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靈感”一詞最初產生于希臘,在德謨克利特、蘇格拉底的基礎上,由柏拉圖進一步理論化,后經西方不少文論家進行不斷論述與探索,形成了靈感說理論,對后世文藝創(chuàng)作理論影響極深。靈感說的經歷大致分為三個階段:柏拉圖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這三個階段相互聯(lián)系又各自發(fā)展。
[關鍵詞]靈感說;柏拉圖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代主義
[中圖分類號]B502.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16-0074-03
“靈感”一詞最初源于希臘,柏拉圖在德謨克利特、蘇格拉底闡釋的基礎上,將靈感說系統(tǒng)化、理論化,應用到文藝創(chuàng)作中。柏拉圖在其著作《文藝對話集·伊安篇》中論述了對靈感的見解,基本延續(xù)了古希臘時期這一詞的本義:“神靈附體”、“迷狂”。他認為詩人的創(chuàng)作是神靈附體,詩人就是神的代言人,雖帶有明顯的非理性主義神秘色彩,但卻肯定了靈感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作用。他的靈感論對中世紀神學理論、浪漫主義時期的文論以及現(xiàn)代派理論都有很深的影響,后世的靈感說在對歷史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中前進。
一、柏拉圖主義時期的“神靈附體迷狂”說
柏拉圖認為,靈感是神靈賜予人的,是文藝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詩人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詩歌靠的是神賜予的靈感而不是技藝。從思想來源上說,柏拉圖的靈感說深受德謨克利特和蘇格拉底的影響,在后人整理的德謨克利特著作殘篇中,他曾說:“沒有一個瘋狂式的靈感,就不能成為一個大詩人?!薄耙晃辉娙艘詿崆椴⒃谏袷サ撵`感之下所作的一切詩句,當然是美的?!雹偬K格拉底認為:“詩人寫詩并不是憑智慧,而是憑一種天才和靈感;他們就像那種占卦或卜課的人似的,說了許多很好的東西,但并不懂得他們究竟是什么意思?!雹诎乩瓐D在前輩的基礎上對靈感進行理論化,對靈感的解釋包括三方面:靈感的來源、靈感的顯現(xiàn)、靈感的獲得。
柏拉圖認為,靈感來自于神靈,即“神靈附體”、“神靈憑附”,這在《伊安篇》中有詳細的描述。伊安是希臘的誦詩人,善于朗誦《荷馬史詩》,柏拉圖以蘇格拉底的口吻問他為什么只善于朗誦荷馬的詩,伊安說他在這一技藝上下過功夫。柏拉圖就抓住技藝進行論述,他告訴伊安:“你這副長于解說荷馬的本領并不是一種技藝,而是一種靈感,像我已經說過的。有一種神力在驅遣你,像歐里庇德斯所說的磁石,就是一般人所謂的赫刺克勒斯石。磁石不僅能吸引鐵環(huán)本身,而且把吸引力傳給那些鐵環(huán),使它們也像那些磁石一樣,能吸引其他鐵環(huán)。有時你看到許多個鐵環(huán)互相吸引著,掛成一條長鎖鏈,這些全從一塊磁石得到懸在一起的力量。詩神就像這塊磁石,他首先給人以靈感,得到這靈感的人們又把它傳遞給旁人,讓旁人接上它們,懸成一條鎖鏈。凡是高明的詩人,無論史詩或抒情詩方面,都不是憑技藝作他們的優(yōu)秀詩歌,而是因為他們得到靈感,有神力憑附著?!雹?/p>
由此可見,柏拉圖試圖以神力來解釋文藝創(chuàng)作,認為詩人是神的代言,誦詩人是詩人的代言。
柏拉圖在《斐德若篇》中對靈感迷狂做出解釋,他認為迷狂是一件美事,是由神靈感召的,并把它叫作“迷狂術”。柏拉圖把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表現(xiàn)叫作詩性的迷狂:“此外還有第三種迷狂,是由詩神憑附而來的。它憑附到一個溫柔貞潔的心靈,感發(fā)它,引它到興高采烈神飛色舞的境界,流露于各種詩歌,頌贊古代英雄的豐功偉績,垂為后世的教訓。若是沒有這種詩神的迷狂,無論誰去敲詩歌的門,他和他的作品都永遠關在詩歌的門外,盡管他自己妄想單憑詩的藝術就可以成為一個詩人。他的神志清醒的詩遇到迷狂的詩就黯然無光了?!雹?/p>
這里詩性的迷狂仍然帶有客觀唯心的神秘色彩,把這種迷狂歸到神附,忽視了理智在文學思維中的作用,但柏拉圖注意到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情感表現(xiàn):興高采烈、神飛色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者的確會陷入情感中,表現(xiàn)出興奮甚至欣喜若狂的瘋狂狀態(tài)。柏拉圖看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這一特點,對后世文學理論具有很大貢獻。
詩人是如何從神那里獲得靈感呢?靈感是靈魂對真、善、美理式世界的回憶。柏拉圖在《斐德若篇》中提到了“靈魂回憶說”,認為靈魂是“自動的、純真的、不朽的”東西,它常住在神界,附體只是暫時的現(xiàn)象:“如果它永可保持這種狀態(tài),那它就不會受到傷害,如果他不順遂神或是由于不幸,受著昏沉與罪惡的拖累,它就沉重起來,終將失去羽翼而沉到地上。如果它對于真理見的最多,它就附到一個人的種子,這個人注定成為一個愛智慧者、愛美者、或是詩神和愛神的頂禮者?!雹荨斑@樣的人,見到塵世的美就回憶起上界里真正的美,因此恢復羽翼,而且新生羽翼,急于高飛遠舉,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像一個鳥兒一樣,昂首高處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為迷狂?!雹?/p>
這也就是神靈憑附,通過靈魂回憶的靈感的獲得過程。靈感的獲得雖有塵世美的誘惑,但主要是通過對上界真善美的回憶,引發(fā)人們的創(chuàng)作。
二、浪漫主義時期的天才靈感說
18世紀至19世紀三四十年代,浪漫主義文學運動席卷歐洲大陸,文學理論現(xiàn)象探討了關于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的靈感來源以及想象力在創(chuàng)作中的功用。受康德等人的唯心主義哲學思想影響,浪漫主義的靈感說在思想淵源上可追溯到柏拉圖的靈感迷狂說,主要強調靈感的非理性特點,這一點在雪萊的身上尤為明顯。他的文藝理論深受柏拉圖主義的影響,強調靈感的無意識與神秘性。
雪萊翻譯了柏拉圖的《伊安篇》,并重復了柏拉圖的靈感論:“詩人是不可領會的靈感的祭司?!钡┤R改變了柏拉圖靈感說的神靈附體的宗教迷信思想,而把靈感解釋成“思想和情感的不可捉摸襲來”。⑦他在《為詩辯護》中用比喻形容靈感化詩的過程:“詩捉住了那些飄入人生陰影中的一瞬即逝的現(xiàn)象,用文字或者用形象把它們裝飾起來,然后送它們到人間去,同時把此類快樂的喜訊帶給同它們的姊妹們在一起留守的人們?!雹嗨€認為,詩是具有直覺性的,靈感是不可捉摸、轉瞬即逝的?!霸婌`之來,仿佛是一種更神圣的本質滲徹于我們的本質,但它的步伐卻像拂過海面的微風,風平浪靜了,它便無蹤無影,只留下一些痕跡在它經過的滿是皺紋的海灘上?!膘`感一旦消失,詩人又變成尋常人。由此不難看出,雪萊的靈感說深受柏拉圖迷狂說的影響。
但是,浪漫主義時期的靈感說,深受柏拉圖靈感說啟發(fā)的同時,又有自己的獨特性。
作為一種思潮,浪漫主義反對古典主義的教條束縛,不重視傳統(tǒng)的模仿說,而強調天才的自由創(chuàng)造及想象與情感的自我表現(xiàn)在藝術中的作用,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能動性被抬高到首要地位。雨果曾說,“天才是不可抗拒的”,“詩人除了自己的目的外別無其他限制”。⑨所以,浪漫主義時期,在靈感問題上,強調的是詩人天才的自主創(chuàng)造性,將靈感與天才的概念等同,認為藝術的靈感不像柏拉圖所說的是神賜的,而是來自詩人內在的天才,是天才的流露與表現(xiàn)。這也是與迷狂說的主要區(qū)別,在古希臘文論中,也重視天才,但主要視為神的力量,這與浪漫主義的天才還是不同的。
浪漫主義時期的文論,天才是被談論的重要問題之一。英國浪漫主義作家及批評家柯勒律治把詩歸為天才,他說:“詩是詩的天才的特產,是由詩的天才對詩人心中的形象、思想、情感一面加以支持,一面加以改變而成。”⑩因此,詩是天才的心靈創(chuàng)造。他很推崇天才,認為天才是天賦與后天努力的結合,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造就是在天才的作用下產生的。法國的雨果認為,靈感就是天才。他曾在《光與影集》序說:“詩人的兩只眼睛,其一注視人類,其一注視大自然。他的前一只眼叫做觀察,后一只眼稱為想象。從這始終注視著著雙重對象的雙重目光中,詩人的腦海深處產生了單一而復雜、簡單而復合的靈感,人們稱之為天才。”11雨果十分重視天才的作用,認為這是很少人認識到的藝術法則。他還認為,靈感、天才是自由的,“在詩人與藝術家身上有著無限,正是這種成分賦予天才以無堅不摧的偉大”。12其實,雨果對天才的論述集中體現(xiàn)了浪漫主義時期自由的氣質,視天才與靈感是自由不羈的。
另一方面,浪漫主義是在反對古典主義的教條束縛中發(fā)展起來的,所以在強調靈感與天才的過程中,總是把它們與想象和情感的自由表現(xiàn)結合起來,想象與情感也成了浪漫主義靈感的重要內容。這一點在華茲華斯、柯勒律治的理論中最為明顯。
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序言》中說,“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詩人要盡可能地“接近它所描寫的人的情感,不應該有虛假的描寫”??吕章芍卧凇段膶W生涯》中也指出:“想象是天才的靈魂,無所不在,貫穿一切,把一切塑成一個有風姿,有意義的整體?!笨傊谒麄儍扇丝磥?,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天才靈感的自然流露,想象與情感是與天才靈感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v觀浪漫主義時期的文論,他們都強調情感和人的自由、能動性,重視作家的心靈和想象。但同時他們也打上神學的神秘主義烙印,片面地強調和夸大天才和靈感的作用,把靈感與理性的思維過程分離,這也直接影響西方非理性主義理論發(fā)展。
三、現(xiàn)代非理性主義靈感論
19世紀末,世紀末的悲觀主義情調籠罩著西方世界。非理性主義的代表叔本華唯意志論、尼采悲觀主義、唯心主義等應運而生。他們視藝術的特點為意識得不到滿足而產生的一種本能沖動,一種無意識的直覺沖動,這種對藝術的非理性的理解,把柏拉圖的非理性主義迷狂說推向一個新的高度。在非理性主義統(tǒng)治的時代,靈感論也不例外。
叔本華說:“藝術復制著由純粹觀審而掌握的永恒理念,復制著世界一切現(xiàn)象中本質的和常往的東西?!边@里有明顯來源于柏拉圖的藝術哲學觀,但他用他的意志理論對此進行了改造,認為藝術是意志的暫時休歇和否定,要求用直覺去把握一切。尼采認為藝術的發(fā)生與藝術生理學有關系,肉體的活力是藝術發(fā)生的動力,“藝術家倘要有所作為,都一定稟性強健、精力過剩,像野獸一般充滿情欲”,13“他認為一個人在藝術創(chuàng)造中和性行為中消耗的力是同一種力,藝術家的天才就在于他能把這種充實而旺盛的生命力發(fā)揮出來,高度的力感,某種官能的極端敏銳,一種強烈的模仿沖動,促使他的血管、膚色、體溫和體液發(fā)生的變化,呈現(xiàn)異常爆發(fā)狀態(tài),因此天才的藝術家被人看作神經官能癥。在尼采看來,靈感是藝術家基于生命力充盈的創(chuàng)作力被阻塞或而產生的突然的奔瀉,它有其神秘的奇跡般的一面,也有逐漸積累的一面”。14從叔本華和尼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他們都認為藝術創(chuàng)作是非理性的,強調主觀意識的作用。弗洛伊德在他們基礎上發(fā)展成了精神分析學。
無意識和夢幻是弗洛伊德理論的核心。他認為:“一篇作品就像一場白日夢一樣,是幼年時曾做過的游戲的繼續(xù),也是他的替代物。”作家創(chuàng)作的動力是“目前的強烈經驗,喚起了創(chuàng)作家對早先經驗的回憶(通常是孩提時代的經驗),這種回憶到現(xiàn)在產生一種愿望,這愿望于作品中得到了實現(xiàn)”。15弗洛伊德是根據(jù)他的心理學說來理解文藝的創(chuàng)作的,認為文學作品與夢有很大相似性,它們都是由潛意識欲望決定的,但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同時,藝術媒介、藝術技巧的選擇、材料加工等都是有意識自覺地進行的。弗洛伊德把希臘理論非理性因素與他的無意識心理學分析結合起來,說明靈感創(chuàng)作活動是一種無意識的直覺思維活動。
現(xiàn)代主義時期,把非理性主義靈感推到登峰造極地步的要數(shù)超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家,他們在精神分析學的基礎上,進一步把靈感推上直覺和無意識之路。布列東的《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指出:“超現(xiàn)實主義是純粹的精神的無意識活動?!?6認為作家應進行無意識的寫作,拋棄一切理性、美學、道德的規(guī)范,把靈感來臨時的意識不加思考的記錄下來,不許考慮邏輯與美感。甚至有些人企圖通過催眠術來激發(fā)靈感,創(chuàng)造藝術。
至此,現(xiàn)代主義理論家大力發(fā)展了非理性主義,體現(xiàn)了西方美學中靈感說的特點。
四、對靈感問題的分析
靈感問題是個異常復雜的問題,從古今中外文論家的不斷探討可知,靈感確實存在。許多作家通過創(chuàng)作的經驗,感受到它的存在,郭沫若在《我的作詩的經過》中說:“在晚上行將就寢的時候,詩的后半的意趣又襲來了……那種發(fā)作大約就是所謂的靈感吧?”臧克家在《京華練筆三十年》說:“生活枯竭,靈感不來,雖然有詩,但好的不多?!笨梢钥闯觯`感在作家創(chuàng)作時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它使作家思如泉涌,表現(xiàn)出突發(fā)式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靈感對創(chuàng)作出好的作品是有意義的。雖然柏拉圖等先賢哲人對靈感的研究上有失偏頗,把藝術的創(chuàng)作動力和源泉與作家的生活、理性思維分裂開來,但另一方面看到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情感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特點,這對后世的理論貢獻是巨大的。
其實,靈感并不是多么神秘,“它雖然是突發(fā)的、不可預期的,但產生于大腦集中注意的優(yōu)勢興奮之后卻是肯定的。這就是說,它發(fā)生雖偶然,但卻一定是長期思考的結果。從思維角度來說,靈感大體上是作家在內心長期積累、比較、分析材料、艱苦地思索以至達到寢食俱忘的程度之后,突然在無意之間獲得的一種可能性的結果。心理學發(fā)現(xiàn),靈感往往發(fā)生于創(chuàng)造性思維久久醞釀并接近成熟的階段。它爆發(fā)的時刻,常常是作家已經放棄了專注的沉思(再多的探索徒增緊張和焦慮)而干其他的事,甚至是靜謐的睡夢時。由于某種觸發(fā),暫時中斷的神經聯(lián)系突然接通,從而出現(xiàn)了認識上的飛躍,在不經意間驀然浮現(xiàn)腦際。靈感爆發(fā)時,作家往往只注意無意得之的那一瞬,仿佛天賜神授,而忽略了在此之前長期且艱難的積累和思考過程”。17這是對靈感頗為理性的見解。
長期以來,歐洲許多理論家夸大了靈感在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是人們對靈感產生了誤解,以為有了靈感就能創(chuàng)作出好的作品,而忽略了長期的知識積累和辛勤勞動。靈感一直是藝術創(chuàng)作思維活動中一個極為復雜的概念,人們還要不斷地探索下去。
[注 釋]
①⑩伍蠡甫:《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頁、第33頁。
②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7頁。
③④⑤⑥柏拉圖著、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7頁、第118頁、第123頁、第111頁。
⑦⑧劉若端:《十九世紀英國詩人論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版,第154頁、第155頁。
⑨1112雨果著、柳鳴九譯:《雨果論文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48頁、第119頁,第132頁。
13尼采著、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第305頁。
14馬新國:《西方文論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7頁。
15伍蠡甫、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9頁。
16伍蠡甫:《現(xiàn)代西方文論選》,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69頁。
17童慶炳:《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