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曾說過,“平身最恨的事情”,便是“一個天才的女人忽然結了婚”。此話若是從一個男人嘴里說出來,人們或許首先會想到的言下之意是:因為她結了婚,便一下子掐斷了那些想追而沒追她的男人的念想,所以才讓他們“恨”,但是張愛玲是個女人,她的恨自然另有其因。
楊步偉年僅19歲就做了南京一所實業(yè)學校的校長;幾年后學校因故解散,她又考取官費出國留學,成為了中國最早的一撥女留學生中的一位,而且讀的是世界名校日本帝國大學,并一口氣讀到了博士;學成回國后,她創(chuàng)辦了民國第一家私立醫(yī)院,并自任院長,成為了中國最早的醫(yī)院女院長。這樣的一個女人,不要說是出現(xiàn)在民國初期,就是出現(xiàn)在今天的現(xiàn)實中,怎么說也算得上是“一個天才的女人”了!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天才的女人”,卻“忽然結了婚”,婚后的她,事實上并沒能成為一位教育家,也沒能成為一位醫(yī)學家,甚至連一名普通的醫(yī)生都最后被她放棄做了;雖然她一輩子也曾出版過幾本著作,但也只是個人自傳、家族回憶和菜譜之類。楊步偉完全是以一位家庭主婦的人生角色而終其一生的。據(jù)此我們似乎明顯可以看出,楊步偉人生先后如此巨大的反差,其逆轉的那個“點”,似乎就是她的結婚,所以她的結婚豈能不讓人心中悵悵、“恨”意隱隱呢!
張愛玲是一位知識女性,也可算是一位職業(yè)女性,她之所以說出那樣的話,其背后的原因或許就在此吧?
今天,我們回望民國時一些“天才的女人”們的人生,她們中一些人的結婚確實會讓人心生出一種悵悵的“恨”意——似乎正是因為她們的結婚改變了她們本可以更輝煌的人生,她們的結婚,似乎成了她們人生折向暗淡的一個轉折點。
那么,“天才的女人”們?yōu)槭裁磿粋€個“忽然結了婚”呢?又為什么一旦結婚其人生就會發(fā)生逆轉呢?而她們這種看上去逆轉了的人生,到底是一種不幸還是一種幸福呢?那么,順著楊步偉的人生之路作一番梳理,能對于這一系列問題多少理出一點頭緒嗎?
楊步偉最初是作為一名所謂的“新女性”而進入民國歷史的。民國的新女性多數(shù)都是“出走的娜拉”,她們的“出走”和“走出”,一般途徑有兩個:一是從大家庭里“逃”出來的,二是被大家庭“放”出來的。楊步偉大體上是屬于后者——就這一點來說,楊步偉是幸運的,其幸運如林徽因、凌叔華、陳衡哲等,首先是其出身的這個大家庭還算是較為開明。
1889年11月25日,她出生于南京一個擁有百口人、128間房屋的大家族中。其祖父是中國佛教協(xié)會創(chuàng)始人楊仁山。楊步偉的確算得上是個幸運兒,雖然她的命運出生前就有人代為安排:由祖母做主,這個大房中的老九不僅一出生就被過繼給了二房,而且還循指腹為婚的舊俗,為她指定了其姑母肚里的孩子。所以她一來到這個世界上,便在事實上擁有了四位父母,不滿百日時還有了丈夫,因為姑母的兒子三個月后出生了。祖母此后又給她改名叫“傳弟”,意思是要給二房再帶一個小弟弟來。
其實傳弟還有一個女性化的名字叫“韻卿”,最后被世人記住的名字則是“步偉”,原本是她的同窗好友林貫虹的一句玩笑:“你這個人將來一定偉大的,叫‘步偉’吧?!绷重灪绾髞硪驗閭魅旧闲杉t熱不幸病亡,為了表達對朋友的紀念,她改名為“步偉”。這倒也可以看出,楊步偉從小就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
楊步偉的祖父楊仁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開明紳士,他曾作為參贊隨同曾紀澤出使英國,父親也曾是駐外使節(jié)。楊步偉出生時,祖父和父親都正在法國,以中國代表的名義參加巴黎舉辦第三屆世界博覽會和法國大革命100周年的慶祝活動。祖父后來雖然退出了政界,在南京開辦“金陵刻經處”,投身宗教事務,但是他對佛教多取革新態(tài)度,并對政治也持改革主張,他的門下不同政見派別的人云集,甚至不乏激進人物,如“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就曾是他的弟子。
楊步偉的過繼父親也是一位難得的開明人士,他曾是湖南時務學堂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并任總務長,校長是后任民國第一屆民選內閣總理的熊希齡,中文教師是梁啟超,學生中有蔡鍔和后來任陸軍大學校長的蔣百里,他們皆是民國史上赫有名的人物。
正是因為楊步偉出生于這樣的家庭中,受影響的人都是這樣一些開明人物,所以她能從這個大家庭里走出來,一會兒出任校長,一會兒出國留學,一會兒成為博士,一會兒成了醫(yī)生、當上院長,原本都十分正常。
后世許多人在回憶楊步偉幼時生活時,常常會強調她從小一些離經叛道的言行,其實這些言行原本也算不上什么離經叛道,而只是一個孩子童言無忌,如同那個說皇帝沒穿衣服的小孩子的言行本質上是一樣的。如她從書上讀到孔子有“割不正不食”的話,她便很不理解地說:“那么誰吃他剩下的哪些邊邊子呢?”還有她的不愿纏足,那么小的孩子,想來更多也只是出于一種本能的抵制而已,因為那是會痛的——有幾個孩子不怕痛的?有幾個孩子事實上是心甘情愿被纏足的?再則她的祖父就是堅決反對女子纏足的。再如,她曾將一個雪團偷偷放進大人的被子里不承認,還說:“你有什么憑據(jù)可以說是我做的,也許是你自己睡夢尿了不知道呢?”但是再細想,這也只不過是一般孩子身上也會發(fā)生的淘氣而已,只是這一位被他捉弄的大人黎元洪后來成了民國總統(tǒng),這才使得這次孩子的淘氣似乎成了所謂離經叛道的一件“軼事”。即使是她長大后最為離經叛道的退婚事件,也是那個時代時常有的事,并算不得罕見,再則相比于毛彥文、楊蔭榆、蕭紅等人的逃婚,實在更算不得什么,再加上有祖父楊仁山的支持,她事實上最終并沒因此而付出任何代價。
有一個不可否定的事實,這就是從開明家庭走了來的新女性,比從保守家庭“逃”出的要具備許多優(yōu)勢,至少在生活中待人接物會表現(xiàn)得從容而理性,一般不會太過激。有一件事情,我們似乎正可以看出來楊步偉確實亦如此。
她的好友林貫虹加入同盟會時,想到楊步偉平時言行似乎都比較激進,于是也自作主張地“順便”給她報名加入了。真到楊步偉接到林貫虹的信,見信上稱呼自己“同志”,她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這是一次十足的“被加入”和“被革命”,但是她一想,似乎革命也不是自己反對的,于是等到革命真的興起時,她竟也興致勃勃地到南京革命黨機關去開會;但是,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許多“革命同志”十分過激,尤其是對于一些“同志”盲目提倡男女絕對平等,她又表示不能茍同,于是很快她就不大到“黨”里去了。
顯然,楊步偉雖然走出了大家庭走上了社會,但實際上算不上是一個激進的“新女性”,更不是那種逃婚“逃”到社會上的所謂的“出走的娜拉”。
魯迅曾說,娜拉出走以后怎么辦?要么回去,要么墮落。但是楊步偉原本就算不上真正的“出走的挪拉”,所以她的當校長、出國留學和當院長等等,原本也算不上“出走”;而她的“結婚”,也算不上是“回去”,更算不上是“墮落”。楊步偉只是在她原本的人生道路上以慣性所作的一種滑行而已。
楊步偉的結婚似乎真有點“忽然”。
若非得說“忽然”的原因,實在難以說清,即使在現(xiàn)在看來,最多能說清的一點,就是她遇上了趙元任,且“不早不遲,偏偏在那個時候”。
1920年9月的一個晚上,時在清華大學任教的趙元任,從“國語統(tǒng)一會”開完會出來,西直門城門已關,回不了地處城外的清華園,無奈之下就去表哥龐敦敏家過夜。那天表哥家正好有客人,是一批留日歸國者,其中兩位是森仁產科醫(yī)院的女醫(yī)生,一位叫楊步偉,一位叫李貫中。
楊步偉與趙元任的這次見面,其實不但并未發(fā)生所謂的一見鐘情的事,而且他們似乎連“往那方面想”都沒想,楊步偉更不會想到眼前的這個不愛說話似乎有點悶聲悶氣的年輕人會是個語言的天才和偉大的學者,席間她還不懷好意地問:“你學什么的呵?”“學哲學的?!甭犃粟w元任的回答后,心直口快的楊步偉說:“一個人好好的干嘛學哲學呵?”弄得趙元任不知如何接她話岔,桌上更是被引得一齊大笑,以至于后來,朋友們常常以此與楊步偉開玩笑說:“一個人好好的干嘛嫁個哲學家呵!”就是這次與趙元任認識后,二人間確實談不上一見鐘情,但楊步偉倒也確有一點“花花腸子”,這就是她很想將自己的同學好友李貫中與這個趙元任撮合得“好”上。為此,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便熱衷于做起了李、趙的“紅娘”。
楊步偉為什么要做這“好人好事”,說起來也并非是她自己信奉“不婚主義”,而是另有原因。當時這家森仁醫(yī)院是她與李貫中合開的,但是貫中對此并不上心,只當甩手掌柜不說,連正常的值班坐診也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李貫中是老同學好朋友,楊步偉對她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很是頭痛;至于醫(yī)院的管理工作和醫(yī)療業(yè)務,那更是只得她一肩挑,整天忙得頭昏腦脹、腰酸背痛。如何讓李貫中心安呢?她想到了一個自以為兩全的策略,讓李貫中盡快結婚,這樣她有兩種可能:一是就此安心工作、養(yǎng)家糊口;二是就此離開醫(yī)院回家做專職太太。無論哪種可能,前者自不必說是最好的,即使是后者,對于楊步偉來說也是好的——她干脆可以另招一人來醫(yī)院,問題更可以徹底解決。
起初趙、李二人相互間似乎也頗有好感,至少是沒有惡感,尤其是趙元任,常常順著楊步偉的撮合來森仁醫(yī)院很勤,節(jié)假日三個人還常常一起出去玩??墒?,三人一起玩得時間多了,趙元任竟?jié)u漸地對楊步偉這個“媒人”情有獨鐘起來了。1920年春,趙元任終于在中山公園向楊步偉坦露心跡,二人算是從此正式建立戀愛關系,此后僅隔了一兩個月,二人就于當年的6月1日正式結婚了。結婚儀式自然也是“新式”的,一時成為社會美談,這里自不去說。只說他們從1920年9月第一次邂逅,到1921年春才正式戀愛,到當年的6月1日結婚,總共才不過大半年時間,而這大半年時間里,事實上有一大半時間他們也并沒有戀愛,所以說他們是“閃婚”,似乎一點也不為過。而這“閃婚”背后的原因和理由,除了是愛情,能是什么別的嗎?況且她為此付出的代價是那么的巨大。
楊步偉是一個十分重友情的人,不但是她“步偉”這個名字本身就是友情的見證,而且那森仁醫(yī)院也是——因為她們當初三姐妹一起,三人姓氏“楊”“李”“林”都是“木”部,可湊成一“森”字,但是到他與李貫中開辦醫(yī)院時,林貫虹已去世,只剩下“二人”(“仁”)了,所以才為醫(yī)院起名“森仁”。而這一次楊步偉所付出的代價,恰恰是十數(shù)年的友情和曾為之嘔心瀝血剛剛起步的森仁醫(yī)院,甚至還連同她一輩子的事業(yè)。能讓一個女人付出如此代價,除了愛情還能有什么!
的確,女人是為愛而生、而活的,沒有愛她們有時甚至會連生命都會放棄。當時的一批所謂“新女性”,往往正是以爭取愛的自由而成其為“新女性”的,她們之所以要戀愛自由,無非是反對包辦婚姻、反對強加在自己頭上的“父權”(雖說傳統(tǒng)的中國婚姻是所謂“父母之命”,但是母親在其中往往只是陪襯與幫兇而已,再則“母親”最終得聽“父親”的,所以“母權”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但是,當她與心愛的人攜手逃出大家庭時,往往會忽視了那個正與自己攜手的人,原本也是個男人,當他們逃出家庭,逃上社會后, “父權”的魔爪倒是逃出了,但是常常是一不小心又逃進了“夫權”的手心——更有甚者,并沒得到結婚真正成為“丈夫”那一天,那個當初枕邊甜言蜜語說盡的男人,就會如換了一個人一般,迫不及待地就要行使他的“夫權”了,蕭紅、王人美、謝冰瑩、廬隱、蘇雪林等,都有過這樣的遭遇。這樣的遭遇似乎正是那個時代的“新女性”們在婚姻上無法掙脫的宿命。所以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曾悲觀地說出了一句經典名言:“往前走,遇到的無非是男人?!碑斎?,“新女性”們在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這種宿命時,也曾激烈掙扎,其主要方式常常有兩種:一是不斷地“作”;二是干脆拒絕男人,拒絕愛情。后者最典型人物要算是陳衡哲了,她曾提倡“不婚主義”;前者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要算是廬隱了,但是“作”來“作”去,終歸于死路一條;當然也有“作”成功、終得到真愛的,如謝冰瑩,但是這實在很少。
然而事實上,提倡和信奉“不婚主義”的女性,往往是因為她們沒有遇到真愛,一旦遇到,終究是抵擋不住的。這或許便是楊步偉“忽然”結婚的原因吧?再則,天下所有女人如果都真信奉了“不婚主義”,人類豈不將走向滅亡了嗎?所以這“不婚主義”,只不過是女性在沒有遇到真愛時暫時的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姿態(tài)而已,一旦遇到了真愛,該結婚還是應該結的,任憑你是怎樣“天才的女人”。不是嗎,連“不婚主義”的倡導者陳衡哲自己,不是最后也結了婚嗎?
楊步偉與趙元任愛情的“大團圓”,真有點像是一曲才子佳人戲,是一段愛的佳話。但是事實上,這樣的一段佳話,為什么又會總讓人提起會產生一種張愛玲式的“恨”呢?
“一個天才的女人忽然結了婚”之所以成為張愛玲們“平生最恨的事”,甚至也常常讓我們這些俗人和庸人心有戚戚,想來并不是因為她們“忽然結了婚”本身,而是她結婚以后的人生走向吧!
楊步偉結婚后,人生路線似乎隨即發(fā)生了逆轉,一下子轉向了家庭的柴米油鹽和廚房的三尺灶臺。
1922年,趙元任去美國哈佛大學任教,楊步偉自然隨行,原本打算去了美后考行醫(yī)執(zhí)照繼續(xù)從醫(yī),不料兩度懷孕、生育,三年生了兩個孩子,時間和精力都不得不全花在了孩子身上。且當時的趙元任雖是堂堂的哈佛教授,但是待遇并不高,用楊步偉的話來說,也就是“餓不死又吃不飽”的水平。因此為了補貼家用,原本富裕家庭出身的楊步偉,在美國不得不做起了小生意賺錢,她曾自己熬夜做手提包,再自己拿到街上去賣;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還常跟房東太太(也是哈佛教授夫人)去菜市場撿拾被倒在路邊的白菜幫子之類,回家做咸菜;有時實在沒錢生活,甚至她將自己的首飾和皮衣典當和變賣。且難能可貴的是,這樣的生活讓她毫無一句怨言。
1925年,趙元任回國擔任清華大學教授,在楊步偉自己的努力下,終于有了一次算是做回自己的本行的機會。在胡適、蔣夢麟等人的支持下,她通過募款開了一家從事節(jié)制生育工作(即今天所謂的計劃生育)的診所,可誰知不久后,因為診所掩護和收容因游行示威而受傷的學生,冒犯當局而被迫關門。其間她又生一孩子,家庭負擔繼續(xù)加重,為此她和清華另外兩位教授太太合辦了一個小服務公司,一時被人稱為“三太公司”。誰知或許是她本身就不是做生意的料,結果是生意倒是不錯,但是因種種原因就是賺不得錢,最后只好罷手,為此她還自書一副對聯(lián)貼上公司大門:“生意茂盛,本錢干凈?!?/p>
抗戰(zhàn)期間,楊步偉在危難之際如此照顧家庭、丈夫,輾轉各地,其中甘苦更是一言難盡,父親曾給她一句評價:“你剛強得像個男子?!敝链艘粋€“天才的女子”已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賢惠的妻子、稱職的母親和一位任勞任怨的家庭主婦。
有一次胡適問楊步偉,平時在家里誰說了算?她很謙虛地說:“我在小家庭里有權,可是大事情還是讓我丈夫決定?!钡撬煌说匮a充一句:“不過大事情很少就是了?!?/p>
那么楊步偉對于自己這樣的人生沒有過懷疑、不滿和后悔呢?當然也有。
據(jù)她女兒趙如蘭回憶說,1938年,趙元任獲得再次去美國的機會,一家人都高高興興,而他們的母親楊步偉卻突然間非常傷心地痛哭了起來,她說她這次到美國以后,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從事自己的本行,發(fā)展自己的事業(yè)了。
事實確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去美國的后楊步偉,雖然“教授太太”越做確也越風光,但是離自己的事業(yè)越來越遠,也離自己早年人生的追求越來越遠。對于這一點,雖然楊步偉自己早已有清醒的認識和心理準備,但到了人生的晚年面對這樣的結果時,還是難免讓她心生隱痛。有一次她在對女兒職業(yè)選擇建議時說:“我一生并未做出于國家與社會大有用的事,負了我父親的希望,所以我現(xiàn)在不贊成女兒們學醫(yī)——除非不嫁才可以?!贝搜灾袔锥酂o奈,幾多沉痛,幾多悲壯?不能不令人唏噓!
在1971年6月1日的金婚紀念日上,楊步偉寫下的《金婚詩》是這樣的:“吵吵爭爭五十年,人人反說好因緣。元任欠我今生業(yè),顛倒陰陽再團圓?!睆脑娭械摹俺吵碃帬帯笨梢砸部闯觯麄兊幕橐錾钪幸步^不是一帆風順;更從“元任欠我今生業(yè)”這樣的直言不諱中,看出楊步偉對于自己的“太太人生”,一定也曾有過懷疑、不滿和后悔,甚至也有過淚水,然而,每次也都是自己將淚水擦干,然后又繼續(xù)任勞任怨地做她的“趙太太”和“教授夫人”。正是因此,趙元任在金婚紀念日上寫下的《金婚詩》則是這樣的:“陰陽顛倒又團圓,猶似當年蜜蜜甜。男女平權新世紀,同偕造福為人間?!辈⑶疫€對人說,孫悟空之所以能保唐僧西天取得真經,除了他自己本事通天外,更重要的是他背后還有一個總在關鍵時刻幫他一把的觀音菩薩,楊步偉就是他在學術上取得真經的觀音菩薩。
趙元任的確是一個在學術之路上取得了“真經”的人,他是一位偉大的學術奇才、通才和天才,他的博學不但表現(xiàn)在他的學貫中西,而且表現(xiàn)在他的兼通文理,且不是一般的愛好水平的“兼通”,我們光看他在清華大學等校所開設的課程就可見出一斑:數(shù)學、物理學、中國音韻學、普通語言學、中國現(xiàn)代方言、中國樂譜樂調和西洋音樂欣賞等——這些課程讓今天的我們很難想象竟然是一人所開設。在清華大學,趙元任與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一起被稱為清華“四大導師”。1929年6月底被中央研究院聘為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兼語言組主任,在語言學方面的表現(xiàn)和成就幾乎空前絕后,他精通英、法、德、日多國文字,通曉三十三種土語。1938年起趙元任在美國任教,1945年,母語并不是英語的趙元任竟被任命為美國語言學會會長,1960年又出任美國東方學會會長?!摆w先生永遠不會錯”,這是美國語言學界對他充滿信賴的最高評價。
盡管楊步偉晚年也出版了幾本著作:《一個女人的自傳》、《雜記趙家》、《中華食譜》和《中國婦女歷代變化史》,但是均與她的醫(yī)生本行和原本選擇的事業(yè)無關,也算不得有多少學術價值。
兩相比較,我們不能不說楊步偉確實為成就趙元任的事業(yè)而作出了巨大犧牲,這樣的犧牲,或許我們還真不能用“愛情就是一種犧牲”的說話來解釋,因為若僅僅是這樣說,或許就會有人說:那為什么趙元任不能犧牲一點成就成就楊步偉呢?難道就因為他更“天才”,更“偉大”?記得當年吳宓就曾有類似這樣的觀點,他曾一面感嘆自己哪方面都并不比魯迅差,為什么就沒有一個許廣平一樣的女人愛(所以他瘋狂地追逐毛彥文等),一面質疑魯迅與許廣平的婚姻,覺得本來才華橫溢的前途無量的許廣平,就是因為嫁給魯迅,便變成了一個家庭婦女——魯迅憑什么讓許廣平作出如此大的犧牲呢,難道就憑他的所謂“偉大”?這樣的質疑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如果就是因為魯迅、趙元任們“偉大”或“更偉大”,許廣平、楊步偉們就應該犧牲,就該死,那么,這無異于我們在否定了男女間的不平等的合理和合法性后,轉而卻承認了普天之下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因為蕓蕓眾生中人與人的才華是天生有差異的。這顯然是錯誤的!
其實,人與人是平等的,無論是哲學家與碼頭工人間,還是百萬富翁與乞丐間,甚至是“天才”與“傻瓜”間;然而“平等”又不等于“無差別”,人與人之間的確是有差別的,而男人與女人更是有差別的,且這種差別是表現(xiàn)在體質上、生理上、心理上等多方面的;我們絕不能將“男女有別”與“男女不平等”混為一談,也絕不能在“男女平等”的幌子下抹殺“男女有別”。激進的女權主義者所提倡的那種“男女都一樣”、“男女平等”,恰恰以這一口號掩蓋了“男女有別”的事實,并實際以此剝奪了女性的一些性別要求和特殊權利。當然這里這樣說,也不是等于說女人天生就該圍著灶臺轉,“男主外女主內”就是天生的家庭模式;而是要具體家庭具體看待。一對男女,他們誰“主內”誰“主外”,還是應該看他們的具體情況。就楊步偉來說,如果她遇到的不是趙元任,以她的性格與能力,她去“主外”,不但完全有這個可能,而且也完全有這個能力,可是她偏偏遇到了趙元任,她只能“主內”了。這樣的家庭角色定位,與男女平等、女性解放和女性自由等絕對無關的。
由于歷史的原因,民國早期主張和提倡女性解放與女性自由,是與民族解放、文化革命和思想解放一起提出的;且女性解放、女性自由,又恰恰是與民族解放、文化革命和思想解放相交接的,所以現(xiàn)實中,女性解放與女性自由常常為民族解放、文化革命和思想解放的名義所掩蓋和抹殺;所以那時的人們,誤以為女性解放、女性自由的問題,交由女性個人作為一種私事去奮斗,讓女性自以為,只要自立、自強,一切就能解決問題,而這自然是行不通的。魯迅當年說“娜拉出走之后”的答案只有兩個,一是回去,二是墮落,其原因或許也就在此。女性解放、女性自由,是全社會的一個系統(tǒng)工程,應該全社會的“加入”才行,如,男人不但要與女人自由戀愛、自由結婚,更重要的是能懂得愛,在結婚后還能保持這種愛,不能自以為,一旦結婚,愛便萬事大吉;更不能甚而至于者,又將上代男人手上的“夫權”接過手來,當起家庭生活中的“皇帝”來,那樣的話,女性解放和女性自由只能是一句空話。
毋庸諱言,那個時代,能真正懂愛、配愛和會愛的男人并不多,自不必說如主張“一個茶壺可以配多個茶杯”的辜鴻銘和羨慕“齊人一妻一妾”的吳宓等不是,包括事實的拯救過蕭紅的蕭軍、幫助過毛彥文成功逃婚的朱君毅、看起來思想很開明的金焰等也不是,甚至郁達夫、徐志摩等也不全是;相比之下,我們只能說魯迅、趙元任們倒確是那個時代少數(shù)懂愛、配愛和會愛的男人。
那么,是不是說一個男人只要所謂的“懂愛、配愛和會愛”,女人就應該為他犧牲,犧牲了也該死呢?當然也不是。
婚姻生活,說到底是一對男女博弈的方式而已,其中誰處于什么樣的地位,未嘗不是他們博弈的一種結果,最終成就了誰,犧牲了誰,實際上是無論哪一對夫妻都是永遠也說不清的;不過有一點似乎很清楚,如果一切的成就也好,犧牲也好,都只是在婚姻的名義和權力下,犧牲的一方固不必說,即使是成就的一方,其成就的獲得也可謂是不道德的;但是如果是在愛的前提之下,一切又都與道德無關了,因為即使是對于犧牲一方來說,他(她)的犧牲本身,就變成了一種奉獻,一種為愛所作出的奉獻。毋庸諱言,謝冰瑩最終得到的婚姻和諧、家庭美滿,其主要功勞似乎應該歸功于賈伊箴的犧牲,但是這并非是謝冰瑩的不道德,因為他的這種犧牲是在愛的前提下,本身就是一種愛的奉獻,甚至恰恰這就是一種愛的表達和實現(xiàn),用一句最通俗的話來說:“人家愿意!”
所以,我們根本就無需列舉趙元任的種種“偉大”來證明,更無需列舉他們的四個子女個個都學有所成、不是學者就是教授科學家的事實來安慰——證明、安慰楊步偉犧牲的“值得”,因為她所做的一切,或許在她看來原本就不是一種犧牲,而是一種奉獻,一種愛。
1981年3月1日,楊步偉在加州伯克利因心臟病去世,享年93歲。
1982年2月24日,趙元任在馬薩諸塞州劍橋因病去世,享年91歲。
真是知父、知母莫若女!楊步偉、趙元任去世后,他們的大女兒、哈佛大學教授趙如蘭曾對自己的父母說過一段很有見地的話:
在我看來,母親的一生,整個的說來,是一個愛情故事。像她這樣一個從小鬧革命長大的,結果放棄了一切,跟著父親,照顧他,幫他成全了他的事業(yè),這年頭像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我相信我的外公和太外公,假如他們也像我們似的看到我父親的成就,實際上也是我母親的成就,可能也會感到滿意,而得到安慰了。
的確,楊步偉與趙元任之間的一切,原本就是一個愛情故事;張愛玲能說出人生最恨的事便是“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了婚”的名言,但是她原本并不真正有過愛情,也不能理解真正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