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3年,中法戰(zhàn)爭在即,上海銀根收緊。胡雪巖在危機來臨之前,已經(jīng)成功解套,將手上囤積的1.5萬包生絲出手,雖略有虧損,尚足以安全“過冬”。
賣絲款的回收還需時日,而他作為左宗棠最得力的助手,已被左氏政敵李鴻章牢牢鎖定。用以打擊他的致命武器就是 “西征借款”中一筆即將到期的還款80萬兩。
“西征借款”是左宗棠為西征平定新疆叛亂,由中國政府向西方銀行所借的貸款,具體由胡雪巖的阜康錢莊操辦——既負責接收和管理借款,也負責歸還本息。還款由各省分攤,按期統(tǒng)一匯到上海市政府匯總,再交阜康錢莊支付給外資銀行。通過操持這筆外債,胡雪巖從浮報利息及回扣中獲益500多萬兩,占其傳說中2000多萬兩家產(chǎn)的四分之一——這正是“紅頂商人”們從體制所能獵取的巨大收益。
80萬兩的還款即將到期,上海道邵友濂卻將已收齊的各省分攤款項扣在手里不交給胡雪巖,足足拖夠20天。對于李鴻章的助手盛宣懷來說,這20天時間用來攻擊胡雪巖綽綽有余。
胡無法拖欠外債,只能依照合同,由阜康錢莊墊付80萬兩。正在等待巨額絲款進賬的胡雪巖,至此資金鏈更為緊繃。同時,掌控全國電報系統(tǒng)的盛宣懷,對阜康錢莊的資金調(diào)動情況了若指掌。他大放風聲,說胡家因生絲投機失敗,巨虧之下難以為繼,鼓動儲戶們提取存款。
擠兌風潮首先攻擊阜康錢莊在杭州的總部,引發(fā)雪崩效應,全國各分號同時受擠兌,以致“風聲四播,取存款者云集潮涌,支持不經(jīng)日而肆閉”。在市場恐慌中,此前與官場的緊密關系,也變成了“負資產(chǎn)”——在阜康錢莊存了巨款的高級干部們,此時急紅了眼,要求干預。朝廷于是發(fā)文:“現(xiàn)在阜康商號閉歇,虧欠公款及各處存款為數(shù)甚巨,該商號江西候補道胡光墉著先革職,即著左宗棠飭提該員嚴行追究,勒令將虧欠各地公私款項趕緊逐一清理,倘敢延緩不交,即行從嚴治罪?!?/p>
清查的結果令朝廷大驚失色:僅北京分號查出的虧欠公私款項就高達1200萬兩。于是,中央下令抄家,一代巨賈“身敗名裂,莫為援手,賓客絕跡,姬妾云散”。
在近代第一輪改革開放中,依靠權力起家的富豪,最后“死”于權爭的,并非胡雪巖一人。
廣州賭王劉學洵,本人就是翰林出身,堂堂的正二品官員,做的又是“撈偏門”的生意,從深宮太后到地方小吏,白道、黑道通吃。為生意需要,他與張之洞、譚鐘麟、李翰章等歷任兩廣總督,交情均極為深厚,甚至出錢幫張之洞在中央“跑官”。但也因此,當這些封疆大吏遭受政敵攻擊時,劉往往先遭池魚之殃——1895年,譚鐘麟被彈劾,牽涉劉學洵,劉不得不避居香港數(shù)月;1897年,劉再度被卷入權爭,躲到上海、杭州等地數(shù)月,最后繳納100萬兩才得以全身而退。
賭王看似無本萬利的壟斷式博彩生意,也因為官場的無度勒索,到后來難以維持。第一屆賭博執(zhí)照,六年承包期,法定承包款440萬元(銀元),其中已經(jīng)包含了140萬元的各種雜費,但承包期內(nèi),政府食言,要求贊助80萬元支持鑄幣廠建設,贊助57萬元支持織布局建設,實際開支577萬元。
第二屆,明定除承包款440萬元之外,另繳納80萬元“報效銀”,總共520萬元,不再另行收費。但依然時有勒索。第三屆,“報效銀”翻倍,政府莊嚴承諾:“文武各衙門暗費一律裁革,此外無絲毫使費?!边@次倒真做到了令行禁止,但卻斷了廣東各級干部的財路,他們干脆支持地下賭場,導致市場混亂,承包商經(jīng)營更為艱難。
這一切還都是與政府“臺面上”的交易,并不包括與官員們“臺面下”的復雜周旋。劉在心灰意冷后,退出江湖,求田問舍于杭州,其豪宅“劉莊”至今仍是西湖一景。后人在欽羨豪門奢華之余,未必能理解其身處渾水的無奈。
其余富豪,如徐潤,因卷入招商局內(nèi)部權爭,被揭發(fā)挪用公款“炒股炒房”(其實那是當年業(yè)界常態(tài)),勒令退賠,不得不在熊市割肉清倉,損失慘重,險些敗家;盛宣懷雖是官場中人,而非權力票友,也被卷入各種政治漩渦,尤其在共和初年的亂局中,幾乎沒有一次不靠破財來免災。
縱觀晚清各路富豪,成也權力、敗也權力,幾乎無人可逃此宿命。渾水中摸魚,也難免成為被摸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