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江蘇南通籍。1978年初考入江蘇師范學(xué)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黨組書記,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
到平江路去
在一個陰天,將雨未雨的時候,帶上雨傘,就出門去了。
小區(qū)門前的馬路上,是有出租車來來去去的,但是不要打車,要走一走,覺得太遠的話,就坐幾站公交車,然后下去,再走。
走到哪里去呢?是走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喜歡的地方,比如說,平江路,就是我經(jīng)常會一個人去走一走的古老的街區(qū)。
其實在從前的很漫長的日子里,我們曾經(jīng)是身在其中的,那些古舊卻依然滋潤的街區(qū),就在我們的身邊,它是我們的窗景,是我們掛在墻上的畫,我們伸手可觸摸的,跨出腳步就踩著它了,我們能聽到它的呼吸,我們能呼吸到它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我們用不著去平江路,在這個城里到處都是平江路,我們也用不著精心地設(shè)計尋找的路線,路線就在自己的腳下,我們十分的奢侈,十分的大大咧咧,我們的財富太多,多得讓你輕視了它們的存在。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我們糊里糊涂,視而不見,等到有一天似乎有點清醒了,才發(fā)現(xiàn),我們失去了財富,卻又不知將它們丟失在哪里了,甚至不知是從哪一天起,不知是在哪一個夜晚醒來時發(fā)生的事情。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新聞接一個新聞的時代,這些新聞告訴我們,古老的蘇州正變成現(xiàn)代的蘇州,這是令人振奮的,沒有人會不為之歡欣鼓舞,只是當(dāng)我們偶爾地生出了一些情緒,偶爾地想再踩一踩石子或青磚砌成的街,我們就得尋找起來了,尋找我們從小到大幾乎每時每刻都踏著的、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的老街。
這就是平江路了。平江路已經(jīng)是古城中最后的保存著原樣的街區(qū),也已經(jīng)是最后的僅存的能夠印證我們關(guān)于古城記憶的街區(qū)了。
平江路離我的舊居比較遠,離我的新家也一樣的遠,我家的附近也有可去的地方,比如新造起來的公園,有樹,有草地,有水,有大小的橋,有鳥在歌唱,但我還是舍近而求遠了,要到平江路去,因為平江路古老。在一個欣欣向榮的城市里,古老就會比較的金貴值錢。
在喧鬧的干將路東頭的北側(cè),就是平江路了,它和平江河一起,綿延數(shù)里,在這個街區(qū)里,還有和它平行的倉街,橫穿著的,是鈕家巷、肖家巷、大儒巷、南顯子巷、懸橋巷、錄葭巷,胡廂使巷、丁香巷,還有許多,念叨這一個一個的巷名,都讓人心底泛起漣漪,在沉睡了的歷史的碑刻上,飄散出了人物和故事的清香。
要穿著平跟的軟底的鞋,不要在街石上敲擊出的咯的咯的聲音,不要去驚動歷史,這時候行走在干將路上的一個外人,恐怕是斷然意想不到,緊鄰著在現(xiàn)代化躁動的,會是這么的一番寧靜,這么的一個滿是世俗煙火氣的世界。
曾經(jīng)從書本上知道,在這座古城最早的格局里,平江街區(qū)就已經(jīng)是最典型的古街坊了,河街并行、水陸相鄰,使得這個街區(qū)永遠是靜的,又永遠是生動活潑的。早年顧頡剛先生就住在這里,他從平江路著眼,寫了蘇州舊日的情調(diào):一條條鋪著碎石子或者壓有凹溝的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夾在潺緩的小河流中間,很舒適地躺著,顯得非常從容和安靜。但小河則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調(diào)子,叫蘇州城浮動起來。因此蘇州是調(diào)和于動靜的氣氛中間,她永遠不會陷入死寂或喧囂的情調(diào)。
以前來蘇州游玩的郁達夫也議論過這一種情況,他說這街上的石塊,和人家的建筑,處處的環(huán)橋河水和狹小的街衢,沒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過去的中國民族的悠悠的態(tài)度。
這是從前的平江路。令人難以想象的是,生活在今天的我們,走在今天的平江路上,仍然能夠感受到昨天的平江路的脈搏是怎樣的跳動著。我們一邊覺得難以置信,一邊就怦然心動起來了。
很多年前的一天,白居易登上了蘇州的一座高樓,他看到:遠近高低寺間出,東南西北橋相望,水道脈分棹鱗次,里閭棋布城冊方。不知道白居易那一天是站在哪一座樓上,他看到的是蘇州城里的哪一片街區(qū),但是讓我們驚奇的是,他在一千多年前寫下的印象,與今天的平江街區(qū)仍然是吻合的,仍然是一致的,甚至于在他的詩文中散發(fā)出來的氣息,也還飄忽在平江路上,因為滲透得深而且遠,以至于數(shù)千年時間的雨水也不能將它們沖刷了,洗凈了。
現(xiàn)在,我是踏踏實實地走在平江路上了。
更多的時候,到平江路是沒有什么事情的,沒有目的,想到要去,就去了。就來了。除了有一次我忽然想看看戲劇博物館,那是在某一年的國慶長假期間,我正在寫一個小說,寫著寫著,就想到戲劇博物館,它在平江路上的一條小巷內(nèi),我找過去,但是那一天里邊沒有游人,服務(wù)員略有些奇怪地探究地看著我,倒使我無端地有點心虛起來,好像自己是個壞人,想去干什么壞事的,這么想著,腳下匆匆,勉強轉(zhuǎn)了一下,就落荒而逃了。
那一天的時光,是在逃出來以后停留下來的,因為逃出來以后,我就走在平江路上了。
世俗的生活在這里彌漫著,走著的時候,很有心情一家一家地朝他們的家里看一看,這是老房子,所以一無遮掩的,他們的生活起居就是沿著巷面開展著,你只要側(cè)過臉轉(zhuǎn)過頭,就能夠看得很清楚,我不要窺探他們的生活,只是隨意的,任著自己的心情去看一看。
他們是在過著平淡的日子,在舊的房子里,他們在燒晚飯,在看報紙,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業(yè),也有房子是比較進深的,就只能看見頭一進的人家,里邊的人家,就要走進長長的黑黑的備弄,在一側(cè)有一絲光亮的地方,摸索著推開那扇木門來,就在里邊,是又一處雜亂卻不失精致的小天地,再從備弄里回出來,仍然回到街上,再往前走,就漸漸地到了下班的時間了,自行車和摩托車多了起來,他們騎得快了,有人說,要緊點啥?另一個人也說,殺得來哉?只是他們已經(jīng)風(fēng)馳電掣地遠去了,沒有聽見。一個婦女提著菜籃子,另一個婦女拖著小孩,你考試考得怎么樣,她問道,不知道,小孩答,婦女就生氣了,你只知道吃,她說,小孩正在吃烤得糊糊的肉串,是在小學(xué)門口的攤點上買的,大人說那個鍋里的油是陰溝洞里撈出來的,但是小孩不怕的,他喜歡吃油炸的東西,他的嘴唇油光閃亮的。沿街的店面生意也忙起來,買煙的人也多起來,日間的廣播書場已經(jīng)結(jié)束,晚間的還沒有開始,河面上還是有一兩只小船經(jīng)過的,這只船是在管理城市的衛(wèi)生,打撈河面上的垃圾,有一個人站在河邊剛想把手里的東西扔下去,但是看到了這個船他的手縮了回去,就沒有扔,只是不知道他是多走一點路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去,還是等船過了再隨手扔到河里,生活的瑣碎就這樣坦白地一覽無余地沿街展開,長長的平江路,此時便是一個世俗生活的生動長卷了。
就這樣走走,看看,好像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想頭。
所以,到平江路來,說是懷舊了,也可以,是散散步,也對,或者什么也不曾想過,就已經(jīng)來了,這都能夠解釋得通,人有的時候,是要做一些含含糊糊的事情。但總之是,到平江路來了,隨便地這么走一走,心情就會起一點變化的,好像原本心里空空的,沒有什么,但是這么一走,心里就踏實了,老是彌漫在心頭的空空蕩蕩、無著邊際的感覺就消失了。
這一種的生活在從前是不稀奇的,只是現(xiàn)在少見了,才會有人專門跑來看一看,因此在這一個長卷上,除了生活著的平江路的居民百姓,還會有多余的一兩個人,比如我,我是一個外來的人,但我又不是。
不是在平江路出生和長大,但是走一走平江路,就好像走進了自己的童年,親切的溫馨的感覺就生了出來,記憶也回來了,似曾相識的,上輩子就認(rèn)識的,從前一直在這里住的,世世代代就是在這里生活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知道平江路上有許多名勝古跡,名人故宅,園林寺觀,千百年的古橋牌坊,我去過潘世恩故居,去過洪鈞故居,去過全晉會館,尤其還不止一兩次地去過耦園,但是我到耦園,卻不是去贊嘆它精湛的園藝,覺得耦園是散淡的,是水性楊花的,它是蘇州眾多私家園林中的一個另類,它不夠用心,亦不夠精致,去耦園因為它是一處愜意的喝茶聊天的地方,或者是一個溫婉的情緒著落點,也因去耦園的路,不要途經(jīng)一些旅游品商店,也不要有烏糟糟吵吵鬧鬧的停車場,沿著河,踩著老街的石塊,慢慢地走,走到該拐彎的地方,拐彎,仍然有河,再沿著河,慢慢地走,就走到了耦園,其實就這樣的走,好像到不到耦園都是不重要的了。
就是以這樣的實用主義的心思才去了耦園,因為耦園是在平江路上,耦園與平江路便是一氣的,配合好的,好像它們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百姓的棲息之地,是沒有故事的,即使有故事,也只是一些平淡的不離奇的故事。
平江路是樸素的,在它的樸素背后,是悠久的歷史和歷史的悠久的態(tài)度,歷史到底是什么呢,難道不就是人民群眾的普通生活嗎?
所以我就想了,平江路的價值,是在于那許多保存下來的古跡,也是在于它的延續(xù)不斷的、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之中斷的日常生活。
在宋朝的時候,有了碑刻的平江圖,那是整個的蘇州城?,F(xiàn)在在我的心里,也有了一張平江圖,這是蘇州城的縮影。這張平江圖是直白和坦率的,一目了然,兩道豎線,數(shù)道橫線。這些橫線豎線,已經(jīng)從地平面上、從地圖紙上,印到了我心里去,以后我便有更多的時間,有更任意的心情,沿著這些線,走,到平江路去。
兩座老宅
在1986年或者1986年的某一天,我在蘇州的報紙上看到一條小的消息:鈕家巷3號潘世恩狀元府里的紗帽廳修復(fù)了,居委會在那里辦了書場,每天下午對外開放。第二天我就去看了,果然那一個大廳修理得嶄新的,正在唱評彈,聽客喝著茶,饒有興致。我去看,是因為不懂,什么叫紗帽廳,什么是狀元府,才去的。雖然從小在蘇州長大,雖然蘇州的古城里這樣的故居舊宅很多很多,但是從前的我們,哪里去考慮什么歷史和文化呢。我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干將路103號,也就是一處典型的蘇州老宅,一路三進,我們在里邊吃喝拉撒,前院曬被子,后院跳牛皮筋,煤爐里整天升騰著世俗生活的煙火氣,將雕梁畫棟薰了又薰。那一處不知道是不是名人故居,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后來我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褲襠巷風(fēng)流記》,1987年拍電視劇的時候,在大石頭巷36號,我也去看過,也是一個很進深的老宅,有磚雕門樓,后來也沒有了?,F(xiàn)在在電視劇的帶子里,還可以看到它當(dāng)初的模樣。
關(guān)于老宅和名人故居,過去我們是身在廬山,知之甚少。我的第一步,好像就是從鈕家巷3號開始的。在1985年以前,我創(chuàng)作小說的題材,多半是知青生活和大學(xué)生生活或者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那一天,我沿著鈕家巷走過去,從此就很喜愛穿行在蘇州的小巷老街,也沒想到,這一走,竟然就不想再出來,即便是走了出來,也還是想著要回去的。
本來是一點也不了解什么故居狀元府,那一天去了才知道了,鈕家巷3號,這是清代的狀元潘世恩的故居,稱留余堂。他家里曾經(jīng)有這樣兩塊銜牌,一塊是“祖孫父子叔侄兄弟進士”,另一塊:“南書房行走紫禁城騎馬”,據(jù)說這是很了得的。
有多少像鈕家巷這樣的巷子,就會有多少像留余堂這樣的老宅故居,一向謙虛的蘇州人,在這一點上,不要太謙虛才好。
如果說園林是蘇州的掌上明珠,古塔寺廟是蘇州的鎮(zhèn)地之寶,那么老宅又是什么呢?散落在每一條小巷每一條老街的經(jīng)經(jīng)絡(luò)絡(luò)中的這些故居老宅,千百年,它們被道德文章熏陶,被名人的氣質(zhì)浸透了,知識的養(yǎng)料,也在這里滲足了,與此同時的千百年,老宅又將它們吸納的這些氣息經(jīng)久不衰地散發(fā)開來,彌漫開來,讓它們布滿在蘇州的土壤和空氣中。這樣的生生不息,老宅故居,便成為處處燎原的發(fā)源地了,在史冊的每一頁,我們都能看見有濃濃的文化煙火從這里升騰起來,在過往的每一天,我們都能感覺故人的精神氣在這里行走。
如果說蘇州園林是始終存于我們的心頭的珍藏,那么這些老宅故居,便是時時刻刻地貼在我們身邊的朋友和親人,珍藏固然是無比珍貴的,但它畢竟有些遙遠,朋友和親人,是讓我們更不能釋懷,更心心念念牽掛著的一種關(guān)系啊。
所以會有人比愛蘇州園林更愛蘇州的老宅故居,會有人認(rèn)為蘇州老宅故居比蘇州的園林更具價值意義。
那一天在鈕家巷3號,我走了走,也不知道會走到哪里去,也沒有想過要走到哪里去,但是我對于老宅、對于名人故居的情懷,卻是從那時候結(jié)下去的。
至今我也仍然不能很徹底地理解和熟悉它們,它們所容涵的博大精深,恐怕是我窮一輩子努力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它們的一塊磚一片瓦,它們的一幅聯(lián),甚至都夠讓我們品咂和享用大半的人生了。
時間過去十七八年,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時候狀元府的紗帽廳,給我留下了什么印象,已經(jīng)說不太清楚了。記得清楚的,一二十年都未曾忘記的,卻不是紗帽廳,而是當(dāng)年住在名人故居中的“七十二家房客”,他們將狀元府里的每一寸空間都填滿了當(dāng)代的世俗的生活,那樣的一種狀態(tài)。
數(shù)百年前,這里邊只住一家人家。
數(shù)百年后,這里邊住了幾十人家。
我當(dāng)時就這么想,這么感嘆。這想法,這感嘆,實在只是一個簡單淺顯的道理而已,卻是至今也未曾忘卻。
在以后的漫長的歲月里,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問一問別人,你們知道鈕家巷3號嗎?它現(xiàn)在還在嗎?里邊還住著那么多住戶嗎?它會拆嗎?就這么心隨著歲月在顛簸。
在漫長的歲月里,我也有機會重新經(jīng)過鈕家巷3號,站在門口,我朝里邊張望,我真的不敢相信,從我第一次來這里,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二十幾年了?
在漫長的歲月里,我一直擔(dān)心著它,牽掛著它,好像它是我的老宅,我曾經(jīng)住過,好像它是我建造起來的,我為它付出過,又好像與我有著某種特別親密的關(guān)系和聯(lián)系,因此,為它忐忑的心一直忐忑著,為它期盼的心也依然期盼著。我知道,只要它還在,擔(dān)心和希望就是并存的。
現(xiàn)在要說的是另一處老宅:官太尉15號的袁學(xué)瀾故居——雙塔影園。
袁學(xué)瀾是清代的詩人,1852年,年近五十的袁學(xué)瀾,從蘇州鄉(xiāng)間袁家村來到蘇州城里,他買下了官太尉橋盧氏舊宅,“奉母以居”。
盧氏的舊居,“堂屋宏深,屋比百椽”,因鄰近古剎,可見雙塔影浮,袁學(xué)瀾便在宅內(nèi)隙地,筑成小園,據(jù)說這是袁學(xué)瀾最為得意之作,“塔之秀氣所聚,故仿明代文肇祉于虎丘塔影園故事”,取名為雙塔影園。今天我們從袁學(xué)瀾當(dāng)年自撰的《雙塔影園記》中,尚可尋見袁學(xué)瀾對雙塔影園的描述,“有花木玉蘭,山茶、海棠、金雀之屬,叢出于假山磊石間,具有生意。繞回廊以避風(fēng)雨,構(gòu)高樓以迎朝旭”,“蕭條疏曠,無亭觀臺之榭之崇麗、綠墀青瑣之繁華”,字里行間,無不充溢出自然質(zhì)樸之氣。
五十歲的袁學(xué)瀾,在這里課業(yè)子弟,寫作詩詞,會聚朋友,袁學(xué)瀾在雙塔影園,過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日子,著作了多種書籍,《姑蘇竹枝詞百首》《蘇臺攬勝百詠》《適園叢書》,今天我們?nèi)粲袡C會去這些書籍中徜徉,也許不難追蹤到這位“詩史”居于雙塔影園四十余年的行跡,袁學(xué)瀾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正應(yīng)了“塔之秀氣所聚、居者多壽”的古言。
只是,在歷史曾經(jīng)中斷了的某一個日月,假如我們想起了這位詩學(xué)前輩,我們忽然地要想尋覓袁學(xué)瀾的行為足跡,我們便從史書中走了出來,走到了官太尉15號。
茫然地站立在15號門前的官太尉橋頭,看叢生的雜草,看破敗的門楣,看居民提著馬桶水桶進來出去,看爐煙裊裊,才恍然而悟,滄海桑田,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多年。在1997年以前的袁學(xué)瀾的家,也和潘世恩的家一樣,變成了居民大雜院。最多時,這里住進了六十多戶人家,路進有致的建筑,被任意地分割了,疏密相間的庭院,胡亂地填滿了,哪里還有典雅可言,哪里還有古意可尋啊!
難道歷史真的遺棄了袁學(xué)瀾?難道我們真的失去了雙塔影園?
歷史終究又開始延續(xù)了。也許因為中斷,也許因為痛惜,歷史也終究出現(xiàn)了一些奇跡。
今天,我們來到修復(fù)了的雙塔影園,遙望雙塔懸影,感受古園意趣,我們想象的翅膀自由地翱翔起來,我們的眼睛才能夠再次穿越歷史的長廊,跟著袁學(xué)瀾,走過他居住在雙塔影園的每一天,午后,鄭草江花室,與友人“披文析義,瀹茗清談”,“欣然忘倦”;傍晚,園中西眺,夕陽恰與雙塔相映成輝,“五六月間無暑氣,千百年來有書聲”,從某種意義上說,修復(fù)了的,何止是一座雙塔影園,是為我們追回著失落的歷史,重新?lián)纹鸩钜稽c倒塌了的精神支柱。
我們何曾去細細地想過算過,搬遷老宅中的居民,重修搖搖搖欲墜的故居,將雙塔影園恢復(fù)成兩路五進、“屋比百椽”的舊時模樣,所付出的代價、所承擔(dān)的風(fēng)險?但是我們終于明白,不能用簡單的加減法去算這筆賬,不能用普通的價值觀和直接的效益觀去衡量這樣的作為。
那一天我們坐在雙塔影園的杏花春雨樓,談著保護古建筑的意義,窗外門前,園子里春意盎然,軒廊相對,池水清洌,有一瞬間,甚至心意和神思都恍惚起來,坐在這里的,是我們自己呢,還是袁學(xué)瀾和他的詩友啊?
這就是今天的官太尉15號。
從鈕家巷3號,到官太尉15號,使我想起了一個詞:前世今生。
期望著,明天的留余堂,以及在古城中尚存的二百處名人故居都會像今天的雙塔影園,得以重生,得以煥發(fā)。亡羊補牢,應(yīng)該還來得及,讓世人,真正地了解,什么是老蘇州。
蘇州的老宅,它們所容涵的博大精深,恐怕是我們窮一輩子努力也不能望其項背的,它們的一塊磚一片瓦,它們的一幅聯(lián),甚至都夠讓我們品咂和享用大半的人生了,讓我們且沿著這扇已經(jīng)打開的門,走進去吧,或多或少,我們一定會看到些什么的。
師儉堂
中央電視臺的鑒寶節(jié)目,據(jù)說收視率蠻高,現(xiàn)在老百姓都愛寶藏寶,掀起了熱潮。蘇州現(xiàn)在也有免費的鑒寶日,我沒有去過現(xiàn)場,又據(jù)說每次都是人山人海。大家?guī)砹思依锏膶氊?,請專家看一看,無論看出來是寶不是寶,是價值連城還是不值幾錢,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捧回來,小心地藏好了。就這樣也不知是誰發(fā)動的,也不知有沒有人發(fā)動,似乎就有一點全民藏寶的意思了。這真是好事情。以前有個順口溜,說政府讓你養(yǎng)豬,你就種糧,政府讓你種糧,你就養(yǎng)豬,準(zhǔn)錯不了?,F(xiàn)在政府也沒有發(fā)動全民藏寶,全民就自己在那里藏寶了。
這是劫后余生的寶。劫的時候到底劫掉了多少,這是一個不能想的問題,一想心就會顫抖,雖然寶不是我家的,但我心里也一樣顫抖,一樣的難過。前幾天去了震澤師儉堂,在那里看到一些在夾縫里偷生、在劫難中殘存的寶。
1972年我在震澤中學(xué)念書,那時候哪里知道有師儉堂,只知道震澤有個塔,到底去沒去玩過,已經(jīng)忘記了。推想起來,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應(yīng)該是去過的,但當(dāng)時塔是個什么樣子,一點也沒有印象。如果試著想象一下,可以想象得出,塔肯定是封閉著的,里面藏滿了恐怖和迷信。倒是在后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我寫過這個沒有留在我印象中的塔,真是閉門造車,憑空造塔。那時的師儉堂更是被生活的苦澀的海水淹沒了,里邊住了三十多戶人家,多半是日子艱辛,嘮嘮叨叨,嫌住房太擁擠,嫌房屋太破舊,但就是在這狹小的空間,他們生活著,成長著,努力著,貢獻著。這就是人民。
那曾經(jīng)是一個全民滅寶的時代,但奇怪的是,它也從另一個角度保護了一些東西。我們在師儉堂看到從前主人臥室門外的藏寶密洞,它們的蓋板完好無缺,打開來,下面是一塊帶鎖的石門,同樣毫發(fā)無損。講解員告訴我們,住在這里的居民,幾十年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幢大宅里的密室和藏寶洞。其實,那一塊活動的地板與周邊固定的地板有著相當(dāng)明顯的異樣,可為什么住戶竟多年不曾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密?沒有人能夠回答我。我們找不到當(dāng)年的住戶,不知道他們遷出師儉堂后都住到哪里去了。就算知道他們住在哪里,我們也不可能去找到他們問這個問題。于是我后來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家具將它遮蓋了。是不是寫小說的人都喜歡自以為是地推一下理?因為我也曾經(jīng)有過一家五口同居一室的經(jīng)歷,連家里養(yǎng)的兩只雞也住在一起,它們呆在雞籠子里,雞籠子就放在我的床前,家里就沒有一塊能夠讓我們轉(zhuǎn)個身的空間。好在那時候我們都還小,白天只是在外面野,晚上才知道歸家,一回來往床上一滾,一天就過去了。如果有個不喜歡出門的孩子,那他的日子肯定是比較沉悶的。在一間堆滿了家具的屋子里,別說一塊密洞的蓋板,就是遍地密室,恐怕也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
師儉堂的書房里有四塊落地板門,一面是漆雕,一面是木刻,漆雕以畫作為主,木刻是詩作。是誰在1860年代或1870年代刻下了這些詩,這還是一個謎,還有待考證。希望他們是一些名人、文人,當(dāng)然,如果他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工匠,也一樣,因為在我們眼里,他們也一樣都是名人、文人。所以,我覺得不考證也無所謂。有人說這四塊板門的價值抵得上整座師儉堂,不知道有沒有什么依據(jù),師儉堂占地2700平方米,有六進幾十間屋,四塊門板如果真能抵上一宅子,被收藏家見了,眼珠子都會發(fā)綠。
讓我們再回到當(dāng)年,一個年輕的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住進了這間書房。當(dāng)然他們不能稱它為書房,那個時代幾乎沒有誰家家里是有書房的。過去師儉堂主人家的書房,現(xiàn)在就是她全家人的家。女孩看著這四塊黑乎乎的漆雕門板,覺得陰森森的,還覺得有些臟兮兮的,女孩愛干凈,就用紙將它們糊上了,這樣女孩覺得好受些了,房間里潔凈多了,也亮堂多了。女孩就在那里渡過了她的青春時代。
許多年過去了,女孩和她的家人以及住在師儉堂的所有人家全部搬出去以后,人們將女孩糊上的紙撕下來,發(fā)現(xiàn)了這四塊門板,它們被保護得完好無損。
女孩和她的家人鄰居,就這樣與寶貝擦肩而過,與此同時,他們也踏踏實實地走過了歷史,走過了自己的人生的某個階段。因為他們的不識寶,更因為那個時代教育他們,寶就是罪,所以他們與寶擦肩而過,一無牽掛地走了。
這四塊門板沒有被人拆下來帶走。假如我們設(shè)想它們被拆走了,或許哪一天在鑒寶節(jié)目中我們能夠看到它。可現(xiàn)在它們安守在原來的位置上,時間走過了一百多年,它們沒有移動,沒有坍塌,沒有破損,沒有掛到別人家的新房子的墻上去做裝飾品。
感悟江南
江南是山水的江南。但是江南的山不夠高不夠險峻,江南的水也不是壯闊的,是秀水青山,是籠在雨水霧氣中的,是細氣的美,便孕育出柔軟溫和的江南性格來了。
江南是性格的江南。許多的江南人,他們性情平和,與世無爭。明代畫家沈周,就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那時候他的畫出了名,求畫的人很多很多,每天早晨,大門還沒有開,求畫人的船已經(jīng)把沈家門前的河港塞得滿滿的。沈周從早畫到晚,也來不及應(yīng)付,沈周外出,也有人追到東追到西地索畫,就是所謂的“履滿戶外”。沈周實在來不及,又不忍拂人家的面子,只好讓他的學(xué)生代畫,加班加點,才能應(yīng)付。但這樣一來,假畫也就多起來,到處是假沈周。沈周知道了,也不生氣,甚至有人拿了假沈周來請他題字,他也笑瞇瞇地照題無妨。有一個窮書生,因為母親生病,沒有錢治病,便臨摹了沈周的畫,為了多賣幾個錢,特意拿到沈周那里,請他寫字,沈周一聽這情況,十分同情,不僅題字加印,還替他修飾一番,結(jié)果果然賣了個好價錢。號稱“明代第一”的沈周如此馬馬虎虎稀里嘩啦好說話,按照現(xiàn)代人的看法,這實在是助長了歪風(fēng)邪氣,支持了假冒偽劣,但沈周就是這么一個生在江南長在江南充滿江南味的江南人呀。
江南的男人尚且如此,江南的姑娘又是如何呢?我們看,一個江南的姑娘在樹下等著心上人,可是她等呀等呀,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等來小伙子,她望眼欲穿,但并不生氣,也不惱怒,她輕輕地念叨著:“約郎約在月上時,等郎等到月斜西;不知是儂處山低月上早?還是郎處山高月上遲?”焦急失望的心情都是那么的委婉感人,唉呀呀,找這般好脾氣善解人意替人著想的江南姑娘做老婆,小伙子可是前世修來的福?。?/p>
哪怕是在矛盾和斗爭中,江南人也常常是寬容和寬厚的。蘇州寒山寺的寒山和拾得,是唐代貞觀時的兩位高僧,一對好朋友,在傳說的故事中,他們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的化身,但即使是菩薩的化身,即使是高僧,他們在人間,也會有人間的煩惱,人間的種種矛盾,他們也要體驗。有一天,寒山實在被搞得難過了,他去向拾得求教,說:“拾得呀,我本來是想和人好好相處的,但是這世上的人,他們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我怎么辦呢?我如何對他們呢?”拾得聽了,他微微一笑,說:“寒山呀,這不難,你只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焙胶褪暗玫膶υ?,千古流傳,蘇州人驕傲得很,你看看我們蘇州人,就是這樣的,多么好說話,涕唾在臉上,隨他自干了。
可能有許多人要跳起來了,要發(fā)怒了,要問一問了,難道我們江南人,就是這么個孬種的形象,這么懦弱,嚴(yán)重缺鈣,甚至連骨頭也沒有了?江南就沒有剛直的人?當(dāng)然是有的,蘇州的史書上有一段記載:宏治時,葑門外賣菱老人,性直好義,有余施濟貧困,后與人爭曲折不勝,自溺于滅渡橋河中。因為與人爭,爭不過人家,一氣之下,投河自盡了。這般的剛烈,這般的激烈行為,使人怦然心動,為之肅穆,為之長嘆。
只不過,這畢竟這是蘇州人中的少數(shù)。正因為少,才顯得可貴,顯得重要,顯得特別,所以,一個默默無聞的賣菱老人,上了史書。
寬容和寬厚,創(chuàng)造出寬松的環(huán)境來,江南人在寬松環(huán)境中,節(jié)省了很多力氣,也節(jié)省了很多時間,節(jié)省下來干什么呢?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就拿蘇州來說吧,大家知道蘇州美麗富饒,經(jīng)濟發(fā)達,可這美麗富饒和發(fā)達的經(jīng)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地里自己長出來,是蘇州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蘇州人省下了與人爭爭吵吵動手動腳的時間,辛勤勞動建設(shè)出一個繁榮的蘇州。蘇湖熟,天下足,這是說的蘇州人種田種得好,農(nóng)業(yè)富足,近炊香稻識江蓮,桃花流水鱖魚肥,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這等等,是蘇州的農(nóng)民干出來的,當(dāng)北方人在焐熱坑頭的時候,蘇州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下地啦,從雞叫做到鬼叫。蘇州園林甲天下,蘇州紅欄三百橋,都是蘇州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們沒有把精力和血汗浪費在無謂的爭斗中,而是澆灑在土地上,使得蘇州這塊土地,越來越富饒,越來越肥沃。
江南人細致的地方很多很多,但江南的精細不是死板的,而是生動鮮活。就說蘇州的刺繡,要把一根頭發(fā)絲般的絲線,還要劈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要求細的,甚至要劈成六十四分之一,比如繡貓的鼻子胡須,當(dāng)然是越細越好,越細越生動,蘇州人講究這一套,蘇州人追求高超的藝術(shù),蘇繡于是聞名天下了,精美、細膩、雅致,大家說,蘇繡是有生命的靜物。
江南是園林的江南。園林的江南,培養(yǎng)出了江南人精致而又平淡的生活習(xí)俗。
江南又是老宅的江南。許許多多經(jīng)典的老宅,遍布在江南的城市和鄉(xiāng)村;許許多多的江南人,都是在江南的老宅中長大起來。江南的老宅,為我們提供了獨特優(yōu)越的讀書的氛圍,潛心苦讀和專心創(chuàng)造,江南人永遠不會迷失自己的精神家園。
江南還有許多古老的小鎮(zhèn),它安詳?shù)馗≡谒嫔希肋h在流淌著,又永遠地靜止著。小鎮(zhèn)上有一些深藏的古街,是清朝一條街,或者是明朝一條街,街面是用上等的青磚豎著砌成人字形,沿街有幾家舊式的茶社,隨便地進去,泡一壺茶喝,紫砂的茶壺,雖算不上什么極品上品,卻也是十分的講究,喝著茶,看著古街上經(jīng)過不多的鄉(xiāng)人,看他們的神情是悠然自在的,四周沒有喧嘩,沒有吵鬧,偶爾的蟬鳴雞啼,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我們坐著,看著,也許奇怪這里的人怎么這么少呢,茶社的老板說,清早的時候,人是多的,現(xiàn)在都有事情忙去了。原來,在表面安靜的背后,也有著一個忙碌的世界呢,那就是現(xiàn)代的當(dāng)代的江南世界吧。
江南是讓我們走、讓我們看的,更是讓我們感悟的。感悟著江南,我們?yōu)樽约荷谒归L于斯而慶幸。
蘇州小巷
從前,有一個人在路上走著走著,他就走到蘇州小巷這里來了。他站在小巷的這一頭,朝著小巷的那一頭張望。噢,這就是蘇州小巷,是拿光滑靈透的鵝卵石砌出一條很狹窄很狹窄的街來,像古裝戲里的長長細細的水袖,柔柔的,也有的時候有點彎,這彎,就彎得很有韻味,叫你一眼望不到邊,感覺很深,很深。
他就跟著這種很深的感覺走了。有一輛人力車過來了,他要讓它經(jīng)過,他的身體就已經(jīng)靠在路邊的墻上了,等人力車過去,他可以正常走路,就看見他身體的一側(cè),左邊或右邊的肩膀那里,已經(jīng)擦著了白色的墻灰,他是用平靜的眼光看了看身上的墻灰,用輕輕的手勢拍一拍,就繼續(xù)往前走了。正如從前有一個人寫道:“不念出聲咒罵,因為四周的沉寂使你不好意思高聲地響起喉嚨來?!?/p>
小巷深處是一片靜謐的世界,如果長長的小路是它的依托,那么永遠默默守立在兩邊的青磚,黛瓦,粉墻,褐檐,便是它忠誠的衛(wèi)士了,老爹坐在門前喝茶,老太太在揀菜,嬰兒在搖籃里牙牙學(xué)語,評彈的聲音輕輕彌漫在小巷里,偶爾有摩托穿越,摩托過后,又有賣菜的過來,他們經(jīng)過之后,小巷更安靜了,四周沒有喧嘩,沒有吵鬧,有遠處運河上若隱若現(xiàn)的汽笛聲。
這個人就走著走著,他呼吸著彌漫在小巷表面的生活的煙火氣,他想,原來深深的小巷是膚淺的,是一覽無余的呵。其實,其實什么也不用說了,因為這時候,他看到一扇半掩著的黑色的門,一種說不清的意圖,讓他去推這扇門,他的手觸摸到了生銹的銅環(huán),門柱在門臼中吱吱嘎嘎地響。
他不曾想到他推出了另一個世界。秋風(fēng)漸漸地起來了,園子的樹葉落了,葉子落在地上,鋪出一層枯黃的色彩。他踩著樹葉,聽到松脆的聲音,有一些烏青的磚,讓腳下的小路繞過障目的假山和回廊,延伸到園子的深處,有一個亭子的亭柱剝剝落落,上面的楹聯(lián)依稀可辨:
風(fēng)風(fēng)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
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舊了的小園,是另一種風(fēng)景,留得殘荷聽雨聲,他想起了從前讀過的句子。這是一個深藏著的精彩的天地,它是小巷的品格,結(jié)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
將它留在僻靜的那里,他是要繼續(xù)走路的,他又經(jīng)過小巷里這一扇和那一扇簡樸的石庫門,他是不敢再輕視它們了。在這個簡單的門和這個平白的墻背后,是有許多東西的。假如我是個詩人,我會寫詩的,他想。
后來,他聽到一個婦女在說話:“喔喲喲,隔壁姆媽,長遠不見哉。”
他是完全不能聽懂她們的吳儂軟語,但是從她們的神態(tài)里,他感受到家常的溫馨。他真一個聰明而敏感的人。
從前,在平常的日子里,一個人在蘇州的小巷里隨隨便便地走走,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