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說色戒只有短短26頁,但卻達到了現(xiàn)當代文學短篇小說藝術的極致,這篇小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韻味深長,話中有話,沒有一字浪費和多余,張愛玲用極簡的筆觸勾畫了一個女人的真實,一場情愛對政治的強暴。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張愛玲這篇小說的敘事藝術。
關鍵詞:女性道德;自我;敘事邏輯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4-0-02
一、《色戒》的女性敘事邏輯
《色戒》的敘事總共兩個視角,一個全知視角,負責客觀描述,一個王佳芝主觀視角,負責描述王佳芝刺殺行動的全面體驗。在整個故事中,全知的描述性視角以鏡頭敘事作為主要特征,并不推動故事發(fā)展而是描寫環(huán)境烘托氛圍,推動故事發(fā)展的是王佳芝的內心體驗,也就是王佳芝的女性敘事。整個小說的講述是依靠王佳芝的心理情節(jié)變化展開,小說開頭直接丟給觀眾一個鏡頭,四個女人在白得耀眼的燈下打麻將,有一句沒一句的對話,沒有前后因果的交代,沒有特殊環(huán)境的補呈,依靠鏡頭敘事的開篇制造出冰冷的故事基調,觀者在情節(jié)上茫然無知,畫面和對話代替敘事充當了情節(jié),接著來了一句“這太危險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給易太太知道了。”[1]這句王佳芝的獨白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起點,在此之前的敘事都是描寫畫面而不發(fā)生故事,而這句是故事開始的關鍵,在輕描淡寫的對話描寫中突然插進這么一句,使觀者如夢初醒,開始緊張地意識到王佳芝的身份和行動目的。原來,王佳芝并不是普通的易太太的麻將客,她有目的,而且她的目的不利于易太太。目的是什么,什么不成功,什么太危險,什么讓易太太知道了不好,大家還搞不清楚,張愛玲用一種留白的方式,把之前應該描述的故事前奏去部隱去了,用一句王佳芝的心里獨白覆蓋了整個故事的真相,“天機”雖有所泄露,但說得非常的不清楚,之前發(fā)生的事就這么側面交待了,我們能感事情的隱晦之處,不便“大聲”說。張愛玲單刀直入,話不多說,一開始就把故事推進到了“女特務要在今天把事情給辦成功”這樣的高潮處,她怎么入易家,她怎么做的特務,她的安排是怎樣的,這些張愛玲全部省略了,留出故事前傳的空白,讓觀者自己臆想,讓觀者的心里跟著這位女特務的內心一起陷入了那神秘幽暗不可言說的刺殺氛圍中。
接著我們再看,王佳芝來到一家咖啡館,張愛玲寫道:“她到柜臺上去打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就掛斷了再打,怕柜臺上的人覺得奇怪,喃喃說了聲:‘可會撥錯了號碼?’”[2]原來王佳芝在咖啡館里與行動的人員有約定暗號。從這里開始,故事敘事的每一步都向著刺殺行動進行,都以刺殺行動的完成作為敘述目標,小說開頭那段打麻將描寫的漫不經心已經不復存在了,這里的敘事同開頭的那段一樣具有電影特質,先給出鏡頭咖啡館,在鏡頭里,王佳芝先有了行動,然后以一句話非常簡單“是約定的暗號。這次有人接聽?!盵3]給出原因, 接著故事以外出現(xiàn)了王佳芝的心理敘事“還好,是鄺裕民的聲音。就連這時候她也還有點怕是梁閏生,盡管他很識相,總讓別人上前。 ”[4]這句話內涵相當豐富,王佳芝聯(lián)系到的是鄺裕民她怕對方會是梁閏生,而梁閏生也自知之明,總讓別人上前,王佳芝為什么怕梁閏生,她說的怕,說的這種厭棄,是真的厭棄還是話中有話,有待推敲。我們接著往下看,下面的這段敘事是王佳芝的,這段片段式的對住所的內心討論,終于暴露了王佳芝和易先生的關系,原來她和易太太關系緊張的原因是她在做易先生的情婦,但是這個情婦的位置坐得并不安穩(wěn),王佳芝害怕易先生變卦更怕易太太發(fā)現(xiàn),這一段內心討論顯出了王佳芝作為女人的毫不猶豫,如同波德萊爾形容包法利夫人的女英雄一般:“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只乳房在他跟前晃?!盵5]這句明顯帶有女性反叛意識話,說得大膽而赤裸,乳房這個時候就是王佳芝的武器,是她的資本,她有自己的色作為對易先生——一個權力擁有者的降服物。接著寫道“就連現(xiàn)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扎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盵6]對于王佳芝跟鄺裕民,梁閏生的關系,張愛玲自始至終沒有正面描寫一句,全文上下除了上面提到的兩處接下去還有:
“既然有犧牲的決心,就不能說不甘心便宜了他。”
“她與梁閏生之間早就已經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著她,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p>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對自己說。 也甚至于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馬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
“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
“當然那也許不同。梁閏生一直討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后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盵8]
這些內心的獨白都出現(xiàn)在王佳芝跟易先生的情愛糾纏的場景之中,這正是小說最饒有趣味的地方,這些隱晦的“王佳芝的恨”最終部分的解釋了王佳芝用身體作為報復,最后選擇顛覆整個刺殺計劃,用一場情色踐踏國家倫理的原因,王佳芝去刺殺易先生并不出于愛國,愛國對她來說是虛幻的,而她作為女性的存在又是如此渺小,她只有舞臺上表演的時候,感到作為女人的幸福,而反觀戰(zhàn)爭的現(xiàn)實更增添了她的空虛,她愿意繼續(xù)表演下去,繼續(xù)她的夢,所以當他們第二次請她出山刺殺易默成的時候,她感到“義不容辭”。然而王佳芝的內心是虛無和決絕的,她把自己當做了純粹的表演者,把刺殺行動看作是舞臺劇,她在這舞臺上極為投入“她從舞臺經驗上知道,就是臺詞占的時間最多?!盵8]“ 她倒是演過戲,現(xiàn)在也還是在臺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盵9]“可惜不過是舞臺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這么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悵。”[10]王佳芝的內心是幻滅的,她一開始就不怎么待見所謂“愛國”,她只是要給自己一個目的以對抗虛無,“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11]再從戀愛上來說,王佳芝原本可以和鄺裕民或梁閏生戀愛,但是她恨他們,恨他們不敢愛,他們自然也想占有她,但是她是“用來”救國的,于是他們把她轉讓給易先生,以救國,這些男人在她那里成了愛和性的無能,雖表面恭敬著她,但還是嫌她臟,甚至于憎恨她不能被他們所占有,別有用心的哄她出馬,讓她做犧牲品,這種種表現(xiàn)都讓王佳芝感到心寒,王佳芝在所謂愛國救亡的這群男性身上看到的是膽怯懦弱和卑鄙,所謂正義者的策略不過是把她作為犧牲品貢獻給易先生罷了,所有她怎能不恨,她的這種恨,和因恨而選擇的被叛,可以看做是她對男人世界的一次報復,王佳芝不能被正常的男人愛,男性主導的倫常世界已經拋棄了她,當然她從一開始就對這個假惺惺的國家道德感到疲憊和厭棄,最后她選擇了放走漢奸易先生,因為易先生同樣是道德世界所不容者,而“這個人是愛我”,王佳芝在易先生這里得到了她作為女人想要的情愛,作為她作為女性最卑微的補償。
二、女性敘事邏輯的反叛意義
以上這些王佳芝的內心獨白滲透在小說《色戒》的全篇,它們共同構筑了小說女性敘事的邏輯,無論是準備刺殺還是選擇放走易先生,小說里的邏輯都是王佳芝式的,她參與刺殺活動,為了報復,為了繼續(xù)自己的表演,完成自己的夢,而她放走易先生,因為她覺得“這個男人是真愛我”。小說故事的發(fā)展倚靠著王佳芝的內心變化而展開,沒有道德的審視,也沒有救贖,只有一個女人的叛變,對于王佳芝為什么要放走易先生,除了她的恨,我們在小說最后能找到答案,:“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過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鉤。于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盵12]上面這句話出現(xiàn)在王佳芝放走易先生的前幾分鐘,在這句話以后,王佳芝“若有所失”地放走了易先生,而這句話與文章最后“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一同解釋了王佳芝的選擇。王佳芝作為絕對的女性的欲望在易先生這里得到了滿足,她成為被愉悅者通過陰道,對,是的,不能說這可恥,女性也有欲望,而她們從來是被忽視,鄺裕民,梁潤生只知道叫她愛國,叫她獻身,從來只有國家道德,倫理道德教育著她,她自己的道德呢,女性作為自己的絕對道德,起碼是對自己好,滿足自己,然而沒有,最后王佳芝的選擇只遵守了她自己的道德,作為對國家道德的反叛,她,首先是作為女人存在的。這樣一來,王佳芝就用身體嘲笑并強奸國家道德,在踐踏國家道德的基礎上實現(xiàn)自己的意志,盡管這種實現(xiàn)以女人的不顧一切滿足自身的荒誕開始,以蒼涼的死收尾,王佳芝似乎永遠分不清愛和道德,永遠在男人對她好與不好的迷霧中,做一次自己心甘情愿的選擇,以完成了自己夢的結尾,完成一個女人對自己道德的絕對占有。“她又看了看表。一種失敗的預感,像絲襪上一道裂痕、陰涼地在肚子上悄悄往上爬?!盵13]
“那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像棉被搗在臉上。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14]王佳芝的選擇是女性對“欲望”的親近,對“秩序”的拒絕。她用結構一切的決絕姿態(tài)告訴我們一個關于女性的極端事實,張愛玲在描寫王佳芝這種極端的真實的時候,是以女性的敘事邏輯行文成篇,所有的想法都是王佳芝的夢,她掌握著這場夢的主動權。王佳芝只有一個她自己的女性邏輯,這個邏輯就是她自己的感受,她通過她的陰道感受到的,直達她內心的感覺,她愛這種感覺。一種世紀末的,亂世之中的被滿足,和唯一感,如同小說最后所說,“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盵15]王佳芝有一種棄絕一切的勇氣,以追求她自己的快樂。
《色戒》作為一部小說,它的姿勢是決絕的,張愛玲用她的女性的道德講了一個女性絕對自我選擇的故事,其中女性敘事的邏輯貫穿了整個故事,張愛玲把王佳芝的心里真實覆蓋在了刺殺事件的邏輯真實之上,讓一個女人講想講故事,讓一個女人做想做的選擇,這種女性敘事邏輯與女性自我道德的滿足相契合,使得《色戒》成就了一個屬于女性的絕對的真實。
注釋:
[1]趙陽主編,張愛玲文學作品精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119頁
[2]同上,119頁
[3]同上,120頁
[4]同上,120頁
[5]趙陽主編,張愛玲文學作品精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120頁
[6]同上,120頁。
[7]同上,124頁。
[8]同上130頁。
[9]同上122頁。
[10]同上,130頁。
[11] 同上,125頁。
[12]趙陽主編,張愛玲文學作品精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131頁。
[13]趙陽主編,張愛玲文學作品精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122頁
[14]趙陽主編,張愛玲文學作品精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129頁。
[15]趙陽主編,張愛玲文學作品精選【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6,135頁。
參考文獻:
[1]張愛玲:《論寫作》,張愛玲著:《散文卷二:1939-1947年作品》,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
[2]王新梅:《〈色·戒〉的性別意識解讀》,《電影評介》2008年第6期。
[3]劉鋒杰:《想象張愛玲:關于張愛玲的閱讀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4]解志熙:《考文敘事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校讀論叢》,中華書局2009年版。
[5]莊園:《論張愛玲〈色·戒〉的情欲書寫》,《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7年第4期。
[6]祝東力:《〈色·戒〉與國家認同》,《藝術評論》2007年第12期。
[7]水晶:《蟬——夜訪張愛玲》,見水晶著《替張愛玲補妝》,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