種醫(yī)書未見康生鈐印之外,其余幾乎一半書影有康生鈐印,并且作者在著錄中還多處提到在很多種書上還有康生的題識。
據(jù)吳希賢先生在《圖錄》一書前言中稱,“宋、金、元刻本書影五十一種,明刻本書影一百七十九種,傳世甚少的明刻本醫(yī)書書影一種,清代刻本醫(yī)書書影一種,清代刻本書影六十種,共三百十六種?!惫P者統(tǒng)計,在《圖錄》一書中所收五十一種宋金元版本中,康氏鈐印的有十七種;一百七十九種明代刻本中,康氏鈐印的有九十七種;六十種清代刻本書影中,康氏鈐印的有二十三種,所占比例分別為33%、54%、38%,綜合起來,比例接近所收圖影四成,如果按類別來分,除去醫(yī)書,幾乎接近一半了,不明就里的人,一定會以為這是康生藏書的書影圖錄,所以這里面彰顯的問題頗有點意思。
眾所周知,“康生知識廣博,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shù),幾乎無所不通。特別有研究的是中國的戲曲史。書法、篆刻,他全通”,是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除毛澤東之外少有的在文學、藝術(shù)上可以稱為“家”的人物。對于康生,80后、90后的年輕人大概不甚了了,但是對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來說,這個名字可謂如雷貫耳。老百姓們不知就里,當著中央首長尊敬著,但對于一些黨內(nèi)的干部,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里,聽到康生的名字怕也要抖上三抖。敢在這些珍貴的善本書上鈐印題字,除了說明這些書已被康生據(jù)為己有之,還真得佩服康氏的才學和“膽識”。
然而,對康生的評價,千篇一律的沒有什么好話,像什么“黨內(nèi)最大的奸臣”、“資產(chǎn)階級野心家、陰謀家、反革命兩面派”、“整人專家”、“迫害狂”、“無恥之徒”、“是一個以極左面目招搖撞騙的陰謀家和偽君子”、“文物大盜”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大多數(shù)文章寫于“文革”結(jié)束后不久,字里行間難免充斥著階級斗爭的火藥味兒,更有人在文章中羅列出許多重量級人物對康生的評論,如陳云有“康生是鬼不是人”之說;美國資深的中國問題專家約翰·拜倫稱康生“邪惡天才,人間閻王”;毛澤東曾對人說,“我們黨內(nèi)‘左得不能再‘左的人就是康生。你們切記,不要相信他的話”,等等。然而,在所有的評論之外,能見到諸如“康生頗有才氣,其中國古代文化功底很深”、“黨內(nèi)大書法家”等的評論。這些觀點,主要出自《王力反思錄》,這又讓我對這本回憶錄類書籍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是翻找起來,還頗為困難,只在網(wǎng)上見若干轉(zhuǎn)載部分,所以我的引述,不知道準確與否。但是無論王力到底說沒說過這些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從一個中國人應(yīng)該有的良知來講話,我不在政治上對康做任何評論,一是這不在本文探討的范圍之內(nèi);二是政治上的事情,成者王敗者賊,誰也說不清楚。
康生在中共黨內(nèi)一直身居高官,可謂有實力,有財力,這應(yīng)該是康氏能擁有宏富藏書的基礎(chǔ)條件。然而說康氏巧取豪奪,怕也未必全面,據(jù)《王力反思錄》:
我在秦城坐牢的時候,中紀委曾問我康生在文物方面有什么問題,我寫了材料,說在我和他接觸的年代里,即一九六七年我被打倒之前,他沒有什么大問題,也沒有什么值得揭露的罪狀??瞪詹匚奈?,愛好文物,是我們黨內(nèi)在這方面的杰出的專家。我同他曾在相當長的時期朝夕相處,了解他的生活情況和性格特點。他在“文革”前就拿我國的最高工資,每月四百元,加上他夫人的工資,每月收入超過七百元。那時物價很低,文物價格也很低,康生常出國,不用自己花錢買衣服,加之生活儉樸,吃的簡單,所以他手頭總是很寬裕。另外,康生有一種怪思想,說存錢是骯臟的,他從不存錢,多余的錢全部用在購買文物上了??瞪饕徺I兩類文物:硯臺和善本書。他不藏字畫,偶爾碰到喜歡而便宜的才買一些,買了后多半是送給鄧拓、田家英和我。他看中的東西,從不還價。
所以說,康生的藏書,應(yīng)該有一部分是其自行購買的,而并非如常人所說的皆“巧取豪奪”而來,這從王子霖先生的日記中可以得到佐證。王雨先生字子霖,1910年十四歲即進入琉璃廠寶鑒堂古舊書店做學徒,十九歲得梁啟超三千銀元資助于琉璃廠開藻玉堂書店,店名即為梁啟超所起并親自題寫。此后,王氏長期于琉璃廠專司販書,多見古今善本,被譽為“琉璃廠通人”,于版本之學,造詣頗深。從其1962年11月18日的日記中可以看出,子霖先生與康生過從甚密。
(1962年)11月18日半陰
康生代寫送來舊高麗箋橫幅“敏求”二字,琴條一幅。此兩幅書均是鼓勵之詞,良可勉之。橫幅左手篆文,琴條章草,均絕精者。曹軼歐諄諄相囑:“送你的。”但是不敢自驕,自私。如非素邀見愛,而不會得此墨寶者。擬以一懸書室,一自藏之。
康生贈書,曹軼歐諄諄相囑,誠如王氏自己所說的“如非素邀見愛”,而不會至此,正是因為有這樣密切的交流關(guān)系,那么王氏的日記資料也就有足夠的史料真實性。在其殘存的1962年至1964年的日記中,多有康生購書與進行學術(shù)交流的記載。
(1963年)7月2日
上午,康生來,言要的書還賬,不要的退還。當退還《南宋傳》二冊等,并說《異史》兩本都看過,究竟還是《異史》較早,文字也未刪掉,但是鑄雪本已經(jīng)制版,耗費不少錢,用原鑄雪本后加校正就行了,并且相差也不多。
(1963年)7月23日
康生攜夫人曹軼歐來……還了《天津書碑史料》款十八余元。
(1963年)12月28日
上午康生來,送還《古籀編》,還了《兵鏡備考》一書賬……
條目甚多,不一一移錄,詳見王書燕女士為其祖父編纂的《王子霖古籍版本學文集》第三冊。
但是坊間最流行的說法是康生于“文革”期間的近于瘋狂的掠奪,其實這里面需要澄清的地方也有很多。查了一些數(shù)據(jù),一般的說法是康氏“自1968年至1972年,先后到北京市文管處三十二次,竊取圖書一萬二千零八十冊,竊取文物一千一百零二件。其中有大批宋元版和明版的珍本、孤本圖書,有兩千多年前的青銅器,有一千多年前的古硯、碑帖、書畫和印章,還有三十萬年前的玳?;?,都是一批具有重要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的珍品,有的還是絕無僅有的國寶”。這段文字網(wǎng)上也是千篇一律,估計是大家相互傳抄,最初的來源,大概就是納新先生發(fā)表在《福建黨史月刊》上的那篇文章。endprint
這里面有個問題,這一萬二千零八十冊圖書,是康氏所有藏書呢,還是只是三十二次到文管處“竊取”來的書呢?康氏藏書,不可能只是先后到文管處三十二次“竊取”積聚起來的,那么,康生的藏書應(yīng)該更多。據(jù)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康生傳》,“據(jù)文物局倉庫紀錄顯示,從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二年,康生以這種方式偷竊了北京文化菁英中九十六人的圖書和收藏。他為自己搜集了一萬二千零八十卷善本書,占移交的善本書總數(shù)的百分之三十四——和一千一百零二件古玩,占總數(shù)的百分之二十”。在不同的引述中,又有不同的問題,《康生傳》所說,是“一萬二千零八十卷善本書”,而大部分引述是“冊”,在古代典籍中,“卷”和“冊”是有著明顯區(qū)別的。這個我們先不管,我們先來計算一下,一萬二千零八十卷善本,“移交的善本書總數(shù)的百分之三十四”,那么總數(shù)應(yīng)該是三萬五千五百二十九卷,而這只是善本的卷數(shù),像康生這樣的愛書者,估計不能藏的都是善本,而且根據(jù)一般規(guī)律,一個藏書家所藏的珍貴的圖書應(yīng)該占所藏之中的少部分,那康氏的藏書比這三萬五千五百二十九卷還應(yīng)該多,如果《康生傳》里的“卷”的表述是錯誤的,那么換成三萬五千五百二十九冊,那數(shù)量就更多。一萬二千零八十冊和一千一百零二件文物,康生用三十二次就搬回了家,那估計每次康生都要著開卡車去嘍。
我們不去爭辯這個數(shù)字,如果這個數(shù)字是真的,還真就佐證這樣一個觀點。那就是王力所說的康生對中國的文物與古籍是有貢獻的??瞪m然是黨內(nèi)高官,但是其骨子里大概還有傳統(tǒng)學人的特質(zhì),所以,他對傳統(tǒng)文化應(yīng)該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
據(jù)《王力反思錄》:
“文革”開始后,因為忙和亂,我和康生都不能再跑琉璃廠了。但他積極反對把文物歸為四舊……他根本不贊成破四舊,四舊是陳伯達提出的,但他說的四舊也不包括文物。在大動亂的年代里,康生也是反對任何人破壞任何文物的。他自己沒損壞過一件文物,對破四舊他曾主張堅決糾正。就是在他的建議下……派戚本禹搶救了一批要被拉去化銅的古銅器,戚本禹為此講了一篇話,日本共同社作了報導。
王力的這段話,我是相信的,對傳統(tǒng)文學、藝術(shù)那樣執(zhí)著與熱愛的康生,不太可能去參與破壞文物的。納新先生在其《黨內(nèi)大奸的無恥嘴臉——康生其人其事》一文中,記錄了這樣一件小事,足可證明康生對書籍的熱愛。
康生多次跑到北京市文管處詢問:“傅惜華的書集中起來沒有?”并且一再囑咐:“他的書一定不要丟失和分散?!?969年10月18日上午,康生得知傅惜華的書已經(jīng)“抄”出并已經(jīng)集中到國子監(jiān)藏書庫,趕緊驅(qū)車前往。到了又臟又冷的書庫,他一屁股坐在一個破木箱上動手挑書,就這樣,七十一歲的老頭子,嘴唇發(fā)紫了,鼻涕也流出來了,一個人竟挑了三個多小時。傅惜華的藏書經(jīng)過紅衛(wèi)兵“抄家”行動,轉(zhuǎn)而流入康生之手。
對于被抄書的當事者及其后人來說,看到上邊的文字,一定會對康生的行徑咬牙切齒,痛恨其卑鄙無恥。但是,作為今天的我們來看,我們只能說,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身居高位,在那樣動亂的年代,還能對一種文化有這樣的執(zhí)著,實屬復雜。對于上邊的文字,你可以解讀為康生垂涎別人的藏書已久,也可解讀為康生不想傅惜華的藏書被紅衛(wèi)兵毀掉。作為今天的我們難道不應(yīng)該想想,這樣一些凝聚著我們祖先智慧的珍貴書籍因此沒有落到紅衛(wèi)兵手里。在大的歷史背景下,每個人都是渺小的,康生沒能力去阻止領(lǐng)袖的決策,對于他自己,雖然后世的人說他巧取豪奪,但是,我們又有誰能想到康生本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據(jù)《王力反思錄》:
康生的其它文物,特別是善本書和部分字畫都很值錢。據(jù)谷牧同志介紹,康生在死前自己刻了枚“交公”字樣的圖章,并在自己的收藏品上都打了“交公”章。他把自己所有的收藏品都捐獻給國家,一分錢沒要??涩F(xiàn)在卻有人說,康生是文物盜竊犯。
有誰會想到,一個被稱為“文物大盜”的人會用“大公無私”的圖章來鈐蓋自己的藏書,又有誰會想到一個人會在他自己的收藏品上打上“交公”的圖章,難道這又是康生機關(guān)算盡的一條佐證么?
對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而言,發(fā)生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那場“文化大革命”可謂是一場災(zāi)難?!拔母铩笔?,出現(xiàn)一個文化斷層,不僅有數(shù)不清的傳世古籍被作為“四舊”被橫掃一空,慘遭滅頂,新中國的古籍出版事業(yè)也陷于停頓。在杜澤遜先生所著的《文獻學概要》一書中,將“文化大革命”與“英法聯(lián)軍縱火圓明園”、“庚子事變”、“日本侵華戰(zhàn)爭”等并列在一起,為我國歷代文獻大量散佚之“一厄”,古籍圖書之遭劫前所罕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民族能這樣去肆無忌憚毀滅自己祖先創(chuàng)下的輝煌文明。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康生在黨的歷史上雖然罪惡滔天,十惡不赦,但在這件事情上,康生是對得起民族、對得起國家的。
余秋雨先生在《道士塔》一文中,面對敦煌古卷的悲慘命運,面對麻木的民族同胞,曾悲憤地說過:
偌大的中國,竟存不下幾卷經(jīng)文!比之于被官員大量糟踐的情景,我有時甚至想狠心說一句:寧肯存放在倫敦博物館里!這句話終究說得不太舒心。被我攔住的車隊,究竟應(yīng)該駛向哪里?這里也難,那里也難,我只能讓它停駐在沙漠里,然后大哭一場。
我好恨!
然而,大清王朝已經(jīng)灰飛煙滅,軍閥割據(jù)、八年抗日、三年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成為歷史,在紅色政權(quán)的中國,在已經(jīng)邁向文明世界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還會出現(xiàn)兩千年前焚書批儒的慘劇,作為知識分子的我們,除了唏噓感嘆之外,怎么能不生發(fā)出和余先生同樣的傷感。我覺得,在“文革”破四舊的狂潮中,與其讓那些珍貴的古代典籍被無知的革命小將焚燒或者拉去造紙廠化紙漿,還真不如被這等“文物大盜”都捆載而去。誰管他是“借條占有”、“無償占有”、“廉價占有”,還是“掠奪占有”,畢竟這些東西還在中國,還在世界,沒有灰飛煙滅,還可以承載中華民族的驕傲與夢想。
其實,從整個歷史的發(fā)展來看,臧否一個有問題的歷史人物,從最開始一棍子打死的武斷,到一分為二的理性,這是大多數(shù)有負于歷史的人物走過的必經(jīng)之路。陳四益先生有一篇文章,在談及古圣先賢的書應(yīng)該怎樣讀的時候,指出不要跪著讀,而要站著讀。我覺得評價歷史人物也應(yīng)該采取這樣的思路。對那些在歷史上有著巨大貢獻的歷史人物,我們無須跪著唱贊歌,而那些歷史罪人、獨夫民賊之流,我們也無需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去批判。跪著讀圣人的書不會有什么真知灼見,踏在別人身上去評價一個人也難免會有失公允。歷史上無德文人、無德政客比比皆是,雖然在政治意義上來講,可以加之任何否定的言論,然而卻無法抹殺其在文化上的貢獻。比如周作人,雖然當年淪為漢奸,建國后其作品遭到全面禁止,其實我們也恥于看漢奸的文字。然而,政治上的否定并不能泯滅其在文學上的成就,撰寫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沒有哪個有良知的學者會避開這樣一個重要的人物。同時,隨著時代的進步,普通大眾也開始從原來狹隘的民族主義中走出來,勇敢地承認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大作家,他的著作全面解禁,在海內(nèi)外風行,這大概是國人進步的一種表現(xiàn)吧。不再把任何事情都加上政治外衣去審視,連胡蘭成這樣的“流氓才子,無德文人”,我們都可以在其學問著作上得以原諒他,那么像康生我們?yōu)槭裁床荒芤环譃槎乜茨??我無意于為康生說什么好話,其在政治上的臭名昭著,已經(jīng)載之史籍,流布四方。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中,我們不能否認康生的一些舉動,雖然這樣一些舉動并不一定是出自康氏自己的意愿。但是其一些不被人稱道的舉動,在特定的歷史階段,還真在客觀上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保留做了一定的挽救,就像當年秦始皇“發(fā)丁百萬”修建萬里長城一樣,雖然有那么多勞苦大眾的冤魂骸骨埋葬在了長城腳下,但是現(xiàn)在誰不說那是中華民族勤勞、勇敢、智慧的結(jié)晶呢?
最后,我想用《王力反思錄》一書中一段話,來作為本文的結(jié)尾,因為王力很早就意識到了康生對文物作出過貢獻這一點:
在文物問題上,我特別提到了康生。因為許多報紙,包括人民日報在內(nèi)部都把康生說成是盜竊文物的罪犯。這是不負責任,違背事實的,也是不講良心的。康生在別的問題上有錯誤,特別是在傷害干部上有重大錯誤,包括對王力他都做了昧心的事。但我不能因為他曾經(jīng)迫害過我,就不顧事實,在所有的問題上都罵康生??吹揭粋€人被打倒,就可以不顧法律的、道義的任何責任,無理地辱罵他從娘肚子里起就是壞人,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壞,這種風氣很不好??瞪趧e的方面所做的事,在這里我不作批判,但在文物問題上,我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來評判他的。我的結(jié)論是:康生在文物問題上不但無罪,而且有功,功還很大。此外,文物和藝術(shù)品是要受歷史考驗的,作為書法家的康生,歷史永遠不會把他磨滅,他一定會得到中國乃至世界歷史的承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