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打你！

朝鮮：救我！

中國：救你？

哭，在某種時候，可以被作為一種極端的政治溝通形式而存在，用以表達誠懇和無助。當明廷派來三位欽使抵達朝鮮國王駐地義州時，見到的是一幅涕泗橫流的凄涼場面——此時朝鮮京城已被日軍占領，朝鮮國王李昖則在日軍的追擊下一路落荒北逃，將一座又一座不戰(zhàn)而降的城池甩在身后。對這位已經大義凜然將自己的王子和臣民拋給日本的國王來說，最終的目標是率領他的宮嬪在天朝的遼東境內成立一個安穩(wěn)的流亡政府。

就在三位欽使抵達的幾天前，朝鮮國王派往日軍營地的和談使臣還在和日軍首領“把酒相話”，但當明朝欽使抵達后，這位國王立刻慟哭起來，淚眼汪汪地告訴欽使，朝鮮遭受日本入侵的原因，正是因為朝鮮拒絕了日本要求假道伐明的陰謀，才遭此禍事。在說完了這一席感動得明朝欽使都“扣膺痛哭”的話后，“上（國王）痛哭，相向哭，良久乃止，群臣亦皆哭”。直到欽使許諾：“可休哭，天朝知之，則當救之矣?！辈徘‘斊鋾r地停止了眼淚。

這一年是1592年，明神宗萬歷二十年，日本后陽成天皇文祿元年，歲在壬辰。

壬辰：被修正的歷史

1592年發(fā)生在朝鮮的明朝抗日援朝戰(zhàn)爭中不乏這樣夸張荒誕的細節(jié)，以至講述整個戰(zhàn)爭過程的努力成了一場展現諷刺的競技。盡管戰(zhàn)爭毫無疑問會被殘酷的血淚慘劇和肅穆的忠義故事所充斥，但這場戰(zhàn)爭顯露出來的卻是歷史的另外一面。這場三個國家共同進行的戰(zhàn)爭最后制造了三種完全不同的歷史書寫，甚至連對這場戰(zhàn)爭最終的勝敗結論都不同——每一方都認為自己是真正的勝利者，只是取勝的方式有所不同。

日本的史料展現了一場在野心勃勃的統(tǒng)治者豐臣秀吉的指揮下連戰(zhàn)皆捷的戰(zhàn)爭，在這位統(tǒng)治者頗為自負的挑戰(zhàn)書中，將自己描述為“當其在胎，母夢日入懷”，“故戰(zhàn)必勝，攻必取”的神人。川口長孺記述這次戰(zhàn)爭的史書則取名為《征韓偉略》，這是一本夸耀武功的戰(zhàn)爭史詩，絲毫沒有提及豐臣秀吉因戰(zhàn)爭慘敗、精兵折損而氣病身亡，卻在結尾特意引用《明史》說明朝七年之間，“喪師十數萬，靡餉數百萬”卻“迄無勝算”，只是因為豐臣秀吉的中道薨逝才得免于進一步戰(zhàn)禍。而朝鮮也在繼任的幕府將軍德川家康的盛德感化下，“修聘世世不絕”。

朝鮮則誕生數本以《壬辰錄》為名的演義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朝鮮能與日本對抗的將領李舜臣成為神話般的英雄，另一個收復平壤的將領金應瑞在只身擒虎方面則可以與武松連襟，盡管他“日食飯一斗，牛肉五斤，燒酒一斗”，但卻絲毫沒有損害他健美的身材，他的對手日軍猛將小西飛則是一個渾身長滿鱗甲，刀槍不入的怪物。而在小說的最末，自愿前往日本談判的和尚泗凕堂通過展示入水不沉，入火不化的神通，證明自己是比“夢日入懷”而生的豐臣秀吉更具神力的活佛。其中一本小說更讓泗凕堂施展神力，讓日本全境普降暴雨，水災頻發(fā)，嚇得日本國王幾乎舉刀自殺，只是舍不得小妾，才俯首乞降，答應了泗凕堂提出的年年納貢、歲歲稱臣的要求。

而對于明朝，這個朝鮮的宗主，天朝上國來說，這只是應盡的武功之一。1599年，歲在己亥。在耗盡了難以勝計的人力和財力后，明帝國終于可以快意地炫耀這所費不貲的勝利。炫耀的方式是一場帝國傳統(tǒng)的獻俘儀式。舉行地點是帝國京師的長安門外，一名叫張大復的文人恰好目睹了這場獻俘儀式的全過程。長安門前道旁林立的百姓的目光全都被從長安門推出的那61名倭寇俘虜吸引住了。在張大復的筆下，他們被稱為“群丑”。這些戰(zhàn)俘都身著紅衣，還有的著紅色的抹角，而且他們的樣子沒有一個不難看的。

好奇的驚嘆、戰(zhàn)勝的歡呼和憤恨的詬罵，融成了一片對帝國榮耀萬世不朽的贊頌。但張大復卻在一片贊嘆聲中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那是來自他身旁的一個跛子士兵和另一個路人的談話。這名士兵告訴路人，他曾經參加過1592年帝國平定蒙古哱拜叛變的寧夏之役。在這場戰(zhàn)爭中，他和三千義烏士兵一起守城，哱拜數萬士兵沖向他們，馬蹄踏踐之處，血流成池，三千人“無寸骨完者”，而那時，飯尚未做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兒子又參加了這次抗日援朝戰(zhàn)爭，雖然戰(zhàn)爭勝利，兒子也僥幸生還，但他聽說為了維持這場戰(zhàn)爭，將帥已經欠下了官宦大姓數萬金錢，這些欠債勢必將用軍餉來償還——“我們這些人，逃亡怕也沒幾天了！”

而那名路人則告訴他，就在這61名日軍戰(zhàn)俘中，其實還夾雜著一名中國人，這人殺了他的兄長，害怕被砍頭而投奔倭寇，但最終還是沒有逃過那一刀?！斑@難道不是天道好還嗎？”路人這樣斥責他，“都像你這樣貪生怕死，我們怎么可能抓到倭寇首領還在這兒舉行獻俘儀式呢？！”

跛子士兵只是點著頭，再沒有應答一言。

45年后，明帝國在不堪忍受兵餉征索而掀起的農民起義中滅亡。

這一年是1644年，歲在甲申。

丙戌：為了忘卻的紀念

“我國于前明實有再造之恩，兄輩曾知之否？”

這個突如其來的疑問，竟使站在這名朝鮮人面前的兩名中國文人張口結舌。這并不奇怪，此時距離1592年的那場規(guī)模宏大的抗日援朝戰(zhàn)爭已經過去了174年，而朝代也早在122年前由大明變成了大清。

1766年，歲在丙戌。大清帝國正處在乾隆皇帝統(tǒng)治的第31個年頭。即使是年歲再長的中國人，也早已在康乾盛世的光輝沐浴下忘卻了明代那場浩大的援朝戰(zhàn)爭，甚至也模糊了明清鼎革之際的隳壞喪亂。這一年，乾隆皇帝再一次下詔蠲免各省賦稅，恩加黎庶。文人舉子則從各地趕赴京師，來參加三年一次的科舉會試。榜上題名者會立即揚名天下，不僅光耀門楣，更會在帝國龐大的權力體系中得到一個尊貴的位置。士農工商，各安其業(yè)。帝國海宇升平，萬國來朝。

這名提問的朝鮮人就是前來朝覲的朝鮮使臣，名叫洪大容。一般來說，朝鮮使臣的來京朝覲不過是例行公事，在呈上謝表貢物并拜謝了皇帝依例賜下的御宴后，整個朝覲便宣告結束。朝覲年復一年地循環(huán)往復，唯一的作用只是提醒作為藩屬的朝鮮向天朝上國表達自己一成不變的忠誠，用以彰顯帝國的世界秩序的堅固和執(zhí)著。

但對朝鮮來說，這是一年一度窺伺帝國虛實的機會。所有派往北京的使臣皆是精心遴選的才謀之士。一路上，他們要細心觀察周遭，舉凡風土人情、風謠物議、政情秘辛，都要筆之于書，帶回國內，以便制定因應之策。

這些記錄出使見聞的書，大都名為《燕行錄》，而在明朝時，這些出使筆記則被署以《朝天錄》之名。“燕行”與“朝天”之變，恰恰反映了朝鮮人心底里的變化，在前明時代，他們是來朝覲天子的，而入了清朝，他們就只是來燕京出差而已。

洪大容就把自己的出使日記署名為《湛軒燕記》，他向兩名中國文人提問的一刻就被記述在這本日記中。當洪大容發(fā)現這兩位中國文人竟對1592年的那場戰(zhàn)爭一無所知時，便很是動容地告訴他們：

萬歷年間倭賊大入東國，八道糜爛。神宗皇帝動天下之兵，費天下之財，七年然后定，到今二百年，生民之樂利皆神皇之賜也。且末年流賊之變，未必不由此。故我國以為由我而亡，沒世哀慕不已。

如此悖逆之辭，從朝鮮使臣嘴里脫口而出，所帶來的只是兩名清朝文人的沉默。在洪大容看來，滿清政權治下的中國已經罹患了可悲的健忘癥，即使不是出于刻意的選擇性遺忘，一些歷史記憶也在長期異族統(tǒng)治的壓抑下被淡化歸零。無論是那場再造朝鮮的壬辰戰(zhàn)爭，還是明清易代之際的天翻地覆，都已經被剔出清朝文人的知識系譜之外。只有這個曾經是華夏封藩的東國朝鮮還驕傲地保存著這種中華的歷史記憶。

當然，回憶有時帶來的也是切膚之痛，每一次朝覲清朝皇帝都會揭開歷史記憶的傷痕。1637年，丙子年正月三十日，在清軍鐵蹄下，朝鮮仁祖國王不得不脫去明朝欽賜冠冕，改著青衣，步行前往三田浦，對滿清君主皇太極行三拜九叩大禮，宣誓脫離曾視為華夏正統(tǒng)的明朝，成為被視作蠻夷的清朝的屬國。自此以后，朝鮮就背負了沉重的道德壓力。根據仁祖國王的兒子孝宗追憶，他的父親每當語及皇明，都會“嗚咽不能言”。

到洪大容時代，盡管明朝覆亡已過百年，但朝鮮仍然對皇明眷戀不已，同時對被迫臣服的滿清君主滿懷怨懟。雖然在表面要維持必要的恭順，但在暗地里，朝鮮一直用“胡皇”和“夷虜”來稱呼清朝君主，并且偷偷使用前明崇禎年號，已經覆亡的明朝正朔又在朝鮮文人的筆記中繼續(xù)存活了數百年。對前明的歷史記憶成為一種感傷的時尚，翻檢朝鮮使臣的《燕行錄》，經?？梢钥吹匠r使臣對行程中偶然發(fā)現前明故物而唏噓不已，大發(fā)涕泗之論，甚至制造出一種“傷心童話”。

一個被制造出的“傷心童話”是江南女子季文蘭的故事，這個故事最早出現在1680年朝鮮使臣申晸的記述中。在申晸的筆下，21歲的季文蘭本是江南俞尚卿秀才的老婆，卻在一場變亂中，丈夫被殺，她也被一名軍官王章京擄去了沈陽。在經過離北京不遠的榛子店時，季氏在墻壁上寫了一首哀婉的詩：“椎鬢空憐昔日妝，征裙換盡越羅裳。爺娘生死知何處，痛殺春風上沈陽?！北M管從詩后附書上可以得知這件事就發(fā)生申晸來京的前一年，也就是吳三桂叛亂時期，但在后來的朝鮮使節(jié)筆下，這個故事卻被移植到了滿清入主中國的時期。那位明顯是漢人姓氏的王章京也很快被妖魔化為恣肆殘暴的滿人將軍。

隨著時間將壁上詩的文字越磨越少，季文蘭的形象反而越發(fā)豐滿。不僅從原先的擄走變成了賣身（還有精確的賣身價白金七十），更被渲染成姿容絕艷，雙手均能作書。等到1690年墻壁徹底被墁平、只字不存后，季文蘭的“傷心童話”終于可以掙脫原作的束縛更上一層樓。她先是被年輕了五歲，成了一名二八妙齡的艷春少艾；接著，這個悲悲切切的故事又被加了個更為凄慘的結局——那個殺人奪妻的王章京沈陽家中居然還有個歹毒不下其夫的“河東獅子”，與她丈夫一起聯手對這個不幸少女“鞭箠嚴下”。忍辱含憤的季氏為了不讓自己所受的苦難湮沒無聞，于是又冒出了三首新作。根據這個故事的講述者，1860年出使北京的朝鮮使節(jié)申錫愚宣稱，每一首詩都是季氏“以淚和墨”寫成的。

季文蘭的不幸遭遇成為朝鮮人控訴滿清暴虐的武器，幾乎每一名使臣在前往京城路過榛子店（或他們認為的榛子店遺址）時，都會秀出自己最高的文采諷詠這位越來越不真實的薄命女子。季文蘭的不幸越是被強化，就越能用來表達朝鮮人對制造這些莫須有罪行的滿清政權的控訴。

從某種角度上說，朝鮮就是這個不幸的季文蘭，在“丙子胡亂”中被滿清胡虜強行從一直侍奉在側的明朝身邊擄走，被迫忍受“胡皇”的肆意蹂躪。而這個弱小的國家又是如此無力，只能忍辱含憤，通過寫寫夾槍帶棒的詩文和偷偷使用崇禎年號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堅貞不屈。

就在朝鮮借著季文蘭的“傷心童話”構建自己家仇國恨的歷史記憶之時，日本卻在想盡種種辦法從來日貿易的清朝商人口中套出中國的情報來。在日本唯一的合法通商港口長崎，只要有來自清朝的商船，就要受到日本官方的盤查詢問。在一本專門記述這些詢問對答的匯編《華夷變態(tài)》中，通常問的問題大約有二百余個，包括：“防外國之大略為何？”“有攻擊他國增廣土地之意耶？”“防日本何處為要？”這種步步為防的設問，很容易就能從中嗅出一種疑懼的氣味。但另一些問題則透露出一種全然不同的心態(tài)：“何省何所為重？”“古今共傳要地之事情如何？”這些對于清朝形勝政局的探問背后隱藏著一雙覬覦的眼睛。

一面是退避防守，一面是覬覦窺伺，這兩種看似矛盾的心態(tài)可以從記載這些問題之書《華夷變態(tài)》中探得個中三昧。所謂“華夷變態(tài)”，就是“華變于夷之態(tài)”之意。此時的清朝已經被日本貶為韃虜蠻夷，而日本卻在此時高自標榜，肩負起華夏文明的道統(tǒng)來。日本對清朝的看法是一種蔑視的警惕和一種高傲的覬覦。

在這種雙重心態(tài)的支配下，日本抓住一切機會譏諷嘲弄來日的清朝商人。將清人頭上的辮子稱為“豚尾”就是日本人的一大發(fā)明。而清人身著的“胡服衣冠”則是日本人的又一大嘲笑對象。一名叫關齡修的日本人就得意洋洋地在一位清朝船員面前展示保存的深衣幅巾和東坡巾，告訴他這是“我邦上古深衣之式”，是按照《禮經》正宗制作的，并且告訴他宋代大儒司馬光、朱熹所說的“乃是此物”。在夸贊了一大通后，關齡修故意問那名船員：“你們那兒一定也有吧？”中國船員在仔細看過后，只得承認這是“大明朝秀才之服式，今清朝衣冠俱已改制”，而且“前朝服式，既不敢留藏”，所以這些自《禮記》正宗傳承的衣冠，只得“見于演戲列朝服耳”。

衣冠服式，在中華文化的語境中是用以區(qū)分文明、野蠻的典型標準。關齡修展示舊藏上古深衣之目的，正在標榜日本承接的乃是真正的華夏統(tǒng)緒。以此表明滿清統(tǒng)治下的中國不僅自棄于文明，更褻瀆華夏道統(tǒng)為兒戲。

就像朝鮮制造了季文蘭的“傷心童話”那樣，日本也炮制了自己的中國傳奇。野田希一在與一名清朝船主朱柳橋聊天時，刻意透露給他一個驚天秘聞：一個日本人漂流到“滿韃奴兒干”（滿洲），看見門上居然貼著日本傳奇英雄、清和天皇后裔源義經的畫像，而清朝的太祖皇帝正是源義經的后代。在講完了這個傳聞后，野田特意問：“不知貴邦有傳者乎？”面對這個咄咄逼人的問題，朱柳橋只得尷尬地回應說以前在日本書里見過“我朝天子先世姓源，系日本人”。至于中國境內，則“或傳康熙帝自言云，均不知其信”。

朱柳橋的尷尬回答，自可以認為是在商言商，不愿開罪日本商家；但其不愿直接反駁這一傳言的原因，似乎正說明此時的清朝本身就存在著一種文化上的自卑，面對日本這種文明競爭，只能唯唯而退。原先作為華夏中心的中華帝國，如今已在朝鮮和日本眼中淪為華夏邊緣，甚至成了別國君主子孫統(tǒng)治下的三流國家。

盡管蔑視是共同的，但日本與朝鮮對清朝的蔑視透露出的心態(tài)卻全然不同：朝鮮的蔑視最終產生的是對華夏淪亡的嘆惋和對歷史記憶的傷痛，它扮演的是季文蘭那樣忍辱含憤的悲情角色。在日本的蔑視中，一種“彼可取而代也”的野心則隱約其間。它所編造的清朝皇帝是日本天皇后裔的神話，是另一種虛構的歷史記憶，它注定要像日本傳奇故事《義經記》中的武將源義經一樣，遲早會抽出那把太刀來。而清王朝，這個在早已離心離德的藩屬國虛與委蛇下，一廂情愿做著“萬國來朝”迷夢的老大帝國，也在等待著從刺痛中醒來。

當它再次醒來時，它會發(fā)現那些被忘卻的記憶，將以新的形式重新上演。

甲午：帝國之亂

“晚餐食鯨肉?！?/p>

當宗方小太郎提筆寫下這行日記時，時間是1894年4月2日，歲在甲午。對日本這樣一個四面臨海的島國來說，食用鯨肉本是司空見慣之事，不值得大書特書。但宗方此時并不在國內，而是在中國內地的漢口。如此，鯨肉便成了一件稀罕之物。但宗方在這樣一個中國內地城市居然能夠一啖家鄉(xiāng)美味，并且將其記入日記當中，這本身就頗值得玩味。

自1871年日本和清朝簽訂東亞第一個平等條約《日清友好條約》以來，中國就成了形形色色的日本人趨之若鶩的所在。長久以來，這個古老帝國是日本人仿效、好奇、揣測、驚懼和嘲諷的對象，而現在，它正在成為一本教材，無論是從正面還是反面，它都為這個近代東亞最勤勉的學生提供知識和教訓。

近代之初，日本與中國有著幾乎相似的軌跡：兩國都曾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當中國被英軍炮艦轟開國門時，日本也面臨著美國黑船叩關的威脅。最具奇巧之處是，當1858年中國在英法聯軍的威逼下簽訂《天津條約》的一個月后，日本也在美國的脅迫下簽訂了與《天津條約》內容幾乎相同的《安政條約》——1858年，中日幾乎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

但到1871年中日簽訂《日清友好條約》之時，兩國已然各履歧途，日本明治維新已經開展三年，仿效西方的改革以法令形式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日本以強制改造和思想統(tǒng)制的方式與過去徹底決裂，全力打造一個全然西式的現代帝國；而清帝國則是通過工業(yè)，工業(yè)、軍事方面的小修小補來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同光中興的假象。這個高傲的帝國絲毫沒有意識到它曾視為蕞爾島國的日本正在膨脹為一頭東海巨獸。甚至毫不在意這頭巨獸覬覦的目光。

當宗方小太郎于1884年來華時，日本人已經遍及中國各地，日本人開設的洋行商鋪也廣布各大通商口岸。宗方小太郎食鯨肉之處，就是日本人開設在漢口的吉利洋行。

但這些來華的日本人和他們開設的洋行絕非僅僅在商言商，而是另有他圖。每一個來華的日本人除了公開的游客、商人、學生等身份以外，他們大都還有著另一個更為隱秘的身份，那就是間諜。而那些坐落帝國各處的洋行，則是交換情報的據點。

宗方小太郎就是這些間諜之一，而且是其中最著名的一個。1894年4月2日吉利洋行的鯨肉佳肴不過是情報大餐的點綴而已。就在這天晚上，宗方收到了一份自上海發(fā)來的令人震驚的報告：

“朝鮮之亡命者金玉均從我國來上海，住宿于東和洋行，上月二十八日被同行人洪鐘宇槍殺?！弊诜皆谌沼浿型茰y“似為李鴻章、袁世凱等所策劃而有誘殺者?！?/p>

在日記的最末，宗方寫道：

其手段甚為可惡！

使宗方如此切齒的原因在于被暗殺者金玉均非同尋常的身份。從某種角度上說，金玉均的特殊身份確實值得李鴻章和袁世凱采取這種并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加以謀害。金是朝鮮人，他的祖國自18世紀以來就被西方稱為“隱士王國”。當中國的大門被迫向世界敞開時，朝鮮反而感到自己成了獨一無二的華夏文明的捍衛(wèi)者，更為變本加厲地抵抗外來事物，并將那些來朝的西方艦船稱為“洋擾”。1866年和1870年朝鮮成功擊退法、美來犯艦隊的勝利更加刺激了這種閉關信心的膨脹。但僅僅五年后，朝鮮就在日本的凌厲攻勢下全面潰退，一如二百多年前的壬辰戰(zhàn)爭重演一般——這一幕將在以后的20年間輪番上演。朝鮮被迫與日本簽訂《江華島條約》。這一條約的母本，正是當年美國強迫日本簽訂的《安政條約》。

盡管1860年來華的朝鮮使節(jié)尚用季文蘭的故事諷刺清朝為虎狼之性的蠻夷，但當外敵入侵迫在眉睫之際，這個長久以來對清朝貌恭心不服的國家再一次抬出藩屬國的招牌，要求“天朝上國”出兵護衛(wèi)。但這次，天朝的態(tài)度卻不再像二百多年前那樣果斷堅決。清朝只是給朝鮮一紙藥方，讓它借與日本立約之機，與西方列強諸國訂立同樣內容的開放條約，通過引入列強勢力使日本的勢力不致一方獨大，從而達到一種均勢——朝鮮這個隱士王國終于在世界面前揭開了它的面紗。

金玉均經歷了從鎖國到開放的整個過程。作為一名通過傳統(tǒng)科舉考試而進入官僚機構的文人，金玉均卻沒有陷于所謂“華夏意識”僵化的教條中。固守傳統(tǒng)誠然是一件高貴的商品，但此時只能束之高閣。風雨飄搖的現狀昭示著一個簡單的真理——只有以變化來應對變化，才有存活的可能。而這種變化的前提，是要尋找到一個指點方向的領路者，或者退一步來說，至少是一名自己循跡前行時不會候在前方攔路搶劫的導游。

遺憾的是，金玉均顯然不善于此道。在面對英、法、美等西方列強的諸條道路的引導時，金卻選擇倒向日本一方。1881年12月，金玉均訪問日本。在日本，福澤諭吉的文明開化論很是讓他傾倒，而伊藤博文友善的維新主張和興亞論調也讓金玉均很是著迷，而且日本政府還在金玉均沒有朝鮮政府委任狀的條件下，同意他以自己并未掌握的釜山關稅和端川金礦為擔保，借給他17萬日元作為開化事業(yè)的啟動資金。支援和善意洶涌而來，以致金玉均對當時日本國內甚囂塵上的“征韓論”竟沒有絲毫覺察。

當1884年那場如同鬧劇般的短命的“甲申政變”被金玉均引燃時，他的日本友人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在確定金玉均只會放火不會滅火后棄他而去。整個政變只持續(xù)了三天，金玉均仿效日本的內閣政治還未登臺就倉皇落幕。當金玉均逃出宮時，他已經成為眾矢之的。憤怒的民眾向這位頒布減免地租、懲治貪官法令的改革家投擲磚石瓦塊。金玉均最終流亡日本，他在短短的三天中制造的混亂不僅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也為日本提供了干涉朝鮮內政的口實。

朝鮮成了以維持秩序為名的日本和傳統(tǒng)上的宗主國中國兩大帝國的競技場。金玉均則成為中日韓三國矚目的對象。1894年3月28日的那場暗殺只是引燃了1884年那攤未熄的余燼。而清政府對金玉均遺體的處置再一次證明這個制造混亂的能手即使是死亡也足以掀起更大的混亂——清廷不顧日本反對，應朝鮮政府之請將金玉均遺體引渡回朝鮮。朝鮮隨即對金玉均遺體處以凌遲之刑，梟首示眾，這深深地刺激了將金玉均作為改革志士的日本的神經。盡管這不過是個借口，但戰(zhàn)爭的種子已經埋下。

1894年6月10日，宗方小太郎在日記中寫道：“本日傳聞日本派兵三千名至朝鮮，此為近日一大快事，足以驚破太平之迷夢?！?/p>

1894年8月1日，中日同時宣戰(zhàn)，朝鮮則早已在半個月前就陷入戰(zhàn)火之中。宗方小太郎直到8月29日才離開中國。在開戰(zhàn)到離開這段時間里，他一直搜集北洋艦隊的情報用暗語電文發(fā)回國內。在宗方創(chuàng)造的暗語中：“買貨不如意”是指“北洋艦隊未出威?！保安菝鞭p行市如何？”則是“北洋艦隊出威海進行攻擊”。當宗方離開時，中日之間的勝負之勢，已然可判。

就在甲午年即將結束的一個多月前，安坐東京家中的宗方小太郎不疾不徐地改定了《中國大勢之傾向》的最后一個字。從某種角度上說，這篇洋洋萬余言長論不應出自一個日本人之手，因為它對中國的國情洞悉得如此明澈，以至于任何一個中國人閱讀之余都會寒毛悚然，宗方指出中國的痼疾在于全民腐敗：“蓋國家者，人民之集合體也。換言之，即人民則為組織一國之必要分子也。若分子腐敗，欲國家獨強，豈可得乎？故中國之腐敗，即此必須之分子之腐敗也?！?清朝之所以茍延殘喘，完全是因為尚有幾位元勛柱石維持命脈，而這些人“年歲亦已六旬以上”，“今后不出十余年，元勛諸氏必將謝世，至此時機，則為國內紛擾之時，憤懣不平之氣一時爆發(fā)，風云卷地而起，揮戈逐鹿中原者所在蜂起……此時若有非凡之士，起于草澤之間……乘機而起，則覺羅氏之天下，不知所歸矣”。

作為一個審慎精明的間諜，宗方很少以絕對的口氣去談論事情，但在這里，他如同先知一般，用肯定得幾乎不容置疑的口氣，預言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以今日之勢占卜中國之前途，早則十年，遲則三十年，必將支離破碎，呈現一大變化。

辛亥：輪回

1911年，歲在辛亥。距離宗方小太郎做出預言已經過去了17年，距離甲午年那場慘烈的戰(zhàn)爭結束也已過去16年?；仡?7年中，1895年《馬關條約》的簽訂使清帝國不僅威嚴掃地，更失去了臺灣這座寶島——212年前，這是中國最后一塊奉祀明朝正朔的土地。朝鮮則在1897年宣布脫離中國，建立“大韓帝國”，隨著新的年號“光武”的使用，無論是清朝的光緒年號，還是用以紀念明朝壬辰再造之恩的崇禎年號都被畫上了休止符。但這個帝國國祚僅僅維持了13年就被日本吞并，這一次，再無宗主國傾全國之力救其于水火了。而日本在擊敗清帝國的10年后，又在中國東北的戰(zhàn)場上擊敗俄羅斯帝國，成為名副其實的東亞霸主。

1911年，宗方小太郎再次回到中國，這位昔日的間諜王已被視為中國摯友。就在這一年的7月，宗方小太郎收到了一封情辭懇切的信。寫信人自稱“弟”，信中除了 “日本人之對于支那之革命事業(yè)必較他國為更關切”進行一番揄揚之外，還對“吾國少年志士每多誤會貴國之經營滿洲為不利于支那”感到遺憾，因為“弟之視日本，無異第二母邦”。

信末的署名，是兩個渾厚的墨字：“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