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公墓挨著公路,在長長的緩坡上,無邊無際,像一條此起彼伏的鍛帶,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鑲嵌在峭壁之上的鋸齒,充滿錯落有致的莊嚴(yán)暗影,并不陰深,只有說不出的清冷之色,在傍晚黃昏的掩映下,一層薄薄的暖暖的陽光輕披在它們的身上,幾只村里的小狗小雞穿插其間,悠閑散步,突然就有了一種跳躍的活潑的調(diào)皮和從嘴角處不由自主的笑場。
老兩口一大早,裝好吃的喝的像旅行似的沿著公路去找傳說中的九龍公墓,因為是新建不到一年,墓地還在促銷打折中,預(yù)交一萬塊錢,立減五百。兩個人把一路上可能發(fā)生的所有變故都想到了,足夠的水、干糧、衛(wèi)生紙、扇子、報紙、再帶點水果,多加了一件衣服,那個地方畢竟是陰重之氣,穿多了可以脫下來,穿少了可是一點轍都沒有,當(dāng)然更不能忘了力挽狂瀾的救心丹。
從早上一直走到快晌午,兩個人一路上歇歇停停,終于影影乎乎看見點端倪,老太直喊,到了,到了,終于找到了。
老頭說,淡定。
老太說,沒想到這么遠(yuǎn),可把我累死了。足足四五個小時呢。
老頭說,你這個走法,就是從這屋到那屋都得個把鐘頭,還嫌人家遠(yuǎn)。
不遠(yuǎn)你還一個勁地也跟著說累。
我不是迎合你嗎。你喊累,我要是不跟著喊,顯得你身體沒有我好似的。
老太笑,就你能耐。
從山根底下往上走,越過一層層的墓碑,像走過一趟趟地壟溝。老太說,就這里了,我是看好了。你呢。
老頭說,現(xiàn)在正打折,我看也行。
他們東南西北的在墓地里走了一圈,大致選好了一些位置,就看最后給的價位哪個更劃算就定哪個了。然后去找墓地的管理員。
老兩口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想著都已經(jīng)二十多歲的三個兒子,感覺像握著三個燙手的山芉,從左手掂到右手,再從右手掂到左手,掂量來掂量去,越掂量越燙,沒辦法,只能放下。
老太說,咱對不起兒子啊。同樣的都是從娘胎里落地的,人家的父母給孩子留下的什么,我們給孩子留下的什么。
你總想山在哪河在哪有什么用,想點有用的,老頭說,你想點怎么爬山怎么過河的事。
你說,他們沒事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在心里怪我們,怪我們把他們生出來,卻給不了他們跟別人一樣都有的東西。
別人都有的東西,我們都給他們了。
老太笑。手扶住老頭的一只肩膀。你啊。
他們怎么的也是一個男人,男人沒個屋檐怎么娶媳婦。我們再怎么的也得給他們準(zhǔn)備一個擋風(fēng)遮雨的地兒吧。
那天晚上,老頭和老太從床上爬起來,拿出筆和紙左算右算,把家里的錢和物統(tǒng)一規(guī)劃整理了一回,慢慢理出了頭緒,要想在三個兒子三十歲之前,為他們每人準(zhǔn)備一個單室房子結(jié)婚用,還真就是一件想破腦袋都落實不了的事。但大兒子已經(jīng)29歲了,眼看著是迫在眉睫,應(yīng)是首當(dāng)其沖要解決的。兩個人一合計,必須先把現(xiàn)在的住房賣掉,再填點錢換成兩個單室,大兒子一間,他們留一間。
說辦就辦,第二天大兒子在網(wǎng)上把房子登了記,一開始要高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電話都沒有來打,后來又往下降,這回天天像熱線似的,看來又是要低了。經(jīng)過第三次全面衡量調(diào)查之后的整改,每天有一到兩個電話打過來詢問買房事宜。兒子說,這就是恰當(dāng)了。
房子賣得還算順利。因為是學(xué)區(qū)的半徑內(nèi),比不是半徑內(nèi)的多賣了五七六萬,買房子那家不差錢,差的是時間和工夫,說就想買一家一點都沒有裝修的房子,最好是裸房,這樣他們就省了拆完再裝的麻煩。關(guān)鍵是沒有時間,單位考勤可嚴(yán)了,一天罰一百塊,還要寫事由匯報單,層層領(lǐng)導(dǎo)簽字,從樓上一個個簽下來,坐回自己的辦公室臉就像烀了一塊大餅子,錢是小事,丟不起那個人。那家說,我們有大房子,但離學(xué)校遠(yuǎn),為了孩子這六年上學(xué)就買一個學(xué)區(qū)內(nèi)的,孩子大人都不遭罪。我們把裸房交給裝修公司,完事通知我們驗收,省事省心。現(xiàn)在像你們這樣一點沒裝修過的房子還真就不好找呢。
老兩口悶聲不響地聽著對方一溜小跑地演講完畢,基本知道了來者的脾氣秉性,比較實惠直腸子的外向人,這種人一般表現(xiàn)欲強,喜歡被仰視,缺乏關(guān)注。一旦摸清了來路,老頭心里就有數(shù)了,自然就是一分錢都不會讓的。對方說,買賣沒有這樣的,現(xiàn)在就連買一袋大醬都給削個一毛兩分的,你這么大的房子也得讓人圖個順心順氣。老頭說,我三個兒子等著結(jié)婚呢,我們老兩口把房子賣了,就沒地方住了。
那家伸長了脖子,是嗎,那你們怎么辦啊。完全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意圖,被外境所轉(zhuǎn),看來還是一個善良人。
老頭繼續(xù),你們不是總給哪哪捐錢捐物嗎,別講價了,就當(dāng)給困難戶捐贈了,也算積德了啊。話頭后面緊跟著一個哀苦的表情。
這句話和這個表情明顯打動了那家人,他在這一系列的動作中找到了一種感覺,一種名分,一種價值,再看老兩口的臉就覺得很可愛很可憐了。于是什么都不再說,像董事長簽名似的把合同寫了。
老太想,老頭這輩子就是這么忽悠我的。
房子賣了填不多錢就可以買兩個單室房,但二兒子也不小了,對象也處了兩三年,姑娘家的媽長媽短的也叫了有一陣子,再不給人家一個交待也太說不過去,所以最后老兩口一咬牙一跺腳又把自己住的單室給了二兒子。
現(xiàn)在他們和三兒子又變成一無所有了,除了租房子沒有別的道了。他們來到了房產(chǎn)交易大廳,找了一處相對便宜一點的一樓租了下來,但這樣總不能讓人家女孩子嫁到租來的房子里。三兒子說,媽,爸,你們別著急,我都想好了,做倒插門的上門女婿不就得了。
老太忙搖頭,不行啊,兒子,你到人家去還不得受氣啊。
那算什么受氣呢,你覺得是受氣就是受氣,你覺得是開心就是開心,都是一家人,哪來的氣可受。我在家也什么活都干,到人家還是一樣,怎么就成了受氣。
老太一聽感覺在理,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了,什么時候?qū)W到手的。
三兒子說,從我爸那偷藝的。
老頭說,不愧是我兒子,就是有腔調(diào)。
三個兒子各得其所之后,老兩口覺得再租市里的房子就不合算了,他們商量著去城郊買一處平房,沿著公路往城郊走,挨個打聽,覺得哪個合適了就買哪個,但價錢出乎他們意料的高。后來,有一家自己后院圍的一個偏廈子問他們要不要。老兩口說,多少錢。人家沒想到他們真能買,又潮又冷不說,還沒有暖氣。就隨口說了個價。老兩口當(dāng)即決定買下了,沒暖氣不要緊,自己想辦法燒,以前小時不都住這個嘛,現(xiàn)在怎么就住不了了。
那家沒想到老兩口這么利索,說買就真買了,從里懷里掏出了錢拍在了自己面前,想反悔都不行了。想一想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住這樣的房子,都是窮苦人何必為難窮苦人,也就點頭應(yīng)答了。
人家在前院,老兩口在后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家人,因為同進(jìn)一個大門。老太說,我怎么感覺像借住人家似的,不像自己的地兒。
老頭說,活了一輩子,還沒有兒子有章程呢。
老太笑,說,兒子像你嘛。
老頭愈發(fā)地開心了,晚上自己燙了一壺小酒,主動跟老太碰了幾次,老太躲閃不過,稍做矜持地悶了幾口,一邊喝一邊叫囔上當(dāng),說你這是二鍋頭吧,這么沖,都要把我的心辣到肚臍眼去了。
老頭說,你都上一輩子當(dāng)了,也不在乎這一回了。
老太說,誰上誰的當(dāng)還真不好說呢。
老頭放下手里的酒杯,看著老太好一會兒,尋思來尋思去沒發(fā)現(xiàn)什么紕漏。你誑我。
三個兒子都陸陸續(xù)續(xù)定下了親事,也不像別人家的孩子結(jié)婚那么多說頭,把三個孩子工作后自己攢的錢拿出來,老兩口再一人貼補一萬塊,就算是把媳婦娶到家了。定親那天,雙方老人見了個面,老兩口說,能愿意嫁到我們家的姑娘,都是純樸善良的好姑娘,因為我們家一沒錢二沒權(quán)還很困難,但你們選擇了我們家,也是看中了我們家的人好,對待你們比對待自己的兒子還好,你們放心,如果他們有矛盾,我們第一個說的罵的一定是自己的兒子,因為好男不跟女斗,如果一個男人在家跟自己的老婆孩子叫勁,那是最沒出息的人,所以在家里,怎么說都只有男人的錯,沒有女人的錯。
親家們一聽個個臉上有了喜慶,放了寬心,一看就是明事懂理的家風(fēng)。
事實也確是如此,三個兒子真就各有各的道兒,工作干得也順氣,老婆弄得也妥貼,逢年過節(jié)休息日的出來進(jìn)去都挺和氣,沒有挑三揀四的插播廣告。
老兩口就感覺這輩子知足了,還求什么呢。但他們就是感覺還缺點什么。他們在屋前屋后的繞彎找靈感。終于有一天,還是老頭聰明,說,我們得去干點什么,等到兒子媳婦回來的時候,怎么也得給他們包點紅包拎點東西走啊,這才像個做老人的樣子。
老太一拍大腿說,是啊,我就感覺像是缺點什么,就是想不出來,原來在你那。
老頭說,你跟了我?guī)资炅?,還是沒有太大精進(jìn)。
老太說,我要是超過了你,你還能這么耀武揚威嗎。
老頭說,我耀武揚威嗎。
老太說,你自個兒覺得呢。
老頭在前面走,自言自語,我耀武揚威了嗎。我可以耀武揚威嗎。我怎么耀武揚威了。我能耀武揚威了。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老頭,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老頭終于幡然醒悟,眼睛不覺一下子濕了。他側(cè)頭看著熟睡的老伴,窗外的星光打在老太蒼老皺紋的臉上顯得有些兵荒馬亂,他的手輕輕蓋住了老太龜裂的手背,又輕輕地握緊了一些。
本來這樣的日子是祥和的,是可以繼續(xù)和依靠的,但城市的東移讓老兩口突然間發(fā)現(xiàn),他們再也無處可逃了。
城市東移讓原來的郊區(qū)成為了市中心,各大機關(guān)、商廈像直逼進(jìn)村的颶風(fēng),東刮一下西刮一下,幾個來回就刮到他們家了。老兩口被刮到了空中,他們手挽著手,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們吹散架子了。老頭說,你跟我這輩子后不后悔,都到這時候了,我們又要沒地方住了。老太說,沒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感覺幾十年挺快的就過來了,沒覺得是熬。
老頭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住馬路上去的。
老太說,這個我比你心里有數(shù),如果你連這個都弄不明白,就不是我老頭了。
老頭說,你真覺得我挺厲害的。
老太說,還行吧。反正比我厲害。你比我厲害,就值得我崇拜,我不跟別人比。
你真是一個大智慧的人。
別忽悠我了。你忽悠了我一輩子。但還算舒服。
老頭說,就憑你這么舒服,今天我就給你唱一個雄才大略的,老太瞇著眼睛一如既往地不言不語抬起了頭,笑著看老頭:
今夜晚我輩等把功業(yè)來創(chuàng),
成眾志風(fēng)云會虎躍龍驤。
歷史彎弓猶如秋月樣,
認(rèn)扣搭弦射向正前方。
這一場大變革從天而降。
老太呵呵笑,看著老頭一招一勢的倒也凜冽。那種由來已久的熱忱又始復(fù)燃。
你看你那個耀武揚威的樣兒吧。
老頭呵呵笑,收回招勢,一邊轉(zhuǎn)身去廚房給老太煎藥一邊嘟囔,還不是你排練的。
現(xiàn)在兩老口是真沒轍了。手里一分錢都沒有了,兩個人的老保金除了省吃儉用,給這個壓歲給那個補貼,基本是了勝于無。房子要拆遷,上樓要好幾萬,除了搶銀行,再也想不出一下子能湊夠這些錢的方法?,F(xiàn)在無論老頭子腦子多么靈光,這回老太再怎么排練也是根本不靈了。
老太說,難道我們真要住露天地不成。
那怎么可能,都什么年代了,還能有這種說法。
那我們住哪,總不能去住三個兒子的廚房吧。
老頭說,我們可以繼續(xù)往里面找房子。不行就去農(nóng)村買個偏廈住。老太說,我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折騰到那么遠(yuǎn),孩子看我們不方便,我們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干瞪眼。
那也比趴大馬路上強。
老兩口第二天一早就沿著城郊往更遠(yuǎn)的山里走,想找一個他們能夠買得起的房子,他們商定好了,沿著那條馬路走,先遇到哪個算哪個,因為先遇到的就是離兒子最近的地方。但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農(nóng)村現(xiàn)在基本都已經(jīng)蓋上了大瓦房,有的甚至是二層小樓了,沒個十幾二十萬的,根本就是白問。
他們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了對方的心思,就是此路根本行不通。但下一步該怎么走,他們一時半會還想不出來。
兩個人在一處清靜的道邊坐下來,喝了點水,擦了擦汗,老太說,我們還說干點什么給孩子們包個紅包什么的,現(xiàn)在自己連躺的地兒都沒有,真是想美事呢。
老頭說,你既然說那是美事,就是可以想一下的。
老太說,想了有什么用,我們現(xiàn)在都自顧不暇,還怎么想他們。
誰說自顧不暇就不能想他們。我們沿著這條路揀點瓶瓶罐罐也能換點心思。
老太說,別想美事了,現(xiàn)在人都精著呢,誰把能換錢的東西隨隨便便扔在大街上。正說著,兩個小伙子騎著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飛過,隨手把喝完的飲料瓶子扔在了地上。老太一個蹦高竄了出去,還真有啊。而且來得這么容易。
老頭笑,你也就這點章程。我還是給你唱一段吧:
停,我現(xiàn)在不能欣賞,因為我必須知道明兒個到底住哪了,才能安下心來聽你唱戲,否則的話容易影響你的效果。
你的心就這么大。老頭揀起一片櫻桃樹葉,上面有被小蟲嗑的小孔,陽光從小孔穿過,落在老頭的手心里,閃閃發(fā)亮。
老太說,我這么小的心眼我還是有,也比沒有心眼的人強。
你是說我。
你自己想吧,我沒說。
好吧,不唱就不唱,呆會你要是讓我唱,就得提前預(yù)約了,心情調(diào)整嗓子預(yù)熱還需要一個過程呢。
還預(yù)約,你不煩我就算不錯了。
感情這么多年,你把我唱的當(dāng)成了煩惱。我還以為你可歡喜呢。
這些都是你說的,我可什么也沒說。你就自己一個人編扯吧。反正,我要揀我的瓶子去了。不聽你在這胡說八道。
老頭跟在老太的身后,一邊左右尋覓瓶子,一邊好一個不太高興。
那天還算是初有成效的,一路上,兩個人把外衣脫了當(dāng)垃圾袋,倒也是揀了整整兩大下子飲料瓶子,路過廢品收購站一賣,還賺個十塊八塊的。兩個人立刻來了精神,感情這一天隨隨便便當(dāng)玩似的,就賺了這么些,要是刻意編排編排有所突破不成問題。
回到家,一天找不到房子的陰影被這幾十個瓶子沖散得差不多了,老頭說,天無絕人之路,看到?jīng)]。
沒看到。就這么指揀瓶子買房子,就是揀到鉆進(jìn)棺材那一天也是買不成的。
你怎么那么一條道跑到黑呢。從揀瓶子到進(jìn)棺材,好像就是直通的,中間就沒有點岔道兒什么的。
還能上哪去。
這不今天就想出一個道兒嗎,明天不一定就又想出什么道來了。
我看是難,再怎么也不能天上掉餡餅。
老頭不服氣,那可不一定。
餡餅是在每天揀瓶子的第25個星期一掉下來的。動遷辦的人給大家開會,宣布了動遷經(jīng)費的具體辦法,也就是每平米給老百姓補貼八百塊,其余增面積按每平米三千塊計算。老兩口一下子蒙了,兩個人回家一算,我的天啊,一下子手里就有了五萬塊呢。
看來想住馬路都難了。
五萬塊錢雖然像天文數(shù)字了,但跟房子相比,就像一滴水掉進(jìn)了大海。兩個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這個玩笑開得也不怎么高明。
老太說,像釣魚似的,把我們釣出來,在空中甩了幾下,又放回到了水里。還不如一直不出來,也不用這么糾心巴拉的。
你怎么這么死腦筋呢,我們可以握著這五萬塊錢不放嘛。
不放,就賺不回房子啊。
還要什么房子呢,我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要房子有什么用呢。
那我們住哪啊。
租房子啊。我們兩個的勞保全用上,一分不用攢了,不像以前我們想攢點,覺得租房子不合算,現(xiàn)在我們手里有這五萬塊錢,就一分都不用攢了。
那我們還揀瓶子不。
當(dāng)然揀了。那個跟這個不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揀瓶子是一種樂趣,即鍛煉了身體又是意外收獲,那十塊八塊的跟這五萬塊錢根本就是兩碼事。
老太很滿意老頭的認(rèn)識,贊同地點了點頭。
要不你唱一段。
老頭擺了一個架勢,高喊一聲,我等得等得好苦啊—啊—啊
老兩口拿著這五萬塊錢,再把房子轉(zhuǎn)讓,一共得到八萬四千塊錢,兩個人租了個一室半的房子,為的是哪個兒子回家了,也能留個宿住個方便。
當(dāng)天晚上老兩口收拾完畢,就分別給三個兒子打了電話,說讓他們都一起來這個新家認(rèn)認(rèn)門,吃個飯,這一段時間被房子鬧騰的也定不心來聚一聚。
三個兒子兒媳聽到老兩口找到了房子,都下班后大包小裹地往家奔。吃過了飯,老兩口坐在正中間,孩子們圍坐在周圍,開第一次新家庭遷址會議。
老兩口拿出八萬四千塊錢,把這兩天兩個人商討的意思向他們公布,一直到兩個人百年之后,老兩口不打算再買房子了,房子補貼的這些錢,兩老口去墓地買一塊地方,剩下的錢三家分。
三個兒子兒媳一致表示反對,說老人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手里得有幾個錢,萬一有個病災(zāi)什么的,需要花錢的地方在后面呢。
老兩口說,這個你們不用太糾結(jié)了,我們現(xiàn)在的經(jīng)營項目已經(jīng)有所擴展了,只要廢品站收購的東西我們一律收下,兩個人粗略算了一下,一天打三十塊錢入賬,一個月近一千元收入,一年萬把的不稀賺,幾年工夫養(yǎng)老錢不成問題。
三個兒子聽著老兩口這么詼諧的就把事情說完了,心更加說不出的疼,兒媳們也覺得老人實在太不容易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去揀廢品,從哪方面都說不過去。
老兩口說,你們不是害怕我們掉你們的價吧。如果我們在大街上遇到了,就當(dāng)沒看到。我們完全能理解。
兒子們一下子摟住了老兩口,你們說什么呢。有時間我們跟你們一起去揀。
那可不行,老兩口說,我們這是為了鍛煉身體,樂在其中,你們跟著瞎起哄,我們的樂趣就成了負(fù)擔(dān),你們就不是孝順了。
兒媳們都一臉的感動,爭著搶著給老兩口倒水捶背揉腿。老頭說,聽我唱一段比什么都強。
老太說,你這是強唱強聽嗎。
老頭讓大家表態(tài)是否是強唱強聽。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愿意聽。
老太說,你那樣問人家,誰好意思說不愿意啊,真是的。
老頭說,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說了,你聽一輩子都聽得那么帶勁,怎么人家只聽一會就是假裝的呢。那天晚上,老頭唱了好幾段有名的唱腔:
拉住女兒小桂姐,
抱過我兒小保安,
我有心說了真情話,
一雙兒女叫哭連天。
低頭一計有有有,
花言巧語把兒女瞞:
桂姐呀,我和你爹把集趕,
你在家好好領(lǐng)著你的弟弟玩,
別人家小孩打你別動手,
別人家罵你別還言。
到晚間媽媽我不回轉(zhuǎn),
給你弟弟做飯餐,
門后還有秫秸半把鹽,
葫蘆頭里還有一碗小米,
炕席底下還有三個大錢……
最后真的就把兒媳們唱睡著了。老太說,你看看吧,人家真是不好意思呢。
老頭說,就你給引導(dǎo)的。
墓地的選擇頗費了點周折。主要是從價位和孩子們事后去探望兩個方面考慮,害怕他們浪費時間和精力,要選擇不要太遠(yuǎn)的地方,但墓地就是越離市區(qū)近越貴。他們在收廢品的時候,聽說現(xiàn)在有一個叫九龍公墓的地方正在打折促銷,兩個人就像聽說商場有打折商品一樣高興了好一會兒。
現(xiàn)在每天他們就沿著馬路往這塊墓地揀拾廢品。老太說,這樣我們以后來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太陌生了。
老頭說,這青山綠水的當(dāng)旅游了多好。
老太說,沒聽說過,成天上墓地旅游的。
這有什么啊,誰都有那么一天,這樣我們就不恐懼死亡了。感覺就像回家了一樣。
老太覺得老頭說得有一點道理。老太說,我這一輩子其實一直當(dāng)你的粉絲,你說什么我都覺得有點道理,你說這是為什么。
這有什么不理解的。就是我值得崇拜唄。
老太把嘴一撇,說你高你還喘上了。說明我識人,你不是說識人才是一種大智慧嘛。
老頭直點頭,是,是,你是大智若愚。
老太輕打他,說來一段唄。
老頭看了看四周的墓碑,就在這呀。
恩,就在這,反正我們早晚也得在這里呆著,以后到我們到這里了,你不也是要天天給我唱一段的嗎。
你不害怕。
怕什么。
你有時不是說我唱得鬼哭狼嚎的嗎。在這里不是更加瘆人。
去你的,瞎說什么。我那是逗你玩的,要是真那么難聽,你以為我那么沒有個性總被你擾民啊。
好,今天就在這里為你唱一段,但我有個要求,你要是能做到了,我就唱,否則不唱。
你說吧,什么我都答應(yīng)。
不許哭。
想美事吧,你還能把我唱哭,你怎么那么能耐。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好,我開始唱了,如果你要是沒有做到,今天晚上你給我多燒個熘肥腸。
老太說,你知道我是最煩那個菜了,看著都惡心。
所以才挑戰(zhàn)你嘛。
好的,一言為定。
老頭開始唱:
夫妻二人往前走,
刷刷小雨濕衣衫。
我問丈夫你冷不冷?
我問賢妻你寒不寒?
我要不寒哪能問你冷,
我要不冷哪能問你寒,
夫妻哭哭啼啼往前走,有道河溝把路攔。
我邁步跨過去,
剩下你在這邊,
叫聲丈夫攙我一把,
從今后再想攙我難上難。
……
然后老頭看著身邊的老太,老太說,完了。
完了。
就這讓我哭啊。太小兒科了吧。
后面還有呢。
你不是說完了嗎。
后面就是那個妻子在嚶嚶地哭。所以該你了。
我上當(dāng)了。老太叫。
你才知道啊。老頭得意得很。
你才知道我才知道啊。老太笑。
老頭站在原地,眼珠兒上下左右轉(zhuǎn)一圈,沒想明白,知道呵呵笑總是最好的掩飾。老太說,你笑什么。
老頭說,你笑什么我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