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久以來,我有一絲困惑,位于北京西城八道灣十一號的那座深宅大院,算是周作人故居呢,還是魯迅舊居。上世紀五四運動發(fā)生那年,紹興越城東昌坊口周家新臺門內的周氏族人,迫于生計,顧不得列祖列宗顏面,將偌大的周家新臺門整體出賣。在周家新臺門生活了幾輩子的覆盆橋周氏六個房族,在頃刻間作鳥獸散,從此各奔東西。當時在北京教育部工作的魯迅,返回故鄉(xiāng),率領母親魯瑞、發(fā)妻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踏上北遷之路,在新年到來前抵達京城,與早些日子在那兒安家落戶的二弟周作人一家會合,歡天喜地入住八道灣十一號,闔家團圓,度過了一段兄弟怡怡的幸福時光。
北京西城八道灣十一號,可說是紹興周家新臺門魯迅一房從古城遷徙到京城后的大本營。那宅院當年由魯迅一手購置、改建與修繕,后來卻成為老二周作人的終老之地。周作人的特殊身份,使八道灣十一號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被眾多現當代文學史家有意無意地遮蔽。哪怕在作為顯學的魯迅研究領域,也常被輕輕地一筆帶過。八道灣十一號重新進入大眾視野,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興起的“周作人熱”之后的事了。尤其是隨著魯迅研究向多元方向發(fā)散,他與二弟周作人之間的“兄弟失和”,不免勾起許多人的好奇心。大伙兒紛紛猜想,當年八道灣那所曾經風光無限的宅院里,究竟發(fā)生了啥事兒,以至于兄弟反目,老死不相往來。我讀過一些打著“還原魯迅”旗號的書籍,其中周氏兄弟失和被過度地渲染,戲說者有之,臆想者也不在少數。那些林林總總的妙筆生花,使原本或許并不復雜的兄弟鬩墻,蒙上了層層神秘色彩,在偏離史實的軌道上越走越遠。
2009年夏,北京市西城區(qū)政府對八道灣區(qū)域重新進行規(guī)劃,宣布該地塊日后將作為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學的新校址。那是一所重點中學,有近百年歷史的老校,周氏兄弟的故友李大釗曾任校董。消息傳出,立馬在社會上掀起一場波瀾,許多媒體刊載“北京三十五中將建新址,八道灣十一號面臨拆毀”的報道。一時間,八道灣十一號的去留成為一個熱門話題,牽動社會各界有識之士的神經。拆還是不拆,好像莎士比亞的“生存還是毀滅”,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一個明確答案。一種觀點認為,八道灣十一號,包括其中名噪一時的“苦雨齋”,乃漢奸文人周作人的舊宅,根本沒必要作為歷史文化遺存保留。另一種意見則截然相反,認為那是五國新文化時期京城著名的文化沙龍,魯迅在此創(chuàng)作了許多作品,包括代表作《阿Q正傳》;況且當下文化多元,沒必要死嗑周作人后期的“附逆”歷史,抹殺他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功績。
歷史真會造化弄人,再一次將八道灣十一號以吸引大眾眼球的方式,推到了風口浪尖。
二
魯迅從日本留學回國后走上職場,先后在杭州、紹興、南京、北京、廈門、廣州及上海等多個城市呆過,短則幾個月,長則十幾年。粗略一算,要數在北京呆的時間最久。自民國元年春天,從鶯飛草長的六朝古都南京,隨臨時政府教育部北遷到風沙蔽日的帝京,直到1926年夏天與許廣平攜手南下,他在皇城根下生活了十四個年頭,度過了一個人生命中的黃金時期。在這個北方都市里,他飽嘗失落與寂寞的滋味,同時也留下了光榮與輝煌的印記。他在京城收獲了理想中的愛情,卻失去了在自己一路呵護下成長、曾經那樣親密的同胞兄弟。
剛到北京那會兒,魯迅寄住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他白天到北洋政府教育部上班,晚上回到會館,身邊沒一個親人,感覺有些孤單。沒多久,教育總長蔡元培不滿袁世凱擅政,辭職出國,到西歐游學去了,教育部人心渙散,工作基本上處于癱瘓狀態(tài)。所謂上班,無非是簽個到,畫個押,然后一杯茶,一張報,任時光慢慢流逝。放眼望去,帝京天空下一片灰蒙蒙景象,一點也看不到民國成立后應有的新氣象,他很失望。早些時候被辛亥革命激發(fā)的熱情,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他覺得身上的血在一點點地冷下去,好像要凝固似的,一種似有似無的極寒之氣,慢慢地滲透全身,怎么也擺脫不掉。
在精神瀕死的日子,魯迅只好將目光投向歷史的天空。他設法搜來大量古籍、古碑和佛經,還有漢畫像,只為找尋那么一點點慰藉。在紹興會館補樹書屋,他差不多每夜青燈黃卷作伴,不停地閱讀、抄寫,借此打發(fā)寂寞時光,消磨沒有生機的歲月。有時,他會思念遠在江南的母親魯瑞、發(fā)妻朱安以及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想象家人在古城晦暗天空下的生活。故鄉(xiāng)給他帶來太多苦痛,他一點也不眷戀,不想再回轉去。他跑到京城,骨子里還是想擺脫故鄉(xiāng)帶給他的傷痛記憶。可沒想到,京城的生活又是這樣的沒一點兒希望。他原以為,自己會在死氣糾纏的狀態(tài)下孤獨地走完一生。沒料想,五年后希望出現了。1917年初,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開門辦學,四處招兵買馬,將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一批具有現代意識的知識分子攬入麾下,給暮氣沉沉的北大輸入新鮮血液。北大的整頓以人文學科打頭陣,院系課程重新調整設置。某天,他聽說北大新增了古希臘文學史和古代英文課程,眼前靈光一閃,立馬想到窩在故鄉(xiāng)教書的二弟周作人。
魯迅向蔡元培推薦二弟,并非完全出于偏心。周作人留學日本時,在東京立教大學攻讀古希臘文學專業(yè),自修過古代英文,可說專業(yè)對口,是位理想人選。從周作人后來在北大的教學與研究成果看,似難找出比他更合適的人來。他對希臘文學特別是希臘神話的研究、翻譯,從留學那會兒開始,一直維系到生命終結,成為與文學創(chuàng)作并重的又一個主業(yè)。尚在日本求學時,他牛刀小試,翻譯了古希臘詩人赫羅達斯的多部通俗短劇,回到家鄉(xiāng)后興趣不減,暢游在古希臘文學的海洋,發(fā)表了《希臘之牧歌》、《希臘女詩人》等文。那會兒,蝸居古城紹興的周作人,在地方上也算是個有頭有面的人物。他在浙江省立第五中學當英文教師,還兼任紹興教育會會長,主編《紹興教育雜志》。當時他已成婚,夫人為日本留學時房東的女兒,名叫羽太信子。夫妻倆育有一兒一女,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在一般人眼里,魯迅、周作人個性反差很大,一個似會稽山巖石一般堅硬,一個像鑒湖的水波一樣柔和。周作人性格內斂,不喜張揚,不愛熱鬧,不愿折騰,是位典型的書齋中人。其實,那是他在高校教書、書齋寫作多年后的造型。年輕時他可不是這副模樣。劉半農說過,周作人初到京城那會兒,“蓄濃髯,戴大絨帽,披馬夫式大衣,儼然一俄國英雄也”。他也承認,自己年少時,身上沾有一股紹興“破腳骨”的習性。老大魯迅留學日本時,難違母命,娶了位大字不識一個的小腳女子,犧牲了自己的婚姻;同樣在日本留學時,他不顧世俗,敢娶東洋女子為妻。
周作人接到大哥北京來信和路費,喜出望外,一刻也沒耽擱,在浩蕩春風中一路北上,于4月1日夜抵達京城。兄弟倆在紹興會館相聚,甭提有多高興,聯床共話直到凌晨??蓻]料到,事情出了點小意外。學校開學在先,他的教職沒法一下子落實。他極沮喪,覺得很沒面子,給校長蔡元培寫了一封信,說與其在紹興會館傻等,還不如回鄉(xiāng)教書去。假如沒蔡元培的勸阻,他真會賭氣回紹。如果那樣,他的人生軌跡將完全顛覆,變成誰也想不到的另一副模樣。在蔡元培的安排與大哥的誘導下,他暫時到北大附設的國史編纂處任編纂。當時國史編纂處只有兩人,除他負責英文資料外,還有沈兼士,負責日文資料。好在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秋天,他正式加盟北大陣營,被聘為文科教授,主講歐洲文學史。
自此,周作人像一條來自江南水鄉(xiāng)的魚兒,游進江河湖海。當時北大差不多成為現代知識分子集聚之地,群英薈萃,有不少是周氏兄弟的老相識,《新青年》雜志編輯錢玄同是其中關系較親密的一位。陳獨秀到北大擔任文科學長,《新青年》雜志隨之在京城安營扎寨,成為新文化傳播主陣地。錢玄同有事沒事老喜歡跑紹興會館,找周氏兄弟談天說地,鼓動兄弟倆給雜志寫文章。他在《我對于周豫才君之追憶與略評》中回憶:“我是十分贊同仲甫所辦的《新青年》雜志,愿意給它當一名搖旗吶喊的小卒,我認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所以竭力慫恿他們給《新青年》寫文章。七年一月起,就有啟明的文章,那是《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接著第二、三、四諸號都有啟明的文章。但豫才則尚無文章送來……”
周作人踏入北大校園,立馬感受到知識的溫暖與文化的力量,發(fā)覺與陳獨秀、胡適、李大釗等人志趣相投,很快打成一片。在北大特有的文化啟蒙氛圍中,他留日時植下的現代文化種子,終于破土而出。他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文章,其實稍早于大哥魯迅。1918年春天,他刊載在《新青年》雜志四卷二號上的古希臘詩人忒奧克里托斯牧歌譯作《古詩今譯》,是他漫長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第一篇白話文章,而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幾乎在大哥魯迅發(fā)表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贏得生前身后名的同時,他寫下最初為他贏來極大聲名的文章《人的文學》,刊發(fā)在《新青年》雜志五卷一號上。
《人的文學》具有五四新文化里程碑意義。周作人扮演時代弄潮兒的角色,為五四新文化搖旗吶喊:“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的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區(qū)別就只在著作的態(tài)度不同。一個嚴肅,一個游戲。一個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懷著悲哀或憤怒;一個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對于非人的生活,感著滿足,又多帶些玩弄與挑撥的形跡。簡明說一句,人的文學與非人的文學的區(qū)別,便在著作的態(tài)度,是以人的生活為是呢?非人的生活為是呢?”他對中國傳統(tǒng)舊文化進行清算:“中國文學中,人的文學本來極少。從儒教道教出來的文章,幾乎都不合格?!彼麣w納出迷信鬼神、強盜奴隸、才子佳人等八大類書籍,“全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統(tǒng)應該排斥”。依照他的觀點,包括《西游記》、《聊齋志異》、《水滸》等大眾喜聞樂見的讀本,均在摒棄之列。五四新文化先驅的激進姿態(tài),可見一斑。
胡適后來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理論建設卷·導言》中說:“我們的中心理論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前一個理論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種是文學內容的革新”,“周先生把我們那個時代所要提倡的種種文學內容,都包括在一個中心觀念里,這個觀念他叫做‘人的文學’。他要用這一個觀念來排斥中國一切‘非人的文學’,來提倡‘人的文學’”,“這是當時關于改革文學內容的一篇最重要的宣言”。
魯迅自1918年在《新青年》雜志發(fā)表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創(chuàng)作激情像火山熔巖一般噴發(fā),一發(fā)而不可收,小說、散文、雜文全面開花,一時聲譽鵲起,在現代中國文壇樹起一面旗幟。周作人自然不甘落后,繼《人的文學》后,又寫出《思想革命》、《平民文學》、《新文學的要求》等系列文章,與早些時候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遙相呼應,刮起一股前衛(wèi)、先鋒、時尚的新文學思潮,其本人也因此成為名動一時的文學革命家,聲名直追大哥魯迅。
文化復興的浩蕩春風,同時喚醒周作人骨子里的創(chuàng)作意識。他留日時一度追隨大哥,辦刊物、寫文章、搞翻譯,行走在旨在改變國民人生的文學旅途。事實印證,他的文學批評功力,略遜于文學創(chuàng)作才華。五四運動發(fā)生那年,他在《新青年》雜志六卷二期上,推出白話文自由體長詩《小河》,讓世人眼前一亮:“一條小河,穩(wěn)穩(wěn)的向前流動。/經過的地方,兩面全是烏黑的土,/生滿了紅的花,碧綠的葉,黃的果實。/一個農夫背了鋤來,在小河中間筑起一道堰……”他在《小河》詩序中說:“有人問,我這詩是什么體,連自己也回答不出。法國波特來爾提倡起來的散文詩,略略相像,不過他是用散文格式,現在卻一行一行的分寫了。內容大致仿佛那歐洲的俗歌;俗歌本來最要葉韻,現在卻無韻。或者算不得詩,也未可知,但這沒什么關系。”那時期,他詩興大發(fā),繼后又寫了《兩個掃雪的人》、《微明》、《北風》等新詩,顯示出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天賦與才氣。詩人朱自清后來說:“周作人隨劉復作散文詩后而作《小河》,新詩乃成立?!蹦菚?,另一位五四新文化領軍人物胡適,也熱衷于新詩創(chuàng)作,后曾出版過中國第一部新詩集《嘗試集》,讀了《小河》后,大為折服,稱之為“新詩中第一首杰作”。
魯迅、周作人兄弟倆在風云際會的年代,用文章說話,以作品代言,挑戰(zhàn)中國傳統(tǒng)舊文化,一時聲名大振,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核心人物。提起周氏兄弟,那真是一道亮麗奪目的文化風景,人們莫不翹首以待,以至“二周”一度成為當年京城文化圈內的一個專用代名詞。可以說,大哥在小說、雜文創(chuàng)作領域,二弟在詩歌、散文寫作園地,都稱得上是標桿人物。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對兄弟倆的散文創(chuàng)作推崇有加:“中國現代散文的成績,以魯迅、周作人的為最豐富最偉大,我平時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為最所溺愛。一經開選,如竊賊入阿拉伯的寶庫,東張西望,簡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斷,忍心割愛,痛加刪削,結果還是把他們兩人的作品選成了這一本集子的中心,從分量上說,他們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書的十分之六七。”
可惜,誰也未曾料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叱咤風云的兄弟倆,最終會在京城的新家——八道灣十一號分道揚鑣。
三
北京西城八道灣十一號乃紹興覆盆橋周家魯迅一房,北遷至京的聚集之所,也是魯迅北漂多年后,在京城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
魯迅在京城慢慢地站穩(wěn)腳跟,看到二弟周作人到京后表現不俗,一個深埋心頭的夢漸漸地蘇醒過來,開始盤算一家子人如何在京城落地生根。長子如父,他有這個義務。早年家里發(fā)生的那場風波,使原本衣食無憂的大家庭在一夜之間支離破碎,祖父下獄,父親病死,母親飲恨,兄弟受屈,記憶的傷痕深刻心田,怕一輩子都難愈合。對遠在江南的故鄉(xiāng),他實在沒啥好感,一有機會老想著遠離。1919年初春,他開始將夢想付諸行動,日記里出現在京城物色房屋的文字:“午后同齊壽山往報子街看屋?!?/p>
在偌大的京城尋一處居所,不是件難事,但要找一個理想中的家,并不容易。魯迅在京城的搜房過程,有點兒費勁,從開始留意到最終鎖定目標,約有半年光景。從他日記中可看出,幾個月內,他跑了京城不少地方,如鐵匠胡同、新街口、護國寺等。他在寒風中奔走,在春光里尋訪,多方比較,反復思量。等夏蟬在紹興會館老屋后的樹上叫得聲嘶力竭,他才將目光定格在八道灣十一號。他在7月23日的日記里寫道:“午后擬買八道灣羅姓屋,同原主赴警察總廳報告?!蹦菚r候,私人房屋買賣須向警方備案。一個月后,他約了羅姓房主,在宣武門外菜市口的廣和居飯館見面,當著中介人的面,交付大約一半的房款。接下來,他著手對房主先行騰空的部分房屋進行改造、修繕和裝潢。約三個月后,他付清全部房款,正式成為八道灣十一號的新主人。許壽裳回憶說,魯迅對他說過,選擇買八道灣十一號,是考慮到二弟、三弟都有小孩,那里院子挺寬敞,適宜孩子們嬉戲玩耍。
1919年底,魯迅返回紹興,辦妥周家新臺門內屬于自家房族的老屋出售手續(xù),懷著一種極為復雜的心情,向故鄉(xiāng)投去最后一瞥,帶領母親、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走上北遷之路。從此,他再沒踏上故土一步。遷徙隊伍在年前趕到京城,與先行搬入八道灣十一號的老二周作人一家會合。周氏家庭終于又生活在一起,三代同堂,上下老小十幾口人,名副其實一個大家庭,熱熱鬧鬧,其樂也融融。
八道灣十一號是老北京典型的大四合院,前后共分三進。前院有房屋九間,三間一套,魯迅住在中間套。中院有正房三間,母親、朱安分居東西兩間,居中一間為飯廳,中院東西兩邊各有側房,用作書房、廚房等。后院也有九房,也是三間一套,老二周作人一家住西邊套,老三周建人一家居中間套,東邊三間套作為客房。1922年俄國詩人愛羅先珂被蔡元培請來北大推廣世界語,周作人受托照顧愛羅先珂生活起居,安排他住在后院客房長達半年,鬧出不少笑話,魯迅據此創(chuàng)作了小說《鴨的喜劇》。1927年李大釗被軍閥張作霖絞殺,其子李葆華被周作人藏在八道灣十一號避禍,也棲身后院客房。
原先頹敗冷清的八道灣十一號,自周氏兄弟搬入后,一下子變得熱鬧,充滿歡歌笑語。京城文化教育界名流,新文化活躍分子,都是八道灣十一號的???。1922年春,北大教務長胡適,在八道灣十一號與周氏兄弟一番交流后,頗有感觸,在日記里寫道:“與啟明、豫才談翻譯問題。豫才深感現在創(chuàng)作文學的人太少,勸我多作文學。我沒有文學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學沖動。我這幾年太忙了,往往把許多文學的沖動錯過了,很是可惜。將來必要在這一方面努一點力,不要把我自己的事業(yè)丟了來替人家做不相干的事。”同年夏天某日,胡適到小學女教員講習會作《國語教學的興趣》演講,散場后順道拐到八道灣十一號蹭飯,與周氏兄弟談天說地。他在日記里這樣寫道:“講演后,去看啟明,久談,在他家吃飯;飯后,豫才回來,又久談。周氏兄弟最可愛,他們的天才都很高。豫才兼有鑒賞力與創(chuàng)造力,而啟明的鑒賞力雖佳,創(chuàng)作較少。”胡適的一雙慧眼真讓人佩服,縱觀兄弟倆后來的創(chuàng)作歷程,他的眼光十分精準,八九不離十。
除胡適、李大釗、錢玄同等一批京城名流外,京城高校的一些年輕學子,也因仰慕周氏兄弟名聲,不時跑到八道灣十一號討教請益。后來成為政治領袖人物的毛澤東,那會兒在北大圖書館打工,某日興沖沖地趕到八道灣十一號,拜訪心儀已久的老大魯迅,可惜運氣欠佳,只見到老二周作人。對此,周作人日記中有記載。清華大學學生梁實秋,代表清華學生文學社到八道灣十一號,專程請周作人赴清華演講。他在《憶啟明老人》中回憶說:“我沒想到,他是這樣清癯的一個人,戴著高度近視眼鏡,頭頂上的毛發(fā)稀稀的,除了上唇一小撮髭須之外好像還有半臉的胡子渣兒,臉色是蒼白的,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而且是紹興官話?!?/p>
魯迅在購房時沒料到,好不容易相中的八道灣十一號,地勢低洼,夏天京城一下暴雨,院子里到處積水,有時水還浸到屋子里,弄得一家老小有苦說不出。周作人的“苦雨齋”之名,最初由此而生。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兄弟倆的創(chuàng)作熱情。在八道灣十一號闔家團圓的日子,老大魯迅寫出了《阿Q正傳》、《風波》、《故鄉(xiāng)》等小說,翻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一個青年的夢》、《愛羅先珂童話》等外國作品。老二周作人也是筆耕不綴,創(chuàng)作了《美文》、《自己的園地》、《文藝上的寬容》等數量相當可觀的一批散文,寫下《過去的生命》、《小孩》、《歧路》等新詩,還在《晨報副刊》上開辟了個人專欄。
當時,周氏兄弟倆正處于創(chuàng)作黃金期。誰也沒料到,一場風波會突然降臨八道灣十一號,大家庭和和美美的幸福生活,會在一夜之間化作幻影。在這場至今云山霧罩的家庭風波中,受傷害最深的莫過于魯迅。短短三年光景,他苦心經營的大家庭又一次分崩離析,理想中的美夢,在頃刻間化作夢魘,帶給他一個永遠的傷痛。
周氏兄弟間的劇烈沖突,事先沒一點兒征兆。1923年7月,一個悶熱的日子,周作人書生氣十足地寫了一封信交給大哥。那是一封絕交信,上面這樣寫道:“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難,——大家都在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色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的,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7月18日,作人?!绷攘葞仔校瑢资陙硇值荛g的恩義,交割得清清楚楚,干干凈凈。魯迅萬沒想到,曾經是那樣親密的兄弟,形影相隨的二弟,竟會以這樣一種絕情之態(tài),置自己于死地。他在收到二弟絕交信當天的日記上記載:“上午啟孟自持信來,后邀欲問之,不至?!彼芟M芘c老二當面溝通,解釋一下,或問清緣由,沒想遭到周作人的斷然拒絕。
周氏兄弟失和,像是引爆了一顆炸彈,引起圈內人士震驚,當時猜測無數,如今更是眾說紛紜。有意思的是,風波過去后,兄弟倆都表現出極大的克制力,始終沒在任何公開場合談論其中的是非曲直。老大魯迅在文章中只字未提兄弟失和之事,老二周作人后來在《知堂回想錄》里說:“關于那個事件,我一向沒有公開的說過,過去如此,將來也是如此,在我的日記上七月十七日項下,用剪刀剪去了原來所寫的字,大概有十個左右,八月二日記移住磚塔胡同,次年六月十一日的沖突,也只簡單的記著沖突,并說徐張二君來,一總都不過十個字。”他還在《知堂回想錄》中專門寫了“不辯解說”一節(jié),說:“大凡要說明我的不錯,勢必先說對方的錯。不然也總要舉出些隱秘的事來作材料,這都是不容易說得好,或者不大想說的,那么即使辯解得有效,但是說了這些寒傖話,也就夠好笑,豈不是前門驅虎而后門進了狼嗎?”
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中說:“周作人氏的那位日本夫人,甚至說魯迅對她有失敬之處。但魯迅有時候對我說:‘我對啟明,總老規(guī)勸他的,教他用錢應該節(jié)省一點,我們不得不想想將來,但他對于經濟,總是進一個花一個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瘡倪@些地方,會合起來,大約他們反目的真因,也可以猜度到一二成了?!卑说罏呈惶柕呢斦髾嚯m由老二夫人羽太信子掌管,但兄弟倆一個在教育部做事,一個在北大教書,收入不菲,加上不時有稿費進帳,經濟原因引起沖突的可能性不大。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說:“作人的妻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對于魯迅,外貌恭順,內懷忮忌。作人則心地胡涂,輕信婦人之言,不加體察。我雖竭力解釋開導,竟無效果,致魯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廳而他總不覺悟。魯迅遣工役傳言來談,他又不出來;于是魯迅又搬出而至磚塔胡同。從此兩人不和,成為參商,一變從前‘兄弟怡怡’的情態(tài)?!鼻骞匐y斷家務事,最有可能的事實真相,是羽太信子幻聽幻覺,老二偏信夫人之言,以為老大真對她有“不敬之處”,一時頭腦發(fā)昏,才做出如此過激的反應。
為避免矛盾進一步升級,魯迅又一次體現出長兄風范,立馬搬出八道灣十一號,住到臨時租用的磚塔胡同。第二年春夏,他購下阜成門宮門口西三條胡同內一所小四合院,將母親與朱安從八道灣十一號接過去住。初夏某日,他走進八道灣十一號,想取回一些書物,沒想到又與周作人夫婦發(fā)生一場激烈沖突。他在當天日記中寫道:“午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其妻向之述我罪狀,多穢語,凡捏造未圓處,則啟孟救正之。然終取書器而出。”從那一回后,兄弟倆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兄弟失和在魯迅心頭留下的傷痛,始終如影相隨,伴隨終身。他后來用過一個非常怪異的筆名,叫“宴之敖者”?!把纭笔撞繛閷毶w頭,從家、從日、從女,“敖”為放逐之意,那意思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趕出來的人”。
1925年10月中旬,周氏兄弟失和后兩年,老二周作人在以前兄弟倆??俏恼碌摹毒﹫蟾笨飞希l(fā)表一篇羅馬詩歌譯作《傷逝》:“我走進迢遞的長途,/渡過蒼茫的大海,/兄弟呵,我來到你的墓前,/獻給你一些祭品,/作最后的供獻,/對你沉默的灰土,/作突然的話別,/因為她那命運的女神,/忽而給予又忽而收回,/已經把你帶走了。/我照了古舊的遺風,95b0e863a3217503d6fc8a88154b719f3967403662598e96ecbade424d1cbff8/將這些悲哀的祭品,/來陳列在你的墓上:/兄弟,你收了這些東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淚,/從此永隔冥明,兄弟,/只囑咐你一聲珍重!”
沒確鑿證據證明,魯迅的同名小說《傷逝》與之有關。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從《京報副刊》編輯孫伏園那兒聽說此事后大約十天,以少有的抒情筆調,完成了唯一一篇以知識分子愛情為題材的小說,題目也叫《傷逝》。他一反此前的創(chuàng)作風格,描寫了一對年輕知識分子凄美的愛情故事,一嘆三詠,充滿濃郁的感傷氣息。更讓人感到難解的是,完成《傷逝》后兩個星期,他又寫下一篇小說《弟兄》,講兄長如何悉心照料病中弟弟的故事。許壽裳在《關于〈弟兄〉》一文中說:“這篇寫張沛君為了兄弟患病,四處尋醫(yī),種種憂慮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魯迅自身經歷的事實?!?/p>
多年之后,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談起魯迅的《傷逝》,語出驚人:“《傷逝》不是普通戀愛小說,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我這樣說,或者世人都要以我為妄吧,但是我有我的感覺,深信這是不大會錯的。因為我以不知為不知,聲明自己不懂文學,不敢插嘴來批評,但是對于魯迅寫作這些小說的動機,卻是能夠懂得。我也痛惜這種斷絕,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人總只有人的力量?!奔毾胫?,周作人的解釋并非沒一點兒道理?!秱拧烽_篇就說:“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薄秱拧分嘘P于“會館里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事情又這么不湊巧,我重來時,偏偏空著的又只有這一間屋。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的描述,在周作人看來,不就是當年兄弟倆在紹興會館棲身的真實寫照?我們或許有理由相信,以周作人的文學眼光審視,事實也許不會相去太遠。
四
兄弟失和后三年,魯迅離開北京,南下廈門、廣州,后定居上海。無論身處何地,他一直在暗中關注老二的動向。那年他聽說周作人創(chuàng)辦的《語絲》雜志在京城被張作霖查封,感覺情況不妙,隱隱替老二擔心,寫信給老三周建人等人說:“他之在北,自不如來南之安全,但我對于此事,殊不敢贊一辭,因我覺八道灣之天威莫測,正不下于張作霖,倘一搭嘴,也許罪戾反而極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當能相助耳?!?/p>
1934年春,周作人五十歲生日,寫了兩首作打油詩,其中一首云:“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痹娮髟诹终Z堂主編的《人世間》刊出后,沈尹默、劉半農、錢玄同等人紛紛唱和,發(fā)表《和豈明先生五秩自壽原詩》、《和豈明先生五軼壽詩》、《和豈明先生自壽詩》等,連蔡元培也來湊熱鬧,寫了《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壽韻》。那會兒,抗日烽火四起,文人間的自娛自樂,引發(fā)一場不小風波,遭到上海左翼作家的迎頭痛擊。在年輕革命作家眼里,周作人自然成為眾矢之的,當年寫出《小河》的文化先行者,已大大落伍于時代,掉入閑適文學的泥沼。魯迅卻有些不以為然,在寫給友人楊霽云的信中說:“周作人之詩,其實是還藏些對于現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逝世。周作人得到消息,照常到學校上課,講了一個多小時,實在講不下去了,撣一撣衣袖說,對不起,下一堂課我不講了,我要到魯迅的老太太那里去。周作人沒南下參加萬眾矚目的大哥葬禮,也沒被列入上海方幾經推敲公布的“魯迅先生治喪委員會”名單。
周氏兄弟失和,從表面上看,受害最深的似乎是老大魯迅,兄弟“永不分家”神話的破滅,使他在很長時間走出不陰影,傷口的血一直流到生命盡頭。實際上,失去大哥魯迅,乃周作人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一個天性叛逆的思想者,一下子失去前行的方向坐標,由直面人生轉而進入“自己的園地”,漸漸地走向精神的孤島。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周作人考慮到家有妻兒老母,未隨北大南遷,作為北大四名“留平教授”之一,滯留京城負責照看北大校產。日軍進城后,他閉門謝客,蟄伏八道灣十一號“苦雨齋”,一邊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一邊重新揀起中斷幾年的《希臘神話》的翻譯。他對日本文化有好感,但這時主觀上仍分得清民族大義,對來訪八道灣十一號的日本客人,只談文化,不談政治,顯得不卑不亢。南下同人中有人替他捏一把汗,他特意寫信給友人陶亢德說:“有同事將南行,曾囑其向王教長蔣校長代為同人致一言,請勿視留北諸人為李陵,卻當作蘇武看為宜?!?/p>
1938年2月9日,一個平常日子,周作人步出“苦雨齋”,到北京飯店參加一個看似尋常的文化座談會。會議由日本大阪每日新聞社發(fā)起,名為“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他話兒不多,說了些自己從事東洋文學研究、教學的事兒。沒料到,座談會的消息見報后,一石激起千層浪,一下子將他推向漩渦中心。
茅盾、郁達夫、老舍等十八位作家在《抗戰(zhàn)文藝》上發(fā)表《給周作人的一封公開信》:“驚悉先生竟參加敵寇在平召集的‘更生中國文化座談會’:照片分明,言論具有,當非虛構。先生此舉,實系背叛民族,屈膝事仇之恨事,凡我文藝界同仁無一不為先生惜,亦無一不以此為恥。先生在中國文藝界曾有相當建樹,身為國立大學教授,復備受國家社會之優(yōu)遇尊崇,而甘冒此天下之大不韙,貽文化界以叛國媚敵之羞,我們雖欲格外愛護,其如大義之所在,終不能因愛護而即昧卻天良……最后一次忠告先生,希望能幡然悔悟,急速離平,間道南來,參加抗敵建國工作,則過人因先生在文藝上過去之功績,及今后之奮發(fā)自贖,不難重予以愛護。否則惟有一致聲討,公認先生為民族之大罪人,文化界之叛逆者。”其實,這時的周作人離“附逆”尚有一步之遙,眾多作家的反應有點兒過激。相比之下,郭沫若《國難聲中懷知堂》一文,顯得情深意切:“現在國難嚴重,飛機大炮的轟擊之中,世間的系念雖然也就多是某某司令,某某抗敵將軍,某某民族英雄,然而我自回國以來所時時懷念著的,卻是北平苦雨齋中我們的知堂。近年來能在文化界樹一風格,撐得起來,對于國際文人可以分庭抗禮,替我們民族爭得幾分人格的人,并沒有好幾個。而我們的知堂是這沒有好幾個中的特出一頭地者,雖然年青一代的人不見得盡能了解?!缈哨H兮,人百其身’,知堂如真的可以飛到南邊來,比如就像我這樣的人,為了掉換他,就死上幾千百個,都是不算一回事的。”
遠在英國倫敦的胡適,幾乎在同一時間給周作人寄去小詩一首,委婉地勸他南下:“臧暉先生昨夜做一個夢,夢見苦雨齋中吃茶的老僧,忽然放下茶盅出門去,飄然一杖天南行。天南萬里豈不太辛苦?只為智者識得重與輕。夢醒我自披衣開窗坐,有誰知我此時一點相思情?!敝茏魅艘膊缓?,回詩一首,訴說未能南下的理由:“我謝謝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腳卻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別忙,因為庵里住的好些老小。我還只能關門敲木魚念經,出門托缽募化些米面——老僧始終是老僧,希望將來見得居士的面?!?/p>
周作人將自己比作蘇武,可在人家眼里,已淪為失節(jié)的李陵。事情到了這份上,他沒啥好說的,縱然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他在觀望、猶豫、徘徊。不過,他沒時間了。1939年元旦上午,八道灣十一號發(fā)生一場蹊蹺的槍擊案,徹底顛覆了他的命運。在這場轟動一時刺殺事件中,一死兩傷,作為刺殺對象的周作人,因子彈射在毛衣紐扣上滑向一邊,居然毫發(fā)無傷,僥幸躲過一劫。周作人乃一介文弱書生,自然被嚇得半死,一連幾日都驚魂未定。直到今天,仍沒確鑿證據,證明刺客來自何方,代表哪派勢力。不過,對周作人來說,這已不重要,無論行刺者來自哪一方,對他來說都是致命的。他原沒殺身成仁的勇氣,現再不敢拿身家性命開玩笑,不得不在進退之間作出抉擇?,F實是這樣殘酷,硬生生地將一個早已與世無爭,退回書齋喝會兒苦茶,寫點草木蟲魚文字的讀書人,推上政治歷史舞臺。
周作人的“落水”,引起國內一片嘩然。時至今日,仍有不少人替他惋惜。他先后擔任偽國民政府委員、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常務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核心人物之一,從此踏上一條聲名狼藉的不歸路。他后來在南京受審時寫的《自白書》中,以“學??蓚螌W生不偽,政府雖偽,教育不可使偽,參加偽組織之動機完全在于維持教育,抵抗奴化”為自己辯護,顯得軟弱無力。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垂垂老矣的周作人,給香港友人鮑耀明的信中,言及當年出任偽職的緣由:“關于督辦事,既非脅迫,亦非自動,后來確有費力氣去自己運動的人,當然是由日方發(fā)動,經過考慮就答應了,因為自己相信比較可靠,對于教育可以比別個人出來,少一點反動的行為也。”同樣顯得像紙一樣蒼白。
抗戰(zhàn)結束后,周作人的結局可想而知。據說,那晚國民黨軍警進入八道灣十一號,用槍指著周作人宣布逮捕令,他并不驚慌,淡淡地說,我是讀書人,你們用不著這個樣子。周作人在北平陸軍監(jiān)獄關押半年后,被押往南京受審。1946年夏,南京高等法院對周作人案進行公開審理。當時京滬不少文化教育界知名人士,或以個人名義,或用聯名方式,上書國民政府,替他說情。北大前任校長蔣夢麟和現任校長胡適,念及舊情,也以書面形式,力陳敵偽統(tǒng)治時期北大文獻圖書保管良好,有增無減,意在為他開脫。結果,周作人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后改為十年,關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
1949年初,國內戰(zhàn)事吃緊,監(jiān)獄奉命譴散一批在押犯人,周作人被友人保釋出獄。他骨子里淌著文人的血,離開老虎橋監(jiān)獄時,竟流露出些許別離情愁,吟詩一首:“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學閉關。今日出門橋上望,菰蒲零落滿溪間?!比甓嗟睦为z生活,沒改變他每日讀書、寫作、翻譯的習慣。他在獄中寫下《忠舍雜詩》、《丁亥暑中雜詩》、《兒童雜事詩》等多部詩稿,還為同監(jiān)一些文人的書稿寫序作跋,次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英國勞斯《希臘的神與英雄》,也是他在獄中翻譯。在坐牢的日子里,他始終沒放下手中的筆,每天堅持寫日記,盡顯書生本色,保留了作為一位純粹文人的那么一點自尊。
五
周作人回到北京后,仍住在八道灣十一號。自從他成為階下囚,八道灣十一號財產除家屬生活必需外,幾乎全被沒收,大部分房屋被國民黨政府及軍隊占用。他回家那會兒,宅院里還駐扎著一個解放軍連隊。部隊退出后,那部分房屋由政府房管部門接管。之后陸續(xù)搬進來許多居民,八道灣十一號漸漸衍變成一個居民大雜院,最多時,有三十多戶人家居住。昔日宅院上空飄逸的縷縷翰墨之香,終被彌漫的世俗煙火取代。
周作人沒了正當職業(yè),只好操持起老本行,以文章謀生。他應一些報刊之約,陸續(xù)寫了一批關于魯迅史料方面的文章。命運真會捉弄人,當年被他夫妻倆趕出八道灣十一號的大哥,成為他一時謀生的對象。后來文章結集出版,書名分別叫《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和《魯迅的青年時代》??紤]到周作人的身份特殊,這些書出版時均署名“周遐壽”。
周作人考慮到八道灣十一號房產及今后生計,又書生氣十足地給曾來訪過的中共領導人寫信。毛澤東也不含糊,說文化漢奸嘛,又沒殺人放火;現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養(yǎng)起來,讓他做翻譯工作,以后出版。1952年夏天起,他成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外編譯者,呆在家里搞翻譯,每月從出版社領取預支稿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員葉淑穗第一次到八道灣,遇到一件費解事兒。葉先生回憶說:“記得第一次到八道灣去見周作人,我們走到后院最后一排房子的第一間,當我們輕輕地敲了幾下門以后,來開門的是一位帶著眼鏡、中等身材、長圓臉,留著一字胡,身穿背心的老人。我們推斷這位可能就是周作人,可是開門的人,聽說我們是找周作人的,緊接著就說,他在后邊住。由于和周作人是初次見面,我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往后走,再敲門,他們回答說,周作人就住在這排房子的第一間。我們只得轉回去再敲門。來開門的還是這位老人,不同的是穿上了整齊的上衣?!?/p>
周作人妻子羽太信子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經過多次申請,如愿加入中國籍。她身體一直不很好,脾氣也有些古怪,稍有不順心的事兒,就發(fā)脾氣,摔東西。周作人拿她沒辦法,只好將抱怨之類的話寫在日記里。關于羽太信子,相關回憶不多。中國連環(huán)畫腳本大家徐淦是紹興人,上世紀五十年代進京辦事,多次寄居八道灣十一號,他在《忘年交瑣記》中,提到羽太信子:“上街采辦,下廚做飯,掃地抹桌,洗洗刷刷,全由羽太信子里里外外操勞個不停。她完全是日本型的賢妻良母,鞠躬如也,低聲碎步,溫良恭儉讓,又極象紹興的老式婦女,使我一點也看不出從前知堂當教授,做偽官領高薪時她會變成闊太太,如今過苦日子才變成這樣勤勞樸素?!?962年4月4日,這位八道灣十一號的女主人,因冠心病發(fā)作在北京大學附屬醫(yī)院去世,終年七十五歲。第二年4月8日,周作人獨坐八道灣十一號房內,回想往事,情意難平,在日記里寫下這樣的文字:“今日為信子周年忌辰,憶戊申(1908年)年初次見到信子,亦是4月8日也?!奔毤毱肺叮菜破降暮喍涛淖直澈?,緩緩涌動一股讓人動情的暖流。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周作人先后翻譯了《俄羅斯民間故事》、《浮世澡堂》、《伊索寓言》等多部著作,還與別人合譯了《阿里斯托芬喜劇集》、《歐里庇得斯悲劇集》、《石川啄木詩歌集》等多部作品。對這段平靜的書齋生活,他挺知足。1966年初,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現在這十多年來,得以安靜譯書,也是我以前未曾有過的境遇。以前以教書為職業(yè),沒有余暇做翻譯的工作,現今天是工作與職業(yè)合一了,我好久想翻譯的書于今才得實現,即如希臘路吉阿諾斯(英國人叫他Lucian)的對話二十篇,總計有四十七八萬言,這乃是我四十年來的心愿,在去年里總算完成了?!笔吣觊g,他共翻譯四百萬字,寫作兩百萬字,這對一個已入老境的人來說,不能不說是個奇跡,難怪他有些頗有些自負與得意。
可是,周作人高興得太早了。史無前例的紅色風暴乍起之時,他背著“文化漢奸”的惡名,自然首當其沖,擺脫不掉被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的厄運。1966年盛夏某天,八道灣十一號后院突然沖進一批紅衛(wèi)兵,不由分說,將他與早劃為“右派”的長子周豐一拉到院中一頓暴打,下手非常兇狠,一時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在突如其來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打擊下,頓時倒在地上,幾乎昏厥過去。他透過血色,眼睜睜地看著家中大批書籍、字畫和手稿被抄走,心痛得也在流血。他被紅衛(wèi)兵指定只準睡在八道灣十一號后院狹小的洗澡間,后才被允許在廚房安身。他寫了大半個世紀、哪怕當年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也未間斷的日記,在1966年8月23日這天劃上了休止號。一個文弱書生,到了風燭殘年,怎經得起這般折騰。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他不想再茍延殘喘,多次苦苦央求家人給他弄點安眠藥。
周作人六十七歲生日那天,在日記里寫下“壽多則辱”四字。兩年前八十歲大壽,他又別出心裁,請人刻下“壽多則辱”閑章一枚,凡給友人寫信,多半在信箋上鈴上這枚閑章。這本是一介文人的自我嘲解、調侃,沒料到一語成讖,而且來的那么快,那么殘酷。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員葉淑穗專程趕往八道灣十一號,打探周作人情況,盡管有思想準備,但仍看到慘烈的一幕。他回憶說:“當我們走進他被關的小棚子里時,眼前呈現的一切確實是慘不忍睹。昔日衣帽整齊的周作人,今日卻睡在搭在地上的木板上,臉色蒼白,身穿一件黑布衣,衣服上釘著一個白色的布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此時,他似睡非睡,痛苦地呻吟著,看上去已無力站起來了,而且?guī)讉€惡狠狠的紅衛(wèi)兵卻拿著皮帶用力地抽打他,叫他起來??吹竭@種情景,我們還能說什么呢?只好趕快離開?!?/p>
1967年5月6日,八道灣十一號主人、“苦雨齋”齋主周作人,帶著年輕時代的遠大夢想,中年時期耀眼奪目的光環(huán),還有后來洗刷不盡的恥辱,在八道灣十一號后院東邊狹小的廚房內,孤獨而屈辱地走完余生,終年八十二歲。知堂老人去世時,身邊沒一個親人。他孤零零地趴在地上的一塊炕床鋪板上,衣衫不整,身姿僵硬,情形十分凄慘。這不禁使人想起他在1923年7月,與大哥分道揚鑣后寫下的《尋路的人》中的話:“我是尋路的人。我日日走著路尋路,終于還未知道這路的方向。現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掙扎著正是自然之路,這是與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過我們意識著罷了。路的終點是死,我們便掙扎著往那里去,也便是到那里以前不得不掙扎著。”
六
2012年底,我出差北京。辦完事那天,從中關村前往首都機場,中途順道到八道灣十一號舊地重游。那是個陽光融融的午后,車子奔馳在北京街頭,開車者不是別人,乃周作人長孫周吉宜。周先生從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任上退休后,從事祖父作品整理與資料收集,在一些關于周作人研究及著作權案糾紛場合,多能聽到他的聲音。
八道灣之名挺形象的,汽車在西城區(qū)駛離寬敞的馬路,拐進一條胡同,七彎八彎,在一處偌大的建筑工地前停下。那是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學的施工現場。我曾在一些圖書資料上,見過八道灣十一號的照片,一張張模糊的老照片,未能拼出八道灣十一號的全貌。多少年前,也曾幾次到過實地,可那會兒幾十戶居民雜居其中,你搭一屋,我建一房,搭建的房屋幾乎填滿了前后兩個院子,遮蔽了八道灣十一號的真相?,F在,半個多世紀里搭建的房屋被一一清除,八道灣十一號終于拂去云霧,露出廬山真面目。說實話,當我站在建筑工地的高處,第一次見到八道灣十一號的真實全貌,驚訝不已。我怎么也沒料到,當年魯迅在北京購置的住宅,會是如此之大,如此氣派,比紹興周家新臺門魯迅故居足足大三倍。
周先生在八道灣十一號出生、長大,院內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閉上眼都能說上來。他帶著我走遍前院、中院和后院各個角落,講述每一間房屋當年的情狀。在文化界有識之士的呼吁下,八道灣十一號終于免遭被夷為平地的厄運,作為五四新文化遺跡保留。現場有一支古建施工隊伍,正對年久失修的老屋做保護性修復。一位工地負責人模樣的中年男子,客氣地將我們攔下,說建設工地不許外人進來。我指著周先生說,他不是外人,乃這兒真正的原住戶。周先生說,八道灣十一號日后將作為三十五中的一部分,至于是做新文化史料陳列,還是校史陳列,抑或學校圖書館,目前尚無明確說法。我想,無論怎樣,八道灣十一號承載著五四新文化的豐沛氣息,如今被保留、修復,畢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汽車沿著坑坑洼洼的路面,緩緩地駛離八道灣工地,駛上平坦整潔的通衢大道。午后的陽光透過馬路兩旁高樓與樹木的間隙,化作斑駁光影灑進車內,像夏夜繁星一樣,讓人浮想聯翩。忽然,周先生的手機響起。從簡短對話中,我聽出在談八道灣十一號的事兒。放下電話,周先生說,是設計院電話,古建施工隊在拆除搭建房屋時,發(fā)現有老屋舊樁基,不清楚是咋回事,希望約個時間咨詢一下。我說,看來,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周先生笑了笑,目視前方,沒再說什么。前方陽光明媚,車流滾滾。我忽然想起俄國普希金的詩句:“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都將成為美好的回憶。”八道灣十一號發(fā)生的那些事兒,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而其本身歷經歲月風雨,成為一段歷史的見證。我們今天透過繚繞在八道灣十一號上空的煙云,感懷那段歷史,仍不免唏噓。過去了的,并非都會成為美好回憶。八道灣十一號,無論對魯迅,還是對周作人來說,均是如此。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