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傳下來的淺絳彩瓷作品中,四大家合作的作品殊為少見。其中金品卿和王少維雖然在一起時間較長,并同為景德鎮(zhèn)御窯廠的“兩只筆”,但兩人合作的作品也是一件難求。我收藏淺絳瓷彩近二十年,也只是有一對金品卿、王少維、王鳳池三人合作的山水帽筒,后來經(jīng)不住福建陳先生的經(jīng)年“覬覦”,只好轉(zhuǎn)手于他。那是我出讓的唯一一件淺絳彩瓷,后來署名“西塘紅袖”的曾有一篇文章專記此事,題為《七年增值70倍:一對淺絳帽筒的華麗轉(zhuǎn)身》。自那時以后,我想我再沒有淺絳四大家之間合作的作品了,不意前幾天應陳樹群先生之約,開始撰寫金品卿山水溫鍋一文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這只溫鍋是金品卿和王少維兩人合作的作品。意外發(fā)現(xiàn),給了我一個意外之喜。
這只溫鍋于2003年購得,如果不是鍋上的四個鈕,任誰見了都會說是一件筆洗。就因為它不是筆洗,而且當時也未弄清楚是金、王二人合作的作品,所以價格并不高,況且還沒有了溫鍋所必須的蓋。然而即使它是溫鍋,也是溫鍋中的極品,所以我稱它為“一品鍋”。它高不到10厘米,口徑也只有14厘米。這樣小的溫鍋,在日用瓷器當中,很少見到,想來定是豪門世家老爺太太的專用。剛買來時,我曾經(jīng)用其做了小半年的筆洗,后來一位沈陽文物店的朋友到我家來,看到案上的這只“筆洗”,看到洗中黑黑的墨水,還有斜放在里面的兩只毛筆,然后搖頭嘆氣地說:“初府今非昔比啊,案上文房竟也如此奢侈,一百多年前的金品卿作品只能在這里涮筆了?!碑敃r我雖然也知道金品卿是淺絳彩瓷大家,但大家的東西也是實用器,不用當如何?但經(jīng)朋友這么一說,深感我是唐突了金品卿大人,一百多年的“筆洗”還完整如初,到我手中,使用過程中如果出現(xiàn)損壞,豈不可惜。于是洗凈包裝,納入錦盒,真正歸到收藏之列。
20年過去了,當我要寫這篇小文時,又將這只溫鍋拿出來,放在我的花梨大畫案上仔細欣賞。無蓋的小溫鍋,此時不管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件文人案上的水洗。它瓷胎細密緊致,釉色白中略帶淡青,溫潤如玉。四個精致的描金小鈕,雖已斑駁,但更顯歲月滄桑,更有年份和包漿。
溫鍋的正面山水,自右至左,如同徐徐展開的一幅小手卷。開篇卷首,近景是岸柳石崖,柳為細柳低垂,崖是危石高聳;柳只碧翠幾縷,崖卻拔地一柱。崖后中景,綠樹一叢,紅葉數(shù)枝;及遠則峰巒無語,立盡斜陽。次遞卷中,再見近景,小舟緩行,舟上兩人,蕭散淡然。中景則洲渚錯落,綠樹蒼蒼;青山平陂,一脈蔥蘢。迤邐卷尾,近中景為悠悠碧水,一派空濛,只有遠景,蒼茫樹影中透出淡赭色的青山一發(fā)(圖1)。讀畫至此,令人倍感詩意無盡,余音裊裊。左上角是行書題款:“品卿金誥畫?!笨詈筲j朱白文印“金申”二字(圖2)。
溫鍋的另一面是礬紅大篆和行書兩種書法(圖3)。為了準確釋文,我特意請沈陽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著名書畫篆刻家周維新先生辨識,確定在題為“屈生敦”之后的大篆文字為:“任主溪作,寶敦子子孫孫,其萬共年用享。己卯”?!岸亍笔且环N古代盛黍稷的器具。因其為“屈生”所做,故稱為“屈生敦”。這段取自青銅器“屈生敦”上的文字,與晚清淺絳彩瓷上經(jīng)常能見到的帶有裝飾性的大篆文字一樣,都是告誡子孫永寶此物之意??上В@件精致的溫鍋終究是子孫不寶,以至百多年后即流散到我的手中,然而誰又能知道,百多年后這件東西又會流轉(zhuǎn)到哪里呢。文物散失之痛,古不鮮見,古稀天子的“御覽之寶”尚且會成為“散佚”之物,更何況我之平民百姓呢?
在大篆書法之后,一段行書則是解釋前邊大篆文字的:“屈其姓也,耠(音gé)其名也,曰生。如龍鼎,稱龍生之類。后言用敦,如在,乃宗廟之器;有神,如神在之義。己卯冬日。畫餅書生?!蔽暮筲j白文“學古”長方印。這一段文字再次強調(diào)了“敦”這種器皿“乃宗廟之器”,具有“神在之義”,不可造次,當然更當子孫寶之。
這段文字的署名不是金品卿,不是王少維,而是“畫餅書生”。在2003年的時候,還不知這位以“畫餅”充饑的書生是誰,只因有了“品卿金誥畫”這樣的款識,就一切都被掩蓋了。后來,隨著淺絳彩瓷熱的持續(xù),有關(guān)金品卿、王少維作品和資料的不斷發(fā)掘出來,研究者發(fā)現(xiàn),“畫餅書生”是王少維的號。首先發(fā)現(xiàn)這一名號的是徽州藏家所藏王少維的國畫人物立軸《秋山靜釣圖》,圖上題款云:“癸酉(1873年)立秋前三日摹于芝陽經(jīng)署,畫餅書生王廷佐?!庇纱俗C明,王少維有這樣一個“畫餅書生”的號。然而在淺絳彩瓷作品上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王少維再署“畫餅書生”,在這件與金品卿合作的溫鍋上,當是目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的王少維在淺絳彩瓷上所署的“畫餅書生”號。
另外,在這件溫鍋上還有一個新的符號,即金品卿的名。我們知道,金品卿名金誥,以字行。他的號很多,如品卿居士、寒峰山人、新安樵者、新安樵子、三十六峰山人等;畫室名有御廠軒亭、珠山之環(huán)翠亭、新安官廨、珠山官廨、珠山之敬事軒、珠山前之吟花館等;印章有金誥、金品卿、品卿、品卿金誥、誥、臣誥、皖江金誥、皖江金品卿等。但在這件溫鍋上,他的印章卻是“金申”,這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為什么要用這樣一個印章,他是否還有一個“金申”的名字,尚待細解。
光緒五年己卯(1879年),正是金品卿和王少維在景德鎮(zhèn)御窯廠,并被譽稱“兩只筆”的時候。他們二人合作的這只溫鍋,歷經(jīng)130多年,有幸擺上了我的畫案??粗鹌非淠浅錆M逸氣的文人畫,看著王少維那筆宗法“二王”的書法小品,我的心中也注滿了融融的書卷氣。這次從錦盒中取出來,我不想再放回去,我要將其盛上清水,真正用作筆洗。我想我的“淺絳軒”里,我的花梨大畫案上,就該用這樣的“一品鍋”來做筆洗。(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