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文學博士,1976年10月出生,現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某學術期刊編輯部,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與理論。
外出參加學術會議,住在某酒店,臨睡前,打開電視,不意間,點擊進入了一部電影:《雙食記》。乍看,沒什么稀奇,一對男女相戀同居,火一般灼熱的戀情,其實也尋常不過,女孩子是個樣子乖巧可愛的空姐,男人是某公司的老總,有著很尋常不過的名字“陳家橋”,這個稱得上“高富帥”的男人,像幾乎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樣:喜歡美食。偏偏女孩子廚藝不佳,苦于不能稱心愛男人的心。卻又偏偏巧,女孩子意外認識了一個女人,很會做菜,親手交給女孩子一本食譜,讓女孩子按食譜做菜,甚至打電話直接教女孩子怎樣做菜,趕不及的時候,還會做好菜找人快遞給女孩子,種種,甚至親自上門幫助女孩子做菜,用女人的話說就是:你要想收買一個男人的心啊,就得先收買他的胃——當然,女人會在男人進門前就消失不見。女孩子自然是感激不得,全部照搬。
奇怪的是,一系列意外接踵而至,男人像是魔障附了身體,常常意外暈厥,醫(yī)院卻查不出問題出在哪里,后來男人的頭發(fā)眉毛都開始脫去,遵照醫(yī)生囑咐吃大量維生素C片來治療脫發(fā)。有一天,男人口吐白沫進了醫(yī)院:原來他吃了大量鮮蝦,同時又服了大量維生素C片劑,二者相遇,產生砒霜——醫(yī)生還說,男人身體之差,源于長期的食物慢性中毒,需要好好調養(yǎng)??蓱z的男人,落得只能坐輪椅,妻子名正言順把他接回家里,開始了對他的非法拘禁。那個單純無辜的空姐,出于對男人的愛,也在苦苦找尋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男人的中毒,竟然意外發(fā)現了教她做菜的女人就是愛人家橋的妻子。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女人的計謀,定制了兩份完全相克食譜,一份交給女孩子,一份自己留用,讓男人在短時間里吃的總是相克的食物,徹底毀傷了男人的身體。
女人達成所愿后,不動聲色把女孩子也騙了來,把男人和女孩子都變成了她的“籠中雀”,她還親自到公司宣布她要和丈夫出國度假一段時間。女人從公司帶回了保險箱,男人不肯說密碼,可女人真是精明果決,稍作思量,沒用多久,就打開了密碼箱,嘩啦掉出的全是男人和女孩子的照片合影,好多照片后都有男人親筆寫的文字,有的寫道,是因為想知道空姐制服后面包裹的是怎樣的身體,所以才猛烈追求女孩子的。有的寫道,要見女孩子父母了,看來又要送出一套房子了……原本單純純粹愛著男人的女孩子聽到這些看到這些,也心靈潰毀,一塌糊涂。男人本來也算不得多壞,卻由于同時和兩個女人生活著,由于妻子的精明強悍,面臨這樣的不可收拾,男人坐在桌前,一左一右,是兩個氣鼓鼓的女人,男人念念自語:我沒有秘密了,一個沒有秘密的男人,竟然還可以這樣快樂。他剝了大量的鮮蝦吃掉,又默默地進了房間,鏡頭里,維生素C藥瓶墜落,他躺在浴缸里,放滿了水,選擇了自溺。女人發(fā)現了男人已經死去,墜樓自殺。電影結尾:女孩子推著兒童車,慢慢走著。旁白: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
夏日的午夜,電影字幕慢慢打上去,周圍一片雅靜,推窗是高高低低的草窠,夏日的蟲鳴,此起彼伏,莽撞的蚊子和飛蟲,懵懵懂懂跌撞在紗窗上。這樣清朗的夏夜,心情卻不能輕松起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想再去思量剛剛的電影,卻禁不住心里的跌宕與百轉千回,尋常的人物,不尋常的情節(jié),尋常的人性心理,所有的可怕與極端,揭示的無非是人性心理里面的一個“妒”字。女人因愛生妒,因妒又生恨,因恨而殺人,看似極端,卻又實在稱不得奇聞異事。這個電影故事,或許由于篇幅所限,或許是劇本作者有意設置,女人妒而害人而且害人目的達成的對象,主要還是那個“沒有秘密了”的男人,誰敢說,如果情節(jié)不是這樣布局,首先被女人害死的難道不應該是那個女孩子么?再換一種情節(jié),未必不能是別的什么人——總之,因妒成害,大抵是與生活如影隨形的罷。
女人嫉妒女人,實在不是新鮮事。浩渺幾千年的中華歷史,記載著太多這樣的事情。漢高祖劉邦后來獨寵戚夫人,據說這位戚夫人手柔,腿美,生得十分美麗可人,應了后世白居易《長恨歌》里那句“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對一個女子來說,千恩萬寵,難得的幸福和幸運了吧?禍,在后頭呢。戚夫人罹禍之慘,古今罕儷。為什么?只因遇上一個超級能妒之婦呂雉。呂后能妒之外,忍功一流,表面不動聲色,一俟劉邦駕崩,就果決下手,先毒死了丈夫和戚夫人所生兒子趙王如意,又把戚夫人“斷手足,去眼,熏耳,飲喑藥,置廁中,稱為人彘”,心中尤不能解妒祛恨:我讓你再手柔,我讓你是腿美……似乎奪人性命,猶不足以釋其心頭之妒。
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趙飛燕,與妹妹趙昭儀,同為漢成帝所寵,一個后來被立為皇后,一個為寵妃,因為都不能生育,為了防止別的女人生下孩子,先后殺死兩個皇子。后宮當中,明爭暗斗,陷害和毒殺的事情,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所以能夠積攢下那樣多的素材,爭寵、嫉妒、殘害,等等,沒有女人的嫉妒,劇作者恐怕不會有足夠多的興頭和靈感可以創(chuàng)作出《金枝欲孽》和《甄嬛傳》這樣的影視劇。不過是后宮里釵環(huán)粉黛皇帝家日常居家的生活,見天里的爭寵,醋妒、計謀、陷阱、坑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還要做得痕跡不顯一箭雙雕最好數雕,怪道一部后宮戲《甄嬛傳》,被戲稱“宮廷版的杜拉拉升職記”,連環(huán)套樣的劇情里,常常是不動聲色就能夠陷害或者因妒殺死另外一個如花女子,觀者只覺一陣陣冷涼直竄入后脖頸子,巧笑倩兮背后的刀光血影,也難為了那一個個弱柳扶風、雍容靚麗的后宮佳人了。
《甄嬛傳》里的那位掌管和統領六宮的皇后,形容再端莊不過,處事再悉心不過,談吐舉止再中正公允不過,卻是年紀輕輕時候就毒害了自己有孕的親姐姐并取而代之,幾十個春華秋實里,把后宮女人們隨心驅遣,屢屢不露痕跡地除掉一個個待將出生或者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子,這樣一個蛇蝎心腸兼又聰明絕頂的女人,究竟是為了什么?權力么?還是?當形跡敗露罪行被清算的時候,她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面對九五之尊君上的質詢,她痛哭流涕說出了她心里的話,她是把他看作了她自己的“夫君”,他是她的人,她受不了他與別的女人耳鬢廝磨,她更加受不了他與別的女人誕下皇子,她心里只有他,她所要的不過是一個他心里也只有她……這樣的一個女子,違了禮法,害了德操,背了人情,貽害了人性的良與善,卻只不過是在心里存了再尋常不過的女人的心與情,她的“妒”,可恨之余尤為可悲甚或可憐。其情或可憫,其罪不可恕,她的“夫君”端的是了解她,給她下的旨意是:打入冷宮,死生不復相見。并囑咐傳旨時一定要把一個“死生不復相見”交代給她?!八郎粡拖嘁姟?,最知她心的,還當真是她的“夫君”,把這樣最嚴酷的懲罰給了她。身處冷宮,霜雪慢慢爬上鬢梢,千瘡百孔的人生落局里,她唯一念念于心,牽腸掛肚的竟然還是她的那位“夫君”——女人的可悲或許也就是在這里,妒,總是和一個“情”字,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若說只是女人有妒,端的就是錯了,男人也有妒,男人的妒,與情有關,也無關。《甄嬛傳》里的皇帝,他寵愛的甄嬛,只許是他的,也只許她心里只有他,他自己倒可以是處處留情的。對于甄嬛,外族若對她有覬覦,他可以怒而為戰(zhàn);他的手足十七王爺青春倜儻,他時時防范,疑其對甄嬛有情,他可以妒而將手足發(fā)配邊疆數載并欲伺機殺之。垂垂老矣病臥龍床駕崩前夕,還要咬牙切齒頒旨對與侍衛(wèi)有情的“孫答應”五馬分尸……男人擁有了權力,便可以將由妒而來的破壞性發(fā)揮到極致。明朝永樂皇帝朱棣所做,足夠震撼人心。永樂十九年,朱棣后宮宮人與宦官私通,朱棣有所察覺,嚴刑逼供拷問之下,又生出宮中存在謀殺朱棣的陰謀之說,輾轉牽連的宮人有兩千八百名之多,這兩千八百多人,個個是被處以剮刑,即凌遲處死,每剮一個人朱棣都親自監(jiān)刑——尚武聞名天下的永樂大帝,竟然把一壇子的陳年老醋,傾倒在了宦官這不健全的男人身上,連自己的女人也絕不放過,寧是錯殺一千,也絕不漏掉一個,可見男人因妒而生的殘暴或者說破壞力,遠遠在女人之上。男人豈止也妒,妒心一旦發(fā)作,因權力、性別優(yōu)勢的襄助,重則將血腥寫入歷史,輕則“毀人”不倦啊。
莫要說女人妒,男人妒,就是女人與男人之外的“第三種人”,也一樣有妒的人性和心理。明朝天啟皇帝朱由校時期形成勢力、權傾滿朝的宦官魏忠賢,能夠形成“閹黨”亂政,靠的卻是一個女人——朱由校的奶媽客氏??褪媳居小皩κ场蔽撼?,又移情魏忠賢,二魏相爭,起了妒意,常?!白砹R相嚷”,甚至鬧將起來,致驚動了朱由校,竟然是皇帝親自出馬方才擺平。
總之,妒,是人性的一種,或輕或重,或少或多,總是潛伏在我們身體里面,伺機氤氳而出。進而觀之,妒之所生所起,未必限于情欲兩性之間,換作別的事情,一樣熾烈。如果有人跟你說,我從來不嫉妒別人,這種話聽聽就是了,往往做不得真的。且不說,嫉妒往往沉降在潛意識里頭,慣常我們自己是覺察不到的;而且,它還需要你身邊出現一位可資嫉妒的對象。若是周圍,人人都沒有你優(yōu)秀,失卻了可參照對象的你,自然不會有心生嫉妒的感受。一位青年才俊,別人從未覺得他有什么嫉妒的心理或者說表現,他私底下卻是與家人說出了心里話:如果有一位男子外表成就能力等方面,處處比我優(yōu)秀,我一定會很不舒服——很不舒服,或許還談不上嫉妒,卻已經是嫉妒能夠滋生的土壤了。
妒,與妒的風味,也不同。男人很少像女人,女人關注的目光和嫉妒別人,是事無巨細的,是苛責挑剔的,不達致顯微鏡下討生活的極致是不好罷休的,女人可以由于另一個女人的衣著打扮而妒火中燒,她可以只用短短三秒鐘,就把目光從對方的頭發(fā)絲掃到腳趾尖,腳趾是否秀美是否用對了合適的甲油,統統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男人的心,可是要粗獷得多,你要他講出另外一個男人的著裝褲管領帶袖口如何,他多半是記不起的。但是,他回到家里,與太太聊天,免不了會對自己收入、職位、職稱等還多有不滿或者牢騷,會對身邊某某人那樣多的看不慣,至于他心里是否已經萌芽了嫉妒的種子,我們不得而知。這種時候,賢惠的太太通常是附和的,這樣才符合他是她心中最優(yōu)秀那一個的期望啊。但是賢惠的太太一轉身離開,他多半免不了又在心里說:哼,連那個人的太太都比較地漂亮大方。當然,我們怨不得他作為男人的心胸還不夠寬廣,俚語不是說嘛,孩子是自家的好,老婆當然是人家的妙了。
嫉妒的習性,根植在人性里頭,經過文化的陶冶和教養(yǎng)的約束,有時還是不免會滋生并且流露出來。如果能把嫉妒,努力地調整為進取的動力,你好,我爭取比你更加好,歡迎良性的競爭,摒棄不良的心理狀態(tài),懷著一份人性美好的期冀,豈不是為人生平添很好的助力嗎?當然,要想解決情感方面“妒”的根性,恐怕就要難得多,恐非心理醫(yī)生不能夠妥善解決了。但不因妒而生恨,乃至害人,是起碼的做人的道理。倘若《雙食記》中那女人,發(fā)乎情而止乎妒,本不構成殘害。她無非是又向前邁了一步,妒而生恨,恨而害人,遂至于萬劫不復。妒之作為尋常人性,抑或演化為人性之惡,差別也許就只在一小步之間。《雙食記》里,人性之妒,達到偏執(zhí)以致極端,還是不要在現實生活當中發(fā)生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