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
北京人。1971年加入鐵道兵,1982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1986年赴美留學(xué),獲碩士學(xué)位?,F(xiàn)就職于紐約市政府,主任數(shù)據(jù)師,居紐約。著有詩集《漂泊有時很美》,隨筆集《域外隨筆》,及小說選《紐約有個田翠蓮》等。曾任海外華文作家筆會會長,第十四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獲得者,現(xiàn)為《僑報》專欄作家。
那時曾子墨也就幾歲,她母親趙遐秋老師天天背著她,乘公共汽車去北京師范學(xué)院上班。大約一九七二年,趙老師從干校回北京,當(dāng)時人民大學(xué)尚未復(fù)校,所有人大的教師被分到其他高校工作,去北大的,北師大的。人大語文系很多教師分配到北京師范學(xué)院,即今天的首都師范大學(xué)工作,包括趙老師。
趙遐秋老師在人大是名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是她學(xué)問好,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古文功底極其深厚。二是她為人正派剛毅。為什么這么說?她在“文革”中是吃過大苦受過大難的人,是血水沸水里熬過來的女人。
據(jù)說趙老師出生在一個國民黨官吏家庭。她的父親一九四九年跑到臺灣,她和母親,好像還有個姐姐相依為命。她母親是河南人,一口河南話,身體微胖,待人和藹可親,在人大西郊大院里,就是今天的人大校園,誰都喜歡這個老太太。趙老師本人極受尊敬,她對學(xué)生十分嚴(yán)格,一絲不茍,但平日對大家非常真誠熱情,誰都知道她是個好人。就這樣一位真誠負(fù)責(zé)的好人,好老師,“文革”時因不同派別間的爭斗,讓她吃盡苦頭。
那年月人民大學(xué)分成兩派,各霸一方,搞南北朝,彼此矛盾非常尖銳。對立派一幫人揪住趙老師在臺灣的家庭關(guān)系不放,非說她是特務(wù),現(xiàn)行反革命,抄她的家,還把她關(guān)押起來,逼她承認(rèn)自己是黑手,是反革命。趙老師秉性剛烈,就是不從。于是他們打她,給她上刑。令人發(fā)指的是,這幫人居然用當(dāng)年渣滓洞集中營對付江姐的做法,往趙老師手指里釘竹簽,敢想象嗎,往手指里釘竹簽。但即便如此趙老師決不屈服,死也不從,最后他們只得放了她。
至今我仍無法想象,熱情溫和,戴一幅透明塑料眼鏡的趙老師,是如何熬過那段生死交替的可怕時光。后來她給我補(bǔ)課時,我望著她常會陷入遐思,江姐已經(jīng)久遠(yuǎn),可跟江姐有類似遭遇的趙遐秋老師就在眼前,她怎么挺過來的,她怎能挺過來,她像一枚歷史符號,讓我相信往事的真實(shí),也記住真實(shí)的往事。那時曾子墨只有桌子高,兩只大眼睛卟噠卟噠地,她明白她母親的人生分量嗎?
七七年大學(xué)恢復(fù)招生。我們這些“文革”中蹉跎十年的年輕人,以勝利大逃亡的心態(tài)瘋狂地投入高考。我們懷著破釜沉舟的信念,發(fā)誓趕上命運(yùn)末班車,拼出自身的不凡與不甘,成為國家棟梁之材。當(dāng)時有位詩人這樣寫道:
@ 我們的一生,要澄清十年的欺騙
@ 我們的一生,將掀起民族崛起的波瀾
@ 我們要把貧窮送進(jìn)墳?zāi)?/p>
@ 我們要用富強(qiáng)裝點(diǎn)人間
@ 為了這個緣故我愿
@ 用辛勤的汗水換取知識的寶劍
@ 為了這個緣故我愿
@ 把這一年一度的考場坐穿
遺憾的是,第一次高考我僅差三分未達(dá)錄取線。我母親焦慮地說,我請趙遐秋同志幫你補(bǔ)古漢語和作文吧。趙老師很忙,求她補(bǔ)課的人很多,但她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并且當(dāng)晚開課。我走進(jìn)她家,當(dāng)時天氣正涼,趙老師剛下班,身上的中式大棉襖尚未退下,她先生曾教授也在家,曾教授同樣是古文專家,任教于中央廣播學(xué)院。從那時起,我開始向趙老師學(xué)習(xí)古漢語和作文,用現(xiàn)在的話說,趙老師是我的啟蒙老師,私人家教,一對一授課,不同之處是:分文不取。
從開始我就感到趙老師對我,應(yīng)該說對我們這代人的深切關(guān)注。她的眉頭微鎖,認(rèn)真回答我的提問,及時糾正每個錯誤,我被趙老師的緊迫神情滲浸著,深感時不我待,每分鐘都可貴,我仿佛被她牽引著,跌跌撞撞去追趕失去的時光,急促的節(jié)奏和明確的方向令人興奮,心中充滿希冀。有一次趙老師點(diǎn)評作文,我覺得自己寫得很順,一氣呵成,肯定受夸獎。沒想到她目光略帶憂慮地問我:“到底你想說什么?”我連忙解釋:“是表達(dá)對周總理的懷念?!薄澳菫楹尾恢苯诱f,非繞來繞去?”我面紅耳赤,心想你太不理解人了,難道真沒看懂嗎?趙老師接著說:“寫文章一定要想好說什么再動筆,寫作的本質(zhì)是思考,你一會兒新四軍,一會兒少共國際,用詞華麗但主題像猜謎語,如果我判卷,三行之后就不看了,下一個?!?/p>
就這一擊,連同趙老師當(dāng)時的表情,我再沒忘記。這對后來形成我自己坦誠直白的文字風(fēng)格很有影響。
還有古文。我們這代人的古文基礎(chǔ)不是來自課堂,而是靠“文革”中讀雜書獲取的,非常凌亂,很不確定,這正是我第一次高考吃虧之處,整篇文章能看懂,但問到某個詞的含義卻講不清。趙老師當(dāng)機(jī)立斷,從《古文觀止》中選出五六篇給我講解,并讓我盡量背詠。“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壁w老師講古文時令人陶醉,既游刃有余又有音樂般的節(jié)奏感,誰說講課不是藝術(shù),誰說好老師不算藝術(shù)家,趙老師就是藝術(shù)家。“落英繽紛怎么講?”她問。“花落了,像雪花飄?!薄班牛梢赃@樣理解,但還有一說你應(yīng)知道,落,始也,落英指剛剛開放的花?!薄皠傞_?”“對,剛開,知道就行,這問題不會考?!惫湃嗽?,舉綱而目張。趙老師講課就是個綱,把我東拼西湊的古文知識連接起來,形成真正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文化底蘊(yùn),讓我終身受益。
一九七八年我考入中國人民大學(xué),語文和數(shù)學(xué)分都打了翻身仗。那時考上大學(xué)得意啊,狂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十年一劍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高興得不知姓什么了。我們胸前別上白底紅字的?;?,在馬路上高談闊論,腰間若再佩把短劍就成電視劇中的黃埔生了,來不來就主席如何如何,小平同志說,東歐經(jīng)濟(jì)改革中的物質(zhì)利益問題,好么,就聽他們胡掄吧。
在這種氛圍下,人的心態(tài)也會異化。那天我遠(yuǎn)遠(yuǎn)看到趙老師拉著幼小的曾子墨,母親和小女兒,母親一會兒看看女兒,女兒一會兒仰頭看看母親,她們向我走近,我想上前打招呼,說句謝謝老師的話,可不知為何竟躲開了!那時人大校園里有許多柏樹墻,一人多高。我躲到柏樹墻的另一側(cè),望著她倆樹影支離的身影從我身旁走過。我的臉通紅,我相信我的臉一定是通紅的,我的心咚咚跳,當(dāng)時就覺得十分愧疚。三十多年過去,現(xiàn)在想來仍無法解釋自己,為什么會這樣?這樣的人怎能建功立業(yè),難怪后來會漂泊一生呢。
我一直未能把鳳凰衛(wèi)視主持人曾子墨對上號。不久前有人說,知道嗎,曾子墨是人大子弟,她母親就是語文系的趙遐秋呀。我眼前嘩地亮起來,涌出以下這些畫面,微胖的身材,透明塑料眼鏡,中式棉襖,卟噠卟噠的大眼睛,把頭貼在母親背后的小臉蛋,蹣跚走路的樣子,母女的身影,這一切像《山楂樹》的鏡頭,把那個時代空氣中的味道、聲音、服飾,最主要是情感,潮水般沖進(jìn)我的胸膛。時光荏苒滄海桑田,當(dāng)年的小女孩兒如今已成為媒體明星,而我更刻骨銘心的是對她母親,以及那一代深厚寬廣的知識分子的深深敬意,他們堅守了文明的根基,用肩膀托舉出新時代的燦爛,他們的生命分量怎樣估計都不過分。
謝謝您趙老師,請原諒我當(dāng)年的浮躁。相信您從這些文字中能感到我的真誠和領(lǐng)悟,以及對生命價值的不懈追求,這不正是您對所有學(xué)生期待的嗎?
上次回國到天津串親戚,我的老朋友光海一見我就說:“嘿,帶你去看看天津的花鳥魚蟲市場,讓你開開眼?!蔽覜]太認(rèn)真,因?yàn)槲覍Υ艘桓[不通,他那么一說我這么一聽就放下了。兩天后的清晨約六七點(diǎn)鐘,按我的習(xí)慣這仍屬后半夜,光海就砰砰砰敲我的門,把我從夢中喚醒。“起來起來,跟我走。”我沒怪他,回國幾個月都習(xí)慣了,人家找你就這樣,沒電話沒約好,說來就來,熱情和真誠容不得你說個不字。我突然感到美國的生活習(xí)慣,什么隱私啊,先打個電話呀,其實(shí)都因?yàn)樾臎]到位所至。生活中如果常有什么人敲你的門找你纏你,不是挺溫暖的嗎。
光海開車帶我穿過天津清早的街道,很多景象都是我熟悉的。賣果子的小攤兒,提草籃的婦女,流水般的自行車,把我拽進(jìn)回憶。還是這個樣子,我不禁感慨。光海點(diǎn)點(diǎn)頭:“天津啊,再過五百年也變不了,這是天津人的缺點(diǎn),也是優(yōu)點(diǎn)。你想找老祖宗的玩藝兒,全中國轉(zhuǎn)遍了沒找著,天津一定有?!薄疤旖蛞欢ㄓ小保也挥X品嘗著這句話的含義。車子沿海河邊的張自忠路一直向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穿過一個很大的門洞,光海開始找停車位。我這才注意到馬路兩旁一輛輛排滿了車,人們像趕廟會一樣向前流動?!暗搅??”我問道。“起碼還得一里地?!惫夂9室獍选耙焕锏亍苯赖锰卮啾溃彝耆胀ㄔ?,透著嚴(yán)肅莊重。
馬路兩旁的人流把我們帶向光海所說的花鳥魚蟲市場。這是個大場子,有半個足球場大。里面有鐵皮鋼筋焊接起來的一排排固定攤位,上面還有棚子,既防雨又防曬。我止住腳步,因?yàn)槲覐氐左@呆了,怎么會有這么多人,這么這么多人,在一個我從未留意過的花鳥魚蟲主題上集結(jié)。光海一把拉住我胳膊說:“跟著我別走丟了。這地方哥哥我可沒地兒找你?!蔽艺\惶誠恐地跟著他,摩肩接踵地走進(jìn)場子里。
進(jìn)來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以花鳥魚蟲為主,兼有別樣。賣光盤的,賣跌打損傷成藥的,賣吃喝的,賣古玩的,什么都有。光海拉著我在一個很像賣糧食的攤位前停下?!爸肋@是賣嘛?”“小米兒?!薄霸倏纯础!薄靶∶變?,有錯嗎?”我故意用天津話回答。
沒等光海說話,賣東西的小伙子就答茬兒了。他沖光海一笑:“大哥來了?!痹瓉硭麄冋J(rèn)識!“大哥,今兒怎么帶來個棒槌?!边@句我聽懂了,天津人管傻帽兒叫棒槌,他意思是說我是傻帽兒。光海哈哈大笑:“我弟弟,剛從美國回來,變傻了。你給他上一課?!毙』镒宇D時不好意思起來,臉上掛滿歉意。原來他賣的是一種混合鳥食,里面有小米兒,但不是糧食店賣的生小米兒,而是焙制過的半熟小米兒。除了小米之外還有蕎麥籽兒,草籽兒,還有好多東西,我都記不住。最后一個我記住了,是抗生素。他指著一個小口袋說:“這堆兒是專門治病的,里面有先鋒霉素。”他還說了這種鳥食可以喂什么鳥,什么畫眉啊,黃眼兒啊,從沒聽說過這么多鳥名字。
我開始暗自失落,為自己對此道毫無所知甚為迷惑。天津是我非常熟悉的城市,可我從沒有聽說過有這么個花鳥魚蟲市場,更不知這里竟翻涌著一個巨大的世界。我開始被動起來,跟在光海后面徘徊。光海呢,看上去甚是瀟灑,帶著我像帶個孩子。
他在一個好像是賣菜的攤位前停住問我:“看看這是嘛?”地上擺著一捆捆像野菜一樣的植物,綠綠的稈兒和葉子,拖著個細(xì)長的根莖。這回我不敢胡說了,忙說不知道。再看看。是薺菜?可要是薺菜也太老了。光海說:“像薺菜可不是薺菜?!彼又鴨枺骸澳阏f他賣的是稈兒還是賣得是根兒?”我看看稈兒比根兒長很多,就說賣的是稈兒?!安粚Γ歉鶅?,因?yàn)楦鶅豪镉袞|西?!薄坝袞|西?什么東西?”說話間光海拿起一枝像薺菜的草,在根部一個微微鼓起的地方一掰,一個雪白的小肉蟲子掉出來,在地上扭來扭去。“還是活的!”我驚嘆道?!皩α?,這是一種專門寄生在這種草根上的蟲兒,喂鳥最好。要想讓鳥的毛發(fā)亮,就得喂這種蟲兒?!薄翱擅總€根都有蟲子嗎?”我話音未落,賣東西的老太太喊起來:“您說嘛?要有一根兒沒蟲兒介都?xì)w你老?!薄罢娴模俊蔽姨魜硖羧?,挑出一個根部較細(xì)沒有任何凸凹的給她,“這個有嗎?”老太太連眼都沒眨,上去叭地一掰,一個蟲子掉出來。
哎呀,這下我是如墮五里云霧。小米不是小米,薺菜不是薺菜,草根里竟然有蟲子,我的好奇心被生動地點(diǎn)燃。我在一排賣鳥籠的攤位停住腳問了一句:“多少錢?”那個看攤兒的中年漢子看看我沒吭聲。我正疑惑,光海回頭對我說:“你倒說說這籠子值多少錢?”我想起美國的沃爾馬連鎖店里賣的鳥籠子大約是三四十美元一個,折合成人民幣也就是三百多元左右,“四百塊?”我試探著。光海和賣籠子的漢子都笑起來:“嘛玩兒?四百,您再加個零?!薄八那??這么個竹子編的籠子要四千元?”我驚呼起來。
光海舉起眼前的鳥籠子端詳了一下說:“你看看,這個籠子的每根料都是一根竹子,中間沒有接頭?!蔽铱戳丝?,對,說的沒錯。光海又說:“你提提這個籠子,再提提那個小的?!蔽野此f的做,發(fā)現(xiàn)大個兒的籠子反倒比小的輕。“這就對了,知道為嘛嗎?重的用的是新竹子,處理得不好,水分大,所以重。這種籠子經(jīng)過一個夏天就完了,根本用不住。而這個輕的用的是舊竹子,甚至可能是百年的舊竹。這種竹子永遠(yuǎn)不會變形,而且光滑凝重古香古色。再看上面的銅活,那個是機(jī)器壓的,這個是手工雕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那這個算最貴的嗎?早著那,上萬甚至更貴的也有。要趕上個宮廷物件兒,說不好值多少錢?!?/p>
我們再往下走就到了純粹賣鳥的地方。各式各樣的鳥,大的小的紅的黃的白的,讓人目不暇接。當(dāng)我感嘆這些鳥美麗的色彩時,光海不以為然地?fù)u搖頭?!叭说念^發(fā)可以染,鳥毛一樣可以染。而且鳥毛長得慢,一時半會兒你還看不出來。”“你是說這里有些鳥的顏色是染的?”“太是染的了?!惫夂S终f普通話了,而且那個太字拉得很長,嘴都停了聲音還在響。他指著一只鳥:“這叫紅脯兒,可惜是個假的,紅得邪性。我還告訴你,越貴的鳥越可能是假的?!蔽铱粗@只鳥,死活看不出是染的:“我實(shí)在不明白鳥兒怎么可以染,你染的時候它不掙扎嗎?”“不掙扎,先下點(diǎn)安眠藥讓它睡了,醒了就染好了。”“那它不會一覺醒不過來嗎?”“不會,光海非常確定地說。這事你干不了,我也干不了,但有人就能干?!?/p>
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攤位旁很多人聚集著在看一對兒黃黃的小鳥。光海的臉色一下明亮起來,他拉著我湊上去?!澳愫煤每纯矗此鼈兏陕锬??”我看到一只黃鳥在用嘴為另一只理毛,在它的背上啄來啄去?!笆谴蚣??”我問道。光海搖搖頭:“你看那只了嗎?它背上長了癬,很癢,這只就幫它撓癢癢,無論白天黑夜。得病的那只要一出聲,算是呻吟吧,另一只馬上就過來幫它。你看看,多仁義,能讓人掉眼淚。”光海眼里的光芒上下浮動,這回終于輪到他感慨了。我看著這對小鳥,真是跟光海說的一模一樣。“這種鳥很貴嗎?”“比較貴,因?yàn)楹茈y人工孵化。我知道一個姓穆的回民,在寶砥縣,只有他會孵。“光海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籠子里的黃鳥,看上去好像他也是一只鳥,完全明白籠子里的鳥在說什么干什么。我突然覺得人類馴養(yǎng)了那么多種動物,牛馬豬羊還有狗,最初真是為了要使用它們嗎?不,不對。人類祖先一定是首先發(fā)現(xiàn)他們可以和那些動物交流,發(fā)現(xiàn)他們與動物之間有相通的地方,然后才馴養(yǎng)它們,就像光海和黃雀兒的關(guān)系一樣。情感才真正是文明進(jìn)化的源泉。
光海猛地回過頭,驚醒似的到處找我。我站在他身后不遠(yuǎn)的一塊空地上,初夏斜陽像女人的指尖掠過我的身上,讓人有陷溺之感。我覺得我正在一個齊腰深的巨大無邊的水池里浸泡,水溫剛好,水光嫵媚。水的浮力托舉著我牽引著我,把我?guī)蛞粋€久別的遠(yuǎn)方。我走到光海身邊,看他點(diǎn)煙抽煙,又點(diǎn)煙又抽煙。煙從他的嘴吸入,卻好像盤旋在我的心里,一點(diǎn)兒都不嗆。
你看,魚咱還沒看,下次,下次帶你好好看看魚。光海意猶未盡地說。對,下次??上麓文闱f別那么早砸我門?!凹傺蠊碜?!”光海一笑。
你說他,不知怎么竟冒出這么一句。
禪絲是匹牡馬,聽說七歲。
上周末去賓夕法尼亞州的深山里騎馬。管馬的是個輕壯山里女人,她剽悍威猛,腰間扎著寬板兒帶,令臀部顯得格外挺拔,腳下大皮靴咔咔響,手上的對講機(jī)醉鬼般說著胡話,她老遠(yuǎn)招呼我:“嘿,你,這馬歸你了。”聽她喚我就覺得自己是女的,要被拉去上床。我鎮(zhèn)靜一下走過去,這才看清她那張健朗性感的臉龐,碩大的乳房令我脈搏加快。
我接過”板兒帶“遞上的韁繩,望著眼前這匹叫禪絲的栗色摩爾根馬,心底驟然涌起柔情。我對馬深具好感,中學(xué)時曾在馬場做工,天天與馬為伴。當(dāng)時有匹叫月亮的白馬是我的玩伴,我天天喂它,給它洗澡梳毛,臨走時含淚向它告別,它居然竄過圍欄要跟我走,把那個豁嘴兒場長嚇一跳。從此見到馬我就想摸?,F(xiàn)在禪絲就在眼前,我上去就撫摸它,我會摸馬,要順毛,摸它自己夠不到的地方,比如腮后或脖子,替它撓癢癢。禪絲立即瞇上眼,一看就十分受用。
禪絲瞇著眼并未合上,實(shí)際上它在端詳我。當(dāng)年豁嘴兒場長說過,馬這種動物最一見鐘情,頭一面,喜歡你就喜歡,不喜歡你就不喜歡。我覺得禪絲顯然喜歡我,它的尾巴歌唱般搖曳,表情沉迷得像孩子。這并非我自作多情,“板兒帶”扶我騎上去的時候,禪絲扭過頭看我,好像要跟我說話。我拍拍它脖子“禪絲,就辛苦你了,陪我走一趟。”我先說中文,再說英文,怕它聽不懂。
馬隊在森林小徑上徐行。路上散落著馬糞,兩旁青草霧一般浮現(xiàn),成群的野火雞,還有松鼠,漫不經(jīng)心地在不遠(yuǎn)處游蕩?!鞍鍍簬А碧匾舛谖遥骸皠e讓禪絲吃草,聽見沒?”我環(huán)顧前后,不明白她為何只對我說,其他騎手呢?我正疑惑,只見禪絲突然脫隊,朝路邊一簇青草走去。我連忙拉韁繩,試圖阻止它,可它不怕我,還回頭對我打吐魯,比我還厲害。我嘴上雖喊:“禪絲,快回來。”手中的韁繩卻松了,眼睜睜看它大嚼起來。我怕“板兒帶”發(fā)現(xiàn)會罵它,還東張西望為它放哨:“禪絲,‘板兒帶’來了,你快點(diǎn)兒。”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蹄聲伴隨板兒帶的吼叫沖過來?!岸U絲,你給我滾回來!”說著她一把抄起禪絲的馬韁,粗暴地將它拉回隊伍。我一個勁兒胡魯禪絲的脖子,生怕它受驚嚇。我說:“馬不吃草還是馬嗎,那不成機(jī)器了?!薄鞍鍍簬А卑疡R鞭在我眼前一揮:“聽著先生,照規(guī)矩來懂嗎?”我心說有本事你抽我啊,留神老子把你的板兒帶脫下來,你敢當(dāng)土匪咱就敢做流氓。
“嘿,這下你老實(shí)了吧,說你呢禪絲?!蔽也煌]p輕拍它的圓屁股,想讓它盡快平靜下來。原來這才是拍馬屁的本意,多溫馨的詞匯,愣讓人類用歪了。禪絲好像皮很厚,不把挨罵當(dāng)回事,它側(cè)過臉對我一揚(yáng)一揚(yáng)地點(diǎn)頭,眼角的魚尾紋分明是在向我微笑,我感動得俯身摟它的脖子,“禪絲,咱是哥們兒,啊!”我們隨馬隊在林間徜徉,陽光被樹枝切割成閃亮的鱗甲,使四周凸顯寧靜。這期間,禪絲又幾次想吃草,都被我勸阻了。你得好好跟它說,它能聽懂。
林間小徑在一條山溪前中斷。河水約二十來米寬,清澈見底,趟過去便是終點(diǎn),我與禪絲的相伴看來就要結(jié)束了。我不禁又去摸它脖子,用手指梳理它飄逸的鬃發(fā)。這時,想不到的是,禪絲渡水到一半,突然停在河中間不動了,溪水沒過它的膝蓋,緊貼著我腳下的馬鐙。其他人都已過去,他們隔岸觀火,對我大聲訕笑叫嚷著。我雖看去十分尷尬,上不上下不下,但心中并無一絲慌亂。我相信只有我懂得禪絲的心思,它不希望我離開,想困住我,讓我哪兒也去不了。我繼續(xù)梳理它的頭發(fā),輕輕跟它說話,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靜聽流水的吟唱。
奇怪的是,“板兒帶”呢?我向河岸望去,發(fā)現(xiàn)她騎在馬上,馬的前腿在水里后腿在岸上,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實(shí)際上她在微笑,還不時無奈地?fù)u搖頭,耐心等著我和禪絲。斜陽映紅她的臉龐,她的嘴唇和雙眼異常迷人,我驚訝地望著她,她卻側(cè)過頭,依然自顧自地微笑著。真不該叫她“板兒帶”,這名字不適合她。
離開時,禪絲已恢復(fù)原來的表情,它瞇起眼睛像睡著了,對我的道別并未在意。它的沉默讓我頗感失落,好像一夜情,天一亮就被轟出來。倒是“板兒帶”,真后悔這樣稱呼她,在遠(yuǎn)處向我揮手,讓我的步履頓時躊躇起來。我想問她的名字,可最終沒有回頭,禪絲也好“板兒帶”也罷,昵稱不是更容易記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