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前柏樹已老高
朋友母親去世,我去參加送喪。到了山上墓地,我一點印記都沒了。朋友父親在三十多年前因病亡故,我隨送喪隊伍到了墓地——那時還只是一個黃土堆——我?guī)兔⑴簜兲蟻淼幕ㄈσ粋€個擺上。留在我記憶中的那處地方,和眼前的這處地方,完全對不上號搭不上邊。我們那時候一幫子朋友都年輕,二十歲上下,正是步入社會最講義氣的年齡段。朋友家里有難,我們迎頭而上,從不會推托半句退讓半步的。我這位朋友家里死了父親(這位朋友最年長),對他們家來說無疑等同于天塌下來了,我們除了難過以外,再就是盡心盡力幫忙做點兒事了。
朋友一個弟弟,在鄉(xiāng)下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工。不知何故,他那兒沒電話的,家里父親死了沒法通知到他。于是朋友就叫我和另一位朋友騎腳踏車上去,把他弟弟接下來。那是寒冬臘月的一個日子,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已經是午后了,天層凝重,比鉛灰色還要濃重。我們剛上路時,凍得渾身發(fā)抖,哈出一團團白氣,把車籠頭的一雙手木木的,紅蘿卜一樣。騎著騎著,我們就熱起來了,一點兒都不覺著冷了。雖說西北風掃過來,臉上會有刺痛,但就是不覺著冷,甚至于還好生舒服呢。
那時的路況自然好不到哪去的,就是土路,高低不平是常有的事兒,路面窄窄的,彎道多。與今日相比較,其優(yōu)點在于路上車少。我們那天上去的路上,在我印象中好像就沒出現(xiàn)過一輛車,連騎腳踏車的人都沒有,行人稀少。是啊,在這種鬼天氣里,如果不是十分要緊的事兒,誰愿意出門呢。從縣城去那地方,七十多華里地,還隔著一條小溪江。我們騎到小溪江這邊埠頭,已是全身汗津津的;我們推車上了渡船。我們在村民的指點下,找到了那家廠子。廠房里到處堆滿了鐵家伙,應該是家鑄造廠或者按本地人說的“翻砂廠”吧。朋友弟弟十幾歲,一身油膩工裝,正在師傅的指導下干活兒。我們兩人走上前,叫了他一聲。他抬頭看見我們很驚訝,說你們怎么會來這兒?我們兩人差不多同時說道,你爸死了,叫你馬上回去。朋友弟弟頃刻間臉色大變,嘴巴抖了抖就哭出聲來了。師傅善解人意,他說還是吃了飯走吧。
師傅領我們去食堂吃飯。飯為蒸飯,一人一個鋁制飯盒,師傅讓兩位工人等下吃其他的,將兩盒蒸飯給我們吃。我們那時年輕,又騎了七十多里路的車,肚子早餓扁了,狼吞虎咽,吃得香極了。朋友弟弟自然吃不下飯,一顆顆豆大淚珠落在了飯盒里。師傅說道,肚子要吃飽,路上很辛苦的。
我們再次上路天已烏黑。我和那位朋友輪流帶朋友弟弟,他帶一段路我?guī)б欢温贰@涞故且稽c兒不冷,好像也不見累。我下午剛開始騎時,反倒累的氣喘吁吁,現(xiàn)在像是U8W3ZJdaT1OZpDyjjKmQwA==氣順了,腳關節(jié)也調順了,人一如一架機器,只管順著慣性踩去即是。那時候我覺得我與腳踏車是融化為一體的,腳踏車的部件就是我身體的有機組成部分,那么地得心應手,那么地默契自如。不過后背架馱個人還是大不相同的,人就顯出吃力了,腳踩下去就虛虛的了。所以我們倆都很頂真,帶人的路程都默記好的,十不會輸給九的。
回去的七十多里地,我們騎了幾個鐘頭?少說有六七個鐘頭吧。我們騎得慢騎不動的主要原因是肚子餓。人一餓四肢就乏力,胸口發(fā)虛。好在正是“曬番薯絲”的季節(jié),那些巖頭上、屋舍前,到處都是白花花的番薯絲(我們本地民間有個說法,每年曬番薯絲的日子,是一年里最寒冷的日子)。我們可以隨便吃盡情吃。番薯絲既解渴又解饑,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夜晚發(fā)揮了大作用。我撲向巖頭背,兩只手一抄,捧起一大把就往嘴里塞,冰冷的番薯絲(天上飄起毛毛細雨),略帶甜味的番薯絲,一把一把地吞進我肚子里。番薯絲成了我們的汽油,成了我們的燃料,我們鼓足干勁,再度騎上腳踏車上路。午夜過后,我們終于將朋友弟弟給送到他們家了。那年頭小地方沒有殯儀館,靈堂就搭在家里或周圍空地。我記得朋友父親的靈堂就設在他們家灶間外的一小塊空間里。兩張條凳架個門板,亡故者平躺于上頭,身上蓋一床紅紅綠綠線絳面料的被子,被子上面一般是要放一把粽子的。據(jù)說那粽子里包的是灰燼什么的,不知有何寓意?朋友兩個妹妹在燒草紙,火光飄飄忽忽,草紙灰黑蝴蝶般四處飛舞。朋友弟弟三步并作兩步撲向父親,嚎啕大哭。
當年并無花店,花圈都是自己做的。一般情況下的分工,男的負責扎花圈的架,女的負責做小白花。男的三五人帶上柴刀去泥灣水竹林,砍水竹若干拖回來。然后由內行的將水竹給劈開,大拇指粗細即行。再然后就用這些大拇指粗細的水竹扎成各式花圈,簡單的就平面的,有花樣的就好幾層,可以往外突也可往內縮,視覺效果要好得多,有立體感,自然難度也大,不是一般外行人所能扎的。扎花圈和扎花的男女,一般都扎成一堆,女的有小圓桌和骨牌凳,兩張三張,她們圍著小圓桌而坐。小圓桌上堆滿了彩色皺紙和光潔的白紙,白花量要大些,彩色的花主要是用在花圈上起點綴作用。男的就在地上干活兒,場地要大些,扎成的花圈架將靠在墻壁上。他們常常分心,眼睛往那兩三張小圓桌瞟。那年頭男女青年相聚的機會少之又少,最多的是看電影,除此之外就找不大出正當理由了。
我記得那幾日剛好有太陽,屬于冬季里難得的好天氣。那個場所在朋友家外面一塊空地上,有巖墻擋著風,不是很冷。我去小圓桌拿花,有位女孩兒十分主動地將自己扎的花推給我,我到今天都仍記著她當時難以言說的表情。
今天誰還愿意抬花圈呀,大多是花錢雇人來抬了??僧斈辏贻p的女孩都愛抬花圈,特別是那些做工考究的,吸引人眼球的花圈,她們幾乎是要搶著抬的,往往是在出殯的頭天就通過爭取、協(xié)調等方式確定下來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對于妙齡女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僧斈?,能夠讓女孩子展露的平臺太少了,或者說就沒有。而送喪抬花圈,那可是要繞城一周的,市民們從屋里頭跑向街面,指指點點,評頭論足,議論紛紛。女孩子們穿上最為得體的衣服,挺起胸膛,一邊一個抬著或素凈或淡雅的花圈,不能不說是一種美了,一種別樣的美。女孩兒們的體型、容貌,堂而皇之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現(xiàn),都有點兒走時裝的意思了,這樣的機會實在不多的。
我當年先一步爬上山,從女孩子們手中一個個接過花圈,按某種程序將擺放于墳墓四周,那個印象相當深刻。我當年可能是光顧替女孩子服務了,沒注意墳前有沒有栽種柏樹。這回送喪到了此地,墳前兩株柏樹已是兩三人高,龐然大物了。驀然憶想起當年的一幕幕,恍然如夢。
穿越迷霧 還是幻境
《天下錢塘》專題片攝制組轉戰(zhàn)建德。據(jù)說情景再現(xiàn)戲中的重量級人物朱熹曾順新安江水域進入浙江地界,傳播他的學術思想。在古代,徽州人氏的朱熹要進浙江地帶與呂祖謙會面;與陳亮會面;與葉適會面等,從陸路走便是徽杭古道;從水路走就是新安江了。況且,新安江這名稱也是源自于徽州,徽州古稱新安。朱熹自稱“新安朱熹”。朱熹與新安江是有千絲萬縷關系的。
這等事兒與我本來是八竿子挨不著邊的。偏偏那攝制組里有位我老鄉(xiāng),“慧眼識珠”說我有“古人相”,邀我友情出演情景再現(xiàn)戲里頭的陳亮。老鄉(xiāng)說,管吃管住,交通費報銷,就是游山玩水嘛。這樣子我又另叫上了幾人,分別飾演朱熹、呂祖謙、葉適等。我學那老鄉(xiāng)的話對他們說道,吃住行不花錢,去的都是風景區(qū)!專題片編導熊腰虎背,對我們這伙烏合之眾瞄了一眼,說能湊合。我心想我們又沒工錢的,你還挑肥揀瘦啊。我們跟隨攝制組先后去了溫州、瑞安、武義、永康等地。這回攝制組一行人馬開進了建德。
那是前年的夏天,天氣熱得要命。我記得在永康的方巖,我飾演陳亮,穿上厚實的戲服,戴上假頭套,差點沒熱窒息過去。我臉面上滿是汗油,戲服里頭汗水小溪流般奔騰。陳亮進進出出,很操勞的神情,一臉悲戚相。他時而駐足仰望天空,時而挑燈夜讀或奮筆疾書。編導稱贊我把陳亮的憂國憂民精神給演活了!其實他哪里曉得,我是被熱浪給熱昏了呀,想放松臉部肌肉還真不容易。這樣子繃著張臉,眉頭鎖緊,呼吸短促,倒是陰差陽錯符合了編導的審美觀點。編導說,陳亮一生懷才不遇,報國無門,抱負無法得到施展……他是沉重的,他活得很累!有了這層鋪墊,人們可以想象,當我們的車子駛入建德地界時,那是何等地讓人欣喜和如魚得水啊!正如建德縣城口上的廣告牌所說的,這兒是一個“清涼世界”。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還有什么比得上“清涼世界”這四個字更具有誘惑力呢。
當?shù)匦麄鞑块T所安排住宿的賓館,可圈可點。那是一幢臨江的房子,離新安江水庫大壩不甚遠。每個房間的外頭,有個挑出的陽臺,一江清涼之水打從眼皮子底下流過。我們入住后,這個房間串串,那個房間串串,身上粘的臭汗沒了,人清爽無比。于是人人皆有了笑臉,都說大熱天里來這兒,是有福了。晚餐吃得還不錯,新安江水庫里頭的有機魚,只是在我們有些人吃來辣味重了些。喝的是當?shù)禺a的五加皮酒。建德產的五加皮酒名聲在外,果然名不虛傳。我起貪心,塞了兩小瓶裝五加皮酒于包里。心想,夜里頭看江景,是斷然少不了酒的啊。
我是第一次來建德。但對于這方土地,我并不陌生,而且可說是“爛熟于心”。建德有個新安江水電站,這是上個世紀成長起來的一代國人,人所皆知的。小學的語文課本里,就有一課是講新安江水電站的,說是我國自行設計、自行建設的全國最大的一座水電站。后來旅游風氣漸興,水電站水庫成了著名的旅游景區(qū)千島湖,更是達到了家喻戶曉地步。我剛開始抽煙,抽的就是兩角四分錢一包的新安江牌子煙,對煙殼上那個橢圓型里面的水電站圖案,至今記憶猶新。這些都是共性的,屬于大眾認知的范疇。我得講講自個兒的那點東西。我小時候,經常聽我外婆提及一個地名,嚴州。我外婆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她唯一的一次出遠門便是嚴州了。我外婆有個弟弟,在缺田少地的老家混不下去了,于是和一些村人一塊兒去了嚴州討生活。當年到底有多少鄉(xiāng)人跑到嚴州開荒種地,我不得而知。我老家青田縣,九山半水半分田,人口密度大,故而去番邦去異地討生活是有傳統(tǒng)的。我推測前往嚴州討生活的人數(shù)恐怕不會少。我外婆她去嚴州的具體年份我不清楚,但肯定是挺早的事兒了,我估計是上世紀的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吧。那時候我們這帶沒糧食吃,我外婆對我說她吃過野菜,野菜吃光了吃樹皮……我問有沒有吃糠?我外婆眼睛瞪得比燈籠還大,她說糠?哪有糠哦,連樹皮都吃光了就吃觀音土……我外婆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前往嚴州的。在我外婆的敘述中,那個“嚴州”儼然成了天堂。能吃飽,而且隔三差五有米飯吃,還有自釀米酒喝。我外婆在嚴州待了多長日子,我同樣不清楚。但可斷定待的時間不會短,一年半載或一年兩年的,都有可能。既然在老家沒得吃,而在嚴州有吃有喝,她是沒理由不多待些日子的。我外婆世面見得少,缺乏3EipDJWTOqHcMgUCxks1Ww==參照物,而嚴州則成了她唯一拱在嘴上的“參照物”了。每每說起一個風俗,一件物什,或其他什么的,我外婆便說嚴州是怎么樣怎么樣的。在她的比較中,嚴州方面的風物,往往總是占上風。
那天車子從杭州方向開過來,我看見道旁的“嚴州”路牌時,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原來嚴州就在這兒吶!我本是想抽空去一趟嚴州的,但最終沒去成。集體活動,個人的行為受到了某種程度的限制;再則,我也聽人講起過,說此“嚴州”已非彼“嚴州”了。
晚飯后,我和杭州來的倆女孩兒出去逛街。我們沿著江邊馬路走,一點不覺著熱,可謂冷暖適宜。在江邊埠頭,我們見那些洗衣服的人均套上了高統(tǒng)雨靴,杭州女孩兒便好奇問道,你們?yōu)槭裁匆┥纤パ剑科渲幸晃荒腥苏f,冰嘛,不穿受不了的。另一位婦女接嘴說,不穿會落下病根的。我們幾人把手伸進水里,還真是冰涼冰涼的。我那天穿涼鞋,腦袋瓜子一熱便走下臺階,在水里走了個來回。女孩兒急切問道,能受得了嗎?我輕描淡寫說道,還行吧。
真正的景觀在一刻鐘后。一條平靜的江水,在燈光的映照下泛著閃閃光斑。但我馬上發(fā)現(xiàn)起變化了。由遠及近,也就是說從大壩那邊一路延伸過來一團團類似于霧氣的東西,那一團團的霧氣是滾過來的,速度并不快,循序漸進,鋪排開來。待到了眼前,陣容就見大了,人和其他物什,全都被包裹住了。杭州女孩兒大呼小叫,叫我的名字,生怕人被卷走了。而當?shù)厝藙t司空見慣,他們說是電站發(fā)電放水了。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水庫底下的水溫度低,外頭的氣溫高,一冷一熱相撞,就騰起一團團霧氣了。勿用說,我們都很興奮,跑前跑后,歡天喜地。杭州女孩兒叫我拉著她們的手一塊兒跑。我們一忽兒跑進霧團里頭,一忽兒又從霧團里頭跑出來。我不禁嚷道,這簡直就是仙境嘛!
我們來到一處視野較寬的高地。人在霧團之外,便能清晰地看到全景了。一條巨龍,毛絨絨的,白乎乎的,蠕動著從黑夜的深處來,復又消失在下游黑夜之深處。意味深長的是兩岸的燈火,時隱時現(xiàn);偶爾露出一隅的亭臺樓閣,飄忽不定,活活將一處人世間的塵土蛻變成了天上的飄渺太虛之境。沒多大功夫,下起瓢潑大雨。一時間滿大街的人如沒頭蒼蠅般亂竄,我們自然也不例外。我跑出一程路后,倆杭州女孩兒跟不上趟,免不了又是大呼小叫。我的英雄情結于剎那間油然而生,脫下尚有點干的體恤,讓她們倆蓋頭上,自個兒赤膊上陣,心里喊道,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真是好生痛快啊。我得到的回報是回去后,兩位女孩兒陪我喝酒。我沖過涼換上干爽的衣服,轉到了她們房間,在陽臺上的靠椅落座。我叼起煙,慢悠悠地從包中取出那兩瓶順手牽羊得來的五加皮酒。其中一位女孩兒,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弄來了一袋花生,一句話沒說將它放在陽臺茶幾上。適時暴雨已止,電站也沒發(fā)電了,江水凝重如鐵,明月當空照,對岸的樹木及蘆葦什么的,依稀可辨。倆女孩兒只象征性地喝了點酒,剝了幾顆花生。我把酒都喝了,意猶未盡,還想喝。我說你們猜猜看,外面還有酒賣嗎?年數(shù)大點的女孩兒說,不要喝了,明天朱熹要過來了,休息吧。
江面上再度起霧(水電站發(fā)電了),由我那位蓄須朋友飾演的朱熹乘著一葉扁舟從霧里頭穿越出來。朱熹挺立船頭,一臉肅穆,憂心如焚。濃厚的霧氣時時抹去他的形象,消解了棱角,倒是平添了幾分仙風道骨意味……當然,這是次日上午的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