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有關(guān)庫切的小說《福》,文學界已經(jīng)對它做出了許多詮釋,對于這部讓讀者似懂非懂的作品,一直以來都存在著不同的解讀,本文也是其中的一種,目的并非是要得出某個特定的結(jié)論,而是通過試圖重新解讀《?!分兴v述的幾個故事,從而對作者,讀者與作品這個恒久的話題做出進一步的開拓與發(fā)掘。
關(guān)鍵詞:《?!罚还适?;作者;讀者
作者簡介:王雪喬,1987年12月23日生,女,陜西西安人, 西北大學文學院 11級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4-0-02
當我們試圖講述一個故事的時候,總會自覺或不自覺分出一個主次高低:誰對故事更有支配權(quán)?誰才是故事的主導與核心?我們總是為諸如此類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從“作者中心論”到“作者之死”再到“讀者的誕生”,有關(guān)作者與讀者的關(guān)系,文學界似乎始終沒能得出一個統(tǒng)一的結(jié)論,每個人都在試圖用自己的方式來證明自己說的才是真實,然而在這種眾說紛紜的喧鬧中,真實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已無人關(guān)注。
《福》仿佛就是對于這種混亂狀況的最佳縮影,庫切在書中用自己的話語重述了笛福的經(jīng)典作品《魯濱遜漂流記》,然而他卻并沒有為讀者得出一個可以讓他們信服的結(jié)論。而僅僅只將故事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在《?!分形覀兛吹饺齻€相互重疊的故事,每一個新故事都復制了舊故事的一部分,它們依托舊故事而生。卻總是試圖推翻所復制的舊故事。最終彼此間爭得不可開交,而故事本身卻被遺忘在陰暗的海底。
《?!吩谝婚_始原本只是克魯索的故事,而因為有了蘇珊,有了福,所以我們最終看到的是三個故事。這些故事各自有各自的擁有者,而對它們的解讀,則是本文所要討論的重點。
一、克魯索的故事:一個人的荒島漂流記
之所以說克魯索的故事只是他一個人的故事,是因為星期五在這其中所起的作用幾乎可有可無,星期五對于克魯索而言,只是一個忠誠的奴隸,一個溫馴的仆人??唆斔魇切u的國王,島上的一切歸他所有,可以說如果沒有克魯索,蘇珊,福,以及星期五都將不復存在。
克魯索始終活在他的世界里,而荒島就是這個世界的全部,他不需要與外界交流,也從未想過獲救,他不寫日記,不記錄任何故事,而他唯一的仆人星期五,也因為某種理由失去了舌頭而只能單方面的聆聽主人的命令??唆斔鞯墓适率欠忾]的,所有的素材都在他的腦子里。他創(chuàng)造了整個故事并且擁有它,卻從未想過將這故事講述給誰,即便是終于出現(xiàn)了某個聽眾,克魯索的講述也是極其漫不經(jīng)心的,他從不關(guān)心故事的真實性,也從不在意自己最終是否會將其忘記,因為對于克魯索而言,他所忘記的,也就是不值得記憶的。
這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到最初那些講故事的人,沒人在意那些被講述出來的故事是否真實,聽故事的人只關(guān)注故事本身。講述者無需對聽眾的反應(yīng)負責;聽故事的人無需思考講述者的邏輯性和條理性。連接二者的唯一媒介就是故事本身。故事成為他們之間沉默的秩序,無論是誰都不曾想過將其破壞從而得到更多更復雜的信息。
然而人畢竟是有欲望也有好奇心的,一味的聆聽漸漸不能使他們滿足,他們開始試圖介入其中成為故事的參與者;于是克魯索的故事中有了蘇珊,一個在故事的中途突兀插入但最終卻成功的接管了整個故事的外來者。
克魯索無意講述更無意記錄故事,因此我們在《?!分锌吹降墓适乱婚_始就是由蘇珊講述的,從她因為叛亂落難荒島到遇見星期五克魯索同他們一起生活再到成功逃離荒島回到現(xiàn)實社會,我們看到蘇珊一直在不停試圖介入克魯索的故事,或者說,她試圖復制克魯索的故事,并在其中加入自己的故事從而讓它成為一個全新的故事。
關(guān)于復制,《?!返淖髡邘烨性谒@諾獎的發(fā)言中有過這樣的表述,“……他心中漸漸涌起了一種對他的模仿者同病相憐的感情。因為此刻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只有那么幾個故事;如果禁止后輩人掠奪前輩人的東西的話,那么后輩人就必須干坐著,沒故事可講了。”而在《?!分形覀円部梢悦鞔_地看到類似表述:在克魯索的故事中,蘇珊成為了那個掠奪的后輩,而克魯索對此是否也抱著同病相憐的感情呢?我們無從知曉。但有一點可以明晰,如果沒有蘇珊的出現(xiàn),沒有她試圖介入并改造這個故事,沒有她的順利逃脫,我們便無法看到,或者說聽到克魯索的故事。
蘇珊在復述克魯索的故事時所使用的是第一人稱“我”,整個復述均是“我”的所見,所聞,所感,因為克魯索的故事就如同那些久遠的神話傳說一樣,主人公自己的講述完全是一團混沌,關(guān)于他的身世,關(guān)于星期五的身世,克魯索都沒有清晰的表述,因此蘇珊只能靠自己的猜測來判斷虛假與真實,因為自己也是聽故事的人。克魯索的故事不關(guān)注讀者,只是隨著作者的興趣而講述,然而正像沒有讀者的作品只能成為作者個人的收藏品一樣,沒有聽眾的故事,注定會被淘汰或埋沒。
所以故事的最終,克魯索在駛向現(xiàn)實社會的船只上死去,然后,屬于蘇珊的新故事誕生了。
二、蘇珊的故事:絕對權(quán)力下的真實
蘇珊從克魯索那里繼承了他的故事和星期五,繼而經(jīng)過加工改造之后,這故事已經(jīng)完全變成蘇珊的所有物,甚至連她本人也成了“克魯索夫人”。然而星期五卻不一樣,他依舊像在荒島上一樣,吹著那首只有六個音符的不知名的曲子。蘇珊無法理解星期五,正如她無法理解克魯索一樣。但克魯索既已死去,故事也已易主,理解與否便不重要了。
與克魯索的封閉不同,蘇珊有很強烈的欲望想同世界,同讀者交流,因此她一獲救便立刻對船長講述了她的故事,而身為第一個聽眾的船長也不負蘇珊所望,給出了讓她滿意的回應(yīng),并且建議她將其出版以便被更多的讀者看到。在這里蘇珊的為難或許讓我們猜測她是否認為自己沒有話語權(quán),但在蘇珊的故事中,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因為無論這個故事最終由誰講述,蘇珊始終是它的主人,她有權(quán)決定一切,也有權(quán)拒絕一切。
為了能讓這個故事能夠更好的被講述,蘇珊找到了福,但福關(guān)心的是讀者,為此不惜將蘇珊當成故事中的人物來編造更吸引人的劇情,但蘇珊卻堅持自己才是故事的主人,自己認定的才是真實。與克魯索不同,蘇珊非常在意故事的真實性和作者的權(quán)威性,這種講述的方式似乎可以被當做是講故事的人的下一個模式,即當有了講述的欲望后,作者便開始愈發(fā)在意自己的所有者身份,或許因為這些故事本身也是從別的講述者那里繼承(或者掠奪)過來的,所以他們無法容忍自己的故事再被后來的講述者肆意更改,這時作者雖然有了跟讀者交流的想法,卻依然只是單方面的輸出,故事的主導權(quán)始終掌握在作者手中,而讀者只能被動地接受。
蘇珊的故事中,第二人稱“你”開始出現(xiàn),文體也由一開始的日記體轉(zhuǎn)變?yōu)榱烁语@現(xiàn)交流欲望的書信體,但盡管她表現(xiàn)出了如此強烈的想法,卻依然不能構(gòu)成交流,因為蘇珊不能容忍任何人來挑戰(zhàn)自己作者的權(quán)威。她一方面期待著自己的故事被接受,被認同。另一方面卻堅定的逃避或者說拒絕不被接受認同的結(jié)果,她一度拒絕了福對于自己故事的再創(chuàng)造,自己開始編寫自己的故事,卻又因為對從克魯索那里復制的故事有無法理解的部分而不得不再次尋求福的幫助,最終,蘇珊的故事還是變?yōu)榱烁5墓适?,盡管故事的主人蘇珊對此非常不滿意,卻也無可奈何。因為故事始終是要講給讀者聽的,而他們的接受與否,決定了這個故事是否能繼續(xù)流傳,或者說,被復制
下去。
相對蘇珊的故事,福所復制出來的顯然要精彩許多。或許那其中所包含的真實已經(jīng)少得可憐,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三、福的故事:讀者就是上帝
跟蘇珊相比,福顯然更加懂得如何跟讀者交流,或者說,如何迎合讀者。無論怎樣的素材,福所寫出的故事,必定最能為讀者所接受,所認同的。因為那正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那種,喜歡大團圓的會看到圓滿的結(jié)局,喜歡愛情的會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喜歡緊張刺激的會看到宛如過山車一般的大起大落。福雖然身為故事的新一任主人,但這個主人,卻完全是為了讀者在活著的。
因此福的故事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一出荒島冒險記,它比蘇珊講述的真實更完整,更具有邏輯性,飽含技巧的同時更不忘關(guān)注內(nèi)容的豐富性。毫無疑問,福的故事完全可以用精彩來形容,而事實上這樣完全為了讀者而寫的故事在現(xiàn)今的市場上比比皆是,只要讀者高興,故事是否有內(nèi)涵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讀者認同,故事是否真實又有何重要。作者只需要去挖掘讀者的興趣點,然后編制相應(yīng)的故事即可。而迎合讀者的最終目的,自然是金錢與利益。
作者的權(quán)威已然消亡,講故事的人最終為了聽故事的人而講述他們想聽的故事,漸漸的,連講故事的人也被遺忘,因為聽眾只關(guān)心誰能講自己喜歡的故事而從不關(guān)心他是誰。所以福才會在迎合讀者的同時,隱約感覺到自己正在喪失作者的身份。跟蘇珊的情況截然相反,在福的故事中,擁有絕對權(quán)威的是讀者,只有讀者認同的故事才值得講述,作者為了讀者小心翼翼的創(chuàng)造故事。只是在這些被創(chuàng)作出的故事中,卻已經(jīng)看不到作者的半點影子。
福的故事中,雖然蘇珊依舊以“我”的形式存在,但她再也無法阻止福的聲音,整個故事開始有了異議和爭吵,福跟蘇珊誰也無法說服誰,因為他們代表著以作者為中心和以讀者為中心的兩種不同的聲音,這兩個聲音分別處于兩個極端,作者中心強調(diào)作者的絕對權(quán)威性,讀者中心則強調(diào)一切為了讀者。交流方面福顯然比蘇珊做得更好。可這種交流依舊是不成功的,如同蘇珊的故事中只能聽到作者的聲音一樣,福的故事中也只能聽到讀者的聲音,而如果沒有不同的聲音碰撞從而產(chǎn)生靈感的火花,新的講述方式便不會誕生。
因此同樣身為復制品的福和蘇珊只能試圖將自己已有的故事講述的更加完美,無論是為了作者,還是為了讀者。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想到了星期五,但星期五卻始終沉默。
四、星期五的故事:是故事也不是故事
事實上,星期五應(yīng)該也有星期五的故事,然而因為他無法開口講述,我們只能去猜測。星期五跟著克魯索見到了蘇珊,再跟著蘇珊見到了福,他像是附屬品一樣從一個地方被帶到另一個地方。似乎這個無法開口說話的黑人本身,就該是故事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難理解的一部分。
因此蘇珊與福都放棄了理解星期五,只是期望從他身上得知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或者將自己知道的東西強加在他身上。他們用他們認為可行的方式與星期五交流,然而星期五卻只是像他最初的主人克魯索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有思想,是個獨立的存在,但卻始終不曾開口。有關(guān)星期五的一切,只能靠讀者猜測,因為就連身為作者的蘇珊和福,乃至于創(chuàng)造了星期五這個身份的克魯索,都無法知曉他的想法。星期五這個存在,正如作品中福在與蘇珊談到他時所表達的言論一樣?!懊總€故事中都有未言及之處,我相信有些地方隱藏了起來,有些字眼沒有說出來,直到我們說出了那些未言及的地方,我們才會觸及故事的中心?!?/p>
這似乎就是讓星期五開口的鑰匙。星期五一直被當做故事的一部分,或者就是故事本身,但他卻并不是任人擺布的傀儡。他有自己的想法和行動,也有自己的表達方式。星期五身上的謎團,需要讀者耐心的挖掘,而不是簡單粗暴的為其套上枷鎖,無論是用語言還是文字。星期五是自由的,而這種自由從來不是身為某個講故事的人所給予他的自由。
星期五的故事雖然目前無法以故事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它依舊是個故事,等待著哪個講故事的人或者聽故事的人去發(fā)現(xiàn),去解讀。
五、新的故事:如何講述和聆聽?
我們用極其模糊的語言講述了三個故事,以及一個不是故事的故事。然而故事并未到此終結(jié),在《?!返淖詈笠徊糠?,我們又看到了新的故事:一個謎樣的“我”在幽深的海底找到了星期五,并且聆聽了從他口中緩緩流出的那道細流。
這似乎給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思考模式:重要的不是誰來講故事和誰來聽故事,而是故事本身。因為無論是講故事的人還是聽故事的人,沒有故事,一切都不會存在。
這并不是一種新的講故事的方法,相反,從故事誕生開始,講故事的人所采用的就是這樣的方法: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以作品為中心,作者在寫作中將自己完全融入作品,做到所謂的“無意識書寫”,當作品誕生之后,作者便與作品脫離,轉(zhuǎn)由讀者來關(guān)注作品,讀者與作者的交流,始終以作品為媒介,無論是作者的聲音還是讀者的聲音都不需要,作品的聲音才是最為重要的。
于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開端,講故事的人講述故事,聽故事的人聆聽復制,然后成為下一個講故事的人。到最后,無論是講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都被遺忘,只有故事在永遠的流傳下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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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非]J.M.庫切 楊振同 譯. 他和他的人——庫切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儀式上的演講 譯林 2004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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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雯. 作者的死亡與復活: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作者之死”理念 國外文學 2012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