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黑沉沉的夜,然后天漸漸亮了。悼歌在村東紅柳林的上空吟響起來,斷斷續(xù)續(xù),一連九遍。
林地深處,鐵鍬有節(jié)奏地揮動著,一座蓋滿駱駝刺的墳頭很快被夷平。工具繼續(xù)向地下掘進,不久就叩到了一面烏紅色的棺蓋。掘墓人停住了手,站在一旁的家屬向墓坑圍攏過來,有低沉的哭泣聲傳出。腐朽的棺木一碰就散架,被鐵鍬小心地撥到一邊,墓主人楊秀英的尸骸混著泥土,重新暴露在空氣中。泥土被盛到一個竹篩子里,遞給84歲的蘇大丑。
他摸出早已準備好的老花眼鏡,彎下腰仔細地辨識,亡妻之骨被他逐一挑出,撥去塵土后斂到一張紅布上。兒子蘇永勝跪在旁邊,按順序將骨頭擺入新棺,他一邊低聲安慰:“媽,別怕,給你搬個新家?!睂O輩們不敢接近,在遠處磕頭。
悼歌再起,鐵鍬移向另一座墳墓。太陽離開東邊時,鹽堿地上留下了九個坑,新棺被扶靈西去。癸巳年清明,蘇家的祖墳就此易地。
從空中俯瞰生豐,鹽堿地上每隔幾米就是一個坑穴,自西向東錯落鋪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清明前后,這里的上百座墳塋被重起,異地埋葬。生豐位于內蒙古巴彥淖爾市臨河區(qū)以東5公里的地方,是一座安靜的村莊。2013年3月的最后幾天,一紙平墳通知打破了這里的平靜。
平墳,在鄉(xiāng)村與城市邊界越發(fā)模糊的中國,并不是孤立的事件。2012年,以退耕為名的平墳在河南等地遭遇激烈地反對,引發(fā)廣泛關注。但在巴彥淖爾市,平墳作為征地的前奏,鮮遇阻力,十余年里不間斷地發(fā)生,有的墳墓甚至一遷再遷。
河套平原剛進入4月,極目荒原,聞不到春天的氣息。這個借勢黃河灌溉的西北糧倉,還要等上一個月方能蘇醒。
在巴彥淖爾市臨河區(qū)的主街盡頭右拐,走一段鄉(xiāng)間馬路,生豐村成片的泥墻院落就在眼前。
3月中旬,平墳的通知貼進村口,為給民生工程臨河第三自來水廠擴建供地,村東墳場的上百座墳將被平整、遷移。
除了“民生工程”,能源主導的項目在內蒙古大地上也星羅棋布?!拔鞑看箝_發(fā)”戰(zhàn)略啟動后,內蒙古經(jīng)濟增速連續(xù)七年全國第一,地區(qū)生產總值達上萬億規(guī)模,能源正是其向經(jīng)濟強省邁進的主引擎。
地處以農業(yè)為經(jīng)濟主導的蒙西,巴彥淖爾市近年提出向工業(yè)型經(jīng)濟轉型的目標,吸引了諸多項目落地。公開材料顯示,2010年該市億元以上重大項目就有120項,規(guī)劃了冶金化工、電力等六大產業(yè)。
生豐的墳場在村子的東南邊,掩于包蘭鐵路旁的紅柳林。這里原是一片良田,上世紀80年代沙化后成了墳場。墳頭散落其間,少有墓碑,疏于打理的已爬滿駱駝刺。30年過去后,墳頭由最初的幾個增至數(shù)百個。雖然1997年國家實施了殯葬改革,但村里許多老人去世后,仍沿襲土葬風俗,埋骨于此。幾個祖墳還按照宗族譜系嚴格地排列了下葬的位置。
蘇永勝的二爹蘇二丑的墓是祖墳中最早的一個,已葬下36年。那之后的每年清明,蘇姓家族成員都盡量趕來掃墓,“在臨河市區(qū)的哥叔伯嬸都不缺席”。蘇永勝說,父輩們1947年由陜西省府谷縣逃荒到內蒙古后,老家再無親戚,生豐的祖墳是蘇姓宗親的最后維系。
蘇家祖墳附近的墳塋,多被賦予這樣的寄托。
生豐村里不少戶都是舉家逃荒而來,族系異地再譜。1949年后,村落生態(tài)被數(shù)次重置,人員結構不斷改變。上世紀50年代,包蘭鐵路、黃河總干渠這樣的大型基建聯(lián)通了外界,村里人丁興旺起來。70年代起,村中的青年不再縛于土地,而是到臨河修排干渠、參加招工,落戶城市。蘇大丑的四妹蘇秀珍就通過招工進了鐵路部門工作,五弟到臨河做了中醫(yī)醫(yī)生,其兒孫輩與鄉(xiāng)村更加疏遠,村莊的宗親關系靠回鄉(xiāng)祭掃維護。循著落葉歸根的傳統(tǒng),早年離村的一些老人去世后也葬回祖墳。蘇秀珍的丈夫去世后就葬在生豐。
平墳令客觀上切斷了傳統(tǒng)宗親文化在鄉(xiāng)村形成的隱形紐帶。
平墳通知是一張A4紙大小的紅頭文件,將包蘭鐵路沿線向東100米圈定為平整范圍,并要求2013年4月5日前全部遷離。行文至結尾處寫道,“逾期不遷移者,當無主墳處理?!贝迕駥Α疤幚怼钡睦斫馐牵煌诰驒C直接推掉。這樣粗暴的事情已經(jīng)在城北的村子發(fā)生過,那里的一戶村民因不滿補償遲遲不肯平墳遷走。
在蘇永勝記憶里,強行“處理”在生豐村還未發(fā)生過,這里的平墳現(xiàn)場大多和他家一樣,安靜、低調和私密。2004年,生豐村經(jīng)歷了一輪輪的圍墻圈地,熱電廠、自來水廠先后進駐,村子北邊和東邊都相繼平過墳,村民在領取不高于遷移成本的補償金后,都在期限前將墳遷出。
今年清明的平墳方案中,單墳每個補償為3000元,合葬墓每個補償4000元。
“平祖墳,誰不反對?”但蘇永勝認為,墳墓用地的性質讓他們沒有反對的籌碼。生豐的墳場所在的荒地都是集體土地,近年市政工程占地以這類土地為主,“如果是宅基地, 我們就更有話語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集體土地被征用后,村民可從村里獲得征地補償。誰家的墳占著地不走,就影響大家獲補償,村民很容易對墳主形成“輿論壓力”。
在把村里的荒地考察了個遍后,蘇家決定將祖墳移至村西的空地上。這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地點,距離包蘭鐵路只有10米遠,且沒有林地遮蔽,面臨再次被遷移的風險。
政府征用的土地。
蘇家祖墳再往東不遠,葬著白清和的父親白杰。這是一座新墳,2012年8月剛從30公里外的狼山鎮(zhèn)富強村遷至生豐祖墳,如今再度面臨被夷平。此前,白杰的墳已歷經(jīng)兩次挪動,其遷移過程折射著另外一個村莊的命運。
富強村位于臨河市區(qū)北部,是玉米、葵花和小麥的主產區(qū)。2009年后,京藏高速公路從村子凌空而過。五年內,這個國家重點工程及其周邊項目陸續(xù)征用了富強村數(shù)千畝土地。
2004年9月,白清和被村里的喇叭喊到了村委會,在那兒他被通知,由于高速公路工程占地,他父親的墳必須讓路,“北沙窩的亂墳崗都得挪”。行政強令迅速推進。
白杰在富強村算命苦的人,年輕時干活砸斷了腿,妻子隨即改嫁。白清和心疼父親,為有個照應,他不考慮將父親遷離村子。即使已聽說將來還會征地,他仍決定冒險在村里找荒地下葬。
由于擔心騙補,官方的征地規(guī)劃往往對外保密。村民對遷墳地的選擇多聽從“陰陽先生”的建議,自發(fā)而隨機,遷入下一輪征地范圍的可能性很大。
遷至公墓是比較穩(wěn)妥的選擇,但村民們多不考慮。當時,富強村對單墳搬遷的一次性補償為2000元,而買下一塊墓地最便宜也要1萬元,且20年后還要續(xù)費。
和親戚們商量后,白清和決定將父親葬在高速公路旁的荒地,同時毗鄰村里的耕地,在他看來,這是一個踏實的雙保險,重點工程附近再動土的可能性比較小,國家也不提倡占用耕地。
持續(xù)了不到六年,他的計劃被鏡湖濕地工程打破。
2012年,巴彥淖爾市在京藏高速公路臨河入口處規(guī)劃了這個“塞外水城”。公開資料顯示,該工程將依托黃河、總干渠及城市周邊湖泊和內部灌溉渠系,打造占地1萬多畝的水系景觀,總投資達9.6億元。
濕地工程啟動后,數(shù)十臺挖掘機在村子南頭開工,持續(xù)的機器轟鳴聲讓白清和斷了繼續(xù)在村里遷墳的念頭。2012年8月,他將父親的墳墓遷離富強村,埋回生豐三組的祖墳陣里。但新墳葬下不過半年,生豐村也啟動了平墳。
捏著三張平墳通知,白清和對輾轉于各個村子的遷移已不抱希望,“挖掘機四處都去,怎么躲也躲不掉。”今年清明,他從村委會租下半畝集體土地,將父親遷到百公里外的二狼山半山腰。
富強村的李永和也將父母合葬在二狼山的山腳。盡管已過去了半年,但回想起平墳時的情狀,59歲的李永和還是止不住掉眼淚,起墳時李母的遺骨還相對完整,裝不進事先準備好的棺材,最后不得不澆上汽油焚燒。
在生豐的墳場上,小李正埋頭在一個墓穴里干活。站在2米外,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他腰間的紅繩上拴了一瓶白酒,用來壯膽、除味、洗手。小李干起活來不惜力,每起一個墳,他都站在最前面,除駱駝刺、挖坑、搬石料、扶靈。
小李是掘墓人,全名李海全,44歲的他是同伴中年齡最小的。
送葬結束后,主人家準備了飯菜招待來幫忙的人。當小李和他的伙伴一坐下來,沒幾個人再敢靠近。對此他們早已習慣,迅速吃完起身離開,不讓雇主太為難。
掘墓人由“陰陽先生”招募,到了墳場,一切就交到了他們手中,平墳、移棺、做法事、下葬均由其主持包辦。遇到一個村莊集中平墳,他們就流水作業(yè)。
在巴彥淖爾市的每一個殯葬鋪子里,都可以找到“陰陽先生”,他們不再只是精通八卦吉兇、五行命理的風水師,而成為鄉(xiāng)村喪葬鏈條上重要的樞紐,在殯葬鋪子里有資源,也熟悉村莊的宗族人脈。
蘇家聘請的“陰陽先生”姓劉,從事該行當已30年有余。他說,近年來因征地而起的遷墳越來越多,每年經(jīng)他手就能遷20余戶。據(jù)他統(tǒng)計,巴彥淖爾市約有300個“陰陽先生”。劉的手機里,存了上百個掘墓人的電話號碼,但是,能干平墳的掘墓人很少,給錢也沒人干?!案F,膽大,肯出力,還得是個粗人?!比耸植粔驎r,“陰陽先生”就找智力有障礙的人頂上去。
小李不是專職的掘墓人,在他的常住地五原縣,大家找他更多是干鐵匠活。掘墓人的特點他都符合,特別是窮。他的老家在內蒙古的一個貧困縣,沒有礦產也沒有沃土,種地也難養(yǎng)活自己。他19歲跟著同鄉(xiāng)擠上火車,到臨河車站肩挑背扛運送貨物。一年后才跟著鐵匠學徒,到鄰近的五原縣打工至今。
鐵匠活每天的工錢是100元,而掘墳一天的工錢少則三四百元,多則近千元。44歲還沒錢娶媳婦的小李,已瞞著家人干了五年掘墳的活,“他們覺得晦氣,害怕,就不讓干”。
他怕外人知道自己干這個,尤其怕傳回老家去。葬禮招待上的待遇,不能帶回鐵匠的世界。掘墓人小心地保護著這個身份信息,劉姓“陰陽先生”說,只有他和常搭伴干活的幾個同行知道,默契地彼此保密。在雇主家,小李除了干活很少說話,他有一副女款時尚墨鏡,人多時就戴上。
村西蘇家墳地上,正午時分,送別亡魂的儀式才開始。36年之間,蘇家的9個逝者已經(jīng)歷了21次葬禮。最早去世的蘇二丑墳地三易其址。被漆成紅色的棺材在空地上擺成一排,共有7個。蘇家的祖墳最終沒有完整遷移,有兩家親戚擔心將來再度平墳,最終決定今年就直接埋進公墓。
殯葬鋪的價格沒談妥,木匠出身的蘇大丑臨時決定自己打棺材,木板不夠,弟媳武改蘭拿出裝嫁妝的木箱才湊上。三天內,他帶著家人趕制出六口棺材,臨到下葬前,有的油漆還未晾干。
為楊秀英新定制的墓碑上沒預留蘇大丑的位置,兒子蘇永勝責怪起辦事的人,蘇大丑卻不在意,“到時候把我火化了,埋山上去。”武改蘭也主張,將丈夫蘇二丑的遺體“燒成灰投進黃河里”,自己以后也一樣辦。生豐村這一輪平墳中,遷出村子上山的墳越來越多。目睹了數(shù)次平墳后,村中老人對“身后事”的想法也在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