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山神被一陣爆炸聲驚醒,一股怒氣躥上腦門。他在雷公崖頂跺了一下腳,那是他千百年來的老習(xí)慣了。
如果在年輕的時候,他這么一跺腳,崖下的那片楸木林子就會嘩啦啦地落一地葉子;可是現(xiàn)在呢,他老了,他跺腳換來的不過是一陣腳疼,連一點(diǎn)聲響都沒有。呼風(fēng)喚雨的八面威風(fēng),已經(jīng)不再了。
他吃力地駕著風(fēng),朝著卷起煙塵的方向飛去,發(fā)現(xiàn)又一處山崖崩塌了。刺鼻的硝煙味讓他難以忍受,他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那山崖的腳下,傳來了密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膿舸蚵暎藗冊诩庸ず桶徇\(yùn)石頭,忙碌得像螞蟻們遇上了谷米一樣。
“真是太……放肆了!”山神拔下一根老粗的胡子,嘎巴嘎巴地咬斷,一下下啐到明顯混著高濃度粉塵的空氣中。
“這日子……毀得快,一年頂?shù)蒙弦蝗f年了……”
老山神喟嘆著,吃力地飛回雷公崖。由于喪失了念咒語的能力,他只能坐在石頭上生悶氣。
老山神常常是隱著身的,他的行蹤不會被凡夫俗子發(fā)現(xiàn)。
2
這座鯨山,已經(jīng)被山蟲們咬得千瘡百孔。大山的消損,讓老山神大傷元?dú)?,越來越明顯地加速了他的衰老。
山蟲是什么東西呢?毛毛蟲?不是。菜青蟲?不是。瓢蟲?也不是。他們不是蟲,是人。鯨山腳下的莊稼人,世世代代開采山石,鏨成石枕、石磨、石樁等型材,賣出去,換回柴米油鹽。采石不僅是苦差、險差,而且要有一身好手藝。身板薄弱的,頭腦憨笨的,只能望山興嘆,做不得山蟲。
現(xiàn)在,人類改造山河已經(jīng)有了大本事,一個月的進(jìn)度確實(shí)抵得上往昔的幾個世紀(jì),難怪老山神日夜憂心忡忡。
吳鋒的爸爸吳傻子,就是一條老山蟲。
切莫以為吳傻子真的是傻子,他的外號是村里人反著送他的。他吃山三十幾年,鏨門枕石從來不用墨線,眼睛一瞇就是尺子;他按規(guī)格開條石,就跟刀切豆腐差不多。
城里人是斷然不明白那石碑和石樁是怎樣鏨出來的——開山人在崖壁上插鋼釬打孔,填充火藥,封牢后點(diǎn)燃引信轟然引爆,便有大如柜箱的巨石跌落下來。聰明的山蟲量材取用,按需要在石材上畫上直線,在直線上一一鏨出若干小窩窩,然后依次用鋼楔去撐,隨著輪番的加力,巨石會因那排楔窩窩串通而突然開裂,一分為二。吳傻子下楔開石最拿手,不僅快,而且萬無一失。
“吳鋒你真的不想念書了?”爸爸的眼神里有些怒火。
“不想了?!眱鹤诱f得有氣無力,“功課跟不上?!?/p>
“我就不該生你到世上來?。 ?/p>
兒子不吱聲。
“老陳家的小子都考上縣一中了,他老陳連一百斤的石頭都搬不動,可是人家的孩子爭氣?。『樽拥膶O女上了軍校,他胡麻子家哪塊門枕石不是我鏨的?他一雙豬爪子手,樣樣不會!我吳……傻子就傻子,我一輩子鏨了多少石碑??!你可倒好,跟不上跟不上,把書念家里來了!”
“我……記不住……我頭疼?!?/p>
“咋沒疼死你!那你想干啥?咬山?。磕憧蓜e后悔!”
“我……不后悔……”
“你再說一遍!你想氣死我!”
咔嚓一聲,當(dāng)爸的撅斷了一根空心木的老煙桿,虎口劃破了,鮮血直流……
3
老山神看見,一個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孩子跟在他爸爸屁股后面勾著頭進(jìn)了山。那老山蟲,是一臉的陰沉,他兒子則是影子般的輕飄。
山腳下機(jī)器轟鳴著粉碎石渣,振動篩卷起的粉塵撲面而來。兒子事先有準(zhǔn)備,掏出一只口罩戴上,卻被爸爸一把捋下,丟在一泡牛糞上,還踏了一腳?!澳惚陆o我裝公子!當(dāng)了泥鰍,就莫怕泥糊眼!怕泥糊眼就別當(dāng)泥鰍!”
“泥鰍”望了望口罩,沒敢去撿。
過了這地段,步步登高,被人類炸開的山崖迎了過來。它的顏色與周圍的植被形成了反差。有幾個人像蜘蛛懸絲一樣吊在高處做清理,把被炸裂卻沒有脫落的石頭撬下來,避免危及下面施工人員的安全。
三拐五拐,爸爸帶兒子來到自家的山塘里。沒了煙桿,爸爸掏出荷包,卷了一根煙,卻遲遲沒點(diǎn)著。
“你……”老山蟲望了一眼兒子,厭惡地說,“把這十幾副門枕石料子垛起來,改天拉下山去!”
兒子點(diǎn)點(diǎn)頭,貓腰去搬其中的一塊,卻脫了手,石頭一動沒動。
老山神哈哈地笑了。這娃子會吃飯不會干活。
“你笑個屁!”爸爸罵兒子,他以為是兒子在笑呢。
兒子說:“我沒笑啊?!?/p>
老山神是不會輕易被人看見的——除非他樂意。
“連塊石頭你都搬不動,那怎么辦?那你鏨門枕石吧,灶王爺不會白給人粥吃!”
“不,我能搬石頭。剛才我沒用上勁?!?/p>
兒子想起在學(xué)校的艱難,回家的解脫讓他義無反顧。他從初一的第二學(xué)期就趕不上功課了。他不愛聽講,更不愛做作業(yè),遭白眼受嘲諷自然是在所難免。他發(fā)過廣告,夜宿過網(wǎng)吧,現(xiàn)在再說奮發(fā)努力,已經(jīng)跟水里撈月亮沒啥區(qū)別了。少年的學(xué)業(yè)已經(jīng)荒廢,奮起直追找不到起跑線,閉著眼睛說瞎話沒有用,他只能面對現(xiàn)實(shí)。
兒子脫掉了上衣,天熱啊??墒前职址潜浦┥弦粭l帆布圍裙不可。他咬著牙搬石頭,一塊,又一塊。
“爸爸我渴——”
“渴就渴著,晌午回家有水喝?!卑职掷淅涞卣f。
兒子使勁兒咽了一下,卻沒有一絲口水。兩條胳膊的內(nèi)側(cè)已經(jīng)磨破了皮,腰痛得直不起來。爸爸瞪了他一眼,說:“你搬的那幾塊石頭夠你換飯吃???磨磨蹭蹭的,你以為山蟲好當(dāng)啊!”
兒子流下了眼淚。
“流眼淚有什么用!”老山蟲心硬如鐵,“搬完了用鋼釬鏨窩窩!”爸爸踢一腳尺把長的鋼釬,再踢一腳手錘,說:“快晌午了,你振作一點(diǎn)好不好?”
男孩撩起帆布圍裙,抹一抹腦瓜上的汗,忽然小腿抽筋,閉上眼睛一聲不響地坐下去。
“爸爸,我們該歇歇了?!?/p>
“你睜眼看著,我歇了你就歇!”
“我太累了!”
“你不累,這比念書輕松多了嘛!念書多難!你給我起來!”
爸爸不是揳楔子就是搬運(yùn)條石,一口氣干到日頭歪過頂。吳鋒央求爸爸道:“我不回家了,給我捎些水和飯吧!”
他說完就躺了下去,把腦袋放到一塊石頭上,不管身底下有多么硌得慌。
老山神嚷了一聲:“差不多了!”
“你剛才說什么了?”爸爸問兒子。
兒子閉上眼睛就睜不開,說:“我要睡一會兒……”
“你以為桌子上長饅頭?。磕阊澴悠屏税蛔∑ü?,敢在大街上走?。课夷妮呑忧纺愕?,這輩子來還賬。沒錢咋修房子?沒房子咋給你討老婆?老牛效力刀頭死,我比牛強(qiáng),不至于效完力挨一刀。你不好好念書,成心要我的命。我們不干活哪有錢?”
爸爸和兒子在山塘里默默地干活,就像兩個不認(rèn)識的人在較勁,常常是一天下來都沒有言語?;蛘甙徇\(yùn)料石,或者用鋼釬鏨楔窩,男孩真覺得度日如年啊。
他沒跟任何人說,偷偷地進(jìn)了八角城。他想去母校看看。如果有可能,他想上學(xué)。山塘里的生活,像一柄烙鐵,烙著他的身,烙著他的心。
他走進(jìn)校門的時候,沒碰上一個熟人,這讓他很踏實(shí)??墒钱?dāng)他在一塊公告牌上看到參加全市奧數(shù)大賽的名單時,就像有另外一柄烙鐵在他的心上又烙了一下。自己荒廢得太深了,還想走這條路,太難了!
他不再往里走,默默地轉(zhuǎn)身,回家去。
4
似火的驕陽,把山塘炙烤得像一口冒著煙的鍋。
老山神把男孩搖醒了。
“孩子啊,你不可以當(dāng)山蟲啊!”
男孩不想起來,他覺得自己像散了骨架斷了筋,只想睡覺。
“那我……當(dāng)什么……呢?”他心不在焉地問。
“你不論當(dāng)什么,也不能夠當(dāng)山蟲。你起來說話!”
男孩齜牙咧嘴地坐了起來。他看見了一個老頭,就問:“老祖宗不是說靠山吃山嗎?”
“山,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這鯨山不是被我們吃掉許多了嗎?差不多有五分之一了吧!”
“那你可知道,人吃山,山也是要吃人的。40年來,已經(jīng)有28個人被山吃了!”老山神一回想起自己魔法,就難免激動。
“我聽說過。我爺爺摔斷過一條腿,老陳的二叔是弄響了啞炮炸死的……”
“那你就應(yīng)該另謀生路嘛,你們?nèi)祟惓Uf……”
“我們?nèi)祟??那……你是干啥的喲?”男孩聽出了疑問?/p>
“我……”山神下了決心,說,“你問我,我告訴你,我是山神!”
“胡說呢!”少年說,“你這老頭真逗。你是山神,我就是玉皇大帝了!”
老山神說:“我奉勸你別當(dāng)山蟲,當(dāng)山蟲沒有好下場?!?/p>
“《捕蛇者說》里是怎么說的?我記不住了,反正好像是說過,死的就死了,該捕蛇的還捕蛇?!?/p>
“你鐵心了嗎?你不怕報應(yīng)?”
“現(xiàn)在沒有什么能讓我怕的了。報應(yīng)?走著瞧吧!”
老山神非常失望,他化作一縷清風(fēng),隨著一片山花的搖動倏地不見了。少年這才感到事情的蹊蹺,他回憶著老頭剛才說過的話,倒是覺得被挑戰(zhàn)了一下。報應(yīng)?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5
吳傻子買了一輛用槽鋼焊就的拉山車。
牛是原有的,養(yǎng)好幾年了。洋槐木的舊車散了架,鳥槍換炮了。
從螺旋般的盤山道上拉石頭下山,一步一個危險,所以諺語說:寧可跟閻王鬧翻天,不要趕大車?yán)健?/p>
把石頭拉下來,連裝帶卸,一車的腳錢30塊,起早貪黑一天拉上七八回,日子不愁過。
“爸爸,我要學(xué)趕車?!眳卿h已經(jīng)變得強(qiáng)壯多了,他一頓飯吃得下四五個饅頭。
“趕車?你小子這輩子別琢磨。陳蔥葉子的二叔就是拉山被砸死的。你進(jìn)塘鏨楔窩吧,一道道要鏨得直溜,每道間隔要勻稱,你手生,可以先畫上線。聽見沒?”
“我就是想趕車。讓我去拉山吧!”
“不行!鏨楔窩就是鏨楔窩!”爸爸的脾氣有了巖石的基因,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老山神就看見,那后生彎著腰蝦子似的蹲在山塘里,一錘子下去,鋼釬的尖尖啄在石頭上,隨著火花的綻放,一簇簇石屑像蝗蟲一樣飛迸,爭先恐后叮得那張嫩嫩的臉蛋浸出鮮血來。幸好爸爸給他一副網(wǎng)絲的護(hù)鏡,不然非崩瞎了不可。
“你還是拉倒吧,孩子?!崩仙缴褡冏饕粭l腿的山蟲,站在了男孩的對面說。
咔!咔!咔!男孩不停地鏨著,說:“我已經(jīng)知道你是山神。謝謝你,可是我現(xiàn)在只想做山蟲了,我想絕處逢生!”
老山神化作清風(fēng)而去,他為自己悲哀,為人類悲哀。他久久地呆坐在雷公崖頂,如木雕一樣。
6
老山蟲為人拉石材,他精明,在車上碼石頭故意將中間騰空,以減輕重量。可是雇主很快就有了察覺,提出卸車后量立方算賬。為了多賺錢,牛車就回回超載了。吳傻子為了給自己壯膽,常常喝幾盅老白干,一張紅撲撲的臉上掛著汗星星。人們看他拽著車轅吆三喝五地從盤山道上下來,鐵架車嘎吱嘎吱地響,手扳閘嘎吱嘎吱地叫,都為他捏一把汗。
終于有一天,牛車翻在半山腰,一塊帶有4個楔窩的條石把他壓成了扁餅。他的死,在村里被議論了三四天,之后也就不再有人談起,如同談?wù)撨^有棵小樹苗被誰家的牛踩斷了一樣。
山神對吳傻子的死無動于衷。吳傻子不是死于他的咒語,而是死于車閘斷了鏈子。他估計這下子男孩該改行了,那樣鯨山或許可以免于速損。一旦沒了山,那還有山神嗎?山神的末日就是變成一撮相當(dāng)于佛家舍利的粉末。他恐懼那一天的到來。
“你想上學(xué),那就去呀,何苦咬山!”
“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去過學(xué)校了。”
少年吃了一驚:“你真的跟我去過二中?”
“你看了看一塊牌子,就蔫蔫地回來了?!?/p>
“我永遠(yuǎn)不去了!”
7
10年以后。
轟——老山神被一陣特別劇烈的爆炸聲驚醒,他感到天和地都顛倒了:“這聲音,不對頭??!”
他駕著風(fēng),飛到半山腰,瞇起眼睛,逆著陽光望過去,就發(fā)現(xiàn)一座山塘的崖壁坍落了很多的巖石。他明白,炸藥更換了品牌,威力更大了。
在山塘的出口處,有一巨幅對聯(lián):鋪下去是康莊大道,立起來是聳天高樓。顯然,說的是開采山石搞建筑。
“真是太……放肆了!這日子越來越……一天頂?shù)靡蝗f年了……”
他看見了那個少年,不過他長大了,溫煦的陽光正照在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化作了一種鎮(zhèn)定的笑容。
就在那個晚上,山神變成了一撮綠色的粉末,在月光下閃出幾星不打眼的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