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貝保·熱合曼
男,維吾爾族,1982年畢業(yè)于山東曲阜師范學院中文系,84年加入新疆作家協(xié)會,先后在《人民日報》《新疆日報》《民族文學》等報刊發(fā)表大量作品。作品多次獲獎,入選多種選本。
大哥家的樓房掩映在一片林蔭之中,林中,清一色榆樹間或幾棵白楊。榆樹看上去都有些年頭,枝繁葉茂、葳蕤蔥郁,于是就成了鳥的棲息地,嘰嘰喳喳,飛進飛出,極富情趣。
第一次到大哥家的新居,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站在五樓陽臺上,伸手就能觸到樹上的榆錢。記得小時候吃不飽肚子,一到樹上綴滿了新綠的榆錢,我們就像靈巧的猴子,從這棵樹上下來,又爬到另一棵樹上。捋一把榆錢裝進挎兜,再捋一把塞進嘴里,等回到家的時候,挎兜塞得鼓囊囊的,嘴也糊得臟兮兮的。
觸景生情,不由得感慨往事不堪回首。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頭頂上突然傳來鳥的叫聲。我不由抬頭尋聲仰望,看到一只小鳥棲落在高高的樹枝上,亮開歌喉,情不自禁地歌唱著。鳥的腹部是鵝黃色的,聲音婉轉悠揚,尤其是每次叫到最后,都有鈴鐺一樣清脆的回音。
因為畢竟是在農村長大,孩提時代都有一段掏鳥窩的經歷,見過的鳥自然多了。有些鳥雖說叫不上學名,但我們都給它們起了名字,像“大頭郎”“竄樹林”“包包吃”什么的,很是形象,一說都知道。
不過頭上這只鳥,我還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從顏色上看有點像早先的“黃喇叭”,可聽聲音卻又不是。我就有些納悶,于是回到客廳向大哥求教。大哥就咧嘴一笑,說這種鳥以前他也不曾見過,說不定是誰家的寵物鳥沒有看好,飛了出來。“叫不上名字的鳥多了,不一定都是別人家飛出來的。既然聲音像鈴鐺一樣,就叫‘黃鈴鐺’不行嗎?”這時,做完禮拜的岳母從里屋出來,一邊掐著“泰斯比哈”(念珠),一邊開玩笑說。聽岳母這么一說,我和大哥都覺得很是貼切,就笑著點頭稱是,便以“黃鈴鐺”來指代樹上的小鳥。
大哥家的客廳和陽臺相連,中間用玻璃隔擋分開,只要回頭一望,陽臺上的一切盡收眼底。時隔不久,就發(fā)現(xiàn)“黃鈴鐺”停止歌唱,由樹枝飛落到陽臺的臺沿上。很快,就又有幾只尾隨而至。這才看得一清二楚,一律都是灰翅膀,黃肚子,而鳥喙和鳥爪子則是紅色的。來來回回在陽臺沿上跳躍著,追逐著,突然躥過來一只鴿子,它們便撲棱雙翅“嗖”的一聲驚飛了。
這種鴿子我再熟悉不過了,除了脖子和尾巴是褐紅色,其余都是一素白,人稱“旦布代爾”,是家鴿中最常見的一種。鴿子在不停咕咕叫的同時,旁若無人地啄食陽臺沿上的食物,等嗉子鼓成一個明顯的疙瘩之后,這才跳到陽臺地面,低頭將喙伸進一個水盆,然后仰首伸直脖子讓水流進肚子。這樣反復若干次數(shù),才算吃飽喝足,復又躍上臺沿,梳理梳理羽毛,稍稍打個盹,不慌不忙地飛走了。
我這才弄明白,原來見有鳥雀光臨陽臺,平日工夫大嫂就有意將剩飯剩菜放在臺沿上。久而久之,鳥兒們摸著了門道,捷足先登,不請自來。后來大嫂就慢慢和這些精靈有了感情,索性連飲用水都提供上了,如果哪天陽臺上少了幾只鳥,大嫂嘴上就念叨個沒完。
后來再到大哥家,我就特別留意陽臺上的變化,看是不是有新的鳥兒造訪。很快,就有一只藍白相間的小鳥撞入我的視野。長長的尾巴,長長的喙,尤其是啄一口食,尾巴就迅速點一下的樣子,馬上讓人回想起兒時在河邊嬉戲的情景。那時候我們經常在河邊碰上這種鳥,就這樣尾巴一點一點的,順著水邊找食吃,好像蜻蜓點水似的,很少在一個地方逗留。因為喜歡水的緣故,我們就叫它“水雀”。還是和以前一樣,“水雀”往返穿梭,來去匆匆。剛看著還在陽臺上覓食,臉一轉就已渺無蹤影。你還以為它遠走高飛了,一回頭卻又發(fā)現(xiàn)它在水盆當中“撲騰撲騰”洗澡呢,滑稽得很。
進入夏季,陽臺玻璃隔擋的那扇門就會敞開。有一天中午午睡的時候,隱約聽得客廳一片嘈雜,而且不時伴隨著鳥翅呼啦啦扇動的響聲。跑到客廳一瞧,餐桌吃剩的西瓜皮上,落滿了一群鬧得正歡的麻雀。主人一聲吆喝,驚慌的麻雀又呼啦啦扇動翅膀,嘰嘰喳喳叫著落在了樹上。
最讓人心動的還是那些燕子。烏黑發(fā)亮的羽毛,俊俏輕快的翅膀,狀若剪刀的尾巴,因為最喜接近人類,往往將巢筑在農家的屋檐下,秋去春來,矢志不渝。如今又在大哥家的陽臺上看到了燕子的身影,不是一只,而是五六只,一字排開,齊刷刷相擁在那里。我猜想這可能是剛出窩的小燕子,在父母的引領下,路經此地稍事休憩而已。你聽那孜孜不倦的啼叫,多么親切,多么富有人情味:“我不吃你的谷子,我不吃你的糜子,我在你家抱一窩兒子……”
我原以為到了冬天,大哥家的陽臺會呈現(xiàn)一種蕭瑟景象,去了才知道依舊還有不少鳥在堅守。最多的是麻雀和山雀,還有一只被大嫂喚作“霸王鳥”的黑鳥。之所以叫它“霸王鳥”,是因為這只鳥生性好斗,善吃獨食。不管是同類,還是別的什么鳥,只要被它遇上,喙和爪子并用,一陣猛烈攻擊,不趕出陽臺不會善罷甘休。
那天我正好碰上這只“霸王鳥”。咋一瞧,好像是一只烏鴉,可沒有烏鴉個大,而且叫聲動聽別致,遠非烏鴉能比。說是“黑巴兒”鳥,尾巴又長出一截,同樣關鍵是聲音差距太大,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就看到,這只“霸王鳥”野蠻驅逐了一群麻雀之后,長時間賴在陽臺不肯離去。低頭啄一陣吃的,再昂首美妙地叫上一陣,跳上跳下的,顯得有些浮躁。不一會兒,一只同樣的黑鳥翩然而至,“霸王鳥”一反常態(tài),雙爪并攏,甩著頭“噔噔噔”蹭到黑鳥跟前,身子貼著身子,嘴對著嘴,表現(xiàn)出一副十足的媚態(tài)?!翱吹搅税?,只有在女朋友來的時候,‘霸王鳥’才會變得乖巧,好像換了一個鳥似的?!笨次铱吹贸錾瘢笊┮徽Z道破了天機。
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大哥家的陽臺還真是有些與眾不同。半圓形的,分兩個層次,一根根豎條狀的材料上下連接,好像一個大大的鳥籠子。所不同的是,別人家的鳥籠子掛在屋里,而大哥家的卻掛在露天,一年四季鳥兒進出自由,讓人親近鳥兒的同時,也親近了自然。
第一次見到“恩格爾”先生,是在20年前的一個冬天。當時鄉(xiāng)上舉辦一期統(tǒng)計培訓班,“恩格爾”先生作為上級單位業(yè)務權威,親臨現(xiàn)場進行面對面集中輔導。
原以為“恩格爾”先生腋下夾著公文包,鼻梁上架著高度數(shù)眼鏡,是一個嚴謹古板的文弱書生。等到了培訓班上才發(fā)現(xiàn),他一不近視,二不帶任何資料,取下帽子,脫了大衣,一坐就是一個上午,而且因為緊密聯(lián)系農村實際,采用的又是互動式教學方法,期間沒有一個溜號的,效果很好。
也就是在這次培訓班上,我們第一次聽說德國統(tǒng)計學家恩格爾,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恩格爾系數(shù)”。而這個系數(shù)又與農村奔小康的標準關系密切。也就是說,在一個家庭消費結構中,收入越少,用來購買食物的支出比例就越大,推而廣之,國家就越窮。所以提高農民收入,必須從改變消費結構上做文章。
或許正是因為分析得深入透徹,就有人索性稱他“恩格爾”先生,而將其原名塔依爾拋在了腦后。他先是一本正經,連連搖頭,說“不敢當,不敢當”,繼而哈哈一笑,欣然接受了。
后來我的工作發(fā)生變化,和他在一個樓里上班,相互見面的機會就多了起來。有時候還和他一起走村入戶,甚至偶爾住在鄉(xiāng)下,一聊就是一個通宵。我就發(fā)現(xiàn),“恩格爾”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物,尤其在穿戴方面,冬季和夏天反差很大,判若兩人。到了冬季,他就表現(xiàn)出追逐時尚的一面,頭戴哥薩克式船型皮帽,腳蹬一雙高腰皮靴,而一件款式新穎的大衣總是披在肩上,配之以長長的一條圍脖,顯得特立獨行,瀟灑氣派;可是到了夏天,則一反常態(tài),不修邊幅了??偸且患L袖衫,沒見過打領帶,褲子皺皺巴巴,鞋子失去原色,因為天生一頭卷毛和長時間不刮胡子,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知識分子。
其實只要仔細一琢磨,就又覺得非常合乎情理。夏天他的工作環(huán)境主要是在田間地頭,土里來泥里去的,雖說身上臟了,他這個“土專家”的心卻和莊戶人貼得近了;而冬季就不一樣了,大田的勞作均已結束,主要精力都用在業(yè)務培訓和面授機宜上面,而且因為都是在室內進行,穿戴整齊和時尚一些,也和他為之奮斗的奔小康目標相吻合,以期達到“土洋結合”的示范作用。
如今城里人都抽名煙,特別是一些坐機關的,似乎身上不裝一盒名煙,就不能顯示自己身份似的?!岸鞲駹枴币渤闊煟覠煱a不小,一根接一根的,食指和中指都熏黃了。不過他抽的不是名煙,而是地地道道的地產貨——莫合煙,勁越大越好,就是鄉(xiāng)下人所說的要靠著墻抽的那種。這種煙味嗆人不說,還火星四濺,他的襯衫布滿一個個小洞,就是被煙燒的。我曾問過他,都啥年代了,咋還抽這種煙?他卻非常神秘地告訴我,是因為懷舊情緒。
很快就在一個農戶家里得到印證。那是好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們來到一農戶家里,打算通過抽樣調查,了解一下那家人的人均收入情況。起先人家不太愿意配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說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只見“恩格爾”先生不慌不忙掏出煙和紙,卷了一根莫合煙遞過去,劃一根火柴幫其點燃,然后自己再卷一根美滋滋地抽著。原本敷衍的莊戶人仿佛突然遇上了朋友似的,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從他家種了多少地,養(yǎng)了多少牲畜,誰看病花了多少錢,賣一頭牛又賺了多少錢,一五一十算得頭頭是道,毫厘不差。臨了還不忘贅上一句:“好長時間沒有抽過這么硬棒的莫合煙了,過了559d4408872f59441494884b36264c38癮了。”
除了抽煙,“恩格爾”也喜歡喝點小酒,不過酒量有限,幾杯酒下肚之后,話就多得收不住口,弄不好還會像孩子一樣哭哭啼啼。一次周日我去辦公室找一個電話號碼,碰巧他也在單位加班,于是非要拉我到門口小餐館喝酒不可,我就硬著頭皮去了。兩人一瓶二鍋頭,幾樣小菜,一邊雜七雜八聊著,一邊你一杯我一杯喝著。沒想到酒過三巡之后,他就莫明其妙端著酒杯開始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似乎非常傷心,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就勸他想開些,或者干脆扶他回辦公室,大庭廣眾的,讓熟人碰上了不好看。他卻說:“老兄你放心,我把握著分寸,不會出洋相的?!痹掚m這么說,可就是坐著不動,依舊一邊喝一邊哭,讓我的心里也酸酸的。
實際上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什么名堂,我就懷疑他有心理壓力,只是借酒宣泄一下情緒而已。然而不料想事隔幾年之后,我又遇到他哭過一次,不過這次不是因為喝酒,而是在一次相當規(guī)模的業(yè)務大會上。
因為那次會議分管領導出差在外,就臨時決定由我主持,輪到“恩格爾”先生安排下一階段工作,說著說著他就止不住哽咽起來,而且不時站起身向臺下鞠躬,意思是拜托各位給他一個面子,盡快地把耽誤的工作趕上來,否則影響了大局他擔當不起。我?guī)状巫屗聛砺f,他就是不肯,甚至到后來幾乎有點泣不成聲了。
后來我才了解到,這是一項緊急的工作,因為相關數(shù)據(jù)沒有及時匯總上來,招致有關方面不滿,他這才走此下策,以淚相求。后來我又調動了工作,從此很少見到“恩格爾”先生。
突然有一天,他卻從天而降似地來到了我的辦公室,而且滿面春光,談笑風生,告訴我他現(xiàn)在已經在市里工作,尤其是盼望已久的縣級待遇也解決了,言語間不難看出他有多么滿足和欣慰。
他是為一個知青同學的工齡計算問題找我來的,因為負責此項業(yè)務的同志恰巧去了企業(yè),我就留下電話號碼,讓他過后電話聯(lián)系?!岸鞲駹枴毕壬浅8屑ぃ⌒囊硪斫舆^紙條揣在懷里?!罢視r間我做東,叫幾個老同事好好聚一聚。”臨走時他一再叮囑說。
然而就此一去,卻成了永久的生離死別。當我后來聽到他沒過幾天就突發(fā)疾病不治身亡,一下子陷入了悲痛的深淵。特別是當那位知青同學帶著我寫的紙條,無不惋惜地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不由得睹物生情,感慨萬千,一任淚水縱情而流。
永別了,“恩格爾”先生。
紙又不是繩子,怎么可以用“拴”這個詞呢,而且一拴就是一輩子?一開始我還以為聽錯了,更何況此話出自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我就懷疑這廝頭天晚上酒喝多了,醉意朦朧之中,信口開河冒出這么一句,讓我一時不得其解。
聽到這話緣自職工公有住房情況調查,其中有一欄涉及婚姻狀況,因而要求提供結婚證書,以備審核。我是八十年代初期結的婚,當時還在農村,結婚證就是一張紙,封面紅底黃字,“結婚證”三個大字維漢兩種文字,漢文隸書,維文則是新文字。正文除了我和愛人的名字、年齡和格式化內容,就是一枚公章。因為年代久遠,顏色泛黃,字跡模糊,加之進行登記的又是一位新潮晚輩,突然看到一張只有文字,卻沒有夫妻合影的老式結婚證書,就像發(fā)現(xiàn)了一件古董似的,先是哈哈笑著連連搖頭,繼而他不可思議地來了一句:“就這么一張紅紙把人拴了一輩子??!”
雖說只是一句不經意的玩笑話,仔細琢磨之后,才發(fā)現(xiàn)包含著深刻的人生真諦。由此我想,許多至理名言不一定都出自偉人和名流,那些出身卑微,卻切近實際的尋常百姓,同樣因為一語中的的思想火花給人以啟迪。而且較之于前者板著面孔說話的“諄諄教誨”,這些來自身邊平淡無奇的“現(xiàn)身說法”,似乎更容易讓人引起共鳴。簡言之,小人物產生大思想,平常事折射大哲理。
就說婚姻這樁事情,有的人的確是一張紙管了一輩子,有的人卻是一輩子換了幾張紙。一張紙管了一輩子的,不一定紙張變成了繩子,因為拴住了人心才拴住了婚姻;一輩子換了幾張紙的,或許就把紙張當作繩子,本想繩子拴得越緊,人心越牢固,最終卻事與愿違,分崩離析。
想起我們的父母,互為夫妻,全靠長者的旨意,根本沒有自己選擇的余地。按我們維吾爾族早年的習俗,女兒家一帽子打不倒,就可以談婚論嫁。那個年代食不果腹,找一個如意郎君,就等于找到了一個糊口的地方;而更重要的是,父母也從此就卸了一副擔子。
從五個孩子先后呱呱墜地到一天天長大,我家里的生活一直處于艱難的境地,吃了上頓愁下頓,添了兒子的新衣,女兒的鞋子又露出了腳指頭,日子難熬。然而父母就這樣跌跌撞撞走過來了,尤其到了年事已高之際,老兩口形影不離,相依為命。期間曾經有過過不下去的危急關頭,但到頭來并沒有因此勞燕分飛,硬是挺了下來。有諺語說,度過嚴冬的百靈鳥,最知道春天的溫暖,好像就是針對父母而言,讓我們欣慰。
事實上在父母那里根本沒有看到過一張結婚證,或者壓根兒就沒有,但這并不意味著婚姻就不美滿和牢固。直到父親過世多年,母親每每談及父親的往事,眼里依舊閃爍著思念的淚花。
雖說隔三差五就要參加一場婚禮,卻從來不曾特別留意過當下的結婚證書。因為想到這個題目,前兩天再去恭賀新禧,我就專門討要仔細鑒賞了一番。難怪別人笑話,原來新式結婚證書的確有別于我們那個年代。紅彤彤一個小本,湊近一瞧,赫然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監(jiān)制”字樣,打開再看,一對新人的婚照隨即映入眼簾,接下來才是持證人姓名、年齡、國籍及發(fā)證機關,鮮艷奪目,莊重美觀。
而且婚禮場面隆重熱烈,花樣翻新,從司儀不斷煽情營造氣氛的起承轉合,到新郎新娘相互交換戒指的美妙瞬間,無不給人留下其樂融融的深刻印象。如果換作一場民族式婚禮,簡直就成了歌舞的海洋,臺上一陣陣歡快悠揚的樂曲輪番演奏,男女歌手相繼登場,讓那極具民族特色的優(yōu)美歌聲在宴會廳久久回蕩;臺下一群群熱情奔放的姑娘和小伙,一邊踩著鼓點,一邊翩翩起舞,一次次將婚禮推向高潮。
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條件容許辦得排場無可厚非。一些年輕人據(jù)說僅拍婚紗照一項,就要花費少則三五千,多則上萬元。而且很多人已經不滿足于室內拍照,開始走向野外山水之間,親近自然的同時,也讓自己幸福的身影成為永久的紀念。
然而不知是因為幸福來得太容易,還是生活本身就是一個萬花筒,有些婚姻就像是變戲法一樣,來去匆匆,飄忽不定。由此引出“閃婚”一族,讓本該海誓山盟之后的白頭偕老,眼巴巴在親朋好友的期盼之中走向婚姻的盡頭。
有一個朋友,和前妻知根知底,相愛成婚。然而就在孩子長大成人之際,以缺少共同語言為由,開始對妻子橫挑鼻子豎挑眼,最終導致協(xié)議離婚??墒菦]隔多久又接到了他的再婚請柬,參加婚禮那天,才發(fā)現(xiàn)繼任者年輕美貌,情意纏綿,遠遠超過先前的糟糠之妻。尤其難忘的是,朋友依舊像當年一樣,手舉著結婚證書發(fā)表了一番愛情宣言,那種信誓旦旦的真摯情感,不是親眼所見難以置信。不曾想幾年之后再見到他,卻又是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一問才知道,繼任者已經一腳蹬了他,跟著別人遠走高飛了。
以前是因為生活貧困,日子過不下去才離婚,現(xiàn)在怎么該有的都有了,反倒過不到一塊了,難道是福燒著了不成?朋友的婚事雖說只是一個個例,卻似乎印證了一個相對普遍的客觀存在。有資料說當下城里人離婚率持續(xù)走高,而且呈蔓延趨勢,不能不讓人揪心。記得有位哲人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但又有多少人是完全為了愛情才解除婚約的呢?
讓一張紙像繩子一樣拴人一輩子,似乎不大可能,但現(xiàn)實生活中卻就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著,因而引發(fā)人們諸多思考。愚以為,既然拴住了,就一直拴下去為好。
早年在農村,出行就靠兩條腿走路,遇上巴扎日,道路塵土飛揚,人們就脫下靴子搭在肩頭,等靠近縣城,找個水渠洗洗腳穿上,還跟新的一樣。
因為毛驢顯得貴重,成了莊戶人的生活必須,從而結下深厚的感情。有些家庭或許家徒四壁,但庭院拴著一頭毛驢,配有專用的食槽,一年四季精心伺候著。哪一天毛驢蔫頭耷腦,表現(xiàn)出無精打采的樣子,主人就圍著毛驢團團打轉,就跟自己害了一場病似的,眉毛擰成疙瘩,飯都沒心思吃了。
實際上,維吾爾人與毛驢的關系由來已久,阿凡提的傳說家喻戶曉,同那頭毛驢通達人性,形影相隨不無直接關系。如果說阿凡提是智慧善良的化身,毛驢則是勤勞忠厚的形象。
現(xiàn)實中也有生動的例子,于田的庫爾班·吐魯木老人,因為翻身過上了好日子,為了感恩,便執(zhí)意要騎著毛驢去北京,而且最終和毛主席緊握雙手,成為珍貴的歷史鏡頭,感動了中國。
毛驢養(yǎng)得多了,與之相關的行業(yè)便應運而生。修鞍的,釘掌的,每個村落都有,方便得很。一些手藝人因此聲名遠揚,南疆有個“一桿旗”的地方,其實就是鞍匠的意思。說到這個名字,不由聯(lián)想到街面上“一桿旗”抓飯館,由鞍匠引申為餐飲,繼而成為連鎖店,可見經營者的戰(zhàn)略意識和魄力。
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由先前的出行騎毛驢,發(fā)展為改乘毛驢車了。維吾爾族禮節(jié)多,“乃孜爾”“割禮”什么的,隔三差五就能碰到,而且喜歡賓客多多益善。碰到如此機會,毛驢車一趕,全家人都上路了。一時間,鄉(xiāng)村道路上皆是趕路的毛驢車,一輛接著一輛,成了毛驢車的河流,丁丁當當響成一片。
這種時候,最風光的當屬趕車的“阿繞烏其”(車把式)了,一手握著驢韁繩,一手揮動著鞭子。趕車的自然是一家之主,也就是頭戴小花帽,留著八字胡的父親。雖說手上的鞭子不停揮動著,卻很少抽在毛驢的身上。毛驢是無聲的伙伴,鞭子抽在毛驢身上,卻疼在自己心上。不過歌還要是唱的,無論歡欣和憂傷,沒有了歌聲就像心已經死了一樣。你聽:“天空像海一樣深遠,大地像心一樣無邊,沒有走不到的家園,沒有看不到的笑臉?!币粋€個都是生活的歌者,或深沉或婉轉,因為發(fā)自內心,有一種打動人的力量。
然而真正意義上的“阿繞烏其”,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馬車夫了。毛驢車一頭毛驢駕馭就足矣,換作馬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僅車轱轆大上一圈,即使駕轅的車排子,也必須是上好的老榆木打造才行。關鍵是拉車的已不再是毛驢,而是四匹“咴咴”打著響鼻的高頭大馬了。
同樣威風八面的馬車夫,一定是村上百里挑一的兒子娃娃。比起毛驢,馬的性子強得多了,加之馬與馬之間不投脾氣,沒有相當馴馬本領,難以保證馬匹步調一致,多拉快運。
最能體現(xiàn)馬車夫真本事的是拉麥捆,裝得就跟山一樣,站在上面看不到馬的身子。趕車時不是坐在車轅上,而是一手揚鞭,一手緊握著手剎繩,特別是遇上下大坡,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只聽得剎車板發(fā)出“嗚嘎嗚嘎”的響聲,就像警報器一樣震撼人心。等到把車趕到打麥場上,馬車夫早已大汗淋漓,衣服整個都濕透了。
當然不乏愜意的時候,譬如拉著一車剛開園的甜瓜去城里上市,抑或順道捎帶幾個鄉(xiāng)親,馬車夫的興致就特別高。不是隨手卷上一根莫合煙,一邊美滋滋地吞云吐霧,一邊艾買提賽買提拉著家常;就是放開嗓子來上一段,其中《馬車夫之歌》,幾乎成了保留曲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帶著你的嫁妝,捎上你的妹妹,乘著那馬車來?!?/p>
突然有一天,一輛拖拉機 “突突突”開進了村子,人們像過節(jié)一樣從四面八方聞訊趕來,眾星捧月似地把這個稀罕物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個嘰嘰喳喳,指指戳戳,湊上去摸這又摸那,驚奇得不得了。甚至有個從未出過遠門的白胡子老爺爺,突然走出人群,急忙趕回家里,抱了一捆青草就扔在了拖拉機前面,等了一陣見沒有反應,便喃喃自語道:“怎么光哼哼,不吃草呀?”惹得大伙笑彎了腰。
這種稱之為“28”的拖拉機,形狀就跟螞蚱一樣,跑起來卻像蛇似的,左右搖晃,顛簸得厲害??扇藗円呀浶臐M意足了,畢竟速度快多了,而且容易伺候,只要加上一箱柴油,一口氣跑好長的路程,馬車根本比不上。
而“肖普爾”,也就是司機這個稱謂,已經開始深入人心,成為一種榮耀和特殊符號,見證生活的進步和變遷。開著拖拉機,“肖普爾”的感覺非同一般,皇帝一樣坐在高高的機頭上,手握方向盤,腳踩離合器,見了誰都要打個招呼,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
拖拉機就像風一樣向前駛去,一排排樹木很快就留在了身后。就是黑夜也跟白天一樣,燈一照,亮花花的,美極了?!把揽宋?,牙克西,什么牙克西,開著拖拉機跑運輸牙克西?!背@樣歡快的歌曲,誰不感同身受,心馳神往啊?
到了筆直寬敞的柏油大道上汽車飛奔的時候,就是別一番生機盎然的景象了,從一開始的“69嘎斯”,到解放牌大卡車,再到“東風”系列,直到現(xiàn)在滿地跑的大巴小巴,繼而出入維吾爾農家的“TAXI”(的士)和各式臥車,人們的出行變得越來越方便,越來越迅捷了。過去從南疆到烏魯木齊,長途跋涉,一路勞頓,沒有幾天幾夜無法到達,現(xiàn)如今油門一踩,朝發(fā)夕至,簡直新舊兩重天。
最幸福的還是那些“肖普爾”們,不經風不挨曬,從此告別了“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辛酸歷史。最近,一位曾經“阿繞烏其”出身,現(xiàn)在靠種葡萄發(fā)家的遠方親戚打電話告訴我,說要親自駕著他的“奧迪”來看望我們,言語間激情澎湃、感慨萬千。
我就想,當他從吐魯番出發(fā),沿著吐烏大高速公路,途徑戈壁,穿越后溝,繞過達坂城,一路飽覽山川秀色,一定情不自禁哼著一首贊美的歌:“開著心愛的‘瑪西納’(汽車)帶著甜美的哈密瓜,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美麗的家……”
去年這個時候,老家吐魯番的親戚給母親打來電話,說是舅爺?shù)膬合被剂酥夭?,多日臥床不起,希望能見母親最后一面。
母親早年喪母,少小離家,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親戚,幾乎都在吐魯番一個叫做恰特喀勒的地方。或許上了歲數(shù),感情就脆弱,聽到消息后,母親第一時間讓大妹給我打電話,說情況緊急,最好讓我陪她回一趟老家。
說實在的,自打母親離開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一門心思都撲在我們5個孩子身上,很少有機會回去看看,即使偶爾有過那么幾次,也都是奔喪而去。說是去奔喪,實際是參加葬禮之后的“乃孜爾”。維吾爾族講究入土為安,從速埋葬,頭一天人亡,第二天送葬,如果路途遙遠,事先沒有得到消息,很難趕上趟。就像舅爺去世的那一年,因為交通和通訊都很不發(fā)達的緣故,我們去的時候,已經是老人的40祭日了。
去的機會少,我們對親戚的印象,就全憑母親時斷時續(xù)的零碎記憶,和僅有的幾次感性認識,其中承上啟下者就是舅爺,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清瘦長輩。第一次陪母親去恰特喀勒,舅爺自始至終不離我們一步,從這個兒子家出來,再到那個女兒家里,自己吃得很少,卻不停給我們夾肉搛菜?!盁崮群棺蛱爝€是一個小姑娘,臉一轉她的孩子都成大人了!”舅爺對母親的印象還停留在遙遠的過去,或許不可思議才看看母親,又瞧瞧我們,即驚喜,又動容,話語不多,但淚水不少,一個慈祥而又和藹可親的老人,就像一棵大樹,深深扎根于我們心中,久久難以忘懷。
仿佛傳遞接力棒一樣,舅爺將一種割舍不斷的親情,通過母親這個紐帶,再一次把吐魯番和烏魯木齊連接起來。所以我非常理解母親此時的心情,舅爺不在了,她就是兩地唯一的長者,尤其當遠在吐魯番的姑舅弟媳彌留之際,多么希望得到母親最后的關愛和慰藉,而她也急切想盡一個老人應盡的一份責任。
過去通往吐魯番,只有一條312國道,其中有不少路段坑坑洼洼,顛簸難行,來回一趟要費很多周折。而今新修的吐烏大高速公路,寬闊筆直,上下雙道,185公里路程一下縮短了距離,方便快捷。然而事不湊巧的是,前一日剛剛刮過一場罕見大風,特別是到了小草湖一帶,風速依然很猛,車輛不得不減速慢行,計劃兩個小時的行程就大打折扣。
新疆有不少風口和風區(qū),其中柴窩堡到吐魯番就是其中一個。有一年到達坂城搞社教,正好趕上刮風,我們剛一下車,有幾個人就滿地追帽子,當?shù)乩相l(xiāng)就開玩笑說:“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讓城里人嘗嘗風的厲害!”前兩年吐魯番一場大風,甚至將一列火車都掀翻了,至今讓人心有余悸。
此時就聽車窗外呼啦啦風響,仿佛車后有根繩子在拽著,車速提不提來,而且不時看到路邊有車輛側翻。一直到了吐魯番市,風力才有所減小,而時間也到了中午吃飯時分??紤]到出了吐魯番,不到20公里路程立馬就到,就一路向南再朝西,直奔親戚家而去。
很早以前對吐魯番印象模糊,想著就是一個地理名稱,大不到哪里去,腦子里沒有區(qū)劃這個概念。實際上吐魯番是一個大范疇,包括吐(吐魯番)鄯(鄯善)托(托克遜)兩縣一市,即便我們要去的恰特喀勒鄉(xiāng),東與三堡鄉(xiāng)、原種場毗鄰,西接艾丁湖,北連葡萄鄉(xiāng),南抵芒硝湖,總面積也有800多平方公里,尤其下轄若干村隊,大抵都有新舊兩個名稱,加之地處平闊沙漠邊緣,很少看到參照物,看似就要到達目的地,卻老是就在周邊打轉轉,鬼使神差一般,突然間稀里糊涂就“找不到北”了。
我們就不停和親戚家電話聯(lián)系,幾次都說不遠了,但始終到不了跟前。母親就急了,說還是我們蘆草溝好,去一大隊,過了磨石嘴子就找到了,到二大隊,一問公安廳煤礦都知道,找三大隊,過了鐵路就是,不像這里,滿眼都是一樣的樹木和莊子,平整得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因為親戚家,也就是要找的舅舅叫馬合木提,我們只好一路走,一路打聽,好幾次都打聽到了,然而順著指引的莊子走過去,很快就發(fā)現(xiàn)背道而馳了。最后看到一個騎摩托的村隊干部模樣的中年漢子迎面而來,我們就主動鳴喇叭示意能夠停一下,然后我再一次急忙下車,問好,握手,然后說出原委。中年漢子一聽馬合木提這個名字,就斷定我們要找的“馬合木提阿凡提”“阿凡提”就是老師的意思,還反問我們舅舅當了老師都不知道么,隨之調轉方向讓我們跟著他前行。我沒有聽說舅舅從事教師一職,問母親,母親也很納悶。跟著摩托車來到一個十字路口,中年漢子停下來,指一指東邊的村子說,過了村頭那個雜貨鋪子,向左一拐,就到“馬合木提阿凡提”家了,隨即又掉頭原路返回。
顯然是張冠李戴了,因為我們清晰記得,到舅舅家必須先經過一處麻扎,也就是墳地,其中有幾座墳墓高高隆起,長方形底座,圓形拱頂,仿佛一座座的房子,為墓穴遮風擋雨。之后還要經過一片新修的溫室,綠樹叢中白花花的塑料大棚,陽光下熠熠生輝,十分顯眼,而現(xiàn)在這一切都壓根兒沒有看到,絕對走錯了方向。
都說鄉(xiāng)下人到城里容易迷路,想不到城里人來到鄉(xiāng)下也辨不清方向,我就突然想起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不是我們一再問及的“克孜勒巴依熱克”這個村名出現(xiàn)了差錯?于是迫不及待打電話向舅舅進行確認,舅舅一聽哈哈大笑:“我就尋思著,牙長的一點路,咋就走了這么長時間,不是‘克孜勒巴依熱克’三隊,是‘克孜勒尤勒杜孜’三隊!”果然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一個紅旗村,一個紅星村,同樣都帶有一個“紅”字,卻南轅北轍,路分東西,讓我這個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者大跌眼鏡,無地自容。
于是再一問路,輕而易舉就修正了方向。還是那條窄窄的鄉(xiāng)村路,還是一溜排開的黃泥屋,伴隨著越來越熟悉的一陣陣桑葚的芳馨,我們終于費盡周折,卻又如釋重負來到了久違的舅舅家。
最后需要特別提及的是,母親此行吐魯番,一住就是半個多月,神奇的是,眼看著就要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歲月的舅母,就這樣硬是一天天頑強地活了下來,尤為可喜的是,她最大的一個負擔,也就是遲遲不談婚姻大事的大齡兒子,終于給她領回了一個新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