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
1949年生,湘籍金陵人氏。畢業(yè)于江蘇省戲劇學校話劇專業(yè)。出版有散文集《總是難忘》《星空不滅》,書畫冊《無字》?,F(xiàn)為南京電影制片廠編劇。
累壞了。
不想煮幾個水餃搪塞自己,打電話給青云巷。雖然高伯伯高伯母說,這兒是你娘家,你來吃飯,僅是加雙筷子。但我不能自己托大,務(wù)必有禮節(jié)。電話是伯母接的。我說:“我來吃晚飯,煩嗎?”
“不煩,來吧。”
我拿了半條臘肉,還有僅余的三個青椒,我想請小馬多炒一點,我?guī)б缓谢貋?。冰箱里還有幾片豆腐干,也揣上。想想每次喝酒都少杯子,一屋子的古董,酒杯雜七雜八,倒也隨興,一個玉杯,都讓我用,可是缺了半個芝麻大的口,每次摩在指間都難過。干脆抓兩個長款的水晶玻璃盅帶去吧,底子一個綠,一個葡萄紫。
客廳里只亮著小桌燈,窗屏上還有夕陽的反光,高伯伯高伯母對坐在沙發(fā)上,都換了夏裝,短袖綢褲。南京的夏天總是來得極為突然,沒有任何余地,噗的一聲就撲近前來。高伯伯在看一卷老書。伯母的腳前是一大袋暗綠的顆粒,她用它們正縫一個小布袋,給伯伯做枕頭用的,醒腦明目。用的舊條紋布,軟。我說:“這挺好,是蠶米吧?”她說:“哪來那么多蠶米啊,是跟賣綠豆芽的人說好,攢的綠豆殼子,今天才送來?!蔽艺f:“我也去跟賣豆芽兒的定它一袋子。”伯母說:“我給你做一個就是了?!?/p>
“哪敢?”我說,“您折煞我?!?/p>
伯伯手里的書已放下了,不緊不慢搖著一把白紙扇問我:“在忙什么呢?”
我換坐到舊紅木小幾上,靠著柜,塌著脖子說:“真是累壞了。這些日子,事兒多。今天吧,一個學生就來了兩次電話。她的一個好朋友,有了男朋友了,她受不了,哭,打電話給我說,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我勸她,你自己有男友的時候怎沒想過她也難受過?你不能太自私。誰知她說,我就自私我就自私!她說她們之間的感情是最純最美的,現(xiàn)在就要失去了。我對她說,我理解。以前我得知自己一位好友懷孕了,我恨不得掐她,但還是忍下來了。而我這個學生說,她沒法忍,她更不會去祝福,她要對那個男的喊殺!”
“訛上她了?!辈φf。
我一激靈,坐直了身子,啊呀,訛,這個字多傳神?。】膳?!我這個喜歡咬文嚼字的人,傻愣愣地咂磨著。訛,是跟你要,跟你貼,跟你勒索?!澳撬自捳f的‘摽’又是什么意思?”我問伯母。
伯母說:“就是卯上咧。你想離婚,我就不跟你離。我不快活,你也別想快活。這就叫‘摽’!”
我樂著,去抽新華字典,翻到“摽”字條目,上注:緊緊地捆在一起的意思;依附的意思。唉,我們祖先傳下的文字喲,鉆子一樣的文字喲,哪個字用絕了,不是入木三分??!
伯伯說起解放前轟動一時的一件事情。說有兩個女的同性戀,其中一個有了男朋友。有一天,另外那一個,拿把槍沖過去,對準那個男的,“砰”的一家伙。好在沒有傷在要害部位。小報都登了,鬧得滿城風雨。伯母和我都不解:什么叫同性戀?是否有性行為?如果沒有性只有愛?算不算?看來我們?nèi)硕疾惶宄@個界限。我說:“所謂同性戀,多是柏拉圖式的吧?”伯伯說:“柏拉圖,高級啊。現(xiàn)在人,男也好,女也好,男男女女也好,有幾個還講柏拉圖呢?轟地一下就燒光了?!?/p>
我和伯母大笑。
由那個拿槍傷人的事兒說開去,講到這天下究竟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伯伯說起他的大哥,舊時代天津的一個才子,愛上個有夫之婦。那女的想離婚,她丈夫不肯。有一天,當著眾人,她丈夫在桌前寫信,邊寫邊哭。大家看著不對勁,正想去勸,哪曉得他抄起手邊一把剪刀就往脖子這邊來……高伯伯比劃著《紅樓夢》里鴛鴦手持利剪的樣子,真有趣。他說,這么多人在場,哪能死得掉呢?不過是演出戲,有觀眾,表明寸心。
我心里嘀咕著:演戲嗎?不見得吧?有些人是人戲不分的。他本身就是戲,戲本身就是人??!未見得個個都是經(jīng)過計算的呢。
伯母放下手里的活兒,推了推眼鏡,問:“那個有夫之婦是什么吸引了你哥?”高伯伯說:“真有才。才女。能寫,文詞字句都像是古典詩詞里化出來的,人也有味兒。我跟她上了半年私學,她每天來接我和她一塊兒去學校,放學又送我回來?!辈敢恍?,繼續(xù)走針紉線,說:“那你也受她熏陶吧?”高伯伯不回答。我說:“他倆后來怎樣啦?還是沒成么?多遺憾?!?/p>
這時小馬走進來,把伯母頭上的壁燈擰亮,通知大家:“往放還有一刻啊。”
這個保姆,江浦人,不識字,下江口音重,永遠把“晚飯”說成“往放”。“吃往放!吃往放!”是每天黃昏她的命令,她三十多歲,黑,圓滾滾的,兩個鼓脹的腮幫子倆酒窩,不言都是笑,可是眼睛就埋進肉里去了。她仗著這一家子溫良仁厚又詼諧,屬于她的領(lǐng)域她就放了膽去做去說。她燒得一手好飯菜,言詞又活鮮,在這個由文房四寶統(tǒng)領(lǐng)的家里顯得格外率魯可愛。有一次,北京方面來電話,小馬大剌剌地說:“他們都不在家,有什么話,跟我說!”北京人在那頭纖細斯文地說:“我聽不太懂您哪,您……您能不能講普通話?”小馬直起嗓子跟對方擺譜:“我借過就是撲騰話!”(我這個就是普通話),擂得對方人仰馬翻。這個屬于小馬的傳奇,當然是北京人后來轉(zhuǎn)述的。從此家里封給小馬一個尊號:馬教授。
馬教授沒讓開吃,我們樂得往下聊。伯母也不縫了,她告訴我,她先認得馬得的哥哥。當時在北京搞學生運動,被除了名,就到天津?qū)W藝術(shù),后來又去了國立杭州藝專學西畫。我說:“我看過您年青時候的照片,美著哪?!辈刚f:“你看過嗎?你都看過嗎?”說著,返身進到臥室,取出來一個老相簿遞給我,順便把我身邊的立燈打開來。那黑紙板上,粘貼著泛黃的老相片。青春芳年,伯母可是很出風頭的。她個子高,有一米七五的樣子,苗條婀娜得很。一條連衣裙,下面一雙短靴,外披一件淺色大衣,略卷的頭發(fā)披覆到肩,額上用一根一寸寬的緞帶綰住。她和她那幫學藝術(shù)的年輕人或倚或立在西湖邊的名勝古跡前,風華正茂。還有演劇照,扮個惡婆婆,左頰上點一粒媒婆痣,特逗。還有穿水手服合唱的合影。我不禁問道:“伯母啊,這里面,有您的對象嗎?”
“有!叫羅蘭?!备卟畵屩f。
“什么羅蘭?怪好聽的。紫羅蘭嗎?”我說。
伯伯拉長了聲調(diào)說:“男。男女的男?!?/p>
我于是循著伯母的手指,在一群藝術(shù)學子中尋找那個叫羅男的人。他側(cè)立人群,有些靦腆。伯母說:“看,他手上那棍兒。他是指揮呢!”那青年雙手橫執(zhí)一支纖秀的指揮棒,一綹頭發(fā)松軟地搭在寬廣的右額上。我專注地審視著:“呀,挺好的?!辈L趣地說:“好什么,沒我高。”我笑。我說:“高伯伯,真有您的,怎么競爭得過的呀?”
“我嗎?我在南京,伸長脖兒老等?!?/p>
伯母笑著揶揄道:“你長脖兒老等就把我等來啦?
伯伯裝傻:“那你還叫我怎么著?”
伯母嗔了一聲,挖了伯伯一眼,臉倒紅了。
我看著伯母坐在西子湖畔一棵大垂柳樹下畫寫生的側(cè)影照,夕陽斜暉,湖波柳葉,她靠樹干坐著,裙擺下修長的雙腿放在芊草上,手扶一塊畫板,究竟是人在畫圖中?還是畫圖在人手中?分不清。
這時,高歡帶兩個女兒回來了。窗外天已黑盡。大家張羅著“吃往放”。小馬將青椒土豆炒臘肉,還有炒四季豆,給我裝了一飯盒,等會兒帶走。伯母又要我撥些腌菜花炒毛豆肉絲,也要我?guī)Щ丶?。高歡給我斟了一杯人參枸杞浸的酒,用兩個手指舉起杯子在眼面前照了照,說:“你拿來的?”
“嗯?!?/p>
“怎么不同顏色呀?”
“誰說一定要同顏色的呢?”
他喉嚨里吭了一聲,我心里得意,你家伙也有發(fā)俗問的時候?便又補了一句:“一十二個杯,色色都不同呢!”
小米稀飯上來了,黃稠稠的。還有玉米面的饃。黃瓜丁炒河蝦仁,撒了一層細姜末。燴小龍蝦讓我包了。高歡他們帶回來的鴨四件,被兩個女兒啃了個光。去看電視了。
殘羹剩酒,最是興濃,不知怎么說起了命。我說:“我以前不信命,現(xiàn)在,我不想相信都不能不信了?!辈刚f:“是有命的。人的一生會怎樣,碰見什么,是好是壞,陰差陽錯,有緣沒緣,都是命定的。”大家若有所思,不由停了筷子。高伯伯站起來去客廳。伯母又說 “孔夫子都信命,他怎么說來的?”
“五十而知天命?!?/p>
伯母把頭搖了一下:“不是,我記不得了,要問老頭兒。”
我由不得扯著脖子喊:“高伯伯,那孔老二怎么信命的啦?”
伯伯返身出來,手里還是搖著那柄半開的百折扇,側(cè)身坐下,說:“孔老二說唯小人與什么什么難養(yǎng)也?”
奇怪,他這又是發(fā)什么高飄球呢,故意地答非所問嗎?單單地談小人與女子,啥意思?我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現(xiàn)在沒談這個,您記得孔子說命的事嗎?”
“他好像是信命的。他說君子有三畏,其中有一條畏的是天命?!?/p>
“還有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我現(xiàn)在五十。我四十的時候還惑著,到了五十,我連帶不惑和天命一塊兒都明白了?!蔽易缘玫卣f。
“就你?”伯伯像看稀奇似的,抬起眉毛嫣然一笑:“吹吧!你呢,至少減去十歲!早呢!”
我忙忙地說:“我還沒知天命嗎?那我已經(jīng)不惑了!”
誰知伯伯嘆道:“你呀,你是似惑似不惑?!?/p>
像被點中靈關(guān)穴,我怔住了。您怎么這么高哇,高人!您可真對得起您的高姓!怎有這么明白的人呢,就和看診號脈的似的!
伯母以為我不快,緊著說:“愣什么,去喝茶?!?/p>
回到客廳,伯伯遞過來他手中的扇,讓我看那扇子左邊竹刻,問那第一個是什么字?我估了估,是個“曉”字吧?這是一行詩,想念下去,可是刀法空秀,我竟認不周全,只得笑著承認,說我不會,刻得太好了。伯伯說:“刻痕的深淺,代表用墨的濃淡?!狈D(zhuǎn)再看這一邊,只見一根折枝桃花,彎挑的細梢頭,立著一只優(yōu)雅的鳥。真好看。高歡點著一支煙,從白瓷鼓凳上探過身,在我手里瞧了瞧,說:“不是鳥,是錦!錦上添花的意思。”我再看那鳥兒,果然長尾迤曳,拖在花枝下,腦袋上還支楞著幾尾羽翎,確是一只錦雞呢。不過拇指的寬度,長不過一尺,且往下還斜削了兩邊的竹片,卻刻著栩栩如生的花、鳥、山、石,還有印,只半粒米籽大小,仍然雕得虛實照應(yīng),剛曲有致,真是精到。這扇少說也有百年歷史了,竹骨子的包漿光潤如玉,泛著姜棗紅,都不知經(jīng)過些什么人之手呢。
高歡說,解放初,在夫子廟,到處都是賣古董文物的,這種扇子攤,一塊大頭,買一把。高歡張開五指做著抓刨之狀:不許挑揀,論把賣。陸地(畫家,已故,)對他說的,自己手大,一巴掌抄過去,握住一把,少說也有五六支,有潘天壽的,有任伯年的,還有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的。后來任伯年這把,被董欣賓買去了。
伯母這時接口說,聽說董欣賓病得厲害,很瘦,臉色不好,高多去看他,一進門,董就說:“高歡怎么不來?”
伯伯說:“他人是聰明的?!?/p>
高歡說:“唉,真是畫得好。就是人太犯嫌。”
伯母:“聽說他現(xiàn)在病著還罵人呢?!?/p>
“靠的就是這個氣!”高伯伯說。
我說:“他畫得實在太好了。八四年高歡帶我去看他,他人不在家,當時他還住在省長那套民囯公館,后來就被趕到南湖去了。南湖那兒都是安置下放回城居民的,真是難為這位大師了。分給他的房子,一小套在六層,一小套在一層,真夠絕的。他就自命名為‘天地居’,六樓的叫‘天樓’,一樓的叫‘地居’,他拿黑墨直接寫在大門上。他畫得太好了,那天我第一次看他的畫,我都會發(fā)抖?!?/p>
高歡向我一抬眼:“哎,哪天我們倆人去看他?”
我說:“我回來已經(jīng)去看過他好幾回了?!?/p>
“哦?你去臺灣十年,掉地縫里沒影沒信的,他怎么說?。俊?/p>
“能有什么好話嗎?”我說,“他的無錫官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把我的名字蘇必顯叫成餿筆細。他說,餿,筆細!你是如此無情無義!你又是如此有情有義!”
伯伯伯母一笑。
“他那首詩夸你文章的,怎么說的?”
“月似天眉。”
“他識你。真該去看他。他對人多好啊,把那些學生弄到家里吃,住,講課,教他們,還會開中藥方子,打拳,練馬襠功……”
高伯伯:“唉,孟嘗君也不容易。”
“人都有兩面的。董身上這兩面扭得特別厲害。媽的去拍某某某的馬屁!那個人一看就是個壞人,臉長的都是歪的?!?/p>
我說:“他北京辦畫展回來,對我和老陳說請楊尚昆題字的。當場我說,楊尚昆有什么了不起?他馬上說,是的。不如叫個三歲小孩子的?!?/p>
大家哈哈地笑?!榜R教授”手里粗針麻線納著鞋底,把門簾一掀:“乖乖,什么東西借么好笑?。俊?/p>
伯母說:“這個話太像他了,他會一下子180度大轉(zhuǎn)彎?!?/p>
“他啊,”高歡說,“他腳手架搭得高高的,沒得一個地方是拴緊的?!?/p>
我笑得手指著高歡說不成話。高歡更興了,學無錫腔,仿董欣賓派頭,念道:“勿舒服!娘希匹!”
一屋子啊笑得燈都搖起來!好容易我在笑喘里掙出句話:“你,不像話,娘什幺?!鞘Y介石說的!你——怎么——”
歡更得了意,索性站起來踱方步,他一只胳膊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夾著香煙,用空余的三根指頭蒯著胸口,干脆學起電影上夸張的蔣總統(tǒng):“勿舒服,哼,娘希匹——”
我要噴出淚來了,再不走不行了。手背擦著眼角,我咧里趔趄站不穩(wěn),倚了倚門框,告辭。一路笑不自禁,踩著路燈回家去!
到家不足十分鐘,鬼來了!
董欣賓的電話!
“你——好一點沒有?”
這是指我上周去看他時,我咽喉炎。
我恭謹?shù)卣f,聽他的話,吃了牛黃解毒片,喝綠豆煮水,好多了。
我問他身體,他說,還在咳嗽。
我擔心地勸他,要去檢查,不要拖。
他的無錫腔此時聽來很細弱,他說:
“會的。會去檢查的。要住醫(yī)院查。到時會告訴你?!?/p>
“好——”,我輕輕說。
放下電話,靜夜無聲,瓶花如剪燈影碎,忽覺四壁黯然。
2001年5月略記。2011年秋又記。
補記:
著名國畫大家董欣賓病故于2001年冬天,得年62歲。 著名戲劇畫家高馬得老先生2007年秋撒手人寰,得年90歲。其余人等各自奔命。
往日不再。
2012年三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