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玫瑰門》是鐵凝的首部長篇力作，自發(fā)表至今，學界已對其進行了諸如人性評判拷問角度、女性自賞角度、女性成長分裂角度、女性宿命流變角度、社會異化人性角度以及文本敘事線索角度等等多方位的闡述解讀，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本文試圖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對《玫瑰門》中隱藏在女性角色背面的男性進行挖掘和指認，從而完構(gòu)玫瑰門里女性的全部生存空間和生存景象，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女性自我體認道路的追索。

關(guān)鍵詞：玫瑰女兒；男性形象；交鋒；沖突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4-0-02

當代著名女作家鐵凝的首部長篇小說《玫瑰門》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問世始就引起了文界的極大興趣和高度重視，并得到了來自評論界的不斷解讀、闡釋和評說，作為當代一部書寫女性近百年來人生命運遭際的文本，《玫瑰門》已歷經(jīng)了學界的多維開掘，然而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從文本的間隙和評論者們的視野外延中不斷發(fā)現(xiàn)隱于文本冰山之下的一些潛在意義的生發(fā)的可能。我們知道學界曾對《玫瑰門》中的女兒們的那種與時代迥異的喧囂和嘩然投射過極大的關(guān)注、探究和深掘，相當數(shù)量的研究和評析都是圍繞這一意旨進行生發(fā)的。然而值得玩味的一點是，在“玫瑰女兒們”相當夸張恣肆的命運搏擊的匯演間，男性身影卻似乎始終在悄然地隱匿，或被有意無意地遮蔽。這不禁引起筆者的質(zhì)疑：缺席了男性角色的有效對照，“玫瑰女兒們”是否有完整的可能？“玫瑰女兒們”在男性被遮蔽隱去的舞臺上的所有恣肆又所為何意？循著這條線索深究下去，不難發(fā)現(xiàn)其實這些隱遁在門后的男性某種程度上算得上是一種缺席的在場，是一個無言的上帝。因而只有看到了他們的存在，才能成全這些女性的完整；也只有理解了他們的存在，才能領(lǐng)悟到“玫瑰女兒們”生命搏斗的深義。

以下筆者分別對每位“玫瑰女兒”身后的男性影像進行揭面和剖析，并以此嘗試對“玫瑰女兒們”整體命運進行深入的感悟和體認。

一、婆婆司猗紋。

司猗紋作為文本中最具獨特性的一個女性形象，幾乎曾是凝聚了所有試圖解讀文本的目光的一個焦點熱點所在。對其人性的扭曲、丑與惡的昭示，凡此種種，在此不再細述。筆者認為司猗紋首先應(yīng)該是一個與近百年來中國歷史命運進程相互映襯彼此隱喻的一個女性形象。而近百年來中國歷史命運的更迭，歸根結(jié)底可以說就是權(quán)利的更迭。因此，司猗紋的全部人生搏擊在某種程度上其實遠不只是求得生存，或單單是心理扭曲變態(tài)后的“自虐和虐人”，而是隱隱指向了權(quán)力。

司猗紋的一生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作為少女的階段、嫁入莊家的階段、文革的階段以及晚年的階段。應(yīng)該說司猗紋一生中僅有的亮麗色調(diào)是在她的少女時光里，少女的司猗紋是“玫瑰色”的，是滿懷著女性情懷并“遭遇”過了愛情（初戀華致遠）的，之所以說是“遭遇”，是因為這愛情的迅疾而逝和不完滿遠不能滿足一個少女對愛情的全部瑰麗想象。在那個十八歲的雨夜，司猗紋的愛情還未及展開便隨著華致遠的意外離去戛然而止，于是司猗紋的女性靈魂便在十八歲那一年被放逐并隨理想、愛情和華致遠而去，留下一具肉身嫁與封建家庭莊家少爺莊紹儉并以此進行著對自己身心“不潔”的償還。然而這肉身此時仍然還糾葛著情欲的麻煩。當她在與丈夫莊紹儉不斷地肉身“糾纏”中最終得到被傳以性病的恥辱時，司猗紋毅然棄絕了自身女性生理欲望的本能。至此司猗紋開始與自己的女性靈魂揮手告別，女性對于她說來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過是一個具有女性生理體質(zhì)特征的軀殼，而真正填充這個軀殼的，也即其畢生所角逐追尋的，至此開始指向了權(quán)力。正是在此，司猗紋開始與隱于她背后的男性之間構(gòu)成了或顯或隱的交鋒關(guān)系。在莊家，表現(xiàn)為與莊老太爺爭奪掌舵宗法家族權(quán)力的交鋒；文革期間，表現(xiàn)為為爭奪“站出來”并“走在時代前面”的權(quán)力而與政權(quán)代表羅大媽的交鋒（這里羅大媽雖是作為一個女性的存在，但在她背后卻總是搖晃著坐在藤條椅上抽旱煙的“當家的”羅大爺及一干兒子們的身影）；即使是在司猗紋步入晚年之后，仍然存在著為保全自己的家長權(quán)力而在密切監(jiān)視、跟蹤、窺測和糾纏竹西和蘇眉的過程中隱約構(gòu)成的與葉龍北的交鋒。由此，我們看到，司猗紋在將自己的靈魂寄放在一生至愛華致遠身上之后，在自身女性的本能情欲被丈夫莊紹儉無情地嘲弄消解之后，便瘋狂地為求得對權(quán)力的掌控而在自己一生的各個階段各個層面與命運中的男性全面相遇并展開交鋒，為贏得這交鋒她運用著自己過人的、狡黠的處世智慧搏擊拼殺著，甚至不惜以同性們的損害和犧牲為代價（或者說一定程度上她以不再受到性別身份的羈絆而將所有人都僅視為人），她成功了嗎？也許。她的確成功嘲弄并徹底顛覆了她的封建家長的公公莊老太爺，她也的確帶著自身極其復(fù)雜的身份背景在風云詭譎的時代里和羅大媽一家并肩行走的波瀾不驚，但文本最后病榻上司猗紋軀體的不可遏制的腐敗和潰爛，也隱約將這所有的一切都消解成了虛空。

二、姑爸和舅媽竹西。

姑爸是文本中一個極具荒誕色彩的女性形象。姑爸是個女人，又不是女人。說她是女人是因為她生來本是個具有明顯女性性別體征的女性；說她不是女人是因為她后來主動對自身的女性性別體征實行了消滅，并以男性的角色和身份重新進行了自認。姑爸曾是個十足的女人，并且她也曾像所有女人那樣熱切渴望過進入婚姻并擔起賢妻良母的責任。但不幸的是她在婚姻的問題上遭到了男性的棄絕，隨即姑爸也把自己放到男性立場的一邊并對自己進行了自覺的棄絕。她自作主張把名字改為了性別象征意旨極為明確的“姑爸”，并奪來男性煙袋，換上男性行頭，接著她身體中的女性性別體征竟也隨之慢慢消失，從而姑爸完全關(guān)閉了自己的玫瑰之門，揮別了曾帶給她恥辱的性別身份，以對性別秩序的僭越來成全自身的另一種生存。然而做男人還是做女人，選擇的權(quán)利從來都不在姑爸自己的手中?！凹t色風暴”里姑爸的生命無聲息地終結(jié)在二旗、三旗一伙男性青年將鐵通條殘忍的插入其下體的血腥畫面中。這種由政治權(quán)力驅(qū)動進而由血性男兒施行的淺層意義上的對女性性別體征的殘酷穿刺和侵入似乎是對姑爸性別身份的重新認證的一種象征，也更是對其性別僭越行為的一種嚴酷懲罰。

舅媽竹西在文本中的多個女性間顯得相對的本真（筆者在此不贊成多數(shù)評論將其情欲化的解讀）。她勇于直面并敢于處理自身正常的生理欲望，這股對待自身的本真態(tài)度自然會遭到來自婆婆司猗紋的極端嫉恨，同時也迎來了天真爛漫的兒童眉眉的莫名好感。在與莊坦、大旗與葉龍北三位男性的相處中，竹西處處顯現(xiàn)著她異常冷靜的灑脫和率真。然而竹西的生活情感路途卻也正如自己女兒的排便一般并不通順。這不通順首先體現(xiàn)在丈夫莊坦那伴隨著打嗝兒一同消失了的男性的性機能：這預(yù)示著婚姻生活中所含的情與欲中欲的一端毫無意料地無端消失，從而造成了婚姻生活一定程度的殘缺；繼而這不通順還體現(xiàn)在竹西在葉龍北與大旗之間的情與欲的選擇的分離上：竹西一定程度上是在大旗的身上得到了欲而把情的訴求投向了葉龍北的，然而她之與葉龍北也正如大旗之與她，在葉龍北那里她似乎永遠都只能是個“把身子一橫”的功能。因而，竹西那率真敞開著的玫瑰之門也因與生命中所有男性有關(guān)婚姻情愛的糾葛分裂最終不得完滿。

三、蘇眉。

蘇眉是文本中一個極重要也較復(fù)雜的女性形象。首先，她幾乎是文本中全部人物行動和命運的目擊者見證者；其次，兩個蘇眉——作為兒童的眉眉和作為成年人的蘇眉的對話和交流始終共時存在于整個文本之中；然后，成年的蘇眉與作者鐵凝之間還存有某種隱含的相互映襯；最后，婆婆司猗紋借由與蘇眉，進而與作家鐵凝形成了一種三元同質(zhì)的角色結(jié)構(gòu)。

蘇眉的故事在文本中可以解讀為一個女性成長的故事，而蘇眉的成長基本上是在恐懼和逃離中完成的。這恐懼首先是來自對女性身體性征發(fā)育的恐懼。女性的身體往往因為直接聯(lián)系著被俗常等同于邪惡和不堪的性而成為一種羞恥和禁忌，被少年女性的純潔的貞操觀長時間規(guī)避；其次，年幼的蘇眉在那個動蕩殘酷的年代里對各種加諸與女性身體的暴力的直觀視感，如姑爸被插入鐵通條的下體，姨婆被潑了熱油的滿是疤痕的胸脯，也讓她自覺地在內(nèi)心建立起了女性身體與暴力傷害間的隱秘聯(lián)系。此外，在混亂失范的大時代背景下，人們行為的錯亂卑劣和人性的復(fù)雜丑惡，特別是婆婆司猗紋那既狡黠又狼狽、既荒誕又不堪的一幕幕自我演繹，也引發(fā)了蘇眉更深層面上的恐懼、厭惡和逃避。因此蘇眉選擇了挾帶妹妹逃離北京投歸雖城，并在逃離的過程中完成了自己的蛻變和成長。在此模式之下成長起來的蘇眉，對身邊的男性角色，不論是春情初萌的對象大旗，還是少年時的精神理想葉龍北，抑或是成年后冷漠疏離的丈夫，都始終保持著一種不近不遠，不接受亦不拒絕的漠然態(tài)度，轉(zhuǎn)而熱忱于穿越時空與兒時的自己頻頻相望并不斷辯答，最終在這一次次對話和辯答中將對生命與靈魂的所有探尋都指向并最終皈依在溫暖博大的母性上。文本中蘇眉看到年老的患有腦萎縮的華致遠“光亮的頭顱只被一圈柔弱稀疏的頭發(fā)圍繞著，使人想到嬰兒的頭頂初次在母親的陰道口顯露的那一瞬間。”這似乎意味著此刻的蘇眉是在嘗試以女性母性本源的身份，通過把男性稚化甚至還原至生命初現(xiàn)的一瞬間而重新收回長期被篡奪的力量和權(quán)力，并最終達成對另一性的原宥包容。藉此蘇眉棄絕了婆婆司猗紋、姑爸以及舅媽竹西所提供的任何一種指引而選擇了歸順性別秩序，融入性別身份，進而以母性的生殖機能的行使完成了對女性身份的最終認證和融合。但行使生殖機能，獲得母親身份是否就是女性完善自我、完結(jié)成長的最終途徑？顯然作者并沒有如此樂觀。因為我們在蘇眉的身上始終未能找到欲望的位置，而蘇眉玫瑰之門中生殖與欲望的這種截然的分裂，是否會使得蘇眉關(guān)于母性的所有想象和神往都架空為一場虛空脆弱的自我安慰？

玫瑰門里是一場場女性命運的演展。不論是審視，還是拷問，抑或是憐憫，鐵凝都有意無意間將她的“玫瑰們”置身于男性的圍困中做著艱難的搏斗與突圍。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在不斷尋求自身解放，力求打破男性規(guī)范的“符號秩序”并試圖替一切存在物代言的當口發(fā)現(xiàn)，女性不僅僅作為一種性別，還作為了一種反抗慣例而文化、而語言時，女人們依舊是長歌當哭。

玫瑰門依舊在不斷開啟和閉合著，而“玫瑰們”將往何處去，仍然值得我們進一步不斷地思索。

參考文獻：

[1]鐵凝：《玫瑰門》，湖南文藝出版社，2008

[2]賀紹?。骸惰F凝評傳》，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

[3]王春林：《人世的傾斜與畸變——評鐵凝<玫瑰門>》，《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06期

[4]艾云：《把女性的性別發(fā)揮到極致》，《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06期

[5]梁盼盼：《解讀蘇眉：分裂、成長與療救》，《梧州學院學報》200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