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老師
一截廢鐵軌,懸掛在北教室的走廊下,上面滿是黃色的鐵銹,只有離尾部約二寸處地方是锃亮锃亮的。
有一個人踮起腳,手舉榔頭,微晃著身子,往那截廢鐵塊上有節(jié)奏地敲著,“鐺,鐺鐺鐺,鐺……”的聲音在校園里響起,那是呂老師在敲鐘。
我們當中很少家里有鬧鐘的,大人聽雞啼,雞叫三遍后起床做飯。我們聽呂老師的鐘聲,第一次敲響的時候,我們該出門了,到校晨讀一頓飯的工夫,呂老師敲第二次鐘,這是我們第一節(jié)課開始了。當我們聽到“鐺鐺鐺……”無間斷的敲鐘聲時,我們知道這是放學了,呂老師似乎囑我們早早回家。
呂老師的辦公桌上有一只小鬧鐘,球形的,兩只腳,上面有一個可用手指來拎的環(huán),外面罩著玻璃,里面有一只彩色的“蘆花雞”,一點頭,“嘀嗒”一聲。后面有一根發(fā)條,如果哪天忘記上發(fā)條,這蘆花雞就罷工了。呂老師一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先拿起鬧鐘,磁磁磁,上好發(fā)條。如果呂老師有課,只能讓在辦公室的老師代勞敲鐘。但沒有一個老師敲得像模像樣,他們敲得不是有輕重,就是有快慢,聽起來非常不舒服,似乎是跑調的歌聲。而且沒有一個老師能模仿呂老師放學時敲出的那幾聲連續(xù)鐘聲,他們努力想敲出一些節(jié)奏來,那聲音像是被風刮零亂了似的,聽得我們心里空蕩蕩的。
后來那只小鬧鐘不知怎么壞了,呂老師一咬牙,買了一塊手表,還是托村里的上海知青回娘家時買來的,差不多化了他半年的工資。呂老師第一天戴手表的時候,全校似乎有些轟動。不僅同事們爭相觀看,連我們這么大的屁孩都伸長脖子往呂老師手腕瞧去。膽大的則干脆湊上去,歪著腦袋仔細探究那只所謂的表,嘴里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音。幾位老師煞有介事地評論一番,其實他們當中誰也沒有見過第二只表。呂老師有時也會被村民攔住,大家都想看看這塊比雞啼更準確報時的“鐵疙瘩”。
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手腕上空空的,原來他的手表被另一位老師借去相親了。那位老師已經二十五了,在我們村里算是大齡青年了,因為一直是民辦老師,所以總是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父母急得不得了。這次總算有一個跟他身份相匹配的姑娘,是個會計。他不想錯過這次姻緣,為了博得姑娘的芳心,故而借了呂老師的手表想撐撐門面。呂老師非常爽快,一把摘下來借給了他。
之后,這塊手表不知被多少相親男青年借過。先是學校里那些未婚男老師借,后來被村干部借,再后來村里人借。大家都是一個村莊里的人,哪有不借的理由。只是呂老師的妻子心痛自己家的那塊手表,擔心那些借的人不會保管,不會使用。呂老師知道騙她也沒用,因為一到家他妻子第一件事是要先看他手腕上的手表。呂老師想出了一個辦法,說是那塊手表借出去后我沒上發(fā)條,不上發(fā)條它當然不會走了,它不走說明這塊表沒損失嘛。他的妻子一聽覺得有道理。再說,手表還回來的時候,人家總是捧來一把糖,惹得家里的孩子又是歡呼又是雀躍。有幾次呂老師確實忘記上發(fā)條了,但是從來沒有人說過手表準還是不準。其實,那些借手表的人誰都沒有去看過時間。
呂老師那時四十來歲,家里有一雙兒女,妻子是地地道道的農婦,有三畝承包地。村里分承包田的時候,呂老師的田是沒有安排進去的。呂老師找到村支書,要求享受村里男勞力的土地承包額。村支書說,呂老師你遲早會轉正,到時候還得把土地劃拔出去,再說了,到時候上面來考察,我也有理由推薦你,因為你連承包田都沒有。村支書后面一句話在呂老師耳朵里并不怎么舒服,但前一句點中了呂老師的心結。
呂老師在村小已經做了十多年的老師,是所有老師當中教齡最長的一個,而且是正兒八經的民辦老師,其他幾位有的不過幾年而已,有的還是代課老師,鄉(xiāng)文教站不承認的。如果上面有指標,他轉正是沒有問題的。但一想到家里還有一雙兒女,自己的工資僅僅糊個口而已,于是他軟磨硬纏,好說歹說,村支書這才答應分給他半畝地。當呂老師聽說其他幾位老師足額分到承包地時,心里覺得有些屈悶,可一想到村支書的前半句話,對未來又充滿了憧憬。
呂校長身兼數(shù)職,除了教高年級的語文與數(shù)學,還擔任校長。不過,他是光桿校長,他下面沒有副職,也沒有其它中層干部。他拿的跟其他老師一樣的工資,上面沒有什么補貼,唯一的待遇是上面有領導來了,他出面接待。不過,我們很少看到上面的頭頭蒞臨我們的小學。據說,有一次鄉(xiāng)文教站的負責人陪縣里幾位領導下村來調研有關教學工作,呂老師認認真真地進行了匯報。未了,縣里的領導問呂老師對目前的教學有什么想法?包括對鄉(xiāng)文教站的工作有什么建議。這時,村支書在旁邊向呂老師不停地遞眼色,不知道是呂老師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對鄉(xiāng)文教站提了很多意見??h里來的領導一面在本子上記著,一面不時轉過頭來批評文教站對村小教學不夠重視。鄉(xiāng)文教站的負責人唯唯喏喏,一字不落地把呂老師所提的意見寫到本子上,表示回去后一定加以改正。
呂老師送走調研組領導后,躊躇滿志,認為不久的將來村小學的教學環(huán)境會得到大為改觀。誰知,一個學年下來,學校還是老樣子,連一件像樣的體育用品都不曾增添過。呂老師去找文教站的領導,剛開始,人家還能擠出些笑容來接待他一下,在攤開的本子上寫點什么。呂老師去的多了,人家那點笑都不擠給他了,連應付的人都不一樣了,先是帶長的,后是帶括弧的,最后只剩下員字的。慢慢地,呂老師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沒有找過文教站的領導。而文教站的領導也沒有把教學調研活動安排到我們的村小學。我們的村小學似乎被人遺忘了一樣。好在,呂老師的鐘聲一天數(shù)次回蕩在校園里,一波一波地向村莊里傳遞。
盡管鄉(xiāng)文教站的領導對呂老師推諉避見,但每年的年底總能讓呂老師領回一張獎狀和一只搪瓷杯,上面燙著幾個“獎給教育先進工作者”,紅紅的,比老師批我們作業(yè)時的紅鉤還要醒目。呂老師一手批改作業(yè),一手握著那只搪瓷杯。慢慢的,那只手從杯蓋上移下來,摩挲著杯上的字,一遍一遍,臉上浮現(xiàn)了笑意,好像陽光跌進了他的眼睛里。
學校曾有一個轉正指標,上面是“戴帽”下來的,但不是呂校長,而是給了另一位老師,那位老師是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兒媳婦。呂老師的承包田還是原來的半畝,上面的政策是三十年不變,原來的村支書早已退下來,新任的村支書推說原來的情況不明,不好給他補辦。呂老師的女兒辦了一家企業(yè),經不住女兒的動員與妻子的數(shù)落,呂老師寫了辭職報告,決定不再做民辦老師。據說上面挽留過他,如果以后有指標一定會安排給他。呂老師這次去意已定,放下了教鞭。他離開村莊前,穿的還是那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上胸的口袋里畢工畢整地插著鋼筆。跟人握手時,人們發(fā)現(xiàn)呂老師手腕上戴的那塊手表不知什么時候停止走動了。呂老師難為情的說,這表早壞了一段時間,該送到城里修一修了。村里人突然想起來,學校里裝上了電子鐘,時間是設定好的。
范老師
范老師長得又矮又胖,圓圓的腦袋上僅留著一小撮頭發(fā),一對小眼睛長得很開,又各自倒掛在眉毛下。跟他說話,你最好注視一只眼睛,才不會感覺頭暈,否則才一小會兒你就有眩暈感。我們背后取了一個綽號,“冬瓜范”。他是我們完小唯一有高中文憑的人,但還只是代課老師。當年因一位民辦老師請了病假,呂校長找到他,想讓他代一陣子課。結果那位老師請病假不是半年一年的事,學校只好讓范老師繼續(xù)做代課老師。等那位老師回來后,呂校長愛惜這位高中生,硬是通過個人的關系,大隊書記開了一個口子,同意范老師做代課老師。范老師的數(shù)學課上得非常好,但他很嚴厲,稍不如意,他就用手中的粉筆狠狠地扔過來。
有一次,李同學在上課的時候做小動作,被范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揮起手中的教鞭朝李同學的頭上劈過去。李同學本能地躲了過去。范老師有些氣急敗壞,再次揮動教鞭,在李同學的身上猛抽。李同學一邊用手低檔著范老師的教鞭,一邊嘴里在“嗚嚕嗚?!钡暮敖兄:髞碛幸粋€同學驚叫,“流血了!”血從李同學的頭上流了下來,一點一點滴落在地上,像一朵朵桃花。范老師停止了抽打,不和所措地站在那兒。李同學揉著頭,手上很快沾滿了血。他看著手上的血和地上的血滴,有些茫然地看了一下范老師,與范老師同樣是茫然的目光對接了一上,隨即號啕大哭起來。我們手忙腳亂地從作業(yè)本上撕紙片,往李同學的頭上按去。這時,范老師湊上來,查看李同學頭上的傷勢。我們小心在拔開他頭上的頭發(fā),離前額約二寸處有一個口子,血正往外冒。摁上去的紙很快不濟于事。范老師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我們眼巴巴地看著范老師,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范老師果斷地背上李同學,直奔村衛(wèi)生室。李同學在頭上縫了幾針,錢是范老師掏的。
第二天,李同學的父母趕到學校。我們一看,估計范老師此次要有麻煩了。可好半天都沒聽到什么聲音。一節(jié)課后,范老師與呂老師把李同學的父母送到學校門口。李同學的父母跟我們的父母一樣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不會說冠冕堂皇的話,甚至連句像樣的客套話都不能表達。他們的孩子如果受到老師的挨打,想到的是自己孩子在學校表現(xiàn)不好,惹老師生氣?!按蚴怯H,罵是愛”的古訓滲透到了他們的骨子里。李同學的父母到校來是替孩子向老師賠罪來的。走前硬是把看病的錢還給范老師,還叮囑范老師如果孩子不聽話盡管打,而且要打得重一些。
許是范老師受李同學父母的感動,從那時起格外重視李同學的數(shù)學。李同學也爭氣,數(shù)學成績一下子躥到了班級前幾名,后來還成為村里第一個留學的人。
范老師家有好幾畝承包地,他的妻子又向別人租了幾畝地。范老師一下課趕緊跑回家?guī)退拮右黄鹆侠磙r田里的事。他幾乎從不給我們留作業(yè),事實上他是沒時間批改作業(yè)。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學生都喜歡范老師。
學校每年要放兩次農假,每次一個星期,而且不留作業(yè)。上半年是幫家里收割榨菜,下半年摘棉花。我們學校里的老師跟我們一樣,整個農假里與家人出門背簍進門放鋤,早出晚歸,等回來上課時人又黑又瘦,握粉筆的手看上去少了些許靈活,指關節(jié)粗了一圈。我們從牙牙學語開始就熟悉村莊散發(fā)出來的泥土氣息,等能提得動簍或筐時,已經成為家里的一個小幫手。帶孩子早早的學會料理農事,也算是每個大人對孩子的一項學前教育。
范老師常常要求我們去幫他干農活。有時放農假的時候,他指明幾個同學過去。有時農假已經結束,他在班級上直接進行動員,于是差不多有一半同學都會在放學后到他們家去干活。作為家長沒有絲毫的不滿,認為幫老師干活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們其實不太樂意,累不必說,有時還很臟,晚回了家里煮飯就成問題。在農忙時節(jié),天不擦黑,父母絕不會進門。家里燒飯、掃地、洗衣服都是我們的任務。因此,大家都害怕范老師在放學前進我們的教室。他用那對小眼睛環(huán)視教室一圈,我們都不敢接他的目光。雖然,那時他的小眼睛頻頻閃爍著慈祥的光芒。范老師見下面的態(tài)度不夠積極,索性收起了他眼睛里來來回回的那點光芒,開門見山地說誰能放學后幫他家去干農活。我們不由得互相對視了一下,然后教室里出現(xiàn)了一片虛虛的寂靜。范老師把目光聚焦在數(shù)學課代表身上。這位毛姓同學像是被擊中了一般,慌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范老師兩只各掛一邊的眼睛里慢慢有親切的笑意。這時,班長也站了起來。一會兒,陸陸續(xù)續(xù)有同學立了起來,有的手扶著課桌,有的半躬著身子,有的甚至一只腳曲著,另一只腳卻鉤著凳角。范老師見狀,小眼睛里溢出了快樂,眼角努力地朝上翹,表揚了站起來的同學,又含蓄地批評了那些頭還低著的同學。
班上有一位男同學,個子很高,人長得很結實,范老師最喜歡他去幫活。他既能挑,還會耙,家里幾乎已經把他當正勞力。也許是范老師差他做事實在太多了,引起了這位男同學的反感與憎惡。有一次,他在村道上碰見范老師搖搖晃晃地正挑著糞桶從家里出來。這時,他想避開也來不及了,上前叫了一聲范老師。范老師問他,“你現(xiàn)在有空???”這位男同學知道范老師問這話的意思,極不情愿地上前抓過范老師的挑擔,說是幫范老師抬。范老師一聽喜出望外,這一擔糞挑到農田里少說也有二十分鐘的路程,于是馬上放下?lián)樱@位男同學一起抬著走到了農田里。范老師放下糞桶后,準備回去抬另一只時,男同學突然捂著肚子喊肚子疼。范老師關切地問了幾句,以為小孩子肚子痛一陣子也就過去了,便耐心地等在一邊。男同學一會兒說不痛了,一會兒又蹲下身子直喊疼。這樣折騰了半個小時,范老師有些急躁了,太陽一點一點地往西墜去。男同學最后跟范老師揮揮手說,今天看樣子不能把另一桶抬回來了,對不住。也不管范老師直跺腳,捂著肚子皺著眉,緊一步緩一步地從田埂上走了回來。快進村時他突然放開步子又是跳又是奔,快樂得把眼睛都擠沒了——范老師這回怎么把另一只糞桶抬回去?還有一次,范老師讓他去種菜,結果范老師家的自留地里長出來的菜稀稀拉拉的。原來這位男同學種菜的時候有一半菜的菜根被他掐掉了。范老師心生疑惑,可又不敢挑明。處理的結果是以后不再讓這位男同學去他家?guī)娃r活,自然在課堂上也不再叫他回答問題,哪怕這位男同學把手舉得高高的。
范老師代了十年課,最后還是離開了講臺。原因很簡單,呂校長沒能轉正,他打抱不平,去鄉(xiāng)文教站責問負責人,結果跟領導吵起來了。幾天后,村支書找范老師談話,面露難色地說上面有文件,不能隨便請代課老師。范老師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一句話也不說,拍拍手中的粉筆塵,轉身走出了學校。為此事,呂老師沒少費周折,從不送禮給村支書的他,當天晚上帶著二條香煙摸黑到了村支書家。村支書盡管拐彎抹角的說話,但呂老師還是聽明白了,這是鄉(xiāng)文教站領導的意思。呂老師還想求情,村支書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范老師雖然書教得不錯,但年輕人不該意氣用事啊。如果他繼續(xù)在咱們學校教書,文教站的領導還愿意到我們這兒來指導工作嗎?呂老師從村支書家出來后又摸黑到了范老師家里,跟范老師有一搭沒一搭的拉著家常話,最后呂老師似乎下了一定決心,勸說范老師去一趟文教站的領導家,東西他備好了。呂老師把村支書退還回來的香煙遞給范老師。范老師一聽蹭的站了起來,差點跟呂老師也吵起來。呂老師知道勸不動他,便把香煙拆了,你一支我一支地抽起來。夜深時,呂老師拖著黑黑的影子一步一搖地踱回家去。
范老師后來辦了一個養(yǎng)殖場,生意做的紅紅火火,成為方圓第一個萬元戶。他曾多次捐助村小學購買過教學用品,還資助過幾位困難生。有一次學校慶祝六一活動,想請他來校觀看文藝節(jié)目,可他一看到有文教站的人在,頭一扭走了。
陳老師
陳老師是嫁到我們村里后才做小學老師的。陳老師念了一年半的初中,因她的男人跟村支書有親戚,再加上那會兒村小學缺一位老師,于是跟上面通融了一下,陳老師做了一名代課老師,等她兒子能滿地爬的時候她由代課老師變?yōu)槊褶k老師。從一年級教到四年級。跟許多老師一樣,她唯一的盼頭就是由民辦成為公辦。
陳老師梳著兩根辮子,被她甩在肩后,走起路來辮子一跳一跳的。當她揮著教鞭讓我們念黑板上的字時,那兩根辮子一顫一晃,不知不覺掉在胸前。
陳老師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從我們身邊走過,從腳底扇起來的風在我們周圍打著轉,里面彌漫著香氣。我們知道,那是陳老師留下的香氣。有人說,陳老師涂了雪花膏。有人反駁,陳老師才不會涂雪花膏。說陳老師涂雪花膏的同學是真心贊美,反駁的同學是不喜歡有人懷疑陳老師涂雪花膏。母親跟嬸嬸們從不涂雪花膏,我們也不涂,最多是幾毛錢的防裂膏,只有去相親的姐姐們才舍得買一瓶,而且這一瓶說不定到出嫁前還滿滿的。如果村里哪一個有家室的女人涂雪花膏,就會引來村里人,尤其上了年紀老人的質疑,認為有辱婦道。
我們喜歡陳老師俯下身,靠近我們的頭,一筆一劃地指正我們寫的字。我們努力嗅著陳老師身上的香氣。陳老師的頭一側一抬,那股香氣或遠或近地飄過來。我們的手被陳老師緊緊地握著,而我們的眼睛卻瞟到了她的兩根辮子上。陳老師的發(fā)質特別好,又黑又粗,還有光澤。我們突然覺得自卑起來,我們的頭發(fā)個個黃枯枯的,一抓還有些黏。很快有人得出結論,陳老師身上的香氣來自她的頭發(fā)。陳老師肯定用香皂洗頭發(fā)。那一刻,我們羨慕極了。
在冬天我們唯一可聞到香的是陳老師身上的香。我們忍不住伸長脖子,使勁翕動鼻翼,可惜教室里滿是我們身上發(fā)出來的腐酸味,有的幾個月不洗頭發(fā),頭發(fā)一綹一綹的結成了“餅”。有的幾個月不洗澡,身上的垢都快成膩了,下課后在操場上猛跑一陣,汗把垢沖出一道溝來,卻又只能貼著背上,于是一股腦兒在前胸后背上反復蒸騰著,最后跑到空氣里釀成酸嘰嘰的味道。
陳老師教我們四年級的語文。朗讀課文時,她一字一句用自己的語言領著我們念課文。所謂自己的語言是陳老師用既非普通話又不是完全是村里的方言,乍一聽有普通話的腔,再一聽,卻拖著村里重重的口音。如果不念課文,陳老師就講一口地道的村話,我們回答問題也是地地道道的方言。陳老師說:“是伐?”我們回答:“是個。”陳老師“聽懂郎咪?”我們齊喊:“聽懂郎在?!比缓?,陳老師笑咪咪地看著我們,兩根辮子在肩上一跳一跳的。
有一次,學校接到通知,鄉(xiāng)里有幾位老師要來聽課,陳老師的課是必聽的課。學校頓時忙碌起來,組織全校師生進行大清掃。張老師還揮起了大刷子,在雪白的墻壁上寫下紅紅的幾個字,歡迎上級學校的老師來校指導。第二天,上課鈴一響,陳老師穿戴一新,神情一如往常笑咪咪地走進教室,后面跟著幾位老師,手里拿著一本筆記本,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陳老師讓我們把課本打開后,突然說起了普通話。大家早已習慣了她的“郎哉”、“是伐”,對她一時卷舌、打顫,渾身不自在。更讓人難受的是她把很多的音念歪了,“火車”念成“火叉”、“軟軟的”念作“扭扭的”。我們想笑,可又不敢笑。陳老師在講臺上很賣力地講著念著,我們在她走樣的普通話里,一次又一次的暗暗揉著小肚皮。我們偷偷地往后瞧去,幾位老師漲紅著臉,緊緊抿著嘴巴,有一位大概實在忍不住了,手捂著嘴把頭轉到一邊。
其實陳老師是一位很好的老師。每個學期開學的時候,總有不少同學交不上學費。學校念有的家庭一時手頭緊張交不出學費,允許學生拖欠一段時間。課上到一個月后,學校開始對那些拖欠學費的學生進行催繳。有的老師在課堂上直接點名,然后告之要求幾天內繳上學費。被點到名的同學一個個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憋紅著臉,有的使勁地絞著衣角,而有的心事重重,目光低得不能再低??伸o悄悄地教室里只有老師不知情緒的聲音和幾個頑皮同學掃來掃去的目光。一周后老師還會繼續(xù)點名,仍有幾個同學繳不上學費。雖然,只有一元錢的學費,但有一些家里真拿不出這一元錢。如果老師點的名次數(shù)多了,有的同學則再也不來上學了。教室里留著他空蕩蕩的座位。我們有時也想像,說不定過幾天那位同學會回來。只是一學期后那個座位上坐了其他同學。
我曾有一個好朋友叫云,書念得很好,每次考試總是前幾名。她是三年級第二學期輟學的。放學后,我到她家去,正碰上她背著滿滿一篍籠的草從外面回來。本來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可一看到她躲閃著我的目光,想好的話都咽了回去。她一邊往羊圈里倒青草,一邊催促我回去。我說,你成績那么好,怎么不去學校了呢?云手中的草突然頓了一頓,隨便重重地抖動起篍籠來,把底下吃草的兩只羊驚得不知所措,站在一邊的我也不知所措。我走之前,云告訴我,她不想再去學校念書了,不念書的又不是她一個。每次老師在班上點名催繳學費,她就會難受好幾天。剛開始還能向父母開口要學費,幾次下來,她不再向家里要了。父母確實很艱難,前幾年父親得了一場大病欠下的錢還沒還清。云說,不念書了反而輕松了。她還努力朝我笑了一笑。這是我見過云最不像是笑的笑。
陳老師成為我們班主任后,她收繳學費不像其他老師在課堂里,而是放學后去她辦公室。幾個星期過后,陳老師沒在課堂上為繳學費的事點過名,那些習慣了點名的欠費同學也沒有以往的那種膽怯、自卑的神情。原來,陳老師單獨一個個的叫到辦公室,先問問家里的情況,再說學費的事。如果實在困難,她會悄悄墊上。至于家長什么時候還就什么時候還,從不催討。記得有一位顧同學,學費欠了很長時間,她父母找到陳老師,說是不想讓顧同學念書了。陳老師好說歹說,總算把顧同學勸留在學校里,學費還是陳老師墊的。后來,陳老師在村道上偶遇顧同學的家長時,總繞得遠遠的,不想讓他們感到尷尬。
陳老師在他兒子結婚那年轉了正,兩根粗辮子不見了,而是滿頭白發(fā)。我們曾圍著她,回憶她身上的香氣。陳老師嘴巴張得大大的,聽著我們描述的各個細節(jié),又不時地瞇瞇笑一下,眼睛里閃爍著少女般的光芒。原來,陳老師既沒用香皂洗頭發(fā),也沒有涂雪花膏,而是用“槿漆葉”洗頭發(fā)。這回輪到我們嘴巴張得老大,“槿漆”是村莊里最尋常的一種植物,路邊,屋旁,無須料理,也不必費一點心思,它們年年抽葉、開花,年年長一截,粉色,狀似喇叭,村里人有的用作籬笆,圍出一個庭院,有的用它隔離自留地與村道,一邊是行人走的路,一邊是莊稼生長的園地。“槿漆”開花的時候,我們摘花插在頭上,扮成新娘子,等待別人來搶?!伴绕帷睒涞娜~子呈鋸齒狀,上面有細細的莖脈,搓爛后有一股澀味。身上的咸澀夠濃的了,誰會愿意澀味更重呢?望著被剪成一頭短發(fā)的陳老師,我們似乎又聞到了一股讓人忘記餓的香。
后來,我們知道“槿漆”學名是木槿,可藥用,也可食用,喜自由式生長。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