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于翻譯標準問題一直存在種種探索與討論,翻譯標準之爭在我國直到20世紀上半葉仍方興未艾。本文擬從翻譯史上的妙喻著手,深入分析挖掘我國翻譯史上兩次較大規(guī)模的翻譯標準論戰(zhàn),說明譯者在實踐中應參考借鑒前人的理論成果,樹立正確的翻譯標準。
關鍵詞:妙喻;翻譯標準;論爭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3--02
一、引言
我國的翻譯活動古已有之,歷史源遠流長,自周朝起便出現(xiàn)了有關翻譯活動的書面記載。盡管如此,我國翻譯史上卻相對欠缺科學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大多為譯者發(fā)表的零星譯論。然而就從這星星點點的譯論當中,又涌現(xiàn)出許多精妙絕倫的譬喻。這些譬喻或引經據(jù)典、或有感而發(fā),同樣帶給我們不小的啟示。延續(xù)至上世紀前半葉,在我國翻譯史上占有重要一席之地的翻譯標準之爭,在這些妙喻中也有所體現(xiàn)。
二、古代佛經翻譯史上的妙喻
1. 支謙 vs. 道安
同西方大規(guī)模的翻譯活動首先出現(xiàn)在《圣經》翻譯相類似,我國古代的大規(guī)模翻譯也是自佛經翻譯開始的。盡管我國佛經翻譯的歷史起于何時,學術界尚存在不同看法。但在東漢桓帝建和二年(即148年)時,安世高已開始較大規(guī)模的從事譯經活動了。而支謙約于公元224年所作的《法句經序》,則被認為是今存最早帶有佛經翻譯理論性質的文章。支謙在其中提出了“可以算是最初的直譯說”(羅根澤語),即“其傳經者,當令易曉,勿失厥義,是則為善?!比欢氉x該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與其說是支謙提出了最早的直譯說,倒不如說他起初是主張“文”,其后才為維祗難等人說服的。支謙在序開頭便提到,“天竺言語,與漢異音……名物不同,傳實不易……后之傳者,雖不能密,猶尚貴其實,粗得大趣”,且他認為維祗難等人的譯文“近于質直”,“仆初嫌其辭不雅”,而后經維祗難等人“依其意不用飾,取其法不以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等觀點的啟發(fā),才轉而認為“此雖詞樸而旨深,文約而義博”[1]的。
不過即便如此,道安(314-385)還是在其《摩訶缽羅若波羅蜜經鈔序》中巧用了《莊子》中的典故,將支謙喻作“斫鑿之巧者”,批評他“巧則巧矣,懼竅成而混沌終矣”。道安認為翻譯必須力求合乎原意,“推經言旨,唯懼失實”,因此他堅決反對支謙求巧而失旨的做法。另外,在差不多同時寫成的《比丘大戒序》中反對翻譯佛經刪繁從簡時,道安又提出了一個妙喻:“將來學者審欲求先圣雅言者,宜詳覽焉;諸出為秦言,便約不煩者,皆葡萄酒之被水者也。”錢鐘書指出,此喻與宋代釋道朗《大涅盤經序》中“隨意增損,雜以世語,緣使違失本正,如乳之投水”寓意相同,都是言失其本真,指質非指量(錢鐘書《管錐編》)。梁啟超認為,道安的“葡萄酒被水”與“竅成混沌終”二喻,可謂“痛切”(《翻譯文學與佛典》)。從這二喻我們也能夠窺見道安在譯經上是主張“質”而非“文”的,他在其他譯經序文中,也表達了相似的見解,他認為譯經應該“得本緣故”,不贊成“斥重省刪,務令婉便”[2]的做法,更詳盡地提出了譯經“五失本”、“三不易”之說,被錢鐘書推崇為“吾國翻譯術開宗明義”。
2. 傾向“文”的鳩摩羅什
鳩摩羅什(344-413)在中國佛教史上與真諦、玄奘、不空四人并稱為四大譯師,而最為突出的又數(shù)羅什和玄奘二人。羅什對于翻譯方法和理論深有研究,譯經的質量在當時及后世也均受到極高的評價。羅什在中國譯論史上留下的最著名的一段話,是他對僧睿說的,收于《出三藏記集》卷十四《鳩摩羅什傳》,其中包含一個“尋常而奇崛”(錢鐘書語)的妙喻——“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穢也?!贝颂幜_什從反面設論,指出了不理想的翻譯的壞效果。由此可見,羅什認為在翻譯佛經時不僅要譯出原文的大意,更要傳承出原文的美感和語趣,顯然是主張“文”的。他在譯經實踐中也是這樣做的,他自己也于臨終時總結他的譯經實踐說:“自以暗昧,謬充傳譯,凡所出經論300余卷,唯《十誦》一部未及刪繁,存其本旨,必無差失?!笨梢娖溆嘀T譯都是經過他刪削的。但梁啟超認為“什譯雖多剪裁,還極矜慎”,并將其與道安相比較,得出“安惟不通梵文,故兢兢于失實,什既華梵兩曉,則游刃有余地也?!保ā斗g文學與佛典》)胡適也對羅什的做法給予了極高評價,認為“在當日過渡的時期,羅什的譯法可算是最適宜的法子。”(《白話文學史》)由此可看出鳩摩羅什被尊為四大譯師之一也是絕非虛言的。
3. 慧遠的厥中之論
東晉高僧慧遠(334-416)21歲時出家皈依道安,成為其大弟子;同時又與鳩摩羅什常有通信,并盡讀其新譯諸經,因而對雙方的翻譯主張都比較了解,并將雙方觀點融會貫通,提出了自己“厥中”的見解。他認為直譯派過于生硬,將他們的譯作喻為“譬大羹不和,雖味非珍;神珠內映,雖寶非用”;而意譯派“令正典隱于榮華,玄樸虧于小成……不亦悲乎!”他主張應“簡繁理穢,以詳其中,令質文有體,義無所越”,[3]即“質”“文”兩種譯法都應掌握一定尺寸,各為所用。他在為僧伽提婆翻譯的《三法度》寫的序中也提到,“弘通佛教者,傳譯甚眾?;蛭倪^其意,或理勝其辭。以此考彼,殆兼先典。后來賢哲,若能參通晉胡,善譯方言,幸復詳其大歸,以裁厥中焉?!绷簡⒊赋?,“此全屬調和論調,亦兩派對抗后時代之要求也?!保ā斗g文學與佛典》)至此,我國古代佛經翻譯理論中的“文”“質”之爭,可以視作“暫告一個段落了”。[4]
三、二十世紀20、30年代的“信順論戰(zhàn)”
二十世紀20、30年代,魯迅與梁實秋、趙景深等人之間展開了一場關于文學與翻譯的論戰(zhàn)。論戰(zhàn)持續(xù)八年之久,涉及了諸多方面的問題,震撼了整個文壇。此外,論戰(zhàn)的復雜性還表現(xiàn)在它一開始就滲透了政治因素,而這一點無疑會使論戰(zhàn)雙方的態(tài)度變得嚴厲甚至敵對起來。鑒于論戰(zhàn)的背景過于復雜,本文盡量避開與政見有關的種種糾葛,通過論戰(zhàn)雙方使用的譬喻以小見大,集中分析論戰(zhàn)的焦點問題之一——翻譯標準問題。
1、梁實秋、趙景深“寧順而不信”
這場長達八年之久的論戰(zhàn)發(fā)軔于梁實秋于1929年9月10日發(fā)表的《論魯迅先生的“硬譯”》一文,這篇文章的發(fā)難對象正是同年1月魯迅先生出版的《文藝與批評》一書。書中魯迅先生提到在翻譯盧那卡爾斯基的作品時,“是除了還是這樣的硬譯之外,只有‘束手’這一條路——就是所謂‘沒有出路’——了,所余的唯一希望,只在讀者還肯硬著頭皮看下去而已?!绷簩嵡镝槍@一點,認為魯迅先生的“硬譯”就是“死譯”,并在引用了兩段魯迅先生的譯文后,將讀魯迅先生的譯作比作是“看地圖一般,要伸著手出來尋找句法的線索位置”[5],并斷定這樣“稀奇古怪的句法”是不會有人看懂的。從這個比喻中我們可以看出,梁實秋對于翻譯標準的看法是“與其信而不順,不如順而勿信”的。的確如此,這篇文章得出的“‘死譯’不及‘曲譯’”的結論也充分證明了我們的推斷。
“……一部書斷斷不會從頭至尾的完全曲譯,一頁上就是發(fā)現(xiàn)幾處曲譯的地方,究竟還有沒有曲譯的地方;并且部分的曲譯即使是錯誤,究竟也還給你一個錯誤,這個錯誤也許真是害人無窮的,而你讀的時候究竟還落個爽快。死譯就不同了:死譯一定是從頭至尾的死譯,讀了等于不讀,枉費時間精力?!盵6]
另外,趙景深也于1931年發(fā)表《論翻譯》一文,認為魯迅先生提倡的譯法便好比“要折斷人家的嗓子”,并且指出“其害處當甚于誤譯”。單從這個比喻看來,趙景深的看法還是有失偏頗的,因為魯迅先生并非要“折斷人家的嗓子”,恰恰相反,他是要“醫(yī)好人家的病”的。
那么,梁實秋和趙景深對魯迅先生的批評到底是有據(jù)可考,還是空穴來風呢?我們選取了一段魯迅先生的譯文,讓事實來說話:
It may be well first to premise that I do not wish to maintain that any strictly social animal, if its intellectual faculties were to become as active and as highly developed as in man, would acquire exactly the same moral sense as ours. In the same as various animals have some sense of beauty, though they admire widely different objects, so they might have a sense of right and wrong, though led by it to follow widely different lines of conditions.
——Charles Darwin
魯迅譯:我想,在當初,是有將【我】和恰如各各的群居底動物,如果那知底能力而發(fā)達到在人類似的活動和高度,便將獲得和我們一樣的道德底概念那樣的思想,是【距離】很遠的事,宣言出來的必要的。
正如在一切動物,美的感情是天稟的一樣,雖然它們也被非常之多的種類的事物引得喜歡,它們【也】會有關于善和惡的概念,雖然這概念也將它們引到和我們完全反對的行動去。
由這段譯文可以看出,魯迅的譯文有時的確較為晦澀,如上文中的“是【距離】很遠的事,宣言出來的必要的”兩句更是不知所云,與原文及譯文上下文都相去甚遠,可見梁實秋等人對魯迅的批評也不是全無根據(jù)的。然而縱觀魯迅先生的其他譯文,他的譯文質量還是有口皆碑的,只是有他個人的翻譯風格和手法,但是魯迅先生是如何形成這樣的翻譯特點的呢?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
2、魯迅“寧信而勿順”
針對梁實秋等人的批評,魯迅先生針鋒相對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在1931年發(fā)表的《幾條“順”的翻譯》一文中,他指出:“譯得‘信而不順’的至多不過看不懂,想一想也許能懂,譯得‘順而不信’的卻令人迷誤,怎樣想也不會懂,如果好像已經懂得,那么你正是入了迷途了。”關于寧可“信而不順”的原因,魯迅先生在1935年作的《“題未定”草·二》中,提出了一個精彩的譬喻:
“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豐姿,但這保存,卻又常常和易懂相矛盾,看不慣了。不過它原是洋鬼子,當然誰也看不慣,為比較順眼起見,只能改換他的衣裳,卻不該削低他的鼻子,剜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
這里魯迅先生將原文喻作“洋鬼子”,認為對他的“削鼻剜眼”,即對譯作的隨意改變、刪削是不可取的。通過這一比喻,我們能夠窺得魯迅先生對于翻譯負責任的態(tài)度。他的譯本,“不但在輸入新的內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而他的譯作,就是要來填這從“無有”到“較好”的空間了。
盡管這場持續(xù)八年的論戰(zhàn)以梁實秋的休戰(zhàn)而告終,但這場論戰(zhàn)給翻譯界留下的影響是深遠的。我們在看待這場論戰(zhàn)的時候,也應當本著客觀、科學的態(tài)度,認識到雙方雖然都有各自的根據(jù),但也都不乏有失偏頗之處。我們不能單單根據(jù)梁實秋的指責就認定魯迅先生的譯文晦澀難懂,同樣也不能因為魯迅先生的非議而把梁實秋等人打入十八層地獄。
四、結束語
盡管現(xiàn)如今的翻譯研究已跳出了“直譯”“意譯”之爭的窠臼,但筆者認為,討論前人關于翻譯標準的論爭仍有著現(xiàn)實意義。我們在實踐中應當堅持辯證法,不偏倚任何一派,而是將“直譯”“意譯”(“文”“質”、“信”“順”)有機結合起來,取長補短,融會貫通,才能達到翻譯的最高境界。
注釋:
[1]摘自支謙《法句經序》,轉引自陳福康《中國譯學理論史稿》第6-7頁。
[2]道安《道行經序》
[3]摘自慧遠《大智論鈔序》。
[4]陳福康《中國譯學理論史稿》,第20頁。
[5]梁實秋《論魯迅先生的“硬譯”》。
[6]梁實秋《論魯迅先生的“硬譯”》。
參考文獻:
[1]陳??担?000,《中國譯學理論史稿》,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董力,2002,翻譯標準在爭論中發(fā)展,《語言與翻譯》第2期:35-37。
[3]桂瓊,2002,魯迅先生的翻譯生涯初探,《東華大學學報》第6期:45-47。
[4]劉全福,2000,魯迅、梁實秋翻譯論戰(zhàn)焦點透析,《中國翻譯》第3期:56-60。
[5]羅新璋,1984,《翻譯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
[6]馬祖毅,1998,《中國翻譯簡史》,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7]王秉欽,2004,《20世紀中國翻譯思想史》,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