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特·科本被裹成木乃伊狀的軀體正在碎成幾塊,即便一些由金屬框架支撐著的塑料瓶正在將維持“生命”的水澆注其上。阿德里安·維拉·洛哈斯能讓他的音樂英雄起死回生嗎?或者說,這位自殺離世的搖滾樂手干燥、灰色的塑像終將碎裂成土?
或者,換個說法,藝術能拯救世界嗎?
在他位于東倫敦的工作室的另一側(cè),這位阿根廷藝術家正在審視一株從一條剖開的魚肚子里長出來的土豆苗?!拔业恼麄€方案是關于如何努力迫使生命現(xiàn)身,”他說,眼睛同時還盯著剛從肥沃的黑土里冒出綠色嫩芽的土豆苗。我們一定會失敗。不管我們做什么,它們都會死。
在這間工作室的各個角落,生命在孕育成型,生于泥土又復歸泥土。環(huán)視這間大倉庫的水泥地面,鯊魚卵旁邊擺著小貓,一頭驢子,一些面包,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像的一條腿,一頭異型怪物,暴龍的頭骨,蘋果,桔子——還有一個猿人,他的表情充滿悲傷,仿佛在對他因遭遇某起恐怖事件而被掏出的內(nèi)臟發(fā)出沉思。博物館里那些史前類人猿的模型看上去總是很平靜,洛哈斯解釋說,所以他做了一個垂死的猿人模型。從這個可憐的生物體內(nèi)涌出的內(nèi)臟看上去像是些蟲子。實際上,那是些用手卷的淺色黏土條。這位年輕的藝術家試圖用這種玩意復制和塑造整個世界。顯然,這里的一切都是用黏土做成的。空氣里震蕩著電鋸的聲音,那是他的團隊在切割金屬,用來做黏土雕塑的支架;遠處的安靜角落里,有人在耐心地將小泥團擺成圓錐體,像是要復制出一枚玉米棒。這個過程效率極高,完成品非常逼真,弄得我都想吃掉它們,如果它們的外表不是泥灰色的話。
維拉·洛哈斯正在為新落成的蛇形畫廊(Serpentine Sackler Gallery)準備首次展覽。時髦的新畫廊(這家位于倫敦肯辛頓花園的畫廊由扎哈·哈迪德從一間舊火藥庫改建而來)往往會搶去在其中展出的藝術品的風頭。這次可不一樣,生于1980年的維拉·洛哈斯是他這一代藝術家里最敏銳的一位,他肩負的生態(tài)主義理念可謂恰逢其時。2009年,他做了一頭實體大小的鯨,擱淺在阿根廷的一片森林里,并將這件作品命名為“我死去的家人”。他這次在蛇形畫廊的展出名為“今天我們重啟地球”。不滿足于僅僅啟用一家新的藝術展館,他還在思索,在我們毀滅生命之后,是否還有可能重新啟動生命本身。
1960年代,一群發(fā)起了“貧困藝術”(Arte Povera)運動的意大利藝術家拋棄了意大利在戰(zhàn)后經(jīng)濟“奇跡”中所取得的工業(yè)成就,反而選擇那些植根于自然和人類脆弱的歷史的材料作為創(chuàng)作素材——鑄造樹干,建造原始獵人的小屋等。從洛哈斯工作室的泥土制作線中,我看到了“貧困藝術”的再生。這種藝術關乎地球的命運,也以地球本身的材料制成。正如洛哈斯所說:“黏土就是泥土,一種經(jīng)過精煉的泥土。”
黏土是藝術材料中最古老的一種。利用一個傳統(tǒng)的制陶轉(zhuǎn)盤,維拉·洛哈斯和他的團隊做出的瓶子看上去就像是來自古代中國的器皿。然而,那些器皿之所以能夠保留數(shù)千年,是因為它們被塑造成形之后還會在爐子里被加以烘烤,使黏土硬化。洛哈斯則選擇了一個更具悲劇性的方向。他做的東西從不烘烤,因此也就注定會毀滅。倫敦受到污染的空氣已經(jīng)在毀壞它們?!拔覀冞\用黏土的方式完全是實驗性的——因為這種材料過于脆弱,因為作品很難轉(zhuǎn)移,因為它們隨時都在碎裂,它們在以一種完全不成比例的方式走向惡化,”他說,“我從來不會擊打雕塑去獲得裂紋。它們會自然出現(xiàn)?!?/p>
一種反諷性的悲觀主義——為了失敗而籌劃——在當代藝術領域多少顯得有點像是陳詞濫調(diào)。然而,維拉·洛哈斯以其旺盛的生機超越了這一點。工作室里隨處可見的活力和埋頭苦干已經(jīng)產(chǎn)出種類繁多的、精心完成的作品。他不僅僅復制自然,也有黏土做成的抽象作品,地理模型,一個孩子擁抱驢子的雕塑,還有一張看上去像是耶穌的臉,正從混亂的、泥土做成的旋渦里顯形。
盡管如此,洛哈斯和倡導“貧困藝術”的那些藝術家之間還是存在著很大的區(qū)別:他的作品是再現(xiàn)性的。當他還在藝術學校讀書時,他見證了觀念主義藝術在阿根廷的盛行,并且與當今人們對藝術家的期待反其道而行:他開始講故事,描述人物,表達情感。他的作品充滿喜劇感,從可愛的小貓到冒出水面喘最后一口氣的魚,不一而足。
鳥類筑巢,人類建造房屋——和雕塑,以便在其間生活。在洛哈斯的作品中,隨著他的視野逐漸擴展,我們這個星球的豐富性得以通過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和繁殖力而被反映出來。然而這一切都是如此脆弱。當我們在這種正在崩解的莊嚴景象之間穿行時,那個內(nèi)臟被掏出的猿人面帶悲傷。他的眼睛仿佛在說,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