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平
江蘇高郵人。曾長期供職于媒體,播音主持、電視編導,現(xiàn)從事行政監(jiān)察工作。2009年開始寫作散文(小品文),兼寫小說;作品見于《雨花》、《天津文學》等報刊,有文被《小說選刊》、《讀者》(鄉(xiāng)土人文版)轉(zhuǎn)載。
東平河,寬闊的河,向東到興化、東臺,入東海。河兩岸對居著徐、韓兩姓人家,因為戶少人稀,它們不被稱作莊子,北岸徐家稱“徐子家”,南岸韓家稱“韓家墩子”。人民公社化后,韓家與一些雜姓并到北岸定居,于是有了徐韓大隊。
徐家是原住民,最能體現(xiàn)老戶根基的,是徐家祠堂。徐家祠堂解放前就有,兩道門,都是對開大門。東門進來,靠旮旯頓著一臺水龍,據(jù)說,有人家失火,水龍會發(fā)出恐怖的嗡嗡聲;南大門是正門,開得更大。南門兩側(cè)對稱有兩間廂房,自然的形成一個開放式小院,俯瞰像只馬掌。這一建筑虎踞村子的正南面,一覽眾山小。
徐家祠堂是徐姓族人祭祀祖先和辦紅白喜事的場所,解放了,都是革命群眾,誰還敢搞那一套!祠堂變成大隊會堂,東廂房是教師宿舍,西廂房,不用問,是大隊部。
大會堂使用率不高,卻具多種功能,是全村的心臟,是大隊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教育中心。
大會堂,首先是用來開會的。最隆重也最鄭重的會是決分會,一年只開一次,春節(jié)前開。那時的農(nóng)民,身份置換了,叫社員,都給集體上工,掙工分。決分,就是根據(jù)各家工分多寡發(fā)餉。規(guī)定一家一個代表參會,事實上,家里走得開的都來了。大隊有本大賬,各家也有一本小賬,大小賬相符自然相安無事,大賬記少了,社員可當面質(zhì)詢,多個人,就多份勢力。如果這家男人有點蔫,女人又精明強悍,這時會替代家主與干部理論。大隊干部男不跟女斗,興許就依了她,結(jié)果皆大歡喜。
陳家四子的爸媽不在本村,家里沒有掙工分的,他去,一是那兒熱鬧,二是看燈。大隊有一盞汽油燈,寶貝得很,只有開大會才用。
天漸漸暗下來,社員們也已坐定。有人抽煙,這兒閃一下,那兒閃一下。又有人掏出手電,一推電門,光柱射到臺上,大隊干部正想趁亮干點什么,光柱沒了。四子樂顛顛的過去,扭扭股糖似的央人給他玩,拗不過給他了,他專往屋頂照,他知道屋檐上有麻雀。被驚擾的麻雀飛起來,找不到方向亂撞。這時,一人提著汽油燈,匆匆上臺,四子的手電被主人奪去,光打在燈上。汽油燈有點像馬燈,比馬燈高,上面多一個燈撲,像個帽檐兒,(是他媽)綠帽檐兒。燈撲下是一只圓的網(wǎng)罩,像四子下面的袋袋,白色兒。汽油燈需打氣,且是力氣活:“撲哧撲哧、撲……哧、撲……哧”,一根火捻子撩上去,像四子下面袋袋的網(wǎng)罩就亮了,爍亮,亮得脹眼。臺上臺下興奮地“喔”起來,一條聲。
大隊會計托個賬本,走到臺前:“開會!”
汽油燈需及時補氣。一個時辰以后,一個人弄條長凳,站上去,夠著給燈補氣。這樣補氣,不影響開會,但使不上勁。
四子正在暗中幫臺上給勁兒,外婆來了,拖著一條細胳膊往家走。出來大會堂,四子眼前盡是亮袋袋的影,踉踉蹌蹌摸到家,心有不甘地上床,睡覺。
決分會是經(jīng)濟工作會議,跟政治掛鉤的是批斗會。批斗會要斗地主,讓人糾結(jié)的是,徐韓大隊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地主,富農(nóng)也缺。徐、韓兩家商議,各推一個“像”的輪流斗。斗徐家的地主,由徐家張羅會務(wù);輪到韓家亦如是。這樣做避免了兩個家族之間發(fā)生糾紛。難題是,會上發(fā)言的都是樸實的農(nóng)民,平時吵吵嚷嚷,大庭廣眾之下一概笨嘴拙舌,加之被斗的不是徐家三叔,就是韓家二大爺,怎么下口去?這就將一場嚴肅的政治斗爭變?yōu)榘岛瑴厍榈募易迓?lián)誼會。大隊干部憂心忡忡,擔心上面怪罪。支書逮著個機會,一名被斗的與鄰居產(chǎn)生了矛盾,斗他,就請鄰居發(fā)言。鄰居直犯愁,有矛盾,都是雞毛蒜皮的事,誰也沒抱著人家老婆下油鍋,哪來深仇大恨?不知是有意創(chuàng)作還是即興發(fā)揮,批斗會上,他說出一段經(jīng)典臺詞:“你你你……你過去那個……你現(xiàn)在那個……你將來再那個……那我就要那個你了?!?/p>
最具含金量的批斗會由四子親自策劃并主演。那天,被斗的剛?cè)雸?,四子就跳出來,叉起兩條細胳膊,很著勁地點著頭,有節(jié)律的配合他的胡言亂語,批斗會只好提前開鑼。被斗的習慣性彎腰,哭喪著臉,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大人們好氣也好笑,又不便表現(xiàn)出來,都憋著,看著小東西張牙舞爪,口沫橫飛。
幾天后,四子媽回村子,跟被斗的遇上了,被斗的笑著告四子的狀,四子媽忙不迭道歉:“孩子,孩子!”
斗地主外,貪污腐化,也斗。腐化,斗男不斗女;貪污,有一個斗一個。一名生產(chǎn)隊保管員,家有五個“蘿卜頭”,都是飯樁子,一頓等不及一頓。保管員偷了隊里一升米,剛出倉庫門,被巡夜干部逮個現(xiàn)行。批斗會上,一社員跟保管員算賬:“你一天偷一升米,你做三年保管員,統(tǒng)共偷了多少米?”趕巧,第二天生產(chǎn)隊搪草糞,保管員手里一柄灰叉,瞅見那個算賬的,舞起灰叉找屁股戳,算賬的社員拿手捂著,嘎嘎的,狼奔豕突,保管員也樂了。一笑泯恩仇。
太陽升起,日子照過。
大會堂也是劇場,也玩文娛、看“畫集”(戲劇)。那年頭,有多少“畫集”可看、文娛可玩?大隊黨支部作出一個石破天驚的決定,排演全套揚劇《紅燈記》。這在村文化史上是空前的,至今無出其右者。
鑼鼓家伙三兩件,大隊部就有;服裝,李玉和一家好辦,誰家沒有幾件打補丁的衣服?鳩山跟他嘍啰穿的是制服,只有向公社借。演員都是本村的后生、學生。四子的姐姐超英,14歲,眉清目秀,梳一條烏黑發(fā)亮的長辮,是鐵梅的最佳人選,可這孩子害羞,一招一式都到位,就是臺詞、演唱放不開,只好貶為配角,扎起圍裙當李奶奶。
排練在大會堂場院進行。戲里一個情節(jié),一隊日軍扛著槍正步走。幾個后生練正步,有一位總是同手同腳,猴在旗桿頂端看風景的四子倏地滑下來,扛起木頭槍走,居然像模像樣。支書沖后生吼:“你都不如個6歲孩子!”后生既羨慕又羞愧,勉強走幾步,自己也不滿意;支書讓四子教他,他丟不起人,揚長而去。
開演了。早早吃過午飯,人群開始往大會堂里涌。臺上鑼鼓家伙擺著,演員剛開始化妝。站著的、坐著的,都無聊。四子的舅舅耳朵背,他是真真兒來“看”畫集的。實在憋得慌,他打起水龍的主意,讓后生們搬動它。四個后生使出全身的勁,水龍只是象征性地擺一下。舅舅有蠻力,擺開架勢,野牛似的“哞”地低吼一聲,將水龍的一端高抬地面。人群歡呼聲一片。不知怎么的,會堂里空出一塊地,后生們要玩摔跤,目標明確:四子舅舅。一個一個上,一個一個敗。一個后生向另一后生耳語幾句(其實大點聲舅舅也未必聽見),倆人從身后上去,一人抱一條腿,猛地往后扳,舅舅像一扇門板轟然倒下。舅舅岔了氣,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跟死人似的。
鑼鼓突然響了,大伙兒紛紛轉(zhuǎn)身,找凳子坐下。舅舅緩緩爬起來,眼睛像喝醉酒,紅紅的,找到自己的座,悶聲不響“看”畫集。
李奶奶一出場,觀眾就笑,誰不認識超英?導演為讓她顯出老態(tài),煞費苦心,給她裹上頭巾,這不是李奶奶,已近乎狼外婆的裝扮了。仍然俏眉俏眼、稚氣未脫,唱、念細聲細氣,觀眾有些失望,臺下一位輕聲一句:“像蚊子哼。”旁邊沒輕沒重就是一巴掌。“痛訴革命家史”是李奶奶的重頭戲,超英細聲細氣唱了兩句,嗓門突然大起來,嗓音清亮悅耳。臺下一陣熱烈的騷動:“這就對嘍!”一曲唱罷,超英自己跟自己笑起來。
臺上出來一隊扛槍的鬼子兵,一個、兩個……最后一個槍比人高,穿著曳地的日本軍服,像模像樣走正步。是四子。什么叫狗尾續(xù)貂、濫竽充數(shù)?這就是。這是支書決定的,小鬼子啟用小演員,名正言順。這招收到奇效,成為全劇最大亮點,觀眾伸脖子看已不過癮,許多人干脆站起來,沒站的都已東倒西歪。
看“畫集”,不就圖個樂嘛!
大會堂那么大,空著浪費。大隊辦了小學,大會堂兼作教室。
四子虛7歲,上一年級。不教拼音——老師不會——直接認字,算一加一等于幾。大會堂成了套在嘴上的馬絡(luò)頭,40個一般大的伙伴,坐在偌大的屋子里,占著面積的四分之一。讀著,寫著,魂兒已飛向窗外,鬼使神差的,屁股抬起來,扭過腦袋,眼睛就盯上場院里群飛的黃蜻蜓。
“嗡”地一下,頭上吃了老師一栗棗,魂兒慌忙回到腦殼里。
正經(jīng)的,是盼下課。
放學了。頭一件事是找東門對過的蘭兒。蘭兒不是本村人,比四子小一歲,還沒上學,到徐韓是探親、看外婆。蘭兒常來,每次來要待三、四天,他們熟了,倆人黏在一塊兒。四子眼里,蘭兒模樣好,白,牙白、臉蛋兒白;也干凈,即使臉上濺上泥點兒,看著還是干凈。四子喜歡看她,湊得近了,蘭兒就有點羞。四子心窩里有了暖暖的感覺。
一次打鬧搶奪中,蘭兒認為四子侵犯了她,激臉了,認真地要報復。四子撒腿跑向大會堂。同學們已掃過地,關(guān)門回家了。小四拍門,使勁拍。一件令四子瞠目結(jié)舌的事瞬間發(fā)生了:蘭兒貓腰上前,小手迅速扒開四子的短褲,狠狠地揪了一把。
受到如此羞辱,四子心窩里暖暖的感覺沒了,他和蘭兒的友誼就此中斷。
村里有人結(jié)婚,用大會堂辦婚禮。結(jié)婚,都是用船把新娘子帶來,吹吹打打,鞭炮齊鳴,拜高堂,吃棗茶,揭蓋頭。這是老做派,是風俗;現(xiàn)在成了封資修,要人家移風易俗。兩親家一位是公社黨委副書記,一位是革委會副主任,干部帶頭,群眾都拿眼睛望著。新娘子家住三里外林家大隊,這個大隊的社員擅養(yǎng)豬,有人出了一招,讓新娘子帶兩頭苗豬來,幫徐韓大隊改良豬種。新郎官和新娘子穿著平日衣裳,一路從林家大隊走過來,喜滋滋地站到臺上,一人一頭苗豬,揣在懷里像兩個娃娃。親戚們見人就說:“也好,也好?!贝迕駛冓s緊附和:“蠻好,蠻好?!?/p>
風俗,是不容易改變的。以后再沒人這樣舉辦婚禮,大會堂旋即變回馬絡(luò)頭。
徐韓小學的老師多是知青,走馬燈似的換,有時兩名,有時一名,都住在大會堂東廂房。一位泰州知青跟供銷社會計好上了,結(jié)婚了,她做老師的時間就比較長。女老師小小俏俏,愛使小性子;會計還算精壯,最大的特點是謝頂。謝頂和近視,鄉(xiāng)下少見。誰知道呢,也許就這點特別,她愛上他。
小兩口吵架,支書去找四子媽。四子媽是公社干部,同為女人,對付使小性子的老師,她很合適。四子媽去了,這事怎能少了四子呢,他也跟著。到大會堂東廂房,媽把門一關(guān),四子被關(guān)在外面,只好隔著門縫窺看。讓四子驚訝的是,會計雖垂頭喪氣,手里卻抱著自己的女人。她是用這種方式懲罰他么?路遠無輕擔,夠他受的。
四子懂事,守著秘密不說。
很快,小兩口獨特的吵架方式盡人皆知。女老師生氣,跑到村東橋頭坐著哭。村里人勸她,不回;男人來請,她要他抱她回家!男人要面子,僵持著。村里人越聚越多,也有起哄的。男人無奈,抱起女人,大家立即閃條道,男人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回到家。
老師是四子的老師,在這件事上,他感覺難為情,甚至與村里人一樣,有點瞧不起她。他已過了讓人抱的年齡,他將長大,將走出大會堂,去擁抱別人。也許到那時,他才能體會到戀人間的種種匪夷所思。
任何時代,都不缺少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