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烏克蘭裔美國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你不相信他有36歲。一張娃娃臉,天真的大眼睛,孩子般的笑容一下將你融化。“我寧愿做童年的公民?!?/p>
黑棕色卷發(fā)下架著圓框眼鏡,加上他1米98的身高,巨人版“哈利·波特”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不管坐下站起,卡明斯基的脖子都習(xí)慣性前傾——因為他聽不見,交流都靠助聽器。
我的秘密:4歲時我耳聾了。失去聽力后,我開始看見聲音?!ㄕ浴段柙诎降滤_》)
《舞在敖德薩》是卡明斯基的第一本詩集,甫一出版便斬獲美國6項文學(xué)大獎?!斑@位年輕詩人為英語帶來了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以及茨維塔耶娃的遺產(chǎn),但同時他的詩歌語言同明天的廣告語一樣新鮮,同民間音樂一樣令人感到熟悉??魉够南胂罅κ侨绱司哂型懽冃裕钗覀兊墓舱駧в型鹊谋瘋c欣喜?!保绹囆g(shù)與文學(xué)學(xué)院麥卡夫獎授獎辭)
4歲失聰,16歲流亡美國,27歲,他就有了完全屬于自己的聲音。
在一座被鴿子和烏鴉聯(lián)合統(tǒng)治的城市,鴿子蓋滿了主要地區(qū),烏鴉占據(jù)了市場。……
1977年,卡明斯基出生于烏克蘭敖德薩,那是一座海港城市,有鴿子和烏鴉,有劇院和音樂廳,每個人都喜愛跳舞,還有西紅柿和烤魚。
卡明斯基的父親維克特有段坎坷童年:父親被斯大林鎮(zhèn)壓槍斃,母親被判刑20年,遣送到西伯利亞勞改營(古拉格)擠牛奶,維克特被送到孤兒院,他的奶奶從一列一列火車頂上跳過,穿過大半個俄國,把一歲的維克特從孤兒院里“偷”了出來。
祖父母的苦難后來被卡明斯基寫進詩作《贊美笑聲》:
我祖父寫的講義,有關(guān)云彩在我們國家的/需求與供給:政府宣判他為人民公敵。他兜著西紅柿追趕火車,在我們家房前的桌上裸身跳舞——他被槍斃,我祖母被強奸,公共審判員用鋼筆插進她陰道,那支鋼筆給人民判了二十年。但在秘密的憤怒史中——一個人的沉默/活在他人的身體里——我們跳舞而不至于倒下……
卡明斯基4歲時因醫(yī)生誤診而失聰。在他的詩中,“醫(yī)生”同“審判者”一起出現(xiàn),但沒有怨恨的字眼,他甚至可以愛上醫(yī)生的孫女。他的童年比常人孤獨,“一個耳聾的男孩數(shù)著鄰居后院里有多少只鳥,然后造出一個4位數(shù)號碼。他撥打這個號碼,在線路上對著聲音表白他的愛。”聲音,那個神奇的東西,鳴響4年之后戛然而止。
卡明斯基的父親維克特后來成了富有的商人,烏克蘭經(jīng)濟蕭條后卻破產(chǎn)了,又遇到“排猶”浪潮,于是把全家弄到美國。16歲的卡明斯基,很早就體驗到流亡的滋味,但他完全同意布羅茨基等人對“流亡作家”的嘲笑,他說他最看不起“自我憐憫”。
“我并沒有生長在一個宗教家庭里,直到有人朝我臉上打了一拳說‘骯臟的猶太佬’,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猶太人。我這樣說并不抱怨什么,這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個事實。”在華盛頓的猶太博物館,他第一次看見關(guān)于他母親在集中營的照片和記錄,有些震驚,但并沒有沉溺于仇恨。正如他以詩歌所宣告的,“我必須贊美/最黑暗的日子?!彼澝朗ヂ犃?,贊美失去祖國,贊美睡眠,贊美活著,“誰知道自己明天能否醒來?”
去美國之前,卡明斯基從未戴過助聽器。兒時他讀童話,讀巴別爾的小說,讀布羅茨基的詩,12歲時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詩與散文合集《被保佑的城市》,人稱神童“小布羅茨基”。
剛到美國時,他一句英文都不會,接觸到第一首英語詩是史蒂文斯的《十三種看黑鳥的方式》,他抱著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我一下感受到英語明晰、精準的魅力:它很節(jié)制,卻充滿各種可能性?!?/p>
他繼續(xù)用俄語寫詩。第二年父親去世了,他開始用英語寫詩,“用他教我的俄語來寫關(guān)于他死亡的詩,為之寫出‘美麗’韻律,我做不到,我知道這樣會傷害我的家人,用某個人的溫暖氣息來寫出一種氣息,而這個人幾天前還在我旁邊,這樣做我感到是一種背叛?!?/p>
他決心“以新的語言來悼念父親”,自那以后走上英語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誰料一寫就停不下來,2002年小詩冊《音樂療法》一問世即獲好評。2004年出版詩集《舞在敖德薩》,美國媒體評價:“同他之前的布羅茨基一樣,卡明斯基好得可怕,又一位來自前蘇聯(lián)的詩人,拾起英語,使我們母語者感到羞愧。”
卡明斯基把詩歌稱作“音樂療法”,他在詩中插入散文、雜文,甚至——“兩湯勺黃油、一杯純酸奶、一枚洋蔥(切碎)、一個大蒜……鹽和胡椒”這樣的菜譜!“我父親生前擅長烹飪,我在詩中加入最愛的‘冷薄荷-黃瓜湯’菜譜,就像是在詩中和大家打個招呼,因為里面有我的個人經(jīng)歷?!?/p>
在剛剛結(jié)束的上海書展國際文學(xué)周上,卡明斯基和詩人蕭開愚、翻譯家明迪等進行了一場對話并朗誦了自己的詩作,他的朗誦仿佛是一種嘶喊,詞句從他胸腔里迸出,令人震驚——那個無法正常聽到聲音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大。
卡明斯基給他下一部詩集取名《聾子共和國》,那是一部童話詩,“有一個國家,在那里每個人都是聾子。 ”
人物周刊:您養(yǎng)的那只貓叫什么名字?它如何影響您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
卡明斯基:好問題!事實上,我以前養(yǎng)了3只,現(xiàn)在剩下兩只,去世的那只叫Pandora(潘多拉),是只母貓,很遺憾,她因感染跳蚤而死?;钪牧硗鈨芍?,一只公貓叫Rooster(公雞;狂妄自負的人),因為他大清早就把我們弄醒。在美國,每個人大概會說100萬個Rooster!還有一只可愛的小白貓,我們叫她Lady Bird,英語民歌里唱過,越戰(zhàn)期間任職的約翰遜總統(tǒng)的夫人也叫這名字。(大笑)
我從貓咪那里學(xué)到很多,它們教會我許多重要的事:睡眠比工作重要,曬太陽、閑庭信步很重要,政治沒那么重要,而且它們很優(yōu)雅,有個說法,狗戀上你,貓戀上你的大房子,同在一個屋檐下,貓教會我:我并不是這個屋子里最重要的生物,呵呵。
人物周刊:您的童年是怎樣的?
卡明斯基:我的童年是怎樣的?我已經(jīng)到了悼念童年的歲數(shù)了?不,我還住在童年呢!
童年永遠是新鮮的,充滿各種氣味和音樂,拒絕看見死亡,一旦你看見死亡,你就是成人了,我拒絕成人世界。對我而言,童年是一生中結(jié)合敘事與抒情的時光,我們都喜歡聽童話故事,而童年本身就是抒情的,所以寫詩就和回到童年一樣,抒情和敘事從一開始就結(jié)合在一起。當然我并不是說,我們要永遠保持孩童的狀態(tài),但需要存留孩童的視角。
人物周刊:4歲失去聽力前,您最強烈的聽覺記憶是什么?
卡明斯基:我得想想,這大約和我偷吃蘋果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記得我小時候奶奶喝茶,遵照俄羅斯人傳統(tǒng)會把蘋果片放在熱茶中,而我經(jīng)常去偷她茶杯里的蘋果片,我至今記得那片蘋果掉落水杯“噗”的一聲,然后就被發(fā)現(xiàn)了。我這壞男孩,是吧?
人物周刊:你后來寫下“失去聽力后,我開始看見聲音”。
卡明斯基:我想說的是,當你聽不見別人說什么時,你便開始關(guān)注人們說話時的表情和肢體語言。我給你舉個例子,當你把只會說自己母語的中國人、俄國人、德國人放在一個房間4小時后會發(fā)生什么?Nothing!因為他們不理解彼此。但你若把3個聾人放在同一個房間4小時,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彼此可以深度交流,因為我們的肢體會說話。
人物周刊:聽說您很欣賞中國的唐詩?
卡明斯基:1992年,蘇聯(lián)解體前夕,我在舊書店里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首杜甫的《春望》,這位遠方詩人用這么短的一首詩向我這14歲的異鄉(xiāng)孩子講述了他周遭所發(fā)生的一切,同時我也理解了我所處的時代。
這首詩有著震懾人心的力量,盡管當時俄語譯本并不完美,卻讓我這個在黑海邊長大的孩子感受到這位偉大詩人在同我進行一場極其個人的隱秘交談?!皣粕胶釉?,城春草木深……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他寫隨自然變化你我都會有的那種個人感觸,但同時他又寫出了那個悲壯的大歷史時代,某種角度而言,甚至連俄國詩人都沒能描述出這種感受。
杜甫的詩啟發(fā)了我,因為蘇聯(lián)經(jīng)過許多歷史災(zāi)難直至解體,如何寫出這種大時代下的黑暗,但又不是使用那種過分政治的口吻?這對我而言很重要,對一個詩人而言,只有當詩歌語言美妙到足以同眾人進行一對一隱秘交談時,詩作才變得具有公眾性。一首詩相當于一次握手,唐詩教導(dǎo)我住進隱秘的個體經(jīng)驗中。
我很喜歡唐朝詩人,他們?nèi)绱瞬煌?,?gòu)成那個時代輝煌的文學(xué),李白是歡欣的,而杜甫是沉郁的,有趣的是他們還互相認識,杜甫寫了很多詩給李白,李白我想就寫了一首給他吧?但我覺得這種交流非常有意思。還有王維,他既是詩人也是畫家,在真實生活中如此跨界,藝術(shù)與詩彼此影響,對我而言,這非常神奇!
我對中國詩歌的了解很有限,但我不只對李杜、王維他們感興趣,而是對中國整體的詩歌文化感興趣,例如孔子,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人物,同時也是中國最早詩歌總集《詩經(jīng)》的編撰者,所以從那時起,你們的核心文化就和詩歌并肩而行,而且行進了幾個世紀。在我印象中,你們的官員都需要通過科舉考試,都會寫詩,這在俄羅斯簡直不可想象,美國也是這些年詩人才可成為大學(xué)教授,但在我記憶中,1919年五四運動時北京大學(xué)已經(jīng)有這一傳統(tǒng)了。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中國當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
卡明斯基:我看到的是一個全新世界,一個多樣化的中國詩壇。今天你問美國學(xué)者對中國詩歌的看法,他們多數(shù)還是會和你說朦朧派,朦朧派的確重要,我也很喜歡,但還有很多其他作品。
美國文化很關(guān)注名人,他們喜歡北島,因為他是大名人,但當我們只聚焦于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時,就忽略了全景和多樣性。歷史上新詩始于民國,從五四運動一直到當代,寫了近一百年的詩,他們不是只寫一個年代,而是不同年代。
我覺得北島的詩歌總體上是因為政治歷史背景而產(chǎn)生影響,就像布羅茨基之于俄羅斯。布羅茨基說,我不寫政治詩,我對政治不關(guān)心,我要過遠離政治的生活,但這本身就很政治。同樣,朦朧派說他們不追求意義,事實上卻帶出了許多意義。但是中國目前還在前進,我們要看到這個縱向的歷史,橫向除了朦朧派還有很多不同的詩歌團體,我希望英語世界不只關(guān)注朦朧派詩人,也關(guān)注其他各種聲音和感知方式。
人物周刊:聽說您父親認識布羅茨基,您對這位詩人前輩如何評價?
卡明斯基:布羅茨基就像一個文化符號,非常重要的作家。他在美國很知名,但其實他作品的英譯本并不好,所以人們欣賞他的散文勝過他的詩歌。事實上,他用俄語寫作的詩歌非常棒,他以各種方式改造著俄語。有個笑話:當他在瑞典拿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人們排著長隊問他索要簽名,一個老頭上前問他:“布羅茨基,你為什么那么自傲?和其他俄國作家相比你有何特別?你不在俄羅斯那么長時期,你為俄國文學(xué)又帶來些什么?”你知道,那時有上百人在現(xiàn)場,人們等待布羅茨基的回答,一分鐘后,他只答了一個詞:粗野。
這雖是個笑話,但卻有深意,布羅茨基追隨俄羅斯白銀時代詩人的高雅,然后將這些語言帶到平民話語系統(tǒng)中,他所做的是將平民化的語言與詩歌創(chuàng)作技巧相融合。
人物周刊:您如何看待死亡?
卡明斯基:就像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說的,“死亡不是生命的一個事件”,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我覺得作為詩人,創(chuàng)作每一首詩時,你都要當作你生命的最后一首詩來寫,這樣它才具有某種意義。我認為是生活創(chuàng)造著我們,而死亡就像一面鏡子,幫我們看得更清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