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復調小說是巴赫金提出的一個文學批評范疇,它強調在文學作品中要形成多種獨立意識的平等對話和交流,而反對某單一意識占統(tǒng)治地位的獨白重音。本文運用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分析20世紀英國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意識流三部曲《達羅衛(wèi)夫人》、《到燈塔去》和《海浪》,認為其作品無論從作者對主人公的立場、主人公的思想意識和話語以及小說情節(jié)結構上都表現(xiàn)出深刻的復調本質。對伍爾夫小說之復調藝術思維的闡釋,是對伍爾夫意識流小說之“內心獨白”的重新認識,也是對人之存在從復調的角度進行再反思,它為思考如何在瞬息萬變的現(xiàn)代世界生存提供了新的認知方式。
關鍵詞:復調;對話;他人意識;狂歡;存在
作者簡介:萬坤焱(1987.12-),女,重慶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7-0-03
復調,作為文學批評的范疇,是巴赫金(M. Bakhtin)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針對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與理論中的獨白而提出的。獨白是指統(tǒng)一的作者意識在小說中作為描寫原則決定一切思想的評價,形成藝術風格的統(tǒng)一形式和作品的統(tǒng)一音調。相反,復調小說的本質是對話,即各種獨立的、不相混合的聲音與多種具有平等地位的意識之間的相互作用。主人公的自我意識成為復調小說構造的藝術重心,從而預定了一種嶄新的作者立場,反對文學對人物進行表面化和完成化的態(tài)度,這與20世紀英國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一致的。在關于現(xiàn)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理論中,伍爾夫就主張小說應該弱化對物質性的描述,而轉向人物內心,從精神意識的高度探索生命。本文認為伍爾夫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表現(xiàn)出巴赫金的復調藝術思維,她的小說本質上也是復調的,小說里的主人公都是具有獨立意識的思想者,他們克服并消融了自身的“物質性”,成為自己話語的有充分價值、充分權利的承載者,從不同的對話角度述說著關于自我、他人和世界的話語。復調思維滲透在她的小說中,不僅作為敘事文學的一種藝術形式,開辟一塊了新的詩學領域,更深層次地揭示了人類思維的存在狀態(tài),具有生存論存在論上的哲學意義。
一
復調之區(qū)別于獨白,首先表現(xiàn)在作者對主人公所持的對話立場,肯定主人公意識的自我定義功能。從“堅實的、完成的作者定義”到“主人公自我定義”,在巴赫金看來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次小規(guī)模哥白尼變革。[1](P54)作者在對主人公的立場上始終堅持一種他人意識,即在小說中主人公被當做一個個獨立于作者的他人,每個主人公都充分保持著充分的話語權利,主人公與作者、主人公與主人公之間可以平等地對話,主人公的思想保持充分的獨立性、自我定義和不可完成性。
他人意識在《海浪》(The Waves, 1931)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主人公自我意識構成的重要因素。就小說結構而言,小說主體部分由六個主人公的獨白和對話構成,伯納德、奈維爾、路易、蘇珊、羅達、珍妮。從六個主人公的對話中可以看出,他們的意識是相互穿插聯(lián)系的,每個人的話語里都指向著其他主人公。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甚至可以被看出是一個主人公(伯納德)內部分裂出來的六個側面。他們的獨白或者相互的對話,整體上可以看做一個主人公意識內在的自我對話,但同時指向不同的“自我”,甚至更廣泛意義上的“他人”——作者本人、讀者、所有的人。因此,《海浪》既可以是由六個主人公組成的一部大型對話,也可以是一個主人公意識中不同重音的內在對話(微型對話)。但無論如何,它都是復調思維的完美呈現(xiàn),因為它不是作者意識的單一重音,作者沒有借任何主人公之口肯定或者否定其中任何一種思想?!逗@恕烦尸F(xiàn)的世界,就是由各個具有獨立意識的人組成的世界,他們通過自己的眼睛、他人的眼睛相互觀照,從多角度審視他們共同生存的世界。
“事情的錯綜復雜顯得更加逼人了,”伯納德說,“……我究竟是個什么?……伯納德在大庭廣眾前有點輕狂,但私下一個人是卻沉默寡言。這一點正是他們所不了解的,因為毫無疑問,這會兒他們正在談論我,說我老回避他們,說我有點遮遮掩掩。他們不了解,我必須做種種的轉換;我必須盡量給輪流扮演伯納德這個角色的好幾個人的上下場打掩護……不過‘雖然多情善感近于婦女’(我這是在引用替我寫傳記的人的話),‘伯納德卻具有男子漢那種邏輯分明的冷靜頭腦’?!贿^你總該懂得,你,我那一召即來的本人……你總該懂得我今晚所說的這些只能勉強表明我的真意……你們那些正在議論我的人當中,沒有幾個能夠像我這樣既有感情又有理智……你們全都忙忙碌碌,陷了進去,脫不開身,打起精神來對付,簡直使出了全身的勁,——只有奈維爾除外,他的頭腦要復雜得多,不會單單被某一項活動所激動。”[2](P56)
在伯納德的“獨白”里,我們明顯能聽到好幾個聲音,伯納德說話的聲音、“他們”對我的談論、傳記人的話。原本單一的獨白實際上變得錯綜復雜了。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著某個人、某一群人在說話。他為自己設立了獨立的話語對象,他人——另一個自我,議論著他的人、甚或讀者,并面對著這個“他”談論著“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伯納德不是說著作者的話,而是在自己的話語里注入的新的涵義對象。他在自己的話語里引入了其他人的話語,并對之作出自己的回應。他否認別人對他的評論,并反過來評論他人。不管是伯納德的話語,還是被引入的他人話語,都是代表了特定的立場和觀點,他們之間形成了對立??傊髡邲]有控制主人公的話語,而是讓他自己說話,通過與其他人的對照而揭示自我:“我究竟是個什么?”作者的視域僅僅是“主人公如何意識到自己”,而不是直接告訴讀者“主人公是什么樣的”。在小說中六個主人公都以不同的方式述說著自我,但每個人的述說都絕對地無法擺脫其他人話語的影響。其他人的話語進入說話人的視域,并成為他/她個人聲音的材料,成為評判他自己的材料。
以上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共時性的思考,意識的共存和相互作用是復調藝術思維得以形成的基礎。主人公總是活躍在預知一切的意識中;他們的意識不是呈階段式發(fā)展的,而是呈現(xiàn)出共時性和相互作用。在小說的具體創(chuàng)作中,伍爾夫沖破時間的線性發(fā)展規(guī)律,將小說事件壓縮到一天、或者事件發(fā)生的某些點上,在一個瞬間的剖面考察事件的相互關系。她將一切事物看成共存的,它們之間的并列或對立、一致或矛盾、和諧或爭論,甚至一個人的內在對立和多重意識,都得以在一個平面、一個瞬間展開。無論是主人公之間的顯性對話,或是某個主人公自我意識的內在話語,都形成以他人為指向的真正對話。
二
伍爾夫小說的復調思維不僅表現(xiàn)在主人公與作者平等的話語權利、獨立的自我意識及其內在對話性,還表現(xiàn)在小說情節(jié)構造上所滲透的狂歡處世態(tài)度。文學狂歡化是巴赫金將狂歡節(jié)移位到文學上分析而產生的一個文學批評范疇。從大規(guī)模復雜的群眾活動到個別的狂歡姿勢,狂歡節(jié)培養(yǎng)了一套由各種象征性具體-情感形式組成的語言:瘋狂、笑謔、狂歡廣場、加冕-廢黜等等。這種狂歡的、具體-情感式的語言移位于文學作品中,則表現(xiàn)為文學狂歡化。文學作品中的諷刺模擬、笑謔瘋癲、神秘幻覺等都是文學狂歡化特征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伍爾夫的小說,無論在形象結構上,還是在許多情節(jié)境遇里,或是在語言文體特點上都滲透著一種狂歡處世態(tài)度,表現(xiàn)出文學狂歡化特征,并賦予了它們復調的意義。
危機夢境是巴赫金文學狂歡化的一個獨特范疇。首先夢境或者幻想是具有雙重化意義的。人在夢中或者幻想中成為另一個人,創(chuàng)造出在通常生活中不可能的極端境遇,并揭示出自身中另一種潛能。而危機正是在極端境遇的某個“點”上發(fā)生的急遽的變換、命運的意外轉折,或者毀滅或者新生。主人公正是在這種極端的對立中,站在生與死、智慧與瘋癲、真理與謊言的交界處,進行對話或者行動的?!哆_羅衛(wèi)夫人》(Mrs. Dalloway, 1925)的主人公賽普蒂默斯是一個雙重化形象,在他身上糅合各種對立:文明與瘋癲,崇高與卑下,贊美與褻瀆,真理與謊言,生與死,強與弱。戰(zhàn)前,他是一個身體孱弱卻才華橫溢的文人;他在戰(zhàn)爭中得以幸存,成為民族英雄,提拔他的長官埃文斯在炮火中死去;戰(zhàn)后,他身體健壯,卻有一個缺陷:人性判決了他死刑,他喪失了感覺的能力。他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感到絕對的冷漠,感覺被世界遺棄了。他總是處在幻覺中,并“看見了”完全不同于常人的世界。
他尋思:我把身子探出船外,掉入水里。我沉入海底。我曾經死去,如今又復活了,哎,讓我安息吧,他乞求著。[3](P64)
他的幻覺就是危機夢境的極端境遇。他在自己妄想的話語和行為中實現(xiàn)著生與死的交替。在現(xiàn)實生活的世界里,他已經被判處了死刑,面對醫(yī)生的詢問,他只能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完全被剝奪了話語權,從一個前途無量的才子淪為一個患有神經質的可憐蟲。相反,他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顯現(xiàn)出無比崇高的形象?!八惼盏倌?,人類的上帝,應當得到自由?!盵3](P63)他覺得上帝是必要的,必須有上帝存在。因為有了上帝,樹木才有生命,世上才沒有罪惡,才有愛和博愛。上帝在戰(zhàn)爭中死去了,賽普蒂默斯就是神袛,他就必須自殺,必須成為拯救整個人類世界的上帝而自殺。他的自殺是自然而然的,因為只有通過死亡,他才能獲得自由與新生?!八菫榱艘环N理念,一種思想去準備死亡。這是高級自殺?!盵4](P102)極為諷刺的是,他的自殺卻是在極為荒誕的情境下發(fā)生的:在死前的短暫時刻,他還在考慮著采取何種自殺的方式,不想糟蹋了菲爾默太太切面包的餐刀,煤氣自殺又不夠時間,又找不著被妻子謹慎收藏起來的刀片,唯一的出路就剩下窗子了。
唔,打開窗子,跳下去——麻煩,叫人厭煩,像鬧劇。他們卻認為是悲劇。[3](P144)
話語的整個基調是揶揄諷刺的。賽普蒂默斯的自殺似乎本來應該是莊嚴的。這個巨人般的哀悼者想以自己的死來為全世界的人贖罪,像耶穌基督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犧牲自己的血肉換取人類的新生。然而,賽普蒂默斯卻以“鬧劇”般的死亡否定了他自身的悲劇性。他就如此縱身一躍,一頭栽在空地的圍欄上,死了。而他的妻子卻喝著醫(yī)生給她的一杯甜滋滋的汁液。嚴肅崇高的、事關生死的終極問題,被一種極為荒誕的行為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在這里已經體現(xiàn)出相對化的狂歡邏輯:臆想的高位與加冕,笑謔性的廢黜、向低處的墜落。但是,他的自殺并沒有為他的死亡畫上句號。死神以一種近乎神秘的方式闖進了小說另一位主人公達羅衛(wèi)夫人的宴會里,并在她的意識里復活了。小說如此尖銳地在多個層次的對立中展開:賽普蒂默斯自身形象的對立、他與其他主人公的對立,對立的兩極面對面地相遇,發(fā)生了急遽的變化和交替,一個通過另一個得到闡明,在一種對偶性的場景中,取得強烈的狂歡化效果。
三
無論是意識的相互作用還是狂歡式的交替轉換,復調藝術實質是對意識獨白主義的否定。在《論行為哲學》中,巴赫金認為存在不是一種靜止的、形而上的客體存在,而是行為事件。而人只有通過人的唯一的、不可重復的、不可替代的行為而參與存在。人存在著,就必須參與事件,并把其思考和感情意志納入到作為整體的存在-事件中。“確認自己獨一無二地參與存在這一事實,意味著自己是當存在不囿于自身的情況下進入存在的,意味著自己進入了存在的事件中?!盵5](P43)意識(思考)就意味著行為,存在就意味著對話的交往。從這個意義上說,復調建立的不僅僅是一個對話的、開放的藝術世界,更是從哲學的高度思考了人類思維的存在狀態(tài),具有生存論存在論的哲學意義。
長期以來,《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use, 1927)的主人公拉姆齊先生被看做男性專制主義和理性秩序的代表人物,的確在小說的某些描述中,拉姆齊先生被形容為有鋼琴鍵盤般的腦袋,在兒女眼中是橫行霸道的暴君和專制主義者,然而,拉姆齊先生本人的形象并沒有在這些描述中凝固,他的意識不是布道般的宣講,而時常被反向的問句間斷,以問句形式傳達的觀點導致在一個話語中兩個意向的沖突:主人公不僅僅是在問,而且是在把問句所引出的觀點變成考察和審視的對象。
如果莎士比亞從未存在過,他問道,這個世界的面貌和今天的現(xiàn)狀會大不相同嗎?文明的進展是否取決于偉大的人物?現(xiàn)在普通人的命運,是否要比古埃及法老王時代人們的命運好一點?然而,他又思忖,普通人的命運,是否就是我們借以衡量文明程度的標準呢?也許并非如此。[6](P50)
我們可以看到,拉姆齊先生質問的不僅是自己,而且是所有人的命運和整個人類文明。關于世界的話語和關于自我的自白話語交融在一起。決定拉姆齊先生生活(崇高與渺小,偉大與平凡)的意識范疇,現(xiàn)在已經成為對世界進行思考的基本范疇。沒有所謂普遍的標準和原則。世界觀的各種最高原則,正是最具體的個人感受的各種原則。表面上他在不斷地追求著力圖達到人類文明的最高階段,然而內心深處他卻懷疑著所謂人類文明的真正價值。伍爾夫總是將人和人生存的世界置于整個宇宙之中考察的。主人公的視野也是整個宇宙,并以此為基點來審視人類生命的意義。伍爾夫在小說里創(chuàng)造的是一批有真正個性的人,她的所有主人公均自審生命的意義。她無意講述某些人的故事,展現(xiàn)某些人的糾葛沖突,利害紛爭,以此告訴讀者應該怎樣生存才是正確的。她只是在不停地追問,她的主人公也在不停地追問。這已經不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問題,而是關乎人類生存價值和意義的哲學問題:人如何生存,為何而存在?
問題不再是解釋和解決了,而是永無止境的體驗、焦慮的探求、意識的冒險和無出路的痛苦絕望?!鞍盐覀兺浦潦澜缑婷仓暗臎_動感不是來自世界的深度,而是來自世界面貌的多樣性。解釋是徒勞無益的,但感覺留了下來,帶著感覺,就有數量上取之不盡的世界所發(fā)生的不斷呼喚。在這里人們懂得了藝術品的地位?!盵4](P93)一切摒棄大一統(tǒng)的思想都激勵多樣性,而多樣性正是藝術的軌跡。巴赫金復調的重要意義,不是在藝術世界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大陸,而是希望人們清楚我們是生存在一個充滿或然性的世界,要求絕對的統(tǒng)一是徒勞的,我們要勇敢面對任何突如其來的變化,并在其中生存,復調正是提供了這樣一種生存意識,沒有絕對標準和規(guī)范,人必須在與各種力量,各種意識的相互斗爭中不斷獲取新的意義,獲取生的能量,直到個體生命的死亡,而整個人類卻依然在永恒的整體事件中前進。學會在或然的世界中生存,這才是巴赫金復調意義之所在,也是伍爾夫力圖在小說中展現(xiàn)的生存意識。
參考文獻:
[1]米哈伊爾·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 劉虎譯.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
[2]弗吉尼亞·伍爾夫. 海浪[M]. 吳均燮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弗吉尼亞·伍爾夫. 達羅衛(wèi)夫人[M].孫梁,蘇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4]阿爾貝·加繆. 西西弗神話[M].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5]米哈伊爾·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第一卷)[M]. 賈澤林譯.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6]弗吉尼亞·伍爾夫. 到燈塔去[M].瞿世鏡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