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唐英《古柏堂戲曲集》(又名《燈月閑情》)有三十八出的《轉天心》戲曲劇目,其故事源于明遺民艾衲居士的擬話本小說《豆棚閑話》第五則“小乞兒真心孝義”。從小說到戲曲的改編,唐英用心做了取舍,反應出他與艾衲不同的價值取向,以此也讓我們看到了二人社會處境的不同——得意士子和落寞遺民,流露出他們對同一故事不一樣的感情寄托。
關鍵詞:落寞遺民;得意士子;教化理想
一:時代大幕下走來的兩個異樣背影
關于艾衲居士,無論籍貫、身份還是生平事跡,由于沒有足夠的史料記載,目前學術界均無定論,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明末清初人,經(jīng)歷明亡的離亂之苦,科舉不第,入清之后隱居鄉(xiāng)野,一生落魄。作為前朝遺民,雖有對亡明的深情懷念,但也對新朝懷有希望。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死節(jié)死國的“忠臣”。隱居鄉(xiāng)野,又恥于與幫閑篾片為伍,不愿做“猢猻隊子”的小分子,終究“賣不去一肚詩云子曰”,看似瀟灑落拓,實則狼狽落寞——自古哪有懷才不遇的人真正瀟灑落拓的?不過是遮掩無奈的嘆息。一身兩代的遺民身份,屢試不第的尷尬處境,不愿流俗的精神潔癖,注定了艾衲不同尋常的心路歷程,這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就是《豆棚閑話》復雜的思想內(nèi)涵:在隱名埋姓的保護傘下痛陳感慨——《朝奉郎揮金倡覇》、《潘伯子破產(chǎn)興家》,大膽懷疑——三則翻案小說,犀利辯駁、激揚文字——《陳齋長論地談天》,最終又回歸到精神的制高點——儒家的教化理想《小乞兒真心孝義》。
唐英(1682~1756),字俊公,又作雋公,一字叔子,號蝸寄居士,又號陶人,人稱古柏先生。后半生宦海通達,十六歲即供奉內(nèi)廷,作為宮廷侍衛(wèi),啟從康熙車駕二十余年,隨行大江南北,四十二歲之后,得朝廷重用,雍正六年(1728),唐英受命監(jiān)江西景德鎮(zhèn)窯務,歷監(jiān)淮安關、粵海關。乾隆初年(1736),調(diào)九江關,復監(jiān)督窯務,后半生基本在江西督陶任上度過,直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七月二十七日,唐英以老弱病重為由奏請退職:??芍^功德圓滿,善始善終。
與艾衲遺民身份經(jīng)歷相比,唐英是文人大幸!“公余之暇,極意風雅?!保櫁澑撸娜嗽庥鲂遗c不幸之間,人生經(jīng)歷、作品風格千差萬別。連真實姓名都無法留與后人的艾衲居士,是潛行在時代大幕下毫無生氣又心存不甘的過氣文人,無論心里如何落寞,言行都要熱鬧,所以,當溫雅的唐英在一生融通的官途中,順手拿來艾衲的《豆棚閑話》,在皇恩浩蕩的溫馨氛圍里,他獨選《小乞兒真心孝義》一則,改編成曲目《轉天心》,不厭其煩的宣揚倫理教化,使人生厭,卻能滿足他自身的需要——他實在是一個得益于皇恩的人,行走在官運亨通的康莊大道,他無法理解,也不能接受艾衲的觀點,他是時代的寵兒,有為主人歌功頌德的使命感和擔當意識。
二:不一樣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對同一個故事的詮釋
艾衲在他的話本小說集《豆棚閑話》這個“好渠道”里,或嘲諷或激憤或批判,很少肯定之作,第五則《小乞兒真心孝義》最為不同,全十二則故事,唯有此篇可以看做是作者最為溫情的理想寄托。故事講述湖廣荊州府江陵縣一個姓吳的人家,祖父吳立,貢士出身,“為人氣質和平……一鄉(xiāng)之人,俱遵從他的教誨,稱他為和靖先生”,他生有五子,前四子夫人所生,后老年收房里一個丫頭生第五子名叫吳賢,其他四個兒子都耕讀為生,并無特別之處,只有吳賢,生性不羈,口無遮攔,十余歲父親死后,與其他兄長“照股分居”,不再來往,隨母到自己莊上居住。后讀書應考,結果十八九歲并不中,自己感慨,說人在天地間生活著,若不能做個像玉皇大帝一樣的極其權貴的官職,那么寧愿做個極其卑賤的乞丐。假如只是不高不低的做個中間階層的人,那還不如早點死了早點托生的好。他的一番感慨恰好被巡游路經(jīng)此地的玉皇大帝的神司聽到,稟告了玉皇,犯上大罪,不幾日便死了,他的妻子此時正懷孕,后生下遺腹子,取名吳定,恰是吳賢自己投身,即故事主角小乞兒。吳定受父親陰鷙的牽連,上天罰其為乞丐。待吳定長大,家中一貧如洗,只得帶母親去討飯。這個乞丐又不同于尋常乞丐,盡管不讀書進學,但儒家賢、孝、忠、良樣樣俱學得來做得到,小說共圍繞小乞兒吳定講了四個故事,一步步圓滿刻畫出他的優(yōu)良品質。
唐英選擇此則故事,改編成場上之曲,用三十八出的曲目來演繹故事內(nèi)容,但完全用于說教。不僅大肆宣揚因果報應,善惡輪回,更是對皇權的神圣不可侵犯性發(fā)表了長篇的理論,將小乞兒的經(jīng)歷夸張到極致,目的只有一個:民要安分,不可思動閑心!無論你生來多下賤,若能尊禮守節(jié),天的心也會被轉動的,也會給你個好的人生結局。
任何一種文藝形式都是作家思想輸出的方式,艾衲在小說中反映了他價值取向和理想追求。如果說作者在其他故事中所做的批判、諷刺是對整個世風的懷疑和否定的話,那么“小乞兒”篇就是作者所找到的整治世風人心的唯一出途徑和出路。但唐英的《轉天心》則成為文學上的十足敗筆。這也是兩人所處的思想高度決定的。
三:不一樣的感情寄托——落寞遺民遭遇得意士子
一個人的經(jīng)歷是最有說服力的教科書。文人士子,改朝換代帶來的離亂之苦、家國之難,精神上所遭受的煎熬和抗爭,非親歷其間,再高明的史學記錄者也無法觸及到人心深處,體會到他們的感受,書寫出他們的哀鳴。艾衲沒有“死節(jié)、死國”,但這種“茍延”若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發(fā)泄渠道,或許生不如死。為此他借助文字,嬉笑怒罵,顛倒成案,批判佛老,唐突圣賢,這一切都表明了他的懷疑精神。這種懷疑來源于他的遺民身份。只有生在易代之間的人才擁普遍的懷疑精神——舊朝亡了,一時間前朝律條不至于加身;新朝剛建立,隱居鄉(xiāng)野的人,新帝無暇顧及,所有可以大膽懷疑。曾經(jīng)的最至高無上的君臣倫理綱常都靠不住,那些先賢圣哲的教條、論調(diào)真的都顛撲不破嗎?那些醒目的道德風向標真的十全十美嗎?宗教究竟在人們的生活中起著怎樣的作用,世人信佛信道得到解脫了嗎?艾衲逐一進行言說,以一個儒者極強烈的使命感來勸化世人,也是給自己找出一條精神出路。盡管作為遺民的艾衲,文筆輕松灑脫,看似生活的十分快活,但儒家勇于擔當?shù)某鍪澜塘x使得以儒生自居的艾衲由于在新朝沒有得到重用而倍感遺憾,這大概也是和艾衲一樣的飽學的遺民的普遍結局,他們是一群特殊的落寞的背影,永遠定格在新舊時代大幕交接處的空白地帶,沒有舞臺!
承平久了,達而顯貴的唐英酒茶詩畫之余也有心做些道德勸化的文字,以報皇恩,以報蒼天。唐英相信因果輪回,相信業(yè)報,反感艾衲的嬉笑怒罵,也不贊同他唐突圣賢的懷疑舉動。能通過科舉身居高位,為皇帝效力,富貴的身份地位,所有這些他認為都是前世的造化,是他前世或者先人行了善舉,才給他這一輩子帶來榮華富貴,他參照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決定取艾衲《豆棚閑話》中最有溫情的一則小說為例,演出一場曲目,作為勸化人倫的工具。(作者單位: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參考文獻:
[1]《古柏堂戲曲集》(又名《燈月閑情》),[清]吳英撰,周育德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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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豆棚閑話》,[清]艾衲居士編著,張敏校點《中國小說史料叢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
[4]《中國小說叢考》,趙景深,齊魯書社,1983年。
[5]《中國小說論集》[美]韓南著,王秋桂等譯,《文學史研究叢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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