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非常自豪地宣布,性別不平等在朝鮮已被消除,這種不平等此前被金日成視為“封建殘余”和日本占領時期殘酷統(tǒng)治的證據(jù)。與他的說法一致,很多專家也認為朝鮮至少已經(jīng)在法律層面保證了兩性的平等權利,這也可以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幾乎任何一部紀錄片里獲得證明。
朝鮮很早就致力于兩性權利的平等,1946年頒布的《土改法》第15條規(guī)定,女性(主要指農(nóng)民)和男性一樣可以成為土地所有者,進而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該法案通過之后他們就會成為土地所有者,因為土地分配不再取決于性別,而僅僅取決于勞動能力。同年,朝鮮還通過了《男女平等法案》。這項法案認可了女性的選舉權,保證同工同酬和平等的受教育權,取消非自愿婚姻關系,保障離婚的權利(可以做一對比:離婚在意大利和愛爾蘭等歐洲國家直到幾十年后才實現(xiàn)合法化),取締買賣婦女、一夫多妻和非法同居,以及“涉及婚姻時索取財物”(彩禮)。還是在這一年,朝鮮成立了“北朝鮮民主婦女聯(lián)盟”,并在鼓勵女性參與社會經(jīng)濟活動方面實行了意義深遠的措施。
總體而言,1946年的朝鮮在女性權利方面顯然已經(jīng)是一個“模范國家”。事實情況到底如何呢?
有限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以及金日成在其早期講話中多次提到的人力短缺狀況,都表明女性參與經(jīng)濟生產(chǎn)主要是出于國家建設的需要,而不是宣傳中經(jīng)常提到的“投身于工人階級的革命理想”。
朝鮮女性確實獲得了解放,但解放之后的她們又立即受到國家的嚴格管制,成為戰(zhàn)后重建年代所需大量人力的組成部分。女性只在將自身全部獻給“社會主義的偉大目標”這個意義上與男性平等。她們的角色——更重要的是,她們在傳統(tǒng)朝鮮家庭中的責任——并沒有改變。
事實上,朝鮮的社會改造從未以廢除家庭建制為目標,因為它與家-國的意識形態(tài)若合符契。所以,盡管官方不遺余力地倡導男女平等,朝鮮政府實際上卻并沒有變革傳統(tǒng)的家庭價值觀,比如孩子要服從父母,女性應該屈從于男性等。相反,它把家庭關系的重心轉向了國家:人民共和國變成了一個家庭的擴大版,領袖有時只代表父母中的某一位,有時則兩位都代表。
社會:父權制國家中母性的價值
我向兩位女性詢問,誰可能會不想生小孩,她們告訴我說:“我們國家的所有女性都想要小孩。任何不想要小孩的女人都會被看成是不正常的”。我又問她們,不要小孩的婦女會不會因此在社會層面背上污名,她們還是告訴我:“所有女人都要有小孩”?!偂す蝼欤↗on Halliday),與朝鮮婦女聯(lián)盟的訪談,1985。
朝鮮的領導層很少出現(xiàn)女性的身影(金敬姬是唯一的例外);軍隊的情況同樣如此,軍中關鍵職位都由男性占據(jù)。那么,朝鮮女性在社會中主要扮演什么角色呢?
社會人類學家索尼婭·梁(Sonia Ryang)認為,在朝鮮,“母性是分配給女性的最首要的品質。女性特質就是母性特質,女性氣質就是母親的氣質”。這種情況不僅是國家努力推動母性的發(fā)展以便更好地照料兒童的結果,而且也是可以通過觀察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獲得的印象。
在《最干凈的競賽》一書中,布萊恩·梅耶提到,1964年出版的朝鮮語字典中,“母親”這個條目下有很豐富的釋義(‘可以用來比喻一個深受愛戴、照顧一切的人’),而且通常會在例句中提到朝鮮勞動黨(‘黨是一切新事物的母親’)??墒?,“父親”這個詞的定義卻簡單得多:“生母的丈夫”。
對母性特質的指涉在朝鮮隨處可見:金日成和金正日都曾被描述成具有保護、關懷和關愛特質的形象,而他們的戰(zhàn)士則被刻畫成(對那些把朝鮮僅僅理解成是一個好戰(zhàn)的國家的西方觀察者來說,這一點想必會非常有趣)是在兩位領袖中的一位懷里尋求舒適與庇護。盡管在西方觀察者看來這或許有點可笑,但是這一概念正是朝鮮政治宣傳的核心。母親具有一些不可或缺的特征:為了展現(xiàn)出保護功能并提供指引,他們應該(至少看上去)比她們的孩子更年長也更有智慧。
一位喜歡過山車或是跟羅德曼打籃球的領袖,或許很容易跟熱血少年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而保持半島緊張局勢或許正是這位年輕的領導人向朝鮮人民證明其保護能力的一種方法。
除了充當母親的角色,朝鮮女性還承擔著一系列維持家庭的經(jīng)濟負擔,因為歸根到底,她們仍然生活在一個父權制的社會里。這是很少被國家承認的雙重負擔。正如1946年那樣,國家只是賦予女性按照國家指令參加工作的自由,但卻堅持要求她們承擔額外的家務勞動,沒有可商量的余地。工作、學習和操持家務這些責任匯集起來,對女性構成了相當沉重的負擔,她們不得不做出巨大的犧牲去家庭,特別是在饑荒年代。一些醫(yī)學調查表明,壓力、營養(yǎng)不良和繁重的勞動導致朝鮮年輕女性的生育能力不斷推后。問題的核心在于,朝鮮女性的工作比男性更辛苦,得到的報酬卻比后者低,而且獲得的幫助也更少。朝鮮政府將處于生產(chǎn)活動低端的崗位分配給女性(還有一套與此政策配套的、專門針對女性的教育和培訓機制),使得她們順應作為母親的角色分配。由于她們的工作的重要程度被認為是無法和男性相提并論,她們在公共分配體制內的購買力(或者更準確地說,獲取能力)就變得很弱。因此,朝鮮婦女總是經(jīng)濟危機和失業(yè)的最先受害者。但是我們也會看到,她們被排除在高收入的工作之外這一狀況卻將她們推到了朝鮮新經(jīng)濟的前沿。
日常生活:市場經(jīng)濟的帶頭人
市場在朝鮮已經(jīng)不再是什么新鮮玩意。它們可能在幾周時間內開了又關,但有一件事是不變的:所有的市場幾乎都由女性運轉。
在一項針對“脫北者”的調查中,安德雷·朗克夫(Andrei Lankov)和金瑞云(Kim Seok Hyang)發(fā)現(xiàn)“所有涉足市場行為的朝鮮人當中,有80%都是女性。”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從1970年代起,當經(jīng)濟發(fā)生停滯,婦女逐漸被從國家雇傭的崗位中拋離出來。由于事實上也無法進入高層,她們也就有更大的自由去從事商業(yè)活動,這種活動在朝鮮向來被認為屬于“低端”。
多年以來,朝鮮人民已經(jīng)習慣于依賴傳統(tǒng)上由男性掌控的公共配給體制獲得食物。然而,當經(jīng)濟在1990年代發(fā)生崩潰時,男性工人依然堅守著體制內的崗位,盼望著局面能有所好轉。然而,這一盼望并未如愿實現(xiàn)。隨著現(xiàn)實狀況的改變,男性開始失去了他們主要家庭支柱的角色,盡管還保留著“主要勞動力”在名義上的重要性。但是,國家仍然需要工人出現(xiàn)在工廠、作坊和其他各種生產(chǎn)場所,即便那里實際上已經(jīng)停產(chǎn),女性就發(fā)現(xiàn)她們有著大量的可支配時間去從事經(jīng)歷了饑荒的朝鮮唯一的生產(chǎn)性活動:經(jīng)商。今天,任何一張顯示朝鮮貿(mào)易活動的圖片都表明,是女性在運轉著新的市場經(jīng)濟,而男人則袖手旁觀。
未來:從女性開始
除了推動日常經(jīng)濟——一項覆蓋朝鮮大多數(shù)人口的活動——女性還占據(jù)了逃往韓國的“脫北者”的大多數(shù)。
即便那些留在中國(出于自愿或是迫于局勢)的朝鮮人里,大多數(shù)也是女性。這些年輕的女性經(jīng)商者絕緣于國家資助的教育(由于饑荒失去了上學的機會),因此可能更容易接受韓國文化的影響。在開城工業(yè)園區(qū)工作的朝鮮人,主要也都是年齡在20-40歲的年輕女性,正是她們讓韓國產(chǎn)的巧克力派成為在朝鮮最受歡迎的物品??偠灾?,這一人力資本或將在未來幾年里促成意義深遠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