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意味著,你從一條羊腸小道穿過,極有可能步入一片豁然開朗的天地,一片桃花源式的“烏托邦”。小說之于我,便是這樣一個烏托邦,一個構(gòu)筑于現(xiàn)實之外的虛構(gòu)世界。盡管在這個虛構(gòu)的世界中,也有殘忍,也有不堪。小說憑借想象力來構(gòu)筑房屋,一旦你達至“迷狂”狀態(tài),一磚一瓦,一梁一柱,就都有了靈魂。
好的短篇小說,如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舍伍德·安德森的《俄亥俄,溫斯堡》(也譯作《小鎮(zhèn)畸人》)、奈保爾的《米格爾街》、汪曾祺的《異秉》《受戒》《大淖記事》,以及弗蘭納里·奧康納的《好人難尋》、《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等,盡管寫法不同(19世紀末的都柏林和20世紀初的美國、西印度群島特立尼達以及中國更不一樣),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自成一個宇宙,圍繞著“城/鎮(zhèn)/鄉(xiāng)”這樣的空間來敘述。這樣的小說,是我偏愛的,因為它們有根,有靈魂的落腳處;這樣的小說,和??思{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及馬爾克斯的“馬孔多”一樣,有一個“原型故鄉(xiāng)”。我讀這批短篇小說的中譯本,也讀英文原作(當然,不包括汪曾祺)。這也意味著,你可以暫時離開原來熟悉的語境,投身到另一個語境中。這種閱讀語境的遷移,使我能以“審視”的視角來反觀當下的漢語寫作。借用蘇珊·桑塔格的話來說,便是保持“感受力”,保持對漢語的敏感度。雙重語境的閱讀,對一個有志于寫出好小說的人來說,不啻是良好的規(guī)訓。我相信這樣的規(guī)訓,也愿意堅持這樣的規(guī)訓。
2012年到2013年,我相繼寫了七八個短篇,其中就包括《搬家》和《躺下去就好》。這批短篇,除了兩個寫城市生活,其余都在書寫我所熟悉的“潮汕鄉(xiāng)土”,我將這些故事的發(fā)生地,放在一個叫“清平鎮(zhèn)”的地方?!短上氯ゾ秃谩肥恰扒迤芥?zhèn)系列”中的一篇,《搬家》則更像是中途斜逸出來的枝節(jié)。
我將寫作這批短篇,視為某種意義上的“操練”。我在虛構(gòu)“清平鎮(zhèn)”時,有意無意地,總想要逃離傳統(tǒng)的“講故事”方式。小說不同于講故事。小說是小說,故事是故事,故事可以當作小說的藍本,但小說自有其內(nèi)在的“文體要求”——包括敘述視角的運用,人稱的選擇,氛圍的營造,以及細節(jié)的刻畫等等。這些,大多是傳統(tǒng)的“講故事”所不倚重的。傳統(tǒng)的講故事方式,敘述者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凌駕于故事之上,我要規(guī)避和警惕的正是這種“作者中心主義”。盡管按照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講故事的人》的觀點:小說來源于口語化敘述的“講故事”,然而在一個“經(jīng)驗貶值”的時代,以講故事來傳達“經(jīng)驗”的做法,已經(jīng)遠遠落后,然而,傳統(tǒng)的向心力如此巨大,我所作的離心運動,還在努力掙扎中。短篇小說在這個信息鋪天蓋地的時代,如何保持其獨特性,是我需要思考和努力的方向。一個小說家,必須不斷更新自己的審美觀念和小說理念,才能讓小說更臻于成熟。手中的刻刀要夠鋒利,手藝要夠精湛,才能剝?nèi)ト哔樛鈿?,露出雕像的“本來”面目?/p>
《搬家》寫的是城市生活,我想探討的是個體和“空間”的關(guān)系。這個短篇用的是第三人稱限制性視角,所有的故事和情節(jié),都由席樂的目光來觀察和感知?!鞍峒摇睂τ谝粋€執(zhí)著于理想的年輕人來說,是常態(tài)。如何在常態(tài)中,發(fā)掘隱秘的“非常態(tài)”,我認為,這是使一個小說文本合法化的基礎(chǔ)。這個小說里包含兩次“搬家”,一次是“菩提”書店的搬遷(實際上是停業(yè));一次是常樂從一間出租屋,搬到另一間出租屋。小說始于“搬離”,終止于“回歸”。這里彰顯的,是個人對空間的眷戀,也是“夢”破碎之后嘗試彌補的無奈舉措。小說結(jié)束于一個敞開的“姿態(tài)”。常樂最后進去舊屋沒有,我不清楚,我只是講述,不負責解釋。《躺下去就好》和《搬家》不同,這個短篇,寫的是一個男人的“中年危機”,他與父親,與妻子,與庸常生活之間難以厘清的關(guān)系。我迷戀的還是“動作”,在小說里,是“躺下去”這個動作。但是,“躺下去”就真的“好”了嗎?不一定。作為敘述者和作者,我希望能像福樓拜說的,躲到作品背后,希望讀者能在閱讀時,抹掉作者的存在。理想的狀態(tài),是帕慕克在其演講集《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中表述的:“小說的一個典型特征就是當我們完全忘記作家存在之時,正是他在文本中絕對在場的時刻。”
小說家面對復雜世界,會冒出一個疑問:世界對我意味著什么?我之于這個世界又意味著什么?對我而言,這個世界有可能就是我生長的潮汕大地。我的另一個疑問是,我小說中“虛構(gòu)”的潮汕故土,是否就是大多數(shù)潮汕人熟悉的?我在何種程度上提供了“真實”?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也催促我不斷地審視自我。潮汕方言在小說敘事中的化用,也是一大難題。汪曾祺說過:“語言不能像橘子皮一樣,可以剝下來,扔掉?!蔽疑聛砹暤玫牡谝婚T語言,是潮汕話。潮汕方言離現(xiàn)代漢語很遠,一些方言用字挪進小說,除潮汕人之外,其他方言區(qū)的人幾乎看不懂。生于南方的人,寫起小說來,沒有講北方方言的人有優(yōu)勢。從這點來講,寫地域小說就意味著要經(jīng)歷一重蛻變,像蟬蛻一樣,脫掉累贅的外殼,露出真身。我的做法是,盡量克制,用得恰當比泛濫要好。在《躺下去就好》里,我試圖模擬身邊的潮汕人的口吻來說話、思考和行動。
2007年讀大學到現(xiàn)在,我一直在城市里求學,生活,寫作。假期短暫歸鄉(xiāng),回到熟悉的故土,我反而覺得它“陌生”了。我一直在遠離家鄉(xiāng),盡管在小說里,我曾無數(shù)次試圖去回歸它,親近它。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我搖擺不定,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落腳點。在熟悉的故土面前,我是陌生的“異鄉(xiāng)人”。我無法融進城市的生活(至少是無法如魚得水地生活其間),也無法回到我所生長的故鄉(xiāng)。我是被連根拔起,脆弱不堪的植株。我總是處在焦慮中,只有投身寫作才能緩解這種焦慮。我患了一種叫“鄉(xiāng)愁”的病,卻難以抗拒淪為“異鄉(xiāng)人”的命運,我和加繆筆下的異鄉(xiāng)人一樣,不停地推巨石上山,巨石不?;?。只有在小說的烏托邦里,我才能蛻去身上的“異鄉(xiāng)人“身份,如同招魂,召喚離散的生命,捧一抔沙土,薄奠往生者。
一個小說家總要經(jīng)歷漫長的學徒期。在學徒期里,他會犯錯,會走彎路但只要師傅在,他就無時無刻不在接受偉大傳統(tǒng)的調(diào)教。閱讀是一種調(diào)教,生活亦然。在偉大的文學巨匠面前,我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沒有自信的學徒。我深知道自己還有非常漫長的一段路要走,惟愿經(jīng)歷這段漫長的學徒期,我能早日學成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