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本是東北水稻育苗插秧的春耕季節(jié)。然而，在大連碧流河水庫下游，萬畝農田雜草叢生，不見人影。

2012年8月3日，一場50年一遇的洪水襲擊，使碧流河水庫被迫泄洪，由于泄洪調度滯后，關鍵時刻水情自報系統(tǒng)出現(xiàn)問題，大量洪水“脫韁”而過，居民流離失所，6萬畝農田絕收。如今，當?shù)鼐用褚驌?，今年夏季汛期來臨時，水庫能否合理泄洪，悲劇會不會重演，至今不敢種田。

蓄水與泄洪兩難

碧流河水庫是大連市區(qū)最大的水源地，距市區(qū)180公里，由大連市防汛抗旱指揮部直轄。水庫最大設計庫容9.34億立方米，實際允許最大庫容7.14億立方米。2012年7月19日，“8·3”大連洪災發(fā)生十多天前，碧流河水庫的蓄水量已達6.82億立方米。

“到6.8億-6.9億立方米，就是警戒庫容，再蓄水就很危險，必須上報?！彼畮旃芾砭忠晃蝗耸炕貞浾f，洪災發(fā)生前一天，8月2日，當?shù)剡B降暴雨，臺風“哈維”亦將登陸，“我們多次向上級單位市防汛指揮部建議，從安全角度應該泄洪了，但指揮部上報市政府后被否決”。這名參與水情調度的水庫管理局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在他們的一再堅持下，上級單位同意“零星少放點”，首次泄洪時間是8月2日14時。

水情調度令顯示， 14時泄洪流量僅為72立方米/秒，15時增加到200立方米/秒，之后才漸次增大。

次日，堤防被沖毀、電力塔被沖倒，險情迭出，水庫陷入慌亂之中，一天內下達20多個緊急調度令，九個溢洪道閘門最終全部開啟，為水庫泄洪歷史罕見。水庫下游的居民遭遇了嚴重災害，特別是普蘭店市城子坦鎮(zhèn)6000多戶房屋受淹，4.3萬多畝農田被淹。

為保水庫安全，避免更大災害，下游的犧牲在所難免，但指揮部門在泄洪時機上的遲疑卻充分反映了水庫蓄水與防洪兩項職能孰輕孰重的差別。

依據(jù)國際通行的水資源緊缺指標，大連屬于重度缺水地區(qū)，人均水資源占有量僅為全國的四分之一。1985年人均水資源占有量為718立方米，到2010年已經減為511.6立方米，而全市總人口每年以0.8%的速率遞增，供需矛盾凸顯，且未來還將加劇。

與南方有著大江大河的水文特點不同，大連沒有地表河流等其他水源可用，完全依靠自然降雨。大連市水文水資源局副局長王濤告訴《財經》記者，北方的七成降雨集中在汛期，因此，必須依靠水庫蓄水供水。

碧流河水庫承擔著大連全市區(qū)的供水任務，日供水能力從最初的36萬立方米，逐漸增至120萬立方米。

大連市曾遭遇1999年、2001年、2002年等連續(xù)枯水年段，最嚴重時洗浴中心等用水大戶被迫限水、停水。缺水的經歷讓大連對水的需求更加迫切，因此，幾乎每年汛期大會上，市政府領導都反復強調多蓄水的重要性。

上述水庫管理局人士分析，市水務局的防汛辦與供水處兩部門，在汛期分別被要求防洪第一、保證蓄水，水庫壓力很大，蓄水與防洪的矛盾格外糾結。

在這種壓力之下加重的類似洪災已有先例。比如，2010年吉林省永吉縣的中型水庫朝陽水庫“不舍得”預泄洪水，在連降暴雨之后陷入慌亂，行政指揮調度不科學，被迫啟動全部溢洪道閘門，大量泄洪又未能錯開下游洪峰，致使下游災情嚴重。

2012年8月3日20時10分，碧流河水庫建議兩種泄洪方案：“下泄流量由1000立方米/秒增加到1200立方米/秒；或泄流量增至1300立方米/秒?！?4分鐘后，市防汛辦批復：“經請示同意第一方案，下泄1200立方米/秒，并加強巡邏、預警?！笨梢?，當時地方政府仍在盡最大可能保水。

動態(tài)方案欠缺條件

為解決蓄水與泄洪的矛盾，水利部門早就推出了“水庫汛限水位動態(tài)控制”方案（下稱水位動態(tài)方案）。方案是依據(jù)實時水情、雨量及可利用的預報等綜合信息，設計可以上下浮動的控制域水位值。其目的是實現(xiàn)最大化利用洪水資源。但運行的前提條件是，必須滿足原設計的防洪安全要求，即遵循“安全第一、效益第二”原則。

2002年以來，水利部在國內篩選了12座大型水庫作為方案的試點，碧流河水庫是首批試點，2004年正式應用。

根據(jù)大連市水務局2010年度的總結，該模式使碧流河水庫的年蓄水量達到歷史最高值，比原水庫設計增加蓄水5480萬立方米，這相當于又增加了一座中型水庫。

碧流河水庫管理局副局長張春波也在全國水利學術年會上介紹，試點應用的七年內，水庫累積蓄水5.2億立方米，為水庫創(chuàng)造直接經濟效益8580萬元。

禍福相依。動態(tài)控制模式的風險雖鮮被提及，卻明晰存在：降雨預報信息不準確、洪水預報誤差、調度滯時、缺乏調度經驗等等，都可能直接影響控制域水位值的判斷。因此，穩(wěn)定和精確的雨水情自動測報系統(tǒng)必須正常運行。

《財經》記者了解到，去年8月3日關鍵時刻，碧流河水庫的水情自報系統(tǒng)信息接收通道卻被無意間關閉了，“這屬于操作不當，影響到防洪形勢的誤判”。一位知情人說，這套雨水情自報系統(tǒng)安裝于1986年，在東北地區(qū)的水庫中應用最早，之后進行過多次升級改造，卻時常發(fā)生故障。

另一個挑戰(zhàn)是：采取水位動態(tài)方案，需要保證流域上下游及時協(xié)調配合，以實現(xiàn)信息通暢。而“8·3”大連洪災期間，碧流河水庫上游的中型水庫玉石水庫等受強降雨影響，進行了大流量泄洪，卻沒有及時主動告知下游水庫。

碧流河水庫管理局水情調度處處長牟寶權說，上下游水庫的協(xié)調關系此前也不順暢，日常彼此基本沒有溝通?！坝袷畮鞖w屬于營口市行政管轄，他們不主動告訴我們何時泄洪、多少泄洪量，都得我們主動去問。涉及到重大事項，我們也只能上報到大連市，交由兩市政府部門協(xié)調?！?/p>

水庫的實際行洪能力，還包括配套的河道，這也是水位動態(tài)方案實施中易被忽略的風險因素。碧流河水庫自1985年竣工，按500年一遇洪水設計，萬年一遇洪水校核，但下游的河道行洪標準與之并不配套。追溯下游河道的設計和建設歷史，即便后來經過改造升級，也僅是從10年一遇洪水標準提高到20年。

“8·3”大連洪災是50年一遇來水，且正值農歷十七的天文大潮，被迫泄流未能與潮水合理錯峰，結果加劇了災情。

事實上，水位動態(tài)方案雖理論較為成熟，但實際運行中，很難把握防洪與蓄水之間的合理尺度。大連理工大學水資源與防洪研究所教授王國利認為，“水庫自身條件不同、水庫人員水平經驗，還有地方政府的蓄水意圖等多環(huán)節(jié)中，任一環(huán)節(jié)不慎都會增加風險?！?/p>

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辦公室副主任萬海斌告訴《財經》記者，試點十年里，類似大連的風險事件也在國內其他地方發(fā)生過，只是險情程度不同。如何在防洪與蓄水之間有效權衡，最大化規(guī)避風險還有現(xiàn)實難度，短期內也找不到切實可行的辦法，只有寄望于試點水庫實施時，根據(jù)各自情況及時應變、合理調度。

萬海斌表示，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對水位動態(tài)方案仍是基礎性研究，不會大規(guī)模推廣應用。據(jù)了解，國外水庫均采取靜態(tài)水位防洪?！爸袊厣钡乃粍討B(tài)方案其實是迫于缺水型城市的現(xiàn)實供水需要。這是套在國際上無經驗可循的調度方案，也游離于中國法律之外，因為，《防洪法》明確要求“靜態(tài)汛限水位”。

效益與風險平衡

一個不慎的抉擇，就可能給數(shù)萬人帶來災難。至今，“8·3”大連洪災后事還未能完全解決。

2013年4月17日，高達百米的碧流河水庫大壩下方，四輛大型挖掘機正在作業(yè)，修補去年被洪水撕裂的左側堤防。工程造價2000余萬元，必須保證在今年汛期前竣工。

當?shù)卣垂紴暮蠼洕鷵p失數(shù)據(jù)。多位下游受災居民稱，洪災剛發(fā)生，地方政府要求人員緊急撤離時，表示災后將妥善給予受災賠償。但不久后，洪災被定性為自然災害，碧流河水庫泄洪一事不再提及。大連普蘭店市城子坦鎮(zhèn)政府黨委書記徐強稱，災后，當?shù)卣卜謨纱蜗蛎课粸拿癜l(fā)放生活補助資金，分別為825元、693元。但此次洪災被大連市政府認定是“天災”，各項損失就不在政府補償范圍之內。

國家對于不可抗力、不能預見、不可避免并且不能克服的自然災害，沒有法定的賠償，當?shù)匦姓C關只會根據(jù)影響程度、災情大小，自行給予一定的補償、救濟。但受災民眾對政府的“改口”表示不滿，仍在上訪。

據(jù)《財經》記者獲取的政府辦公會議紀要文件顯示，按照大連市規(guī)定標準和要求，已制定洪災造成的農作物的補償意見，今年4月中旬前將資金發(fā)放到位。不過，災民至今未收到這部分補償，也不知曉補償標準。

城子坦鎮(zhèn)的村民賴以為生的3萬畝農田，在水災過后不敢再耕種?！叭ツ昵f稼顆粒無收，至今沒有補償，今年還能不能種田？政府始終沒給個準信。”普蘭店市城子坦鎮(zhèn)城復村村民劉明山說。

當?shù)卣块T與碧流河水庫管理局，均沒有給出明確答案，只是一再強調未來極端天氣的復雜性。

水災過后，付出代價的大連市如此總結了“經驗”：2012年8月6日，市防汛指揮部要求在8月7日之前，全市所有水庫均將水位降至汛限水位以下；8月28日，為應對還沒來臨的臺風“布拉萬”，全市包括碧流河在內的七個水庫提前實施預泄，以確保水庫及下游的安全，其中部分水庫全部騰空庫容，以死水位運行狀態(tài)待汛。

水利部水電水利規(guī)劃設計總院副總工程師魏志遠認為，這種全部騰空庫容的做法是緊張過度后的慌亂之舉，顯示行政決策缺乏水利的科學性。事實上，讓庫容降至汛限水位以下即可，然后及時關注雨水情再隨時做出應變反應。

“水庫管理人員在防洪調度上說了不算，要受制于上級政府部門，雙方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不同?！?碧流河水庫信息中心原書記、高級工程師鄭友華說，水庫把防洪安全、保障大壩放在首位，而政府部門往往希望多蓄水，尤其是一些主管領導并不懂水利科學。

2012年，碧流河流域徑流量比往年平均值增加了143.8%，碧流河水庫也蓄水達7億立方米，同比2011年增加蓄水6500萬立方米。與超額完成的供水任務相比，下游卻損失嚴重。對此，大連市水務局官員不愿置評。

對于大連而言，“蓄水的效益不只從超蓄洪水所產生的直接經濟效益計算，更大的效益是保證市區(qū)用水產生的社會效益”。魏志遠指出，但是，洪災必須引起當?shù)卣銐虻姆此?，牢記“防洪安全第一、保水蓄水第二”，讓水庫的科學調度擺脫不專業(yè)的行政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