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上海黃浦江,漂浮輾轉(zhuǎn)于其中的物種日益豐富,人們對此嘆為觀止之際,卻不知類似事件早年也曾出現(xiàn),且富有更多隱喻。
鱷魚多年未曾游弋上海黃浦,但在20世紀(jì)初期,它們突然到訪。迷信的中國人難免暗暗稱快:此征兆預(yù)示洋鬼子快要喪失它們在中國的威權(quán)。這一幕出現(xiàn)在霍塞(Ernest O. Hauser)的《出賣上海灘》中。彼時,國人已將圖強夢寄托于實存的鱷魚而非虛幻的龍,顯示出對失落已久的野悍之強力的渴求。連洋人都注意到鱷魚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奇特位置。
章太炎研究龍圖騰的起源時,提出過“龍即鱷魚”的觀點。袁世凱死后,章太炎被解除軟禁,隨即游歷南洋,帶回一個碩大的鱷魚標(biāo)本,懸掛在書房正壁。其實,太炎先生對龍和鱷魚的研究,并非僅出于學(xué)術(shù)上的動機,更出于他對失落的原生強力和華夏精神的探尋與挽救。
1921年春寒料峭之際,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作為《大阪每日新聞社》海外視察員,抵達(dá)訪問中國的第一站——上海。游覽盡興之余,他專程拜訪筑居滬上的章太炎。
太炎對訪客似乎有些冷淡。時值春寒雨天,蓋著薄瓦片的房間更顯陰冷,沒有鋪地毯,也沒有生火爐,連帶扶手的四方形紅木交椅,連個坐墊也沒放。芥川那天衣衫單薄,冷得瑟瑟發(fā)抖。他注意到太炎書房“壁上趴著一條碩大的鱷魚標(biāo)本”,而黎元洪手書的橫幅,就懸掛在鱷魚標(biāo)本的下方。芥川感覺鱷魚比他更冷,因為它是冷血動物,卻趴在徹骨寒冷的書房。芥川在其后發(fā)回大阪的文章《上海游記·章炳麟》中,多次提到對這種“不知出自何種愛好”的裝飾,對其感到奇怪和不解。
太炎終于出現(xiàn)時,穿一身背面鑲了厚毛皮的黑馬褂,坐的是一張鋪有毛皮墊子的藤椅。
兩人的談話過程值得玩味,幾乎是太炎在唱獨角戲,縱論當(dāng)時中國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今天的中國,遺憾的是,政治上正在墮落,腐敗成風(fēng),甚至可以說比清末更甚。至于說到學(xué)問、藝術(shù)方面更顯得停滯不前?!弊鳛閮A聽者,芥川既被對方的高談闊論所吸引,又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瞧著趴在壁上的那條鱷魚,心中思索:那鱷魚一定熟知睡蓮的芬芳,以及太陽的光明和水的溫暖。
事實上,在太炎的談話中,除了談中國問題,還抨擊了日本的殖民主義。然而這部分內(nèi)容在發(fā)表時被報社刪去了。三年后,芥川在《女性改造》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提到章太炎談話中最重要的一點:“我最嫌惡的日本人,是討伐鬼之島的桃太郎。對于喜愛桃太郎的日本國民,也不能不抱有些許反感。”桃太郎是日本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人物。一個貧窮的老婆婆洗衣時,從河里撿到一個漂下來的大桃子,回家剖開,里面有一男嬰,得名“桃太郎”。桃太郎長大后去征戰(zhàn)鬼島,路上收羅小狗、猴子和雉雞,最終登上鬼島將鬼制伏。
芥川評論,他不止一次聽到外國人褒貶日本軍人、畫家,從未聽到過任何日本通,像章太炎先生那樣,對桃太郎放一箭。不僅如此,“先生這一箭比起所有日本通們的滔滔雄辯,要富有真理得多”。
日本民族的靈魂深處纏繞著“桃太郎”情結(jié)。這正好被軍國主義者所利用。明治二十年后,“桃太郎”被選入小學(xué)課本。征伐鬼島也幾乎成了日本近代對外發(fā)動戰(zhàn)爭的象征。
本尼迪克特認(rèn)為日本民族具有“菊花與刀”的二元性格,但沒有指出這種分裂性格怎樣維系。其實,仔細(xì)辨析“桃太郎”這一形象,便不難發(fā)現(xiàn),“桃太郎”愛吃神奇的“糯米丸子”,吞下后就力大無窮。日本民族靠的正是某種虛妄的“糯米丸子”,維系著愚忠又叛逆、尚禮又好斗、愛美又黷武的性格分裂。
芥川龍之芥受太炎影響,三年后發(fā)表小說《桃太郎》,譏諷軍國主義及其強盜邏輯。這引起內(nèi)山完造的共鳴。后者指出:所謂桃太郎征伐鬼島,帶回金銀財寶,實為地地道道的軍國主義強盜行為。
然而,芥川始終沒有讀懂章太炎的“鱷魚”。晚清危困之時,虛幻的龍影在堅船利炮下魂飛魄散,反不及兇且猛、可隨時閃擊的鱷魚更有益。至于鱷魚是不是龍的源頭,倒在其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