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春節(jié)期間,臺灣“國立”歷史博物館曾隆重舉辦“明四大家書畫”展,共展出海內(nèi)外私人收藏的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書畫作品一百余件。雖然藏家中不乏像張大千、張群、王世杰等著名收藏家,但其中某些展品的真?zhèn)晤H有存疑或爭議。1984年1月,臺灣“歷博館”出版了此次展覽圖錄,共收入八十八件“明大四家”書畫作品,絕大多數(shù)圖片為彩色版,部分為黑白版。
在圖錄中有一幅文徵明的人物畫《蹴踘圖》軸,引起了我的關(guān)注。這是一幅描繪宋太祖趙匡胤與宋太宗及趙普等開國功勛在玩蹴踘(古代“足球”)時的場景,此在《宋史》和宋代野史筆記中多有記載,當(dāng)是史實?!鄂碹g圖》白描淺設(shè)色,人物神情生動而精準(zhǔn),線條構(gòu)勒飄逸流暢,設(shè)色淡雅。右上方行書題跋云:“聚戲人間混等倫,豈殊凡翼與常鱗。一朝龍鳳飛天去,總是攀龍附鳳人。青巾黃袍者,太祖也。對蹴踘者,趙普也。青巾衣紫者,乃太宗也;居太宗之下者,乃石守信也。巾垂于前者,黨晉也。年少衣青者,楚昭輔也。嘉靖已酉七月十日,徵明識?!?/p>
署款下鈐朱文聯(lián)珠方印“徵”“明”。嘉靖已酉即嘉靖二十八年(1549),時文徵明八十歲。文氏題跋應(yīng)是其晚年真跡。此圖左下角鈐朱文長方印“太倉陸潤之印”,是清代雍正、乾隆年間江蘇太倉人、書畫鑒賞家陸時化之印。此圖著錄于陸氏《吳越所見書畫錄》。圖右下角鈐朱文方印“虛靜齋藏”,是清末民國年間浙江紹興人、藏書家孫祖同之印。江兆申《文徵明與蘇州畫壇》、周道振《文徵明書畫簡表》、《文徵明年譜》和黃賓虹著、趙志鈞編《中國畫史馨香錄》等書中均有著錄。此圖今藏處不詳。
文徵明擅畫人物,此無庸置疑。但他的人物畫絕大多數(shù)為山水畫中的“點景”之作,而單獨的人物畫存世僅有三四幅,《老子像》軸(廣東省博物館藏)、《老子像》頁(旅順博物館藏)、《湘君湘夫人圖》軸(北京故宮藏)、《芭蕉仕女圖》軸(臺北“故宮”藏)等。如果《蹴踘圖》是文徵明的真跡,則其文物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當(dāng)不可估量。
其實文徵明《蹴踘圖》是一幅臨摹之作,而且似對臨之作。上海博物館藏元人錢選臨宋人蘇漢臣《宋太祖蹴踘圖》卷(28.6×56.2厘米,紙本設(shè)色)。圖后有錢選跋記,另還有今人張大千、吳湖帆和沈尹默等人觀款、題跋。而文徵明《蹴踘圖》上題詩與跋記,也并非是“原創(chuàng)”,而是出自元人吳澄《吳文正公全集》(陳高華編《元代畫家史料匯編》)中題錢選《蹴踘圖》的文字:“錢舜舉云:青巾白衣,趙太祖。對蹴踘者,趙光普也。衣淺褐者,太宗也;衣黃,乃石守信。衣白而烏巾垂于項,乃黨進。高帽年少者,楚昭輔也。此本舊藏御府,兵火流落人間,今摹仿以遺好事之君子。聚戲人間混等倫,豈殊凡翼與常鱗。一朝龍鳳飛天去,總是攀鱗附翼人?!钡珔穷}之圖是否即為上海博物館今藏之圖,難以確定。而錢選當(dāng)年曾臨摹過“舊藏御府”的《蹴踘圖》,當(dāng)是事實。通過有關(guān)圖像與題跋文字的考鑒,也大致厘清了文徵明《蹴踘圖》的“祖本”和題跋文本的出處。
但有一個問題:文徵明《蹴踘圖》中的人物是其真跡,還是代筆?或圖是他人所作,而文徵明為之題跋?如果是換了其他一位年已八十歲的老畫家,畫出如此精工的白描人物圖,肯定會遭致質(zhì)疑,但文徵明書畫“愈老而愈益精妙,有細(xì)入豪發(fā)者”(黃佐《衡山文公墓志》中語)。在文氏一生的繪畫作品中,幾乎極少臨摹前人的作品,多為自己創(chuàng)作。但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文徵明《芭蕉仕女圖》軸上有題跋云:“嘉靖已亥春日,偶閱趙松雪芭蕉士女圖,戲臨一過。”無名款,鈐白文方印“徵明印”。嘉靖已亥年文徵明七十歲。清宮舊藏,曾著錄于《石渠寶笈三編·延禧宮》。如此圖是真跡,或可說明《蹴踘圖》是臨摹自錢選的可能性。
那么,《蹴踘圖》是否是代筆之作?從已有的史料可知,為文徵明繪畫代筆的朱朗、周天球、陸師道諸人中,代筆山水或花卉應(yīng)是事實,而代筆畫工筆白描人物,史無記載,且上述諸人均不擅長人物。在文徵明晚年(八十歲前后)的弟子和友人之中,有如此人物畫功力和造詣的似只有仇英一人。文、仇兩人相交相知三十余年,亦師亦友,而且經(jīng)常合作繪畫。如正德十五年(1520)文、仇合作《摹李公麟〈蓮社圖〉》(臺北“故宮”藏);正德十二年(1517)文徵明畫、由仇英設(shè)色的《湘君湘夫人圖》(北京故宮藏)等。而文、仇兩人以書畫合璧形式創(chuàng)作則更多,著名的有仇畫、文書《孝經(jīng)圖》卷(臺北“故宮”藏)、《雙駿圖》軸(臺北“故宮”藏)等,另外還有《上林圖》卷、《職貢圖》卷、《后赤壁賦圖》卷等。
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文徵明《寒林鐘馗圖》軸(紙本淺設(shè)色,清宮內(nèi)府舊藏)曾著錄于《石渠寶笈三編·重華宮》,一直被定為文氏人物畫名作之一。款署“甲午除夕戲作”,甲午即嘉靖十三年(1534),時文徵明六十五歲。徐邦達鑒為“真跡,上”(徐著《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江兆申鑒為“是衡山人物畫之精品”(江著《故宮讀畫札記》)。曾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的美術(shù)史學(xué)者石守謙則鑒此畫中寒林山水為文氏所作,而鐘馗則為仇英代筆。可參閱石著《雅俗的焦慮——文徵明、鐘馗與大眾文化》一文,此不贅述。而此圖中的鐘馗屬于小寫意人物,遠沒有《蹴踘圖》中的人物工致秀逸。文徵明樂于為仇英繪畫題跋,或以其書法與之“合璧”,或令仇英為其代筆人物畫,應(yīng)是可信的史實。
上海博物館書畫部研究員李維琨在《明代吳門畫派研究》一書中曾說過:“吳門名家在當(dāng)時即有無數(shù)的仿制品、復(fù)制品,偽本上還常有本人的親自題字?,F(xiàn)代的鑒定中,往往會發(fā)覺實際由錢穀、朱朗(粗筆)、尤求(細(xì)筆)、文嘉和文彭(大字中堂)代筆,卻有文徵明親筆署款的作品?,F(xiàn)在論畫派畫法,又不能不舉作品為例。所謂‘確鑿的鑒定’實在不易。”
根據(jù)有關(guān)畫史史料和古今人的論述,不妨對文徵明《蹴踘圖》的作品歸屬做一個推論:此圖極可能是仇英(或其弟子尤求)臨摹錢選之作,而文徵明為之題跋。原畫上或有仇英、尤求名款,但因多次揭裱而裁割失去。亦或為畫估有意裁割而偽贗文徵明之作。因為在畫史上,文徵明的知名度歷來就遠大于仇英和尤求。流傳至今海量的文徵明偽贗之作,給今天的研究者所帶來的負(fù)面影響是難以估算的。因此,對文徵明傳世作品的去偽存真,應(yīng)該是當(dāng)今研究者所面臨的一個首要任務(wù),否則有可能成為文徵明研究中一個難以突破的學(xué)術(shù)“瓶頸”。
在文徵明生前,偽贗其書畫已形成了一條巨大的產(chǎn)業(yè)鏈和消費市場。而當(dāng)年那些高仿之作,時至五六百年后的今天,已極難用肉眼去辨別真?zhèn)瘟?。我有時不禁竊思:今人對文徵明八十歲前后的繪畫作品的認(rèn)知,是不是受到了那些高仿贗品、代筆和傳奇、傳說的“誤導(dǎo)”?其中究竟有多少真跡?文徵明真的是古今繪畫史上千年一遇的“神人”?古書畫的鑒定其實是一個逐漸接近真?zhèn)蔚倪^程,而并非是一個完全認(rèn)識真?zhèn)蔚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