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樂靠在門框,一只腳抵住紙箱,紙箱裝了電飯煲、塑料凳、飯盒和其他雜物。緊挨紙箱的是一只藍色塑料桶,開裂的地方貼了透明膠帶,隱約還能看到“306”——他以前的宿舍號,用記號筆寫的,沒想到使久了,顏色褪成這樣。席樂把沒擠完的那瓶飄柔、一支高露潔、水杯還有牙刷和毛巾塞在水桶里,讓它看起來物盡其用。一切亂得像廢墟,但亂中有序,就連丟在地上的廢紙、棉簽和塑料袋,也透著一絲嚴謹。席樂摘下眼鏡,在衣服上抹了抹。他不習(xí)慣破壞,也怕破壞,但這時,他忽然有了一種破壞的快感,他沒想到,昨天一切還在,他躺在床鋪上,過了一個溽熱的夜?,F(xiàn)在,鋪蓋卷了,枕頭撤了,剩一架床板,空氣里有一股灰塵的腥味,他搞不清為什么是這味道,聞起來濕濕的,很嗆鼻,鼻孔的毛細血管張開,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席樂聽到回聲,奇怪,這么小的空間,竟然有回聲。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屋子就要清空了,連同他的人,也要被清空。他把紙箱拖過來,靠在墻上,好讓它不要散架。一雙女式坡跟鞋擱在箱子一角,席樂瞥見它,又把目光移開。這幾天出奇地?zé)?,出租屋原本就小,不通風(fēng),他恨不得蛻一層皮。席樂拉開窗透氣。隔了不到一米,他看到對面那家人在吃午飯,屋里很暗,男的光膀子,捧了一只碗,呼哧呼哧吃得很響;女的只穿了背心和短褲,沒穿鞋,和男人一樣,也捧了一只碗。席樂看到女人隆起的胸部,輪廓鮮明,像兩只碩大的電燈泡。席樂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家沒有桌子,但有一臺電視機,電視機擱在木箱上。那個小孩今天沒哭,他坐在沙發(fā)上,像只溫馴的小貓,蜷身盤腿,盯著電視,很久才扒一口飯。這孩子今天沒哭,真奇怪,平時他會哭的,他一哭,整棟樓都能聽見,然后就是他父母吵架的聲音,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他們從來沒有過共識,一句話談不攏就對罵,甚至動手,男的扯女的頭發(fā),女的往男的身上亂踢。席樂習(xí)慣了他們惡毒的對罵,有時是在半夜,他們咒爹罵娘,把對方的性器官掛在嘴上,吵得鄰居爬起來大聲抗議。但是今天,除了電視的聲音,他沒聽見孩子哭,也沒聽見爭吵。這家人安靜得像活在默片中。
這讓席樂有點不爽。他期待搬家前再欣賞一次他們的精彩表演,可惜大概沒這機會了。他轉(zhuǎn)過身,點上煙,煙在眼前暈開一小塊,升起來,從窗戶散開。他忙了一上午,總算把東西收拾得七七八八,余下很多沒用的,就擱在原地,懶得打掃。等到交了鑰匙,把押金拿回來,這屋子就徹底和他無關(guān)了。
席樂用手抹額頭的汗,目光落在煤氣爐上,煤氣爐是房東的,不歸他所有,上面積了一層油,黏膩膩的,看著惡心。他很久才煮一次飯,怎么會有這么多油呢?
他突然想,如果這時放一把火,或者煤氣罐突然爆炸,會怎樣?首先著火的一定是自家廚房,然后連帶的,隔壁間、對門、樓上、樓下……很快會燒成一片,假如不幸消防車開不進來,兩棟出租屋都會遭殃。他想象這一帶被大火和煙霧籠罩的場景,尖叫和哭喊塞滿耳朵,他想象自己燒得焦黑,像一截臘腸躺在地上。
席樂把煙蒂丟了,用腳踩。水泥地上有水漬,濕的那塊顏色較深,他覺得那里突然裂開了一道縫,有老鼠爬過的吱吱聲,還有菜葉腐爛的酸味。他不敢動彈,害怕一腳踩空,跌進下水道。
手機響了,搬家?guī)煾档纳らT特別大,師傅問他:“收拾好了哇?”
席樂回過神來,覺得耳膜發(fā)脹,他說:“好了,過來吧?!?/p>
師傅問:“哪一棟???”
席樂皺皺眉,直覺告訴他,師傅應(yīng)該就在附近,于是他把頭伸出窗外,果然看見一個男人騎了輛三輪車停在樓下。從兩棟樓之間的縫隙望過去,師傅的身子扁扁的,像一道軋平了的影子。
“三棟501。”席樂受了感染,不覺間嗓門也提高了。他掛了電話。
師傅對這一帶輕車熟路。席樂經(jīng)常看見他們一伙人,三五個,坐在三輪車上等生意,有時閑聊,有時打牌,挺熱鬧的。三輪車的車頭掛了塊牌子,塑料的,用紅色印刷體漆著醒目的“搬家”和“回收家電”,下方一串手機號。有的牌子是木板做的,字手寫,很粗糙,歪歪扭扭的,像一件蹩腳的藝術(shù)品。席樂上下班路過時會留意一下。他們就像這片城中村固定的雕塑,定在那里,一有活干,就成了流動的車隊,風(fēng)里來雨里去,也不知道一天能掙幾個錢。席樂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叫醒其中一個躺在車斗里打盹的人。
隔了不到一分鐘,席樂聽見一陣腳步聲,噔噔蹬地從樓梯口傳來。
門敞開,進來一個佝背的中年人,黑色西褲半卷到膝蓋,穿涼鞋,光上身,皮膚很黑,上衣卷成一條,搭在肩頭。怎么和昨天見到的不太一樣啊,席樂懷疑,是不是認錯人了?不過細心一想,錯不了,昨天他把號碼記在師傅的《故事會》上了。
師傅一見席樂,臉上的皺紋就舒展開來。他迅速環(huán)視一圈,二話不說,抱起墻邊的紙箱準備下樓。席樂急了,擺擺手,哎,不是這個,這個不用。師傅半蹲著把懷里的紙箱放下,哐當(dāng)一聲,紙箱像個醉漢,差點把胃里的東西嘔出來。席樂說,慢點,慢點。師傅就站著,拿上衣抹額頭的汗。席樂看到師傅咯吱窩,黑黑一撮毛。席樂說,你搬這個就好,說著,目光移向東墻。師傅一轉(zhuǎn)頭,看到倚墻而立的白色書架,一人多高,兩架并排,加上碼得齊整的書,實在駭人。師傅犯難了,問,這個怎么搞?
兩個大書架確實難搞,席樂態(tài)度緩下來,怎么,沒問題吧?
師傅愁了,猶猶豫豫地說,這個麻煩的,要加錢。
席樂料到會有一番討價還價,他干脆爽快點,加多少?
師傅說,一個人搞不了,要找人搭手。說著,他伸出左手食指,定在半空。
席樂沒看懂,多少?
師傅斬釘截鐵,一人一百,少了不干。
席樂搖頭說,太貴了,一人五十!
師傅就不高興了,他堅持,書架這么重,一人一百,算便宜了。
席樂講不下價,又拉不下臉來,手在褲兜里摸了包中南海,遞了一支給師傅,師傅接過來,別在耳朵上,豁開一口牙,嘿嘿笑著。
席樂咬咬牙,這樣吧,不找人搭手,就一百,成不成?
師傅沒想到席樂會來這一招,他擰著眉,掂量這生意怎么談才妥。但席樂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答應(yīng),這事就吹了,頂多錢讓別人賺。
片刻之后,僵持有了結(jié)果,師傅黑著臉,吐出一個字,好。
席樂于是叫師傅幫手,先把書清下來,裝在紙箱,裝不下的就抱,抱到樓下,堆在車斗里。席樂怕把書弄臟,還帶了一疊報紙,鋪在車斗上。師傅看不過去,問他,我也收書,要不賣給我?席樂受不了他這么貪,一聽就惱火了,這些書,一本不賣!師傅大概覺得他年紀輕輕,太老朽,就擺擺手說,好,不賣,不賣。
這么來回幾趟,兩架書總算清空了。席樂坐在車斗邊緣,手搭緊,一路指揮著師傅慢悠悠地往新家去。新家在三條街外,穿過一個沿街擺賣的菜市場,直走,拐個彎就到。上個月,這邊租期沒到,席樂就物色好了。首要考慮的,還是租金問題,不用太貴,同時,還要離得近。一年前租房子,席樂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城中村,租金便宜,去公司,搭公車只要四個站。一年下來,住慣了,搬家,也采取就近原則。
席樂坐在車斗里,車斗里還載著他的幾百本藏書,慢騰騰地蕩過舊街。這些書都是好幾年才集下來的,有外國名著,有古籍,有設(shè)計書,也有詩集,疊在一起,晃晃悠悠,席樂就用手扶住,生怕它們掉下去。
一年前,席樂心血來潮,和幾個舊友商量辦一家書店。這念頭漚在心里幾年了,席樂大學(xué)時就想,要是有家書店,辦沙龍,搞音樂會、詩會,以書會友,對酒當(dāng)歌,該是多好的事!當(dāng)時他畢業(yè)兩年,一腔熱血。他一提頭,舊友一拍即合。晚上在路邊攤喝啤酒吃燒烤,一桌人興沖沖地規(guī)劃起來,選址、布置、進貨、辦活動,講得頭頭是道。店面是席樂盤下來的,就在席樂大學(xué)附近的創(chuàng)業(yè)園。因為資金有限,最后租了十五平方米左右的“半間”,所謂半間,相當(dāng)于一個小房間,另外半間,是一家叫Sexy Toy的情趣用品店。
當(dāng)初席樂看到招租廣告,靈機一動,就撥了廣告上的電話,店主是個女孩子,聲音嗲嗲的,大學(xué)沒讀完就出來創(chuàng)業(yè)。一開始租的店面大了些,現(xiàn)在覺得浪費,就把原來作倉庫用的半間騰出來。席樂看中這里是動過心思的,因為掛在別人名下,免了營業(yè)執(zhí)照,可以省點麻煩。女店主經(jīng)席樂一說,覺得妥當(dāng),兩下里商定了,席樂就打了款項到她賬上。
一開始,朋友聽說和情趣用品店分攤鋪面,大跌眼鏡,“有傷風(fēng)化?。 逼渲幸粋€女孩子說,“來書店要穿過情趣店,別人愿意嗎?”說話的女孩子叫靖雅,人如其名,在初中教書,為人師表,就覺得不雅。不過席樂很快把她說服了,席樂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他們店我去過,不是公路邊那種成人用品店,開了一年了,有名氣,我們順帶沾人家一點光,這就叫精神和肉體結(jié)合,不也挺好?”其他人哈哈大笑,追問席樂幫襯沒有,買了充氣娃娃,還是情趣內(nèi)衣?
三輪車駛過一條街,顛得厲害。席樂想起一年前這些書入駐書店,也是他和朋友一箱一箱搬進去的,等于是店的命脈,書的品味、類別、質(zhì)量,直接關(guān)系到書店的整體氣質(zhì)。席樂那陣子花精力把近幾年的暢銷書排行榜分析了一遍,再結(jié)合小資的閱讀趣味,雅俗結(jié)合,不至于太過單調(diào)。這批書的很大一部分還是朋友贈的,一本本,經(jīng)由不同人的手,被閱讀,被傳遞,從而有了溫度。席樂幾人將書分門別類地放好,書架就立馬精神了,不再空無一物。那時,席樂為這些書找了歸屬而歡喜,沒想到一年后,它們又流離失所。
搬完了書,席樂和師傅一人一邊,扛著書架,從五樓下去??噶艘粋€,再扛第二個。第一趟下來,席樂腿發(fā)軟,肩發(fā)酸,但師傅跟鐵打似的,沒什么反應(yīng);第二趟,席樂喘得厲害,轉(zhuǎn)過樓梯口,不小心撞了扶手,偌大的書架,“砰”一聲,磕去了一角。師傅喊,當(dāng)心??!席樂嚇出一身冷汗,抬眼看,損傷不嚴重,于是更小心了。下樓的過程比登天還難,尤其是扛一人多高的書架,腳下要穩(wěn),要使對力道。席樂多少有點后悔,也理解師傅要價高的心情。他罵自己,為什么不出多點錢呢,少受罪也好啊。
當(dāng)初買書架,席樂主張用輕便型的,其他人不同意,他們覺得,輕便的不經(jīng)用,書一多,會壓彎,更何況書架是鎮(zhèn)店之寶,太小氣了怎么成。兩個書架是從家具店盤下的舊貨,樣式不土,實木的,做工粗了點,不過挺結(jié)實。席樂自己掏錢買來一桶白油漆,冒著被乙醇毒死的危險,自己調(diào)料,上漆,刷刷幾下,書架煥然一新,派了新用場。
扛著書架,席樂的襯衣都濕了,到樓下,兩個書架橫在車斗上,疊在一起,超出車斗一大塊。師傅篤定地說,沒事,可以搬!于是他拉起麻繩,霍霍幾下,把書架固定了。席樂想起一年前刷漆的經(jīng)歷,那幾日恰好天陰,油漆干得慢,漆完就擱在店里。因為是隔間,沒窗戶,那股刺鼻的味竟然幾天不散。Sexy Toy的女店主,兩根蔥指捏住鼻子,進來投訴:“這么臭,要死人的啦!”席樂看到她穿著雪紡修身連衣裙,抱怨的樣子也搖曳生姿,就只好咧嘴傻笑,最后請她去“?;蕽O港”吃下午茶謝罪。
師傅踩著三輪,吃力地前行。席樂瞥見書架上還有當(dāng)時貼的便利貼,分門別類,是標簽,也是裝飾。當(dāng)初給書店取名“菩提”,還真是應(yīng)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一家書店,從無到有,由虛入實,不就是這句名謁所揭示的?有禪意,有個性,加上緊挨著Sexy Toy,就更加超凡脫俗了。
那時多熱鬧啊?!捌刑帷遍_張前一周,席樂一伙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消息,附近小吃街也打了招呼,好幾家店里都貼了海報。席樂抱著一疊海報,跑上跑下,給人賠笑,拉關(guān)系,跑得滿頭大汗。但那種快樂是難忘的,他覺得自己正在融進去,像一滴水融進海里。
開張那天,大學(xué)同學(xué),工作同事,還有慕名而來的陌生人,聚了一屋。連續(xù)忙了一個月,搞裝修就把他們累死了。席樂忙里忙外,瘦了一圈,不過開張那天,他和其他四個老友還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席樂剃了胡須,剪了個清爽發(fā)型,眼鏡擦得锃亮。其他三個男生——大頭、熊彬、夏良,一個比一個有范兒,大頭戴了頂貝雷帽,挎了把吉他,準備獻唱;熊彬西裝筆挺,人模狗樣的,至于夏良,攜了女友,穿了印有威廉王子和凱蒂頭像的情侶裝;還有靖雅,竟然一身粉色旗袍!席樂開她玩笑說,你和熊彬列門口,一對標準的迎賓相??!于是其他人跟著瞎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Sexy Toy的女店主也辦了活動來助興,名曰配合“菩提”開張,凡買書一本,即可以五折優(yōu)惠購得進口保險套一枚。席樂哭笑不得,開玩笑說,這是捆綁銷售嗎?女店主說,你不懂,這是雙贏,經(jīng)營之道你懂嗎?也是那天,席樂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保險套并非只有慣常見到的那幾款,什么杜蕾斯、岡本、杰士邦、諾絲、第六感……和Sexy Toy里五花八門的那些一比,相形見絀了。席樂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女店主說話雖嗲,但是個講義氣的人,這讓他大為感動。
席樂想起那天,大頭自彈自唱,把拿手的幾支民謠來回唱了幾遍,唱得嗓子也啞了。其他人就跟著唱,拍掌伴奏。席樂看著大家,心是暖的,臉上帶笑,好像一下子回到幾年前,回到了有夢可做的年月。他把一個叫做理想的氣球攥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就飛走了。席樂的眼眶紅紅的,發(fā)表了一通致辭,他一緊張,語速就慢,一字一句透出力量,聽的人也就安靜下來。小小的“菩提”擠滿了人,連空氣都是熱的。致辭結(jié)束,周圍響起了掌聲。一伙人說說笑笑,一個多月的辛勞困頓總算沒有白費。
給了師傅工錢之后,席樂的心情跟著錢包一起癟了下去。他站在門口,悵然地看著一堆家當(dāng)。新家還沒布置好,東西堆在地上,稀稀拉拉。他覺得自己是在兩棟出租屋之間遷徙,像游牧民族。這里是三樓,和之前住處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公里,他在心中畫了一個又長又扁的U形。
席樂把那個快散架的紙箱擺好,把東西一一樣樣取出來,取到最后,是那雙女式坡跟鞋,PU面料,黑色,反著黯淡的光,席樂從上面照見一個扭曲模糊的影子。他停下來,不再收拾,接著就鎖了新家的門,慢騰騰往回走,穿過三條街,經(jīng)過一個沿街擺攤的菜市場。他要把鑰匙交給房東。前后不過幾個小時而已,一切竟然變得生疏。他處在一個過渡階段,未脫離舊的狀態(tài),也未習(xí)慣新家。他覺得自己太過喜新厭舊,又恨自己忘不了。他問自己,新舊之間差別真的那么大?好像也沒什么吧——空間差不多,格局也是,一室一廳,就是廁所干凈了許多,不像原來的,總有異味。再者,這里沒被更高的樓層遮住,陽光照得進來,這樣曬衣服會好些。
日頭曬下來,半條舊街反著光,熱辣辣的,讓他心煩。這次搬家,他誰也沒說,一個人搞定,他想,等一切安頓好,再通知吧。他記起了不該記起的事。他問自己,人一輩子要搬幾次家?小時候,父母在工程隊做工,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也像游牧。他到了學(xué)齡,就跟父母住,父母去哪兒,他就去哪兒。不過那并非搬家,因為本來就不是家。一群工友,集體遷,集體走,對年幼的席樂來說,是一件新鮮刺激的事。但長大后,他就厭倦了,厭倦了這樣居無定所。人這一輩子,要搬幾次家?
以往搬走,總會落下一些東西,比如指甲鉗、照片、洗面奶……雖然不是什么貴重物品,但丟了心里終歸空空的。再回去時,那邊已經(jīng)住人了,他站在門口,抬手敲門,里邊響起一把暗啞的嗓音,誰?。克鋈挥X得自己是賊,門沒開,他就倉皇而逃。這樣的記憶,難堪,因為和眷戀有關(guān)。他甚至在住進新家一段時間后還是不習(xí)慣,夜里失眠,就爬起來,看著黑黢黢的天一點點變亮。他忘不了之前的住處的感覺,比如氣味,聲音,嵌入身體,長了記性。盡管這個地方多么破舊,多么局促,廁所時不時塞住,水龍頭經(jīng)常壞。
經(jīng)過幾次遷徙的撕裂,席樂慢慢免疫了,不再患得患失,也不再容易傷感。
可是這次,他心里堵得慌,他問自己,這次呢,你落下了什么?
席樂想起那雙鞋子的主人,那個維族女孩。席樂記不太清當(dāng)初是怎么和她好上的了。他記得是去年的書香節(jié)吧,受主辦方邀請,“菩提”作為獨立書店的代表之一,在市民廣場置了一席攤位。席樂就是那時碰見古麗的。高鼻梁、深眼窩的古麗在人群中特別顯眼,席樂看著她在攤位間穿梭,覺得她身上發(fā)光。她找一本叫《東突厥斯坦獨立運動》的書,找了半天沒找著,剛好經(jīng)過“菩提”的攤位,就問起來,席樂于是和古麗聊了幾句。末了,古麗給他留下電話。席樂拍拍胸脯說,你放心,一定幫你找到!
果真,幾天后席樂把這本書找到了,是香港出版的。那天,他從旺角買了書,乘港鐵,由落馬洲過關(guān)。關(guān)口人多,席樂裹了書在衣服里,背包過閘機了,沒被抽查,就這樣蒙混了過來?;氐阶√帲瘶贩龉披惖奶柎a,撥過去。古麗的普通話說得很標準,一點不像少數(shù)民族。古麗說:“我去找你吧。”于是就打車過來。
古麗是穆斯林,席樂說,不嫌棄的話,我做飯給你吃吧,不比外面清真館子差。
古麗說,怎么好意思呢,第一次來你家,就要你做飯。
席樂笑笑,沒關(guān)系,難得下廚嘛,你不嘗嘗就可惜了。古麗答應(yīng)下來,跟著席樂去買菜,古麗說,你做你拿手的,我做我的,拼一桌,就豐富了。
兩人忙活了幾個鐘頭,飯菜做好,席樂鋪了報紙在餐桌上,擺上兩副碗筷。菜上齊后,席樂拱手,把買來的書送給古麗,當(dāng)見面禮。兩人以水代酒,碰杯,算是正式結(jié)識了。
古麗說,我維名是古麗·艾孜來提,名字拗口,你以后喊我古麗就好。
古麗的眉很長,一雙眼藍寶石一般晶瑩,像兩潭湖水,席樂覺得自己掉進去了,溺了水,鳧幾下,就放棄了掙扎。
古麗夾了一箸牛肉,細嚼慢咽。席樂問她,這本書對你很重要嗎?話剛落,席樂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于是緊張起來,嘴巴張得大大的:你該不會是搞“東突”的吧?
古麗噗嗤一笑,放下碗筷,直直地盯著席樂,明眸善睞,藍寶石閃光。
古麗說,我家在和田,阿塔(爸爸)上次讓一伙小巴郎子打了,現(xiàn)在那里亂,阿帕(媽媽)讓我先待在這邊,別回去。
席樂聽不明白,什么是小巴郎子?
古麗說,就是一群混混,東突分子,專愛鬧事打人。
席樂好奇,那你爸爸被打和這本書有什么關(guān)系?
古麗說,我讀社會學(xué)的,我想知道為什么人會暴力,會集體作惡。
古麗說得認真,眼神虔誠,席樂沒想到原來是這樣。在席樂印象中,凡來沿海城市讀大學(xué)的新疆人,大多家境富裕,像古麗這樣特別的維族女孩,真的太稀罕了。席樂就像在一堆沙礫中發(fā)現(xiàn)了金子。和古麗說話,他故意放慢語速,說一句,停一下,盯著古麗看,古麗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就舉起手,在他眼前擺一擺,說,我臉上有東西嗎?
席樂被她一問,回過神來,半晌,突然說,古麗,你真好看。
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大概就是有愛情,有夢想的那段時光。那時,席樂的夢做得正酣,更嘗到了愛情的甜和酸。他把古麗介紹給朋友認識,大家驚為天人,開玩笑說,席樂你行?。矍槭聵I(yè)雙豐收了,要請客。席樂被他們說得不好意思,只顧傻笑,倒是古麗大大方方,很快就和大家打成一片。那陣子古麗不用上課,就過來“菩提”幫忙,打掃衛(wèi)生,整理書架,入庫,管賬,樣樣都做得好。有了古麗這面活招牌,店里熱鬧了不少,不久,大家就老板娘老板娘地叫開。Sexy Toy的店主看在眼里,趁古麗不在,湊過來對席樂說,不是我潑你冷水哦,這么美的女孩子,你確定能hold???席樂被兜頭淋了一盆冷水,心里不爽,嘴上卻說,活在當(dāng)下,愛在眼前。
席樂手指上套著鑰匙環(huán),叮叮當(dāng)當(dāng),由出租屋上樓。原來的房東住六樓,脾氣不好,常打他家的狗,打得它見人就吠。他平時不干活,靠收租金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樓梯口有一道鐵門,那只狗被一根粗鏈條拴住,死死盯住席樂,狂吠幾聲。席樂嚇得頭皮發(fā)麻,正要撥電話,就看見房東挺著個啤酒肚,咬著根牙簽來開門。兩個人立在樓梯口,一高一低,一胖一瘦。房東退了押金,席樂簽字,摁手印。房東沒多少文化,但在白紙黑字的事上從不馬虎。席樂還了鑰匙,房東用粵語說,搵到新屋啦?席樂也用粵語答,系啊,就系附近。房東于是招呼道,得閑嚟飲茶!
席樂聞到他身上的煙酒味,匆匆說了拜拜,就告辭了。
路過501室,他習(xí)慣性地停下來摸口袋,摸了半天,只摸到一疊錢,這才意識到鑰匙已經(jīng)還了,進不去了。下一任房客住進來,又會換新鎖。想到這里,席樂嘆了口氣,把染了印泥的大拇指,狠狠摁到樓梯墻上,一道朱紅指紋,赫然入目。
這次搬家,席樂就像大病一場,人近乎虛脫,有氣無力。更心煩的是,一些記憶甩不開,黏在一起,他無處逃,也無處排遣。人吊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入夜了,他從樓下快餐店打包了一盒炒粉,拎著兩支珠啤回家,一進門,擺一張四方凳,攤開裝炒粉的飯盒,吃了起來。屋子大體收拾了,床鋪好了,該歸置的東西也歸置了。如今,席樂對搬家有了一套自己的見解,他覺得,東西能少盡量少,搬一次家等于分一次贓,廢棄的,就丟,有用的,就留下。而且,千萬不能馬虎,尤其是生活用品,一定要買耐用的,至少搬了家,不用再買新的。
席樂站起來,靠在書架上,咕咚咕咚,仰起脖子喝啤酒。啤酒真涼啊,沖到胃里頭,活像喝了冰水。席樂喝著酒,眼眶微紅,他用手抹一抹。喝到一半,手機響了,是大頭打來的。他不想接,就讓手機擱在地上,一直震,震到對方掛斷為止。
席樂拿來一只空杯,倒?jié)M酒,擱在四方凳上,好奇地看著泡沫在杯里浮沉。他鼻頭一酸,覺得自己沒用,真沒用。他想起在“菩提”的那半年,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快樂最充實的。一邊上班,一邊照看書店,幾個人輪著,累了,就聚一起,找地方吃飯。大頭那陣子辭職,來店里教人彈吉他。席樂揶揄他說,你這是借機泡妞啊,真不老實!熊彬組織了幾場讀詩會,他們讀顧城、海子,還有北島,辦得有模有樣。夏良和他女友學(xué)了幾招調(diào)奶茶和調(diào)酒的功夫,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空了就給大家泡幾杯;更重要的是,還有古麗。古麗讓他快樂,也讓他心痛。一切就像這啤酒泡沫一樣,咕嚕咕嚕,開始時來勢洶洶,浮起來,溢出去,可是一轉(zhuǎn)眼,氣勢弱下來,泡沫也就消散了,剩余一杯透明的黃。這種感覺真不好受。
大概半年前,他們在“菩提”播了一段1989年的紀錄片,沒想到隔天就有人找上門來,自稱是派出所的,勒令席樂馬上停業(yè),配合警方調(diào)查。席樂第一次領(lǐng)教了“喝茶”的滋味,去派出所的路上,他緊張得雙腿直抖。警察盤問,他如實作答,磨了一天才放出來。大頭、熊彬和夏良去接他。他一路上失了魂,到了出租屋,又不肯上去,嚷著要喝酒。幾個人就擁著他,找了家大排檔,坐下,點菜,開了一箱珠啤,縱情喝,喝得不過癮,又叫了兩樽白的。喝到最后,席樂吐了,吐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其他三人也東倒西歪,說瞎話,窮嚷嚷。古麗打來電話,席樂接了,對著電話大聲吼,大聲唱,唱的什么席樂早忘了,但他忘不了的是,因為這事,大家的信心受到打擊,加上長時間入不敷出,“菩提”開張不到半年,只得關(guān)門了事。
這樣的結(jié)局,太狼狽,太難堪?!捌刑帷痹谒掷镎Q生,又在他手里死去。他難受。他雇人把兩個書架和書搬到自己住處。停業(yè)那天,席樂心情很差,賴在“菩提”不肯走,朋友勸他,被他罵,后來,他們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剩席樂一個。席樂不知怎的,想起北島的詩句:那時我們有夢/關(guān)于文學(xué),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他罵自己真他媽矯情,就站起來把木制招牌從門上摘下,用手擦了擦。招牌還新,染了點灰塵,但席樂覺得,他染的灰塵比招牌多。頭一次,他回絕了大頭他們的邀請,沒去吃“散伙飯”,也沒喝酒。他打了古麗的電話,古麗正陪幾個維族老鄉(xiāng)吃飯,接到電話,借機溜了出來。
席樂這輩子大概都忘不了那一夜。古麗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推開門,雙頰緋紅,她沒喝酒,卻像醉了一樣。席樂見著她,就摟她,抱她,貼著她的臉哭。古麗知道他一定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她也不問,就等席樂說。席樂從沒當(dāng)著女人的面哭過,但那晚,一見古麗,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顧,嗚哇一聲,哭得一臉淚。
古麗哄小孩一樣抱著他的頭,輕揉他的頭發(fā),安慰他,給他唱維族的小調(diào)。席樂聽不懂,但他覺得好聽,古麗唱什么都好聽,古麗什么都好??墒?,席樂不好,席樂覺得天塌了下來。末了,他告訴古麗,“菩提”沒了。古麗摸他的頭,安撫說,沒了就沒了,還有我。席樂抹一抹淚,捧住古麗的臉,湊過去,吻她……
席樂灌了兩瓶珠啤,打了個響亮的嗝,因為喝得兇,登時腦袋脹起來,臉熱熱的。他站起身,一個趔趄,把酒瓶撞倒。他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燈光有點暗,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古麗,古麗還是那張臉,高鼻梁、深眼窩,眉毛又長又細,是從古時的樓蘭或交河故城探過來的臉,微微凸起的顴骨,兩灣藍色的湖水。席樂知道自己早就掉進去了,掉進去,就回不來了。
可是,古麗終究還是走了,古麗說,她的家在那里,她不得不回去。席樂小聲地喊,古麗,古麗你在這里對嗎?可是古麗不作答,屋子還是空蕩蕩的。席樂就在屋子里兜圈,像只斗敗的公雞,來來回回,反反復(fù)復(fù),直到深夜。席樂看什么都不對:被褥攤開的形狀不對,書架擺放的位置不對,地板的顏色不對,氣味不對,聲音不對,連他整個人都是不對的。他忽然著了魔,一個反身,雙手扣住書架,用盡力氣,憋紅了臉,把書架扳倒,呼啦一聲,書架傾斜,應(yīng)聲倒地,撲出了灰塵,震得他耳膜嗡嗡響。他扳倒一個,又扳另一個。樓下傳來鄰居的咒罵聲。他哈哈大笑,氣喘吁吁地攤在書架上,書架和書,當(dāng)了他的床。他朝著天花板看,天花板白花花一片。他一閉眼,古麗的臉就浮了起來,從一潭深深的湖水底下,浮了起來。
席樂成了無頭蒼蠅,煩躁,不知往哪里去。他的心跳得飛快,撲通,撲通,一下一下,撞得生痛。腦袋就像浸在一片搖晃的液體里,身體困頓,意志卻異常清醒。他深深吸一口氣,打了個寒噤,血霍霍地涌上頭。他忽然聽到了什么,是古麗的聲音,古麗在叫他,席樂席樂,你還好嗎?他騰地爬起來,扶了墻,甩開步子,推了門,沿樓梯一級一級,搖搖擺擺地往下走。從出租屋離開,席樂滿眼都是迷離的燈光,昏黃,有熱度,入了夜的城中村,還是鬧。他聽到聲響從燒烤攤,從網(wǎng)吧,從不同的地方涌出來,涌進他耳朵里,像洪流。席樂就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穿過一條小巷,再繞過一條街,拐彎,登上一個斜坡,斜坡不陡,席樂走得卻很吃力。他翻過一道墻,墻頂?shù)牟AЪ飧盍耸?,他也不管,就跳下來,從花圃里撿了一塊大石頭,沿著樓梯一步一步往上走。樓梯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噼啪,噼啪,聲控?zé)袅亮藴纾瑴缌肆?。他從一樓轉(zhuǎn)到五樓,燈亮了五次,滅了五次。席樂從未這樣,目光篤定,步伐沉穩(wěn),他攥緊石頭,每走一步,都覺得是在靠近心里某個地方,那個地方很近,又很遠,席樂只有不停地走,走進去,才能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