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應該表達對現(xiàn)實的看法?！碑斎藗冞@樣說的時候，他們按照說話的習慣省略了“現(xiàn)實”前面關于時間向度的修飾，即“當下”。這種省略的說法實際上隱含著一些人對作家社會責任的期許，他們希望看到紙上的文字能夠透出絲絲縷縷的煙火之氣，以及藏身于后的作家的勇氣。從時間向度來說，回憶是經(jīng)過剪輯的影片，幻想是沒有完成的兒童畫，兩者都能最大限度地減輕我們“說謊”的責任。只有當下才讓我們陷身其中，讓我們感到緊張，因為，總是有那么多我們所不希望發(fā)生的一次次向我們逼來。正如余華所說：“作家要表達與之朝夕相處的現(xiàn)實，他常常會感到難以承受，蜂擁而來的真實幾乎都在述說著丑惡和陰險，正像一位詩人所表達的：人類無法忍受太多的真實?！痹凇痘钪分形陌媲把灾?，余華表達了對同行及他自己的理解，同時也提供一條作家緩解與現(xiàn)實緊張關系的路徑，“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痹谖铱磥恚骷抑芙ㄟ_的小說《像鳥一樣飛翔》（上海文學2012年第7期），無疑應該屬于那種嘗試著去緩解緊張、展示崇高的敘事作品之一。

一、內(nèi)容選擇：一種敘事修辭行為

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看法，后現(xiàn)代敘事學認為，小說的敘事本身就是對小說文本的修辭。敘事學家詹姆斯·費倫教授在《作為修辭的敘事》一書中說道：“‘作為修辭的敘事’這個說法不僅僅意味著敘事使用修辭，或具有一個修辭維度。相反，它意味著敘事不僅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動，即某人在某個場合出于某種目的向某人講一個故事?！辟M倫教授告訴我們小說敘事是一種有目的性的行動。既然如此，那么選擇什么樣的內(nèi)容來敘述，同樣也是存在一定意圖的修辭行為，并且對小說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周建達的小說《像鳥一樣飛翔》選擇了一個從事股票和彩票事業(yè)者的故事作為敘述內(nèi)容。這種故事，在我們的生活中顯得既熟悉而又陌生。說是熟悉，那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被各種各樣相關的信息所包圍，走在街上，你會看到大街小巷的彩票站點以及誰誰中獎的誘人標語；翻開報紙或打開電視，股票走勢占據(jù)了整個版面，專家評論需要奪走我們半個小時的休閑時光；打開網(wǎng)站，東方財富網(wǎng)被放置在很多網(wǎng)址網(wǎng)站的險要位置，社會新聞中會隔三差五會地出現(xiàn)戴著奧特曼或者孫悟空面具領取巨額獎金的彩票中獎者……連再無動于衷的人也被裹挾其間，更不必說那些做著一夜暴富夢的人。說是陌生，試問在這個號稱全民炒股的國度，真正全身心投入其中的又有幾人，更多的人只是被鋪天蓋地的信息迷霧所籠罩，他們疏離、旁觀、高高掛起，誰在關心那些心情大起大落者們的酸甜苦辣呢？《像鳥一樣飛翔》的勇氣在于選擇了大家似乎都熟悉的題材，更在于選擇了一個被命運玩弄不斷經(jīng)歷失敗的典型形象——灰灰。雖然灰灰也曾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nèi)有過幸福和滿足，比如作了絲廠工人，每月拿著比農(nóng)民一年收入還要多的工資；比如剛開始投資股票就賺了八百元，比老婆踏一天三輪車的錢還要多；比如買了夢中預示的彩票數(shù)字中的一萬獎金……諸如此類的敘述都表明灰灰也有過成功的希望。然而，猶如死寂的湖面曾泛起的漣漪，這些的轉(zhuǎn)折并不足以實質(zhì)性地改變灰灰的生活境遇，也沒能從整體上阻滯他成下降趨勢的生活質(zhì)量。下崗之后的灰灰基本上都在走下坡路，而股票和彩票猶如鴉片一樣麻醉著灰灰的生活，直到灰灰孤注一擲，再也無法回頭。這個失敗者的意義在于他的大部分故事與股票或彩票有關。這一題材充斥著我們的生活但少有作家如此細致地予以關注。生活的煙塵往往遮蔽我們的眼睛，使我們難以看清這個世界。作家們，如人們希望的關注現(xiàn)實的作家們，應該直面那些刺激而又充滿失望的人生境遇，勇敢地選擇這方面的故事作為敘述內(nèi)容，作為一種參與的行動。

實際上，在敘述內(nèi)容和人物時，諸如巴菲特之類的人物傳記更能引起人們的興趣，而街頭斷肢殘手、長滿膿瘡的乞丐或寒風凜冽中衣服破爛單薄的孩子更能引起人們的同情。但是，我們的主人公灰灰既不是一個成功人士，也還遠遠夠不上一個赤貧者的標準，他有房子，雖然房子和小說中的金樽小區(qū)有著天壤之別；他有錢去投資，下崗后先后辦過食品廠，投資過股票和彩票；他兒子甚至還有錢去買一個半人高的熊貓玩具送給女同學。而且，灰灰還不是一個道德意義上的好人。雖然他在股票投資慘敗之后，盡可能地為妻子兒子作了考慮，算是盡了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但在郁悶時，他會到白蓮堂小巷跟廉價妓女雀斑臉鬼混，在股票大漲時居然也會想到帶雀斑臉去海濱度假?？梢哉f，灰灰只能算是一個灰色的人，事業(yè)是灰色的，投資總體上是失敗的；家庭是灰色的，老婆辛苦而倒霉，兒子任性不羈；行為是灰色，沒有謙虛務實的本事，卻有偶然成功后的忘乎所以；品質(zhì)是灰色的，沒有太多令人稱贊的良好事跡，卻有偶爾出軌的思想和身體。選擇敘述這個人物的故事，其意義并不僅僅是股票和彩票，更在于那些生活中的失敗者、不完美者同樣有權利在小說中開口說話。

二、讓冷靜的目光注視喧嘩

小說家給灰灰提供了生活中不能享受的待遇，即盡情述說關于他的故事。米蘭·昆德拉在《帷幕》一書中說：“敘述者，顧名思義就是講述過已經(jīng)發(fā)生的、成為過去的事情的人。但每一個事件，一旦成為過去就失去了它具體的特征，成為剪影。敘述是一種回憶，一種簡化，一種抽象?！奔热皇浅橄蟮模鯓邮蛊渚哂懈嗟馁|(zhì)量呢？米蘭·昆德拉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小說的藝術找到了答案：在眾多的場景中表現(xiàn)過去，從本體論上來講，場景就是現(xiàn)時。”《像鳥一樣飛翔》充分使用了這一權利，通過敘述順序的調(diào)整，通過敘述時間的不斷轉(zhuǎn)換，甚至通過“灰灰”的回憶，在短篇小說的有限容器中填入了盡可能多的場景。小說不僅重點敘述了主人公灰灰轉(zhuǎn)戰(zhàn)股票市場和彩票站點之間的經(jīng)歷，簡單敘述了灰灰與妓女雀斑臉的交往、老婆的倒霉遭遇、兒子與女同學的交往、彩票店主獨眼龍的生活、幾年來買同一號碼最終中獎戴眼鏡者的事跡，更為簡略地敘述了灰灰的絲廠生活、灰灰妻舅辦劣質(zhì)食品廠的過程，甚至隱晦地寫到了獨眼龍跟雀斑臉的眉來眼去。眾多場景構(gòu)成了一個眾聲喧嘩的場面，猶如小說中體育場中獎時的鞭炮聲響，十分熱鬧；多條線索被扭成一股，大家既各自成束，又糾纏在一起，成為拉動敘述發(fā)展的繩索。

然而這一切又不是雜亂無章的。這些喧嘩的場景始終在敘述者冷靜的注視之下。應該說，所有主要的場景都是圍繞灰灰而設置的，聚焦的光束打在他身上。敘事學家米克·巴爾在《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二版）》中明確指出：“不言自明的是，事件無論何時被描述，總是要從一定的“視覺”范圍內(nèi)，描述出來。要挑選一個觀察點，即看事情的一定方式，一定的角度，無論所涉及的是‘真實’的歷史事實，還是虛構(gòu)的事件。”這個范圍就是敘述聚焦點。我們看到，敘述者的目光照耀著灰灰，隨之展開了灰灰、灰灰老婆、灰灰兒子、灰灰朋友、獨眼龍、雀斑臉、戴眼鏡的等一系列人物以及與之相關的場景，同時還通過灰灰的內(nèi)視角交代了雀斑臉和獨眼龍之間的故事。要使這些生活場景展現(xiàn)的更為真實，必須保證敘述者的目光是冷靜的。因此，小說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是符合需要的。第三人稱小說的敘述者是小說文本之外的，他極大地靠近了小說文本，但都沒有進入小說文本。他把作者和讀者領到了出事現(xiàn)場，并給我們敘述該事情發(fā)生的原委和情景，但他卻不是這個事件的參與者。小說家讓這個全知的敘述者十分忠誠地完成了責任，我們至始至終都沒有看到他有所偏倚。

三、不斷延緩的緊張

雖然敘述者是冷靜的，但他的語調(diào)并不始終處于平和的狀態(tài)。從一開始，敘述就提起了我們的神經(jīng)。敘述者把灰灰投資股票最后一次的失敗呈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小說一開始就寫到灰灰被一只啤酒股套住了，“它連續(xù)九個跌停，像綠毛烏龜趴到十八層地獄，專家說，從估值看，至少有十四個跌停。就是說，至少再跌一星期，以房子作抵押的數(shù)十萬貸款，將徹底泡湯，一星期后是還貸，他和家人已經(jīng)沒有立錐之地?！痹谶@場豪賭中，灰灰一敗涂地，似乎是再也難以翻身了。急切的讀者很想在下一行中讀到灰灰的命運。然而，在小說敘述中，灰灰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被適時地打斷了?！跋鄬τ诟黜椘渌囆g形式，如建筑、視覺藝術而言，書寫語言本文是線性的。一個詞接著另一個詞，一個句子接著另一個句子……有種打斷這種線性秩序迫使讀者更為精細地閱讀的方式，順序安排上的偏離有助于這種精讀。（〔荷〕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第二版）》）”被緊張氛圍激發(fā)興趣的讀者培養(yǎng)起了良好的耐性，自覺地被敘述者拉回到灰灰過去的時光。在其后大量的篇幅中，通過穿插競價、開盤、對敲、洗盤、漲停、跌停、被套、割肉等大量炒股術語，“買了浦發(fā)，白了頭發(fā)，買了太保，三餐不保，買了人壽，越來越瘦，買了平安，徹夜不安，買了工商，全身是傷”等股市歌訣，以及彩票詳簽經(jīng)，為我們描述了灰灰刺激起伏的人生場景。于是，緊張被延緩了，似乎有什么事情也被延緩了。

延緩，這個詞說明只不過是推遲，而不是退場。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敘述者也不會把灰灰扔在了過去。在敘述了一些灰灰過去的生活之后，敘述者總是不忘提醒讀者注意灰灰現(xiàn)在的行程：“灰灰這樣想著，開門出去?！薄按丝?，灰灰從房間里出來，向不遠的金樽小區(qū)走去。”“灰灰走進金樽小區(qū)?！薄半娞蒉I廂四周釘滿了保護的木板。”“走出電梯，登上十八層樓頂，豁然開朗，灰灰看到從來沒有看到的景象?！庇纱?，緊張一次又一次被延緩，一次又一次又被激發(fā)?；一揖烤谷ジ墒裁矗吭诨貞浝?，小說給了我們暗示：“城東的領帶老板借了高利貸，每天幾千幾千的博彩，最后跳樓了?！薄昂髞?，那個親眼目睹的場面，就在眼前晃蕩：有一個做擔保巨虧的男人，像一枚炮彈從十八樓飛射而下……”在補敘中，小說使我們感到真相大白：“灰灰開始設想后事?！彪m然一開始我們已經(jīng)有了隱隱的不祥預感，但我們無法保證敘述不會峰回路轉(zhuǎn)，直到小說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了謎底，這樣的敘述節(jié)奏讓我們的緊張持續(xù)行進，雖然最終松了一口氣，然后馬上又為人物接下來的動作產(chǎn)生深深的不安。這樣的節(jié)奏在短篇小說這一體裁中體現(xiàn)出了應有的品質(zhì)，正如曹文軒所說：“小說的生命的魅力與生動，恰恰體現(xiàn)在一種速度的變化不停又恰到好處的節(jié)奏上。”

四、清晰的軌跡，迷惘的影子

在被緊張的敘述牽引的時候，細心的讀者一定注意到那只飛翔的黑鳥。在小說中，它總是伴隨著灰灰的生活轉(zhuǎn)折而出現(xiàn)。“一只黑鳥棲息在桑樹枝條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叫喚，‘賤——賤——’”“一只黑色的鳥兒飛進窗口，停在電腦上，用異常憐憫的目光看灰灰，十分奇怪，是不祥之兆？”“耳邊一陣風聲，一只鳥兒呼啦啦飛上了肩頭。扭頭一看，這不是那只金眼圈黑鳥嗎？羽毛骯臟，斷了一條腿?！焙邙B不斷出現(xiàn)在灰灰的過去和現(xiàn)在，或許還將伴隨灰灰的未來，成為了一個十分獨特的意象。每次它出現(xiàn)，灰灰總是處于不利的境地，要么是在股票失敗的現(xiàn)場，要么是在灰灰走向滅亡的現(xiàn)場。我們不能武斷地認為黑鳥就是象征了灰灰的生活色彩，但我們有理由認為黑鳥與灰灰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因為“他想做一只鳥一樣去飛，這只鳥去哪里了？”灰灰的這個問題既是在問那只鳥，同時又何嘗不是在問自己。這是灰灰最終的疑問。

作為意象的角度解讀，黑鳥可以闡釋出多種說法。但從敘述現(xiàn)場去感知，總讓人覺得這是一只沒有方向感的鳥，正如灰灰一樣。其實，從意象角度來說，灰灰又何嘗不是一個意象呢？如同獨眼龍、雀斑臉、戴眼鏡的等都一樣，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都很抽象，是漫畫式的，他們可以是張三，也可以是李四，但他們又不是其中任何一個，應該說，他們是一群人?；一乙彩侨绱恕Ｎ覀儾恢浪拿?、身高、體重，不知道他身上有沒有疤痕，不知道他身上存在何種氣味。我們知道他參與股票和彩票事業(yè)的重要事跡，除此以外的信息卻實在所知有限?；一沂乔逦模质悄：?。這樣，他就有了作為意象的基本條件。這個主要的意象和那只黑鳥一樣給讀者一種濃烈的困惑感，像鳥一樣能飛翔哪里？

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中這樣說：“寫一種小說的意思就是通過表現(xiàn)人的生活把深不可量度的帶向極致。在小說的生活的豐富性中，通過表現(xiàn)這種豐富性，去證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小說中追尋“生活的意義”的過程，不過就是讀者在目睹自己過著這書中生活時初步感受困惑的過程?！痹陂喿x《像鳥一樣的飛翔》時，產(chǎn)生這樣的困惑似乎是必然的。因為，我們對灰灰走向十八層大樓的原因產(chǎn)生了深度的不解。誠然，是由于在股票市場的巨額虧損，但畢竟離最后的期限還有一個星期，誰能保證不會有奇跡呢？畢竟好死不如賴活，灰灰也懂得這個道理，站在金樽小區(qū)的頂層，“灰灰很清楚，美好的風景，屬于有閑階級，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活命最重要”。況且，灰灰也并非一無所有，除了將來的債務，他畢竟還有出去時給他披衣的老婆，還有十分像他的兒子。這比起余華《活著》中那個親人死盡的福貴，無疑要好得多了。但福貴到老還有一種對生活的幽默，“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庇嗳A說：“‘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被一液我圆荒茉偃淌?？

因為，這個人的一生都被驅(qū)使走進有著光亮的陷阱?！盎一乙荒甑筋^處在悔恨之中。被套要悔，踏空要悔，追漲要悔，殺跌要悔……彩票也好不到哪里，委實是個迷宮，不斷讓人希望，不斷讓人失望，心存幻想的人，永遠走不出迷宮?！币晃兜氖徊贿^是淪入絕望的麻木，但一次又一次讓你看到進口的光亮，到最后要爬出的一刻又突然被推下去，無疑比絕望更加痛苦。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對灰灰來說，比生活之挫更加使人難受的是心累。那么，像灰灰這樣的人，是不是可以走回頭的路，像福貴一樣與老黃牛為伴，為活著而活著。當我們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灰灰已經(jīng)回不去了。這個農(nóng)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已經(jīng)成為了廠房，而曾經(jīng)的絲廠生活讓他已經(jīng)忘記自己的農(nóng)民身份。他在城市化的進程中努力地以城市人的身份生活，辦廠、炒股、買彩票……他既是被動的，也是被城市經(jīng)濟的誘惑所吸引的，一步步進行他的城市生活。但曾經(jīng)作為農(nóng)民的一些性格卻沒有隨同土地被征用，還會時不時冒出來指揮灰灰的行為。于是，在城市經(jīng)濟的誘導和發(fā)酵下，灰灰成為了一個缺乏主見而固執(zhí)己見的人，一個依賴運氣而又懷疑運氣的人，一個沒有方向而又在努力尋找方向的人。所以，灰灰在明知妻舅的食品廠質(zhì)量低劣必出問題的情況下卻不能堅持退出；在朋友的一次勸說下就輕率地涉足股市；股市失利之后隨即又投身彩票；依仗運氣中獎之后卻又懷疑運氣，導致與大獎擦肩而過；繼而又入股市，在已經(jīng)知道“投資市場的最大奧妙和刺激，在于不可預測”的情況，小有斬獲之后就信心發(fā)酵，用房子抵押，進行了最后的豪賭……對灰灰這樣沒有知識和技能儲備的人來說，股票與彩票的意義是一樣的，其實質(zhì)就是賭博。一無所有而又存在一夜暴富幻想的灰灰很容易淪為博彩的奴隸，在這種國家允許的賭博游戲中或上天堂，或下地獄。法國哲學家阿爾貝·雅卡爾在《我控訴霸道的經(jīng)濟》中尖銳指出，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每一劑毒藥在注入的瞬間都在讓人舒服放松，飄飄欲仙，但是每天需要的劑量都在增加，最后毒害人于無形之中。”灰灰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過多的打擊使他似乎更多地理解股票或彩票的奧秘，但又似乎更加地沖動和迷惘。他在不斷掙扎，不斷轉(zhuǎn)變戰(zhàn)場，卻又找不到方向。這個喪失了土地的農(nóng)民拋棄了農(nóng)民的優(yōu)良品質(zhì)，或者說他不甘心仍然使用汗水養(yǎng)家糊口的生活，他試圖進入以城市的經(jīng)濟運作方式來改變境遇。但殘存身上的農(nóng)民思維方式使他不能適應城市經(jīng)濟的邏輯，以至于選擇了一種不合理的方式。對于盲目投資股票或博彩而言，不過是一個小概率的數(shù)學問題，更多的人會在中獎的核心之外，灰灰這個有志氣的散戶也不例外。以灰灰的思維很難徹底想明白這個問題，所以，在一次次打擊下，“他曾長久地立在一個杳無人跡的深潭邊，看著魚兒失神。他曾不斷去附近一個人跡罕至的樹林邊，聽著唧喳的鳥鳴。站在大餅攤邊，看著姨媽烤大餅。在竹林里看著娘舅挖雷筍，一站就是半天，一句話都不說?！彼蔀榱艘粋€茫然而又孤獨的游魂，就像眼睛“間或一輪”的祥林嫂一樣。從此，灰灰被抽取了所有的重量，成為黑鳥一樣漂浮的意象。

五、輕盈的飛翔或沉重的墜落

盡管所有的讀者都已經(jīng)預知了灰灰的結(jié)局，但小說到最后一刻卻突然釋放了所有的緊張情緒，“鳥離開他的肩膀，呼啦啦向空中飛去，他的心開始像鳥一樣飛翔?！毙≌f沒有讓灰灰像那個做擔保巨虧的男人一樣，如炮彈飛射而下。我們相信，這一刻，不僅灰灰的心像鳥一樣飛翔，他的形象也像鳥一樣飛翔起來了。

這是一種經(jīng)過思考的處理方式?？柧S諾說：“的確存在著一種包含著深思熟慮的輕，正如我們都知道也存在著輕舉妄動的那種輕一樣?！碑斝≌f進行到，灰灰走到金樽小區(qū)的十八樓，已經(jīng)在敘述中逐漸抽干了灰灰的生命質(zhì)量，使他本身一步步輕盈起來。在最后的時刻，實在沒有必要再往這只可憐的駱駝身上加一根稻草了。具體描述灰灰墜落的地點是社會新聞記者的責任，眉飛色舞或頗有感慨地談論落地慘狀是那些生活看客的愛好，作為作家，完全可以“避重就輕”，或者出于某種目的，故意以輕盈的敘事托起灰灰沉重的翅膀。

小說藝術除了要關注現(xiàn)實，展示紛繁復雜的生活背后同樣紛繁復雜的人類情感，它本身還是一種藝術，必須使讀者在閱讀獲得一種審美價值。對于灰灰的飛翔，當然也可以采取寫實的敘述方式，但是那樣不僅破壞了灰灰一直想鳥一樣飛翔的愿望，也會使我們不堪重負。畢竟，“人類無法忍受太多的真實?！绷硗?，也會因為場景的強烈刺激感，反而使我們沉浸于表層的感受，而忽視敘事背后更多的內(nèi)容。因此，就灰灰這個人物而言，讓他飛翔起來既是前面所有鋪墊之后水到渠成的安排，也是出于藝術目的的現(xiàn)實需要。正如卡爾維諾所說：“我們在生活中因其輕快而選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須臾之間都要顯示出其令人無法忍受的沉重的本來面目?！?/p>

這種輕盈的敘述“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通過這個角度，敘述者、人物、讀者達成一種默契，在一種放松的狀態(tài)下，完成各自的使命。作家的想象由此更加開闊，而讀者的思考更加地深入。在經(jīng)歷了跌宕起伏的刺激和冒險之后，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希望和失望之后，我們歡迎這樣的結(jié)局。借用批評家洪治綱的話說，這樣的結(jié)局“使敘事保持著天然的詩性成分，洋溢著某種與生俱來的飛翔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常常引領著敘事話語不斷沉入生活又超越生活，與現(xiàn)實緊密相連又抗拒著現(xiàn)實自身的一成不變，使敘事不斷進入人類生存的各種可能性狀態(tài)，甚至拓展出各種廣袤的、不可思議的審美空間?！?/p>

【責任編輯 吳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