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鴻運扇發(fā)出呱啦呱啦的異響,屋內(nèi)的溽熱如雨前的云化不開。錢大存多么渴望睜開眼時陽光能照進現(xiàn)實,但這個租來的屋子先天陽氣不足,唯一的鋁合金窗靠著對面那堵幾拃遠的百年老墻,不要說陽光,就是月光也照不進來。陰暗便夢魘一樣纏著這屋子,何況窗上還糊了不知猴年馬月的舊報紙,簡直是江邊上賣水——多此一舉。他太佩服前一位租客了,但他轉(zhuǎn)念一想,也許上面藏著一夜暴富的信息,某天夜里便會蹦出來跳進腦皮層。錢大存總是心存幻想,這個世界像風情女郎誘惑著他!
用麻木的手把25枚硬幣哐啷裝進左褲袋里,忽然把拳揮過頭頂用力一握,擲地有聲地說,嘿,明天我上福布斯!剛才還軟塌塌的一個人,轉(zhuǎn)眼就有了元氣。就像超市門口的搖搖車,你不投幣它待著不動,往投幣口哐啷一聲投進一枚,它就亮了燈,扭著腰肢搖擺起來。錢大存也是這樣,左褲袋里裝進25枚硬幣,脊椎就直了,腰也不酸了。對著鏡子用啫喱水噴出一頭霧氣,梳好飛機頭,一條紅領帶上了白衣領,領結打得又圓實又精神,把錢大存襯得光鮮照人。拉開房門時,所有的不協(xié)調(diào)便曝在日光下——肩挎一個人造革皮包,嘴啃一塊方便面,風風火火下樓梯。
沈姨叼著煙的嘴飛出一串玻璃彈珠,我可提前跟你說啊,又快換月份了,都在你小子身上磨破了多少張嘴皮!剛到底樓,錢大存就被彈得無處躲避,索性停下來,嘴巴咔嚓咔嚓,看著她給沙皮狗洗澡。帶著火星的煙灰噗地掉落狗身上,汪汪吠了兩聲,沈姨撩水沖散。方便面屑從錢大存嘴里雪花一樣落下,淹沒了玻璃彈珠,聲調(diào)佶屈聱牙。不就幾百塊房租嗎,哪個月少你一毛錢?跟你說多少遍了,現(xiàn)在投資風險大,買保險那是抱著金枕頭睡覺!沈姨揮著手說,去去去,別又煩我,快點消失!
跨出大門,錢大存嘀咕道,死包租婆!
消滅了方便面,往嘴里塞一塊檳榔,一種薄荷的味道,然后是苦辣酸甜輪番刺激味蕾。就像交叉在面前的兩條路,左邊是窄窄的巷子,青石板路延伸至前面的明清古村落,那里飄著淡淡的薄荷清香,披著青苔的老墻上一條壁虎嗖地循香而去;而右邊這條巷子卻通向大街上的車水馬龍,裹卷著生活的苦辣酸甜和紅塵的離合悲歡。他喜歡這種生活的味道。
剛出巷口,就被拐角處賣早點的武大叫住了。二十五塊,拌面可香了,別舍不得那幾枚硬幣,小心方便面把你磨成胃穿孔!錢大存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咋不賣燒餅咧,武大郎燒餅可香了!說著吐出一口血紅的唾液,嚇得武大直皺眉頭,二十五塊,一大早就吐血,找死啊!其實錢大存買過武大的拌面,有一次冷不丁冒出又短又粗的頭發(fā),馬上就倒了胃口,心想要是下面的毛,不就成陽春面了?誰吃了誰荷爾蒙激增。錢大存要去“探險”呢,荷爾蒙高可不是好事,便咬牙倒掉,啃起了方便面,再不去光顧武大了。
租住在對門的武大聽到他起床說那句“嘿,明天我上福布斯”時,便存心占用了公共衛(wèi)生間,蹲著久久不出來,直到催了好幾次,才按下沖水開關。錢大存滿口怨言,說,武大,想不到你五短身材,肚子里卻裝著那么多臟東西,是不是把沒賣完的拌面全滅了?武大聽了一肚子火,你個二十五塊,吃多少,掙多少,我說你怎么上不了福布斯呢,每天多吃一塊都像割肉!武大知道錢大存的褲袋里每天不多不少裝著25枚硬幣,以為那是他一天的伙食費,卻不明白這硬幣另有深意。
盡管他們之間有點小牴牾,但對于心存幻想的錢大存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反而在憋悶的生活里增添了佐料,陰暗的屋子因而飄進了毛茸茸的陽光。所以,當武大伸出六塊錢和一張紙條時,錢大存不動聲色地接住了。這個武大,也往錢眼里鉆,掙了拌面錢不算,還想買彩票中大獎。附近沒有投注站,便央求錢大存幫他在公司樓下的投注站買。每期三注,一注兩塊錢,把號碼寫在紙條上,就一股腦塞給錢大存。晚上回來時,錢大存把三張彩票塞給武大,真希望他能中大獎,好說服他買個保險大單,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但武大手氣背,常把廢彩票扔得滿地都是。獎不是沒中過,一次中了十塊,一次中了三十塊,最多一次是五十,而后再沒有盼出星星和月亮來。
獎也是錢大存幫他去兌的,矮墩墩的武大一高一低走過來,捧著獎金,激動得雙手痙攣。錢大存扶住他,兄弟,鎮(zhèn)定,后面還有大獎在等著呢,你可一定要撐住!他的老婆阿蓮從廚房一步三搖地走出來,聲音尖細撩人,大存哎,今晚在我家吃飯吧!聽不出多少誠意,錢大存找個借口走了。臨出門時,那個尖細的聲音又追了出來,大存哎,他這人沒財運,下次你隨便幫他寫幾個號碼,說不定能中幾百萬呢,獎金全跟你買保險!
二
錢大存越發(fā)覺得,他和武大是一個城市里的兩條壁虎,都在苦苦地找尋蚊子。武大是等著蚊子上門,而自己卻是走出門去找蚊子。所以他們完全構不成威脅,是兩個地盤里的壁虎,互不干擾。
嚼著檳榔走到公交站,有一大群壁虎等在那了。有女人抱怨南方這鬼天氣,一大早就是桑拿天,以后再也不化妝了!說著旁若無人地補妝。也有男士等得不耐煩了,嚶嚶嗡嗡。錢大存默不作聲,喉結跟著嘴巴動,檳榔的氣味已經(jīng)深入肺里,有了一種微醉感,臉上酡紅,細汗?jié)B出。跟客戶談保險很多時候磨的就是耐心,等公交車豈不是小菜一碟?手機響了,接聽時趕緊吐了檳榔,公交車不合時宜地來了,嘎的一聲,揚起一片灰塵。門呼啦打開時,壁虎們鉚了勁往里擠,又是一陣抱怨,吵得耳朵都起了繭。
錢大存恨恨地罵了聲“我操”,手機不知被誰碰丟了。他被前后倆女人擠成了夾心餅,本來可以好好享受這美味。但為了蹲下來找尋手機,只得使用起縮骨術,而倆女人卻把他往死里擠,錢大存只得央求。撅著趴地上,意外看到了一片腳的森林,腳連著腳,鞋挨著鞋。男人的腳多是一種“套餐”——筆直的西褲套著锃亮的皮鞋。而女人的腳要豐富多了,有好幾種套餐呢,蕾絲襪套高跟鞋,超短裙套長筒靴,還有休閑褲套耐克鞋的……要是這些腳都買上一份保險套餐,俺錢大存就成壁虎國王了!
眼光在森林深處巡脧,終于在耐克鞋邊看到了手機。匍匐著穿過一雙雙美腿,瞥見了短裙下面的風景,真的是春光明媚了!含英咀華地一路爬過去,終于把手機擒在手里。逗留著挺直腰時,站在了耐克鞋身旁。手機還在通話狀態(tài),話筒里一陣嘰里呱啦,顯然是被冷落了這么長時間的怨憤。是昨天認識的一個女客戶,有購買的想法,還在選擇險種,總要對很多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刨根問底,錢大存總是不厭其煩地解答。這不,在公交車上這樣的公眾場合,為了不讓“蚊子”飛走,手抓吊環(huán)的錢大存也像授課老師一樣提高嗓音給女客戶上課,美眉們可受不了他的口水和口臭味,嗡嗡哄哄嚷叫,倒是那位耐克“救”了他。因為身旁的耐克表現(xiàn)得水火不入,這樣的大度“壓”住了那些壁虎,不再聲張了,靜靜地聽著錢大存上保險課。
一個小時后到站時才收了線,美眉們拍著胸口射去一個個白眼球,錢大存這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耐克。門呼啦一響,感覺身后有無數(shù)雙手把他推了出去,呼的一下就站在了悶熱里,額上啪啪掉落汗珠??戳丝磿r間,糟了,還有兩分鐘,拔了腿如離弦之箭沖向公司大門。一大群壁虎早已門神似的把守著,電梯門一開全都拼了勁往里鉆。錢大存再次用起縮骨術,蹲下身從腳的縫隙里潛了進去,土行孫一樣直起腰來,汗水流得不可收拾,掏出紙巾狠著勁擦,把擠歪的領帶擰正了。摸摸左褲袋,幸好那25枚硬幣沒丟,捏了一枚送到右褲袋。
總算趕上了打卡點卯,聽了一個小時的課,鉆出公司到樓下的投注站幫武大買了彩票,便融入攘攘人流找尋“蚊子”。重又冒著烈日等公交,不經(jīng)意看到馳過的轎車屁股上趴著銀色壁虎,厚著臉問旁邊的陌生男人,他說車禍猛于虎,壁虎就是避禍?。″X大存羨慕得眼珠子發(fā)綠,什么時候壁虎才能爬上我的座駕呢?
錢大存壁虎一樣穿行于大街小巷,汗水把上衣濡濕了一大片,像各省地形圖,有客戶笑他是當代徐霞客。明代的徐霞客游走于名山大川,而他這個山寨版卻上下于高可拿云的寫字樓。本以為真的可以乘電梯拿下天空的云彩,沒想到四處碰壁,剛遞去名片,“保險”兩字就惹惱了人,隨即下了逐客令??诟缮嘣锔蛻粽劻艘簧衔绲谋kU資訊,客戶說我再考慮考慮,一個個電話緊追過去,客戶說煩不煩哪你!被潑了冷水的錢大存卻臉呈微笑,仿佛這是他臉上常開不敗的花。
培訓老師課上要求業(yè)務員每天至少見10個客戶,打30個電話,每見一個人或打一個電話,便從左褲袋的25枚硬幣里掏一枚到右褲袋。捏著硬幣,錢大存渾身是勁,只要談了客戶,他們兜里的鈔票就可能飛出來,被錢大存抓著。但常常是竹籃打水,錢大存也不氣餒,把無味的檳榔渣吐了,再掏出一塊猛嚼,苦辣酸甜的刺激感又挑起他的神經(jīng),頭頂?shù)哪前鸦鹇蚺K腑,讓他全身亢奮。于是用力攥緊硬幣,又鎖定下一個目標。
中午買了個三元快餐,吐了檳榔,飯粒進嘴卻嚼出一種怪味兒,已經(jīng)完全不是谷物香,那是汗水和生活的混雜味,只有錢大存才能真切地體味出來。汗涔涔地吃完,為了打發(fā)中午的困倦和酷熱,聰明的錢大存鉆進了吉之島或大麥客,日本和臺灣超市的空調(diào)可得勁了。他嚼著檳榔穿行于貨架之間,以致導購小姐看到他滿臉酒紅色,以為他喝了酒,說,先生,您慢一點!他一說話便露出猩紅的舌頭,弄得導購小姐莫名其妙,直至他走到休息間坐下打盹,才搖著頭走了。錢大存在這清涼世界里做著黃金夢,哈喇子流出老長卻渾然不覺。差不多兩點上下,從舒適的春天里醒來的錢大存又走進了燥熱的夏日。嚼上檳榔,舌頭完全麻醉了,感覺又粗又大,口腔便無比的深邃,像城市里憑空掘出的一條隧道,伸出網(wǎng)兜四處獵捕“蚊子”。
也不知錢大存見了多少客戶,打了多少電話,把最后一縷夕陽塞進皮包,坐公交車神昏氣散地回到出租屋時,已過八點了。白襯衣濕了干,干了濕,放到鍋里煮,沒準能熬出一鍋鹽來。內(nèi)褲也重復了上衣的命運,不知濕過多少次,死貼著屁股,蠕著千萬條毛毛蟲。
樓下響起了劈里啪啦的洗牌聲,包租婆的麻將又開臺了,伴著幾個老婆子的嘰里呱啦叫,吵得錢大存耳朵充血。嘭的一聲,貼著舊報紙的鋁合金窗把外面的聒噪關上了。重重地把自己摔床上,呈“大”字打開。
迷糊的當兒,隱隱傳來一陣松濤穿林的樂聲,時而低訴,時而高嘯,從明清古村落上空翻卷而至,一浪接一浪,重重疊疊,把人帶進蒼涼遼遠的空寂山林。那里一定沒有喧囂市聲的失魂碰撞,沒有以防暗箭穿心的堅硬壁壘,沒有俗世塵埃遮天蔽日的污濁。那里也許便是“松下問童子”的遺世獨立,高人在云之深處,霧靄繚繞,心自高遠。長著靈芝仙草的絕徑跳出野兔和神鹿,帶你穿過懸崖棧道,去找尋夢里的“隱者”……
聽著這樂聲,錢大存多么渴望這一刻便是永恒!
三
現(xiàn)實的噪音還是把他拽了回來,樓下又打完了一圈牌,洗牌的聲音像下一場石頭雨。錢大存慵懶地爬起來,想到衛(wèi)生間痛痛快快地沖個涼。褪褲子時才發(fā)現(xiàn)左褲袋還有兩枚硬幣,該見的全見了,該打的電話也打了,實在想不出下一個對象,猛想起武大的彩票。
對門關上了,但里面的動靜還是從門縫里鉆了出來。武大的粗重聲和阿蓮的尖細聲輪番上陣,聲浪把錢大存阻在了千里之外。啪一聲,不知誰把盤子摔了,阿蓮尖銳的嚎聲簡直要把過道里的黑暗撕裂開來。
母豬下崽還會有漏胎,老娘我買六合彩就不許輸??!
我輸一次才賠六塊,你一次就是幾百,以為你家是印鈔機??!
老娘我沒賺過嗎,賺一次就翻四十倍!
曾道人的錢是下了咒的,別把自己賠進去了還把他當財神!
彩票的錢就好掙嗎,你個瘸子還去支持體育事業(yè),真是二百五!
眼看里面又要干起來了,錢大存趕緊拍門。好一會,門開了條縫,錢大存把三張彩票遞進去,說,大哥嫂子,別吵了,說不定這次能中大獎呢!
武大接住彩票,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阿蓮把門拉開了,滿臉堆笑地說,大存哎,進來坐進來坐,我熬了仙人粄,喝一碗解解暑!錢大存還在猶豫,阿蓮伸手把他拉了進去,這次看來是真有誠意。錢大存抬腳繞開地上的碎片時,阿蓮已盛了一碗仙人粄遞過來。武大把他按坐在凳子上,臉像一面繃緊的牛皮鼓。
錢大存三句不離本行,也不是我說你們,把錢老往投注站和曾道人那里扔,打了水漂就回不來了,還不如買份保險,保險公司替你存著,不但不收利息,還幾倍幾十倍地還你!
武大揩著汗擰開鴻運扇,說,二十五塊,咱不好掙錢啊,不然早買了。今天這彩票要是能中個大獎,我二話不說跟你買!
說話的當兒,地上的碎片已被阿蓮掃開了。把仙人粄呼哧呼哧喝完,剛想移屁股走人,阿蓮遞過來兩張名片,說,你打這電話吧,她們有錢!
錢大存回到房里,從左褲袋捏了枚硬幣送到右褲袋,和武大阿蓮說話也當談了個客戶,何況還真提到了保險呢。左褲袋就剩了最后一枚,他掏出那兩張名片,一張寫著鶯鶯,一張寫著燕燕。錢大存撥打了鶯鶯的電話,許久沒接聽。又撥給燕燕,響起一個溫柔似水的聲音,我是燕燕,請問需要什么服務?錢大存眼都直了,說,我是保險業(yè)務員錢大存,請問靚女買過保險嗎?燕燕說,你是說保險套嗎,我這隨時有!錢大存笑了,靚女真會開玩笑,能給我?guī)追昼姇r間嗎,我給你介紹一下保險知識……汗?jié)n漬的錢大存很敬業(yè)地講保險時,聽到樓梯上響起高跟鞋聲,準是樓上的美女。話音提高了八度,高跟鞋聲卻沒了,倒是門被篤篤地敲響。一手把手機貼耳畔,一手去拉門,天哪,美女站在了門口!
也不知阿蓮怎么會有樓上兩位美女的名片。一場美好的誤會就這樣讓錢大存接近了鶯鶯燕燕,她們雖然從事服務業(yè),但很樂意聽錢大存講保險。也許她們之前一直掏心掏肺地為男人服務,今晚倒要感受一下被男人服務的滋味。
本來錢大存是不想上樓去的,但燕燕說你這太熱了,我們那有空調(diào)。錢大存就跟著上去了,她們要是能成為自己的蚊子,就是背上個柳下惠的罵名也值得。空調(diào)真是給力,轉(zhuǎn)眼就切換到了清涼世界。燕燕遞來一杯咖啡,錢大存雖然餓極了,也只是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繼續(xù)天馬行空地講。
衛(wèi)生間的門開了,走出一個披著浴巾的美女,那就是鶯鶯吧。她朝錢大存嫵媚一笑,錢大存也還她一個笑臉,繼續(xù)竹筒倒黃豆一樣把保險資訊往出倒。錢大存將保險價值與服務業(yè)風險結合起來講,她們覺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很在理,說到了心里去,六宮粉黛一樣坐在面前。忠實粉絲鶯鶯燕燕說,你講得太好了,改天再給我們講講,我們會好好考慮的!
錢大存知道,她們要出去服務了。戀戀不舍地走下樓去,又切換回悶熱的蒸籠里。把鴻運扇擰到最高擋,呱啦呱啦聲送出的風都是熱的。除去紅領帶,白襯衣也脫了,結實的肌肉閃著油亮的光。伸出雙手,假想著鶯鶯燕燕就在眼前,啪的一個響吻,然后是久別重逢的纏綿。
渾身散了架似的,把左褲袋的最后一枚硬幣移到右褲袋,像搬走了一塊巨石,再沒有力氣做飯了,只得拿出一包方便面,用開水泡了,呼哧呼哧吸進嘴里。
四
翌晨醒來時,四肢乏力的錢大存又往左褲袋里裝進25枚硬幣,力氣便蔓延全身,把拳揮過頭頂用力一握,頗有中氣地說,嘿,明天我上福布斯!跑去衛(wèi)生間,這一次武大破例沒在里面占著,一陣稀里嘩啦后,掛著熊貓眼圈的武大把他堵在過道上。錢大存揶揄道,潘金蓮打武大郎,昨晚整得不輕啊!武大卻用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很神秘地說,二十五塊,我中獎了,等一下跟你去兌獎,千萬別告訴她!
武大在昨晚的電視開獎節(jié)目上知道自己中獎后,興奮得一夜沒睡,躺在床上烙大餅,后來把腿烙在阿蓮屁股上。阿蓮狠狠地踢開他,說,睡不著去找樓上的,別腌臜我,老娘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武大本想好好跟她美一回,看她這樣埋汰人,就烏龜縮了殼。其實武大在這事上基本是沉睡的羔羊,阿蓮一直心存怨懟,看到錢大存這樣的屌絲男就眼睛發(fā)亮。錢大存早看穿了她心里的蛔蟲,但他不想當西門慶,跟武大是朋友呢,朋友妻,不可欺。
武大也覺得他不孬,能得獎還有大存的一份功勞呢,所以從投注站顫巍巍地領到三萬元獎金時,武大對傻了眼的錢大存說,二十五塊,你別生盜心啊,我拿兩萬跟你買保險!錢大存不敢相信,雖然武大許過諾,但那是口頭支票,百分百不能兌現(xiàn)。這一舉動完全推翻了一些看似顛撲不破的社會定律。
晚上錢大存抱了一箱青島啤酒回來,吃了泡面,便去敲武大的門。就武大一人在家,錢大存感到奇怪,武大也不藏著掖著,說她每周總有幾晚很遲回來,說是廠里加班,鬼知道呢,也不知跟哪個野男人加班去了。
錢大存說,兄弟,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哥們喝兩杯去!兩人你一瓶我一瓶地喝開了,錢大存把25枚硬幣撒在地上,每撿起一枚,就喝一杯啤酒。那感覺就像錢是地上長出來的,戲劇性地彌補了白天從褲袋里搬硬幣的負重感。
武大酒后吐真言,二十五塊,哥現(xiàn)在才知道硬幣對你的分量,佩服!咱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闖蕩的,不容易啊。還有鶯鶯燕燕,聽說是湖南衡陽的。在別人的城市沒日沒夜地干,還不是因為咱窮嘛?來,兄弟,咱把空啤酒瓶砸了,砸開了花,硬幣才能結出果子來!于是你一瓶我一瓶地砸,砰砰砰!嘩嘩嘩!倆男人聽到花開的聲音,咋越聽越像銀行點鈔機的嘩嘩聲?
篤篤篤,門被重重地敲響了。倆男人迷瞪著眼,錢大存說,你的阿蓮找你了!武大說,是樓上的鶯鶯燕燕想你了吧!拉開門,是沈姨!
一陣山呼海嘯,你們在瞎搗什么?還讓不讓人睡覺??!錢大存卻嬉皮笑臉,我們這是開心,開心你知道嗎,要不你也喝兩瓶?沈姨手一掃,你們開心怎么能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要瘋到外面找小姐瘋去!錢大存邪乎乎地笑,樓上就有,為什么要到外面去,近水樓臺先得月!沈姨又掀過一個蓋頭浪,你要是敢在老娘的地盤上亂來,立馬給我卷鋪蓋走人!
武大站了出來,說,沈姨,也沒啥,我跟他買了幾萬元保險,開心,一開心就收不住了!沈姨以為聽錯了,什么,你買了保險,買的什么險種?錢大存從她話里聽出了弦外之音,從皮包里拿出合同。她走了進來,站在燈下,疑竇和錯愕在臉上波光明滅。武大又說了一句,這個社會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買份保險也算給自己吃顆定心丸!
類似這樣的話,錢大存不知跟她說過多少遍——這個年代危機四伏,癌癥艾滋白血病腦溢血心肌梗塞非典H7N9,地震海嘯樓歪歪道路塌陷兇殺車禍火災……今天還漫步觀光橋,說不定明天就爬上了奈何橋。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買一份保險,就是為自己和家人買一份平安。錢大存總是把這個社會推向死亡谷,向沈姨展示谷底的一堆白骨骷髏,說他們都是生前沒買保險,才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盡管說者動容,沈姨卻總是用質(zhì)疑的眼光盯著錢大存,仿佛他是閻王爺派來索取錢財?shù)呐n^馬面。
培訓課上授課老師說保險業(yè)務員就像托缽僧人,四處化緣,最終還是把福祉播撒給普羅大眾。錢大存不太認同這種說法,僧人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凈,這完全不符合保險業(yè)的特點,業(yè)務員哪個不是磨破嘴皮、挖空心思地說服客戶?很多客戶的頑固程度簡直令人沒法想象,他們愿意像陳光標一樣做慈善,卻不愿掏錢買保險。你就得窮盡探險家之能事,帶著他們走懸崖,讓他們看到吞噬生命的死亡谷。當然了,一名優(yōu)秀的業(yè)務員,還會讓他們看到懸崖下面的歡樂谷,把買保險的超值利潤釋放給客戶。一些客戶禁不住這一驚一喜的情緒轉(zhuǎn)變,滿懷美好地簽下了保單。
當錢大存又一次帶著沈姨走懸崖,把死亡谷和歡樂谷展現(xiàn)給她看時,她用思想家的口吻說,今晚我再考慮考慮!錢大存在心里祈禱,上帝啊,賜予我神奇吧,幫我點化頑固的包租婆……
五
早晨走完所有程序,錢大存衣著光鮮地下樓,卻意外沒看到包租婆,便又嚼著檳榔開始新一天的“探險”之旅。
晚上拖著一身疲累回來,叼著煙的包租婆正在院里擺麻將桌。沙皮狗晃著腦袋跑過來,錢大存伸手就要抱,被包租婆喝住了,別動它,傷了一根毛你一個月工資也賠不起!錢大存兩只手懸在那,笑著問,沈姨,保險的事考慮得怎么樣?包租婆沒好氣地說,什么破保險,還不如老娘搓兩圈麻將呢!
這話嚴重挫傷了錢大存,沮喪地推開屋門,溽熱重新包圍了他。昨晚錢大存已設計好思路——假如包租婆訂了合同,拿去給鶯鶯燕燕看,保準她們會買——轉(zhuǎn)眼間這個偉大的構想便灰飛煙滅了。鴻運扇帶著異響的風在房里亂翻跟斗,像遭遇了沉重打擊的山猴子,撞到墻上又反彈回來。錢大存臥趴在床,仿佛這是一具泄了氣的空皮囊,他的思想已移接到山猴子身上。
樓下的麻將聲愈演愈烈,他氣憤不過,轟地把窗關上了。迷迷糊糊間,那松濤穿林的樂聲又從明清古村落穿墻越瓦地徐來,讓錢大存忘卻了塵世的陰鷙和掙扎。他拉開房門,決定去看看這位紅塵“隱者”。
穿過囂張的麻將聲,走向那條鋪著青石板的窄巷,他聞到了淡淡的薄荷香,閉眼深吸一口,睜開時看到長著青苔的墻上爬來一條壁虎,跟錢大存對視了一下,便扭頭迅疾地爬向老巷子。錢大存遠遠地跟著它,走進浸染了幾百年風云的歷史深處。
在包租婆的屋里住了數(shù)月,錢大存從未踏足過毗鄰的古村落,他沒有懷舊情結,也不是古民居愛好者,總覺得這座遺落鬧世的古建筑群跟他沒半毛錢關系。經(jīng)歷了保險業(yè)的風吹浪打,深感“探險者”的刻骨辛酸,他的心靈被撕開了多處裂口,誰來幫他療傷?只有那25枚硬幣和那句豪言壯語!而他卻發(fā)現(xiàn)越療越傷,半夜夢醒時總能聽到心臟的裂響,他感到了冰河世紀前的極度恐慌。
只有聽著這松濤穿林的樂聲,錢大存的傷口才會慢慢愈合。于是他來了,循著壁虎和樂聲來到了古村落的一個院門前。上懸一塊匾,用漢隸寫著“行止齋”。輕輕推開木門,看到一身穿古服的女子,綰盤髻,插木簪,水袖飄飄,徐行施然,在上廳吹奏一根竹管樂器。
錢大存隔著天井坐在前廳,一叢翠竹在淺淡的燭光下影影綽綽。一曲已終,又吹一曲。這蒼涼遼遠的樂聲讓他的心無比空靈恬靜,天井上空不知何時高懸一輪明月,倒映在安謐的水波中,靜靜地傾聽兩個年輕人的對話。
——好像在哪見過你,你吹的是什么樂器?
——我也覺得你似曾相識。這是尺八,隋唐年間的宮廷樂器。
——為什么叫尺八?
——因為它一尺八寸長。
——你一直住在這里嗎?
——之前我住在前面那個出租屋的二樓,屋主叫沈姨!
——就是那個窗戶貼著舊報紙的房間嗎?
——是的,報紙上寫著一行字,那是我送給下一位租客的話!
——你走后,我租住了那個房間。為什么我住在那心煩意亂,而你住在這里卻氣定神閑?
——回去看看那句話就明白了……
六
睜開眼時,天已微曦。錢大存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回到了出租屋里,昨晚的一幕如夢如幻,卻又如此真實。那個女子的輪廓忽然與腦子里的一張底片重疊到了一起,一定錯不了,她就是公交車上遇見的“耐克”!那種淡定超然,是沒有誰能偽裝和取代得了的。他撕開了窗戶上的那張舊報紙,上面果然寫著一行字:欲望在尺八之內(nèi),生活是詩意的;欲望在尺八之外,生活便戴上了鐐銬!淚水忽地奪眶而出,生活在欺負我錢大存,就那么點生存的欲望,它卻把我當成了囚徒!
嗖的一閃,他看到屋內(nèi)一條壁虎躥出窗外,奔向?qū)γ娴陌倌昀蠅Α?/p>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