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七樓的窗口望下去,能看見腹足般蠕動的車隊。一輛緊接著一輛,紅色的尾燈長時間地亮著,陰灰的霾中,它們像一雙雙怒目圓睜的混濁的眼睛,曝露出因為長久等待而造成的不耐煩的情緒——綠燈遲遲不閃,車流疾速擁堵。天色昏暗,仿佛毫無章法的巨幅水墨,壓在頭頂;雨刮器機械地來回擺動,大滴的雨水在車窗玻璃上短暫地匯聚,然后被快速掃清?;丶业穆烦?,就在這樣的模糊與清晰的曖昧交替中,緩慢縮短著。行人撐著雨傘匆匆而過,像一只只會走路的蘑菇,腳后濺起泥濁的水花。世界是一片巨大的爛樹葉,他們是樹葉上挪動的黑螞蟻,馬不停蹄地回巢。
惦記著明天考試的學(xué)生,西服套裝的公司白領(lǐng),結(jié)束“三班倒”的工廠女工,剛談完上億生意的企業(yè)主……形色各異的臉,鞋尖的指向卻如此一致——不管是片瓦遮頭,還是豪宅大院,只要回到那方不受干擾的空間,就可卸下濃墨重彩的面具和偽裝,還原樸真的自我。那里,儲藏著安全,蘊積著寧馨,洋溢著欣謐,如果更幸運,還有一個溫暖的人,在等你。也許,能讓你獲得自由的,不是堆積如山的金錢,不是叱咤風(fēng)云的權(quán)力,不是鮮花簇擁的掌聲,也不是苦心經(jīng)營的利益,而只是,打開家門的那一把鑰匙。
低垂的夜幕下,兩輛車發(fā)生了刮擦。路很快變得更加擁擠不堪,無數(shù)輛汽車,直行的,轉(zhuǎn)彎的,橫插的,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漁網(wǎng),人就像是被困網(wǎng)中的魚,拼命掙扎。喇叭聲此起彼伏,刺耳的尖叫似乎將霾也劃亮了幾分,持久喧囂的背后,是人們無處發(fā)泄的急躁和怨忿。車廂空間的狹小,道路狀態(tài)的惡劣,周圍車輛爭先恐后的怨聲載道,煩躁是一種會迅疾傳染的病毒,尤其在這樣的深冬落雨黃昏,隨著絲絲冷風(fēng)鉆入每個人的毛細血管。正常的節(jié)奏被打亂,意外的變故催生對于秩序的渴望,每一個人都在無聲疾呼,每一個人又都在憤懣地大肆破壞。退一步在這里不是海闊天空,如果不能見縫插針,就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待。長得沒有盡頭的車隊,我看到一種被壓抑的規(guī)則之后的無序,潛滋暗長。秩序一旦不能來自自發(fā)的意志,就必須強大的外力予以矯正——風(fēng)雨中一絲不茍的交警,制服擬人化的權(quán)威壓制著不安涌動的混亂。沒有絕對的公平,總有一些回家的路,需要另一些不能回家的人來指明方向,就像總有一些勝利,需要踩在同伴的軀體上才能繼續(xù)前進。
分開一天了,不知她的氣消了沒,男人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因為堵車稍稍松了勁兒,早上吵架的時候話確實說得太重了,回家的路上有家花店,給她買束花道歉吧;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平白無故卻被老板批了一通,女人一肚子委屈,轉(zhuǎn)而暗暗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板著一張臉進門,孩子還等著她輔導(dǎo)功課,一定要振作……鋼鐵盔甲的包圍之下,一張臉是一幅獨一無二的地圖,循著它,你能看到記憶深刻的過去,也能找到紋路朦朧的未來。
風(fēng)霜雨雪擋不住回家的路,那么多的人,黑壓壓地擠在一起……火車站的候車室,仿佛一個秘而不宣的集會地,虔誠的教徒用一年的心血換一張通往天堂之殿的門票。農(nóng)歷年的最后一天,熱切和喜悅從那些黑黢黢的臉上、大包小包的手上、不停抖動的腿上,生發(fā)出來,漫漶開來,在人與人之間串連一條條無形的線,經(jīng)緯交錯。悶熱、嘈雜,陌生的環(huán)境戰(zhàn)勝了母親胳臂的舒適,嬰兒哇哇大哭??斩吹目蘼暡]有給攘攘熙熙的人群帶去絲毫煩擾,他們沉浸在即將踏上歸程的狂喜中不可自拔,只是回過頭瞥了兩眼,便提高音量繼續(xù)投入手舞足蹈的對話。但年輕的母親顯然慌了神,潮紅的臉頰上透出一絲羞臊,她抱著孩子上下輕掂,試圖喚起他內(nèi)心深處熟悉的感覺??上雰翰活I(lǐng)情,眼淚鼻涕齊齊掛下來,眼看就要粘在胸前的大紅棉襖上了,用力一擼,母親挽救了新衣被污濁的命運。眼神略顯慌張,動作卻是熟練的,她似乎早已習(xí)慣獨自承擔(dān)孩子的依賴。那么,她的丈夫呢?我不無憾惜地揣測,留下柔弱的母子相依為命,他如何面對夜深人靜時枕畔無人的缺失?還是,為了曾允諾過的更好的生活,他必須遠離妻兒,只身奔走在另一個城市?希望,此刻,他和她一樣,在某個人滿為患的侯車廳里,準(zhǔn)備奔赴同一個目的地。
舊報紙攤在地上,牌局由此開始。盤腿而坐,四個男人占據(jù)大廳一角,興致高昂地打發(fā)發(fā)車之前的漫長時光。行李在角落里堆成一座小山;圍觀的人站在他們身后,猶如一根根深色的立柱。一會兒低頭看牌,一會兒抬頭看眼提示屏,男人的手指,不知是因為摸得一手好牌,還是怯于團聚的時刻點滴逼近,微微顫抖,一年的辛勞、病痛和輾轉(zhuǎn)反側(cè),溜走在指縫,也流失于掌心。候車室禁止吸煙,趁著進站前的幾分鐘,再痛痛快快地吸幾口吧,你看那些蹲在進站口的務(wù)工者,他們手指甲里是黑色的泥垢,頭發(fā)亂糟糟地打結(jié)在一塊,皮鞋穿得都快掉底兒了,煙霧繚繞中,一張張被裹著塵土的日子日漸曬黑的臉,喜氣洋洋。瞇起眼睛,點點紅光就是他們近在咫尺的冀望。蛇皮袋、編織袋、扁擔(dān)、滾輪箱、手提包、泡面、榨菜、香腸、鹵蛋……有人擠在人群中兜售廉價小報,印制粗糙的女人的胸和腿,誘惑地掩身于報紙的底部。人們不是在說話,而是扯開了嗓門向彼此高聲叫嚷,鼓風(fēng)機般抽動,他們的肺活量被前所未有的激發(fā)。塵囂甚上,別忘了,回家過年的賊,也在虎視眈眈你的行囊。
說來其實也并無什么不同,一樣的日升月落,一樣的人來人往,只是因為被定義,被傳承,抽象了的內(nèi)蘊才借由某一個特殊的日子固定下來,成為全民共享的盛事。所謂節(jié)日,便是無需成本和理性的集體狂歡。當(dāng)節(jié)日降臨,很多人如沐春風(fēng),一擲千金,對他們而言,節(jié)慶的隆重與否,需要以金錢的揮霍多少來彰顯,花得越多,這個節(jié)才算過得越有味兒。可是,還有很多人,他們想要的,也許只是一張回家的車票……摸摸干癟的口袋,他在經(jīng)過售票窗口的時候,再一次硬著心腸走開。已經(jīng)是離家的第五個年頭了,但是掙的錢依然太少,總說等賺多一點就回家,可一年又一年,希望總在下一個春節(jié)。他明白“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人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道理,卻仍然無法在年關(guān)將至?xí)r,說服自己買上一張薄薄的通行證。當(dāng)年立誓要混出點樣子給年邁的父母爭口氣,卻沒料到現(xiàn)實給他的下馬威至今也沒有讓他站起來。無權(quán)無勢無背景的他,如何才能在這個傾斜的世界里,讓優(yōu)勢資源滑向自己?再給我點時間吧,他朝著幾千公里外家的方向,重重地握緊了拳頭,請父母不要老去,請來日一定方長。
我可以接受他胸中壓抑的酸楚與痛憾,卻不忍看見孩子眼中的漠然與迷茫。乖乖地牽著母親的手,她似乎完全不陌生這般人流涌動的場景,安靜地,沉默地??此哪昙o(jì),頂多不過五六歲光景。生在農(nóng)村,幼時即被在外務(wù)工的父母接到城市,她來不及與家鄉(xiāng)的小朋友聯(lián)成緊密的紐帶,又很難與城市的孩子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或許,旅途的顛簸對她而言并非難事,難卻難在,她不理解這番長途跋涉的意義。回家?難道父母所在的城市不是家嗎?那個淡得只留下一個模糊輪廓的破落的小村莊,究竟有什么魔力使他們即使再周折,也要回去?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大人們咧開干裂的嘴唇,在偌大的喧雜空間里無聲地笑著。她知道,父母們盼這一天,已經(jīng)盼了好久。她也知道,短暫停留之后,他們又將踏上南下的列車,和許多人一起,回到這個高樓大廈充斥的都市。小時候,她聽過大雁的故事,那些遷徙的鳥兒,穿過田野、沼澤、湖泊、大海,飛越峽谷、雪山、草原、荒漠,年復(fù)一年,執(zhí)著地遵守遠古遺傳下來的時鐘及約定。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羽翼尚未豐滿的小雁,撲騰著,農(nóng)村,城市,城市,農(nóng)村……前途未明然而不知疲倦地,尋找永久棲身的樹枝。
指示牌由“正在候車”變?yōu)椤伴_始檢票”,引線被點燃,人群頓時炸開了鍋,坐著的統(tǒng)統(tǒng)站起,站著的拼命向前擠——閘開了門,人們拎著提著背著扛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欣?,不停地推搡著往前,仿佛腳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只是粘附于身上的一個零部件,路不是自己走的,而是在水泄不通的左推右擠中毫無選擇地抬了抬腿而已。下到站臺上,人群前后分流,看吧,肩扛編織袋的男人喘著氣奔跑,灰色麻袋壓得女人的脊背彎得像一張衰朽的弓,孩子隨著她惶惑地向前跑去……人太多了,而車廂的行李架上那有限的空間資源,總是少得可憐。
聚少離多,幾個月思念的辛苦抗衡幾日易逝的幸福。從不講公平,時間是個殘酷的劊子手,一刀砍去團圓的尾聲,留下深深淺淺的回憶,填滿之后無人陪伴的黃昏。多么矛盾啊,回想在一起時的味道,甜得令人心醉,卻又酸得令人驚心。相見時難別亦難,每一次轉(zhuǎn)身離去,最艱難的,就是視線錯開的剎那。對時間充滿怨恨,它該快時不快,該慢時又不慢,長長短短的守盼中,又近歲末。當(dāng)一些人在期待中迎來遠方的游子,卻有另外一些人,無助地徘徊于失望鋪就的荊棘叢上。
二踢腳在院門口“嘭”的一聲炸開,塵土在午后的陽光下四濺,調(diào)皮的小孩見我走近,嬉鬧著跑開了。這個往日里清寂非常的院子,因為新年的來臨,也顯出一絲薄薄的生氣來。我知道,此刻孟叔叔和孟阿姨一定又在仔細地打掃屋子,他們?nèi)諒?fù)一日地努力維持這個家原本的樣子,猶如兩個不知疲倦的守護者,時刻為孟建的回歸做好準(zhǔn)備,盡管今年這個可能性又幾乎為零。
光禿禿的樹枝伸向天空,仿佛是在向上天索取更多的溫暖,又或許,根根朝上的枝條,無一例外地表明它們對于上蒼的景仰,以至于就算已身無長物,也不肯低下卑微的頭顱。窗玻璃在孟阿姨的反復(fù)擦拭下似乎已如紙般透薄,光線斜斜地射進來,窗戶上映出樹枝的側(cè)影,屋外樹輪年年增長,房間的布置卻完全沒變,一如孟建當(dāng)年離開時的模樣。整潔如新的被褥,擺放齊整的書籍,墻上喬丹的大幅海報,孟叔叔找來一張透明油紙,細致地把它包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書桌上的相片,那個理著小平頭的少年,抱著籃球沖我傻傻地笑。獨照,合影,大頭貼,在這個家中隨處可見,為了讓孟建的氣息不因為時空的遠隔而消弭,孟阿姨甚至在灶臺邊上,都放了一張兒子坐在飯桌旁大快朵頤的照片。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身處異鄉(xiāng)的孟建不管過得如不如意,都是母親心頭放不下的叨掛,不習(xí)慣表露感情,打電話時最常問的是: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啥時帶女朋友回來看看,作為傳統(tǒng)繼承下來的內(nèi)斂,其實飽含著最為牽腸掛肚的關(guān)切。
大學(xué)畢業(yè)后求職四處碰壁,理想在與現(xiàn)實的激烈碰撞中,砰然粉碎。不顧家人的勸阻,孟建執(zhí)意留在那個讓他心動也心痛的城市,進了一家大型物流公司當(dāng)快遞員。這么多年來,他只匆匆回過幾次家,每次停留不過數(shù)日;更多的時候,孟叔叔和孟阿姨爭著搶話筒,只為聽一聽日思夜想的兒子的聲音。房間里還有一臺電腦,是孟建高考之后孟叔叔獎勵給他的,現(xiàn)在他和孟阿姨都學(xué)會了上網(wǎng),他們偶爾會在孟建休息時,通過視頻聊上一會兒天。但孟阿姨總說,這機器不比人,怎么摸都是冷的。
我注意到,倉促的時光中,孟叔叔的背佝了,孟阿姨眼角的皺紋更深了,變得遲緩的行動背后,是對兒子無法割舍的牽掛和擔(dān)憂?;蛟S,他們也曾動過勸服孟建回鄉(xiāng)的念頭,但電話的另一頭,兒子堅定的信念讓他們開不了口,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他的選擇和追求。這個除夕,孟叔叔告訴我,會有志愿者來家里和他們一塊兒過。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角有一點濕潤,不知是因為感動于世間人情溫暖,還是由于想到不能一家團圓而黯然神傷。確實,這份來自社會的關(guān)愛令人動容,可是盛極一時的春節(jié)過后呢,誰來繼續(xù)關(guān)愛這些空巢老人的身體健康和心理需要?浮躁的繁華掩蓋下,難道,就沒有一條真正長久的解決之道,可以撫慰如孟叔叔和孟阿姨這般孤寂苦悶的心靈?
作為一種相對論存在,幸福,只有通過比較,才能品出咖啡的苦澀中方糖融化的甜味。對孟家二老來說,思念兒子是他們生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即使有所悲傷,有些凄苦,至少,他們還有希望。焰火在深藍色的天空綻放,轉(zhuǎn)瞬收攏璀璨的花瓣,星星點點的花蕊中央,我看見徐阿姨哭瞎的雙眼。
客廳墻壁上一家三口的照片已不知去向,徐清生前用過的、喜歡的物件也悉數(shù)不見蹤影,缺少煙火氣和人聲的房子,讓我覺得這里就是一個被放大的冷寂墓場。沒有什么比節(jié)日更反襯悲涼,也沒有什么比沒有希望更讓人絕望。派送溫暖的使者繞道而行,不再光顧,舉家團圓中,這里是被遺忘的角落,透心刺骨的寒冷,寒冷。
徐叔叔的死沒有任何征兆,突如其來的心肌梗塞,他倒在自家的餐桌上,生命的意識片刻消逝,溫?zé)岬拇笫衷谛彀⒁填澏兜恼浦凶兊帽浣┯?。那一年,徐阿姨不到四十歲;徐清,剛上初中。同在一個班,我們很快得知了徐清家中的變故,以孩子尚未成熟的微弱能耐,爭相陪她做作業(yè)、逛街、玩游戲,試圖紓解她心中深不見底的哀傷。痛失愛人,如此晴天霹靂令徐阿姨幾近痛不欲生,但她頑強地挺著沒有倒下,因為,她還有徐清。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了培養(yǎng)女兒身上,期冀、成才、未來,這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全部沉甸甸地壓在徐清稚嫩的肩頭,在我的印象中,這個面容清瘦的女孩一直微微蹙眉,卻極少掉眼淚。她堅強得讓人心疼。明知這許多看不見的壓力擠掉了徐清生活中的很多快樂,但徐阿姨沒有辦法停止要求,就好像,老天從她那奪去了人世間一半的幸福,她要極力膨脹另一半,才能抵消上天惡意的玩笑。
沿著徐阿姨預(yù)設(shè)的軌跡,徐清溫順地成長著,內(nèi)向、不愛說話,她就像一朵兀自盛開的鳳仙花,在屋角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順利地從一名重點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轉(zhuǎn)為某國有銀行職工,命運似乎在為自己曾經(jīng)的輕率作出彌補,徐清的努力成為對徐阿姨十余年來含辛茹苦的最好報答。接下來,就要戀愛、婚嫁、生子,然后,一家人就能在徐叔叔無形的庇護下共享天倫??墒?,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錯,厄運再次悄無聲息地造訪,穿著魔鬼的無影靴。
一開始,徐清只是頭疼發(fā)燒,病情持續(xù)幾日不見好轉(zhuǎn);接著,身上莫名其妙多了許多青腫塊,好似瓷娃娃,輕輕一碰,就有受傷的危險;等再去醫(yī)院的時候,醫(yī)生嚴(yán)峻的表情讓徐阿姨禁不住心里發(fā)寒。暗自祈禱,從不相信神明的她天未明就徒步走去山上的寺廟燒香拜佛,唯愿一切只是虛驚一場。數(shù)日之后,診斷結(jié)果出來,白紙黑字的判決將徐清剛剛展開的人生推入末路:血癌,已是晚期。多么荒唐啊,美好的開篇,原來竟只是謝幕前最后的高潮。同樣的病榻之上,徐阿姨摸著女兒逐漸冷去的面頰,面如死灰,單薄的身體簌簌發(fā)抖,像一片隨時可能落下枝頭的樹葉,如果可以,她多想一起追隨。但愿,天堂是一個燃著燭火的家,女兒不再有恐懼,也不會再受傷。
失去唯一的孩子,誰也無法想象,無數(shù)個凄風(fēng)苦雨的深夜,徐阿姨是如何流著淚,與腦海中依然鮮活如初的影像糾纏不息,濡濕的被單像女兒毫無溫度的手,緊緊地貼著她蒼白的臉頰。天空撕開一個豁亮的口子,又是一個即將死去的白晝。深深地垂著頭,與人交談時,是膽怯的,脆弱的,自卑的,徐阿姨無時無刻不在自責(zé)剝奪了女兒生前太多的快樂。倘若早知這些年的相依為命只是向上天借的債務(wù),利息是她后半輩子的寧靜,并且歸還期限是,終生,她是否還會孤注一擲地把所有的賭注,押在徐清身上?選擇話題時小心翼翼,我們不知道哪一個敏感的字眼,會引起徐阿姨刀割般的心悸。閃電劈開天空,霎那留下深邃的裂痕。極力掩飾也遮不住地,笑和說話變得都不由自己控制了,怕別人說“自己孩子走了還能笑出來”,也怕在自己身上花多了錢對不起孩子……門外響起拜年的祝福聲,生生撕扯著徐阿姨千瘡百孔的神經(jīng),每一個對于團圓的念想都令她痛不能言。徐清,她再也不可能回家了。繩子打了死結(jié),空寂的心靈必須借由虛擬中的相守才有所安慰,此處無解。
感情的鏈條徹底斷裂,生活的車輪仍在滾滾前行。到底該如何繼續(xù)?陪她聊天、散步、做飯,幫她收拾屋子,外人如我,能陪她一時,卻伴不了一世。不能為她免除疾病的侵襲,不能替她重新喚來黎明,也不能為她把衰老擋之門外,但總有什么,我們可以做,而且必須去做,不僅個人,更包括一個國家。
破棉絮似的雪花從灰敗的高空無力地落下,倦鳥歸巢,行人和汽車漸漸消失蹤影。不斷覆蓋來時的路,層層堆積的雪,向空明的未來延展身段,一直伸到路的盡頭,天與地的交接,生與死的蒼茫。那些捏著雪球追來跑去的孩子,不知道冷冰的雪正在他們溫?zé)岬恼菩淖儞Q著形態(tài)。陡然升空的紅色焰火,像無數(shù)顆碎掉的星星掉下來,掉進黑夜的血盆大口。腳步匆匆,所有踏雪而歸的旅人,既在走近等待中的懷抱,也像奔赴一場盛大的安眠。誰說家不是一個俗世溫暖的天堂?那藏于胸口的思念,含而不露的掛牽,來不及訴說的關(guān)切,深沉,凝默,是你永遠也不愿意割舍的羈絆。
沒有愛會在中途失散,世間所有的重逢,終將被綿延不絕的善意指引,你聽,笛聲吹響,回家的牧歌,聲聲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