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失憶者

記憶是一滴眼藥水，深入孤獨

或者溢出，伴隨每一顆藥丸般大小的淚珠

一個需要小心輕放的玻璃瓶——

如果有人打開它，就可以看到里面的黑色膽汁

千萬不要打翻它，讓它放在“兒童不宜”的地方——

記憶可以種植在皮膚上，可以遠離心

記憶可以折疊、拆散、組裝，乃至可以

連同頭發(fā)廉價賣給一位理發(fā)師

（牙縫里的記憶可以賣給牙醫(yī)）

一張世界地圖，打開后，里面一片空白

一個沒有記憶的人，借用貓的眼睛打量這個午后的世界

借用老虎的四條腿，跑遍紐約的每一條街道

一個沒有記憶的人，無食肉相，無死人相，無凈無垢

坐在陽光里，朝月亮打了一個哈欠

冬 天

晨讀的時光多么美好

從一枚蟲蛀的臘葉數(shù)到十九世紀后半葉

板著面孔的歷史老師已轉身離去

呵冬天，一個毫無新意的老冬天

石凳上坐著一排男女，不免愁紅慘綠

風在兩片枯葉之間跑動

他們在等待什么？

晨練者站在湖畔，忽然感嘆：錫價又漲了

鳥群飛過，天空一陣悸動

你看那太陽，緩慢地展示它的大氣和圓融

樹葉還在不斷地飄落

一葉孤舟橫泊在湖心

當湖水漲到了每一對情侶的舌頭

他們還在等待什么？

配種站老趙二三事

一

配種站老趙瘸了一條腿

而他總是埋怨地球不平

他把人和牲畜的糞便

統(tǒng)統(tǒng)叫做肥料

無事人?？吭旎?。唇若扁擔

馬低頭時風吹彎了草

老趙和一匹多欲的種馬

共同呼吸著每天好的空氣

整整一個下午僅夠他修剪指甲

剔掉齒縫間小小的肉欲

他低聲咕噥了一句：我操你娘

那匹母馬就把后腿高高地抬起

二

我建議老趙把壯碩的種馬拉到城里

讓每個討厭汽車的人都能騎上一回

他叼起一根從馬嘴里掉下的草莖

使勁地咀嚼，使勁地搖頭

多年來老趙一直拒絕進城

他拍拍腰包估算了一下：

一個農(nóng)民騎馬進城

至少需要十年時間

我默然地站在老趙對面

用潔凈的杯子飲水

這使我有別于

那些在溪流上飲水的牲畜

小鎮(zhèn)上的那些人

一九五0年，有人把地主埋到地下

有人只跟自己的影子說話

地主伯胡萬田在自己的舌頭上安放了一塊過時的金幣

以確保沉默

一九五四年，李先生調(diào)到北京文字改革委員會

他的工作就是砍掉漢字中一些復雜的筆劃

“砍掉月中桂，清光應更多”

從此，“黨”去掉了“黑”，“愛”去掉了“心”

十二年后，李先生下世，唯余一冊

繁體豎排的手抄本詩集

一九五八年，吾國吾民

打不死紙老虎，只好呆在家里捕老鼠

王勝利手持竹竿走在上學堂的路上

鳥不敢窺，狗亦遁走

一九六六年，江南冬十二月，水冰骨

北風帶來單刀直入的寒冷，誰也不知道

究竟是工總還是聯(lián)總打響了第一槍

流彈穿過寺院上空落在平靜的湖面

垂釣少年把血像一瓢水那樣潑在那兒了

一九七六年，大學生孔凡禮死于北京

但他仍然回老家抱著自己的尸體痛哭

半年后，顧老師無罪釋放

但他每天仍然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寫檢討書

他的小兒子手持掃帚嘴里發(fā)出“噠噠”聲

一九八九年，在一棵古樹上吊死的人

至今沒有落地

沐簫寺

琴師老白對我嘆息：

“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

垃圾成山，水在變少……”

語罷，攏袖歸去

電話線比琴弦多

知音半零落

女詩人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歌妓

入山。聽鳥閑談？

沒這心情。索性就寫幾句

英國紳士的輕體詩

可惜，也不見得押韻

眼中無人，多識草木

書買而不讀

把智慧老人的胡子燒成灰

也沒一陣風的重量

月盈而腎虧之夜

有人在寺廟的墻壁上照見前身

碧眼胡僧笑癡愚的人

看那八萬頭微細的昆蟲

在街上奔跑、顛倒、互相擠壓

干涸的影子在風中廝殺

然后，逐一被風吹去，無人知曉

“今天掃過的地明天還須再掃……”

清道夫王國海的話有點禪意

黃昏小酌

學院路。小餐館。門前二三輛汽車

窗外還有一匹母馬，系在一株柳樹旁

一對男女在臨窗的位置坐下

他們一邊談論，一邊玩弄著筷子或刀叉

男的在談論美國詩歌，喋喋不休

他的觀點恰如日影偏西

而女的反駁：“我讀畢曉普，就像吃西餐

總有那么一點不習慣。”

“哦，別對習慣太信任

習慣是讓我們感覺舒坦的敵人?！?/p>

“可我還是喜歡來點李清照：西風炒黃花

別有一番滋味?！?/p>

廚師把一盤隔夜的西菜扔出窗外

馬的舌頭伸向落滿枯葉的石槽

晚 餐

兒子舉起餐刀，向父親請教

一道血淋淋的影子劃過牛排館的墻壁

在黑暗中消失

一列火車隨風潛入玻璃窗

一塊方糖落進杯子，變得越來越小

在黑暗中消失

一頓晚餐之后，桌上的盤子

突然破窗飛出，拖曳著光帶

在黑暗中消失

啊請不必擔心黑暗會在黑暗中消失

也不必擔心面包會在面包房中消失

明天的早餐，將會是一份雞腿漢堡

和一枚恐龍蛋

暴力事件

這溫情脈脈的一天

我忽然聞到了血腥味

街道兩旁整齊劃一的樹木

把厄運安排在太陽底下

半夜里敲響張屠戶家門的

是七千頭家畜的鬼魂

牛在水中默默地飲泣

暗夜里殺掉黑貓

雪地里騎來白馬

也沒一點痕跡

殺鳥者坐到餐桌前

再一次用刀叉肢解一只鵪鶉

吃魚者割斷了

與一條魚之間的血緣關系

以鴿肉滋養(yǎng)身體的和平運動者

聚集在廣場上

他們關注國際事件

關注每日的呼吸

在夢中緊握拳頭的人

尋找消逝的猛獸

而揮動拳頭的人

在一個晴朗的正午暴死街頭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