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只有淚水是我最好的表達?!}記
黃房子,瑪吉阿米
一 惟有弧形的窗外,轉(zhuǎn)動經(jīng)筒的人,是過去的影子。他們沿著時間軌跡,不斷地回到原點。
當我上到黃房子二樓,就重疊了你曾逗留的某個原點。
坐下來,就著老酸奶,一杯接一杯喝酥油茶。想象你,如何寫出一首又一首情詩。關(guān)于東山頂上,關(guān)于白白的月亮,瑪吉阿米。
她,是你的幻象,輪回路上的交叉小徑,一股真氣的陰,與你的陽必然擁抱。
就像冷面的宗教和狂熱的信仰,阻擋不住河流奔騰不息。
二 夜色漸深時,我執(zhí)意來到。窄窄的樓梯,人頭攢動卻又異常安靜的空間。一個高貴的達賴喇嘛,向潔白的仙鶴借了翅膀,不必飛太遠,飛到一個叫做理塘的地方就回轉(zhuǎn)。這一世的特立獨行,為著來世的平靜謙遜。
布達拉宮內(nèi)六世達賴喇嘛的寶座,威儀猶存,卻空空如也。缺席的靈塔,讓我對你前世的肉身心存念想:他,還好么?
世間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了。
三 我對車窗外的青海湖足足看了一個小時。對五臺山的綠巖洞觸摸許久,還有花草呢云朵呢。哪一粒原子來自他?它們又分散到多少生靈的體內(nèi)?如果可能,我祈求其中一粒飛翔到我面前,被我深深呼吸到胸腔。只要一粒,我的詩歌將增添曖昧不明的溫情。
幾天里,我盡可能多次經(jīng)過黃房子。從不敢逆著時間的方向,只等緣分像月亮那樣輪回。腳下的大地,依然充滿人間煙火,但從未缺少虔誠匍匐的身影。
可那個人兒,為什么甘愿陷入微小帝國,羞于付出一首情詩,害怕生命真實的呼喚?
四 佛本寬容,慈祥地看著一粒塵埃輕舞飛揚。它們將殊途同歸,安然寂靜。只是我在,心在。愛不可恥。你能像萬物被我所愛,你多么幸運。
那夜,我在發(fā)黃的藏紙上寫下一行詩句,如果你能讀到,我的淚水沒有白流。在這個最靠近佛的地方,前世的靈童倉央嘉措深情款款,他大聲地說出世間欲望。他的肉身分解出的無數(shù)原子,穿越三百年,總有一粒會降臨。
我始終等待,我一個人的宗教。
注:八角街上的黃房子,是當年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潛心作詩之地,傳說他在此與心中女神瑪吉阿米不期而遇?,F(xiàn)為一家叫瑪吉阿米的藏餐吧,窗外是轉(zhuǎn)經(jīng)的人群。
青樸修行地
一 4300米的海拔,已經(jīng)難不倒我了。
原來,你們都在啊。
這座承載歲月的山峰,是我必然來到之地。
那些伏藏的秘密,距我遙遠,我只關(guān)注納瑞山之南。寬闊的雅魯藏布江,它此時流淌著像黃河一樣的泥水。
二 一對姐妹相摟著,笑倒在沙發(fā)上。她們在攝影師的鏡頭前,起初羞澀,繼而甜蜜。
她們用手遮住眼睛,扭曲著腰身,像許多年前還是小女孩子的我一樣,面對生人的突然關(guān)注,害羞得躲藏起來。
28歲的姐姐拉姆,23歲的妹妹白瑪次吉,她們永葆了那一年塵世的嬌羞。
如今,姐妹倆在寺廟與自家石頭小屋間穿梭,誦經(jīng),閱讀佛籍,做簡單飯菜,偶爾勞動,然后享受大塊大塊悠閑自在的時光。
她們是那樣快樂滿足,清澈見底的內(nèi)心世界里,無一絲風吹。
三 他是苦修的。蟄居天然洞穴,不設(shè)門窗。
我擔憂,冬天來臨時,寒風會刮進去。現(xiàn)在是藏歷八月初,天氣溫和,他坐在鋪上念經(jīng),像個已經(jīng)怕冷的人。
為什么不拒絕我的相機鏡頭?那雙眸子明亮,微笑善意,又像鄰家大叔。我歉疚地將一張紙幣輕輕放在佛像的底下,他肯定明白,我不是向佛祈求名利。
十三年寒暑往來,遠離寺廟庇佑。某一天他會如愿叩開天堂之門,還只是安靜地離開。
四 惟有那些羊是幸福的。被放生的命運吉祥如意。它們在青樸山谷,提前享受到天堂生活。
輪回中,羊只是小角色。它們無比柔順,安于現(xiàn)世,遺忘了過去,也遺忘了未來。
如果你前世的靈魂潛于某只羊體內(nèi),我見到它,便如見到你了。不需要你開口說話,更無需你寫出生動的詩章。暮色合攏時,我只管抱著你,回家。
五 我覺得我是有緣的。
當我克服四千多米的海拔,一步一步爬到高處時,雅魯藏布江悄悄后退了。
108個修行洞,108座天葬臺,108處神泉。這一切都已是前世。時間只將一座青山留到今天。
巖洞虛掩,蓮花生大師的氣息猶在。我坐靠在黑暗深處,靜待加持,明晰地感到積聚的疲倦正迅速地抽身離去。
僧人阿旺平措舉起那塊烏黑發(fā)亮的石頭,依次滾過我頭頂、頸椎、脊背時,我是多么歡欣鼓舞。
注:青樸修行地是藏傳佛教早年圣地之一,寂護、蓮花生等高僧大德在此留有眾多圣跡。千百年來,不斷有遠道而來的佛教徒在此潛心修行,其規(guī)模相當于一個小村。此處的石頭。傳說為蓮花生大師念動咒語從古印度飛來的一塊天葬石,具有加持能量、消災祛病之功能。
藏王墓,石獅子
置身于丕惹山,很難分清哪里是山本身,哪里是藏王。一千多年前的藏王,潛伏于地底,一座山再不會放養(yǎng)牛羊。四周異常靜謐,我的腳步因缺氧而艱難。
反復誦讀觀世音菩薩的六字大明咒:喳嘛呢叭瞇眸。循著一座山的高度。我丈量自己的內(nèi)心。藏王,佛、菩薩,或者山神、天帝,無論是誰,我都沒有理由懷有一絲獵奇。
一頭吐蕃時期的石獅子,英武、俊朗,似乎孤獨,但決不纏綿憂傷。歲月蹉跎,它始終面向陵丘,在使命里尋找不朽。
大河滔滔,雪山高聳,時間在緩慢地銹蝕地表,誰能認出腳下的石頭,是曾經(jīng)的忠貞不渝?
荒涼的山坡連接著溝谷,瞬間飄來的告知聲究竟來自對岸的村莊,還是過去事物的回響?
像鷹一樣的藏王,前世輝煌,來世沉默。
敏珠林寺的藏香
僧人通過手指和心思,調(diào)動眾多植物情緒,修來世的芳香。
就像我常常沉浸于今生的憂傷,或許是為來世。你可以辨識出我的音律節(jié)奏,那隨空氣上升的縷縷青煙。
為你辟邪,除垢,預防感冒。令你心曠神怡,聞香豁達。
集合的死亡碎屑,構(gòu)成一次生的根基。不說今生了,今生便是死亡。只是我必須尋找到一起赴死的勇士,相互欣賞,相互汲取暖意。原來,懷抱未來的,除了轉(zhuǎn)經(jīng)路上的信徒,還有草木。
甘愿殺掉蔥郁,甚至花朵,放棄露珠和星辰,關(guān)閉今生所有潮濕的眼睛。風干,化為粉末,為了靈魂的一縷芳香,不只能夠觸摸到你的肌膚,還可以深入你的呼吸、血液、精髓,和月光中的睡眠。
看我,筆直地站著,直到煙消云散。
南迦巴瓦峰
究竟什么理由,讓你以長長的一世,換取一副優(yōu)美的臥姿?
這是給哪一位王子的懲罰,還是給哪一位王子的機遇?你不動,不語,披著雪白的睡衣。
高高仰臥于喜馬拉雅之東端,努力完成天地間一個警示、隱喻。
2012年9月8日上午,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并不比平常幽深,只是白云尚未出岫。此刻,命運向有緣人打開天堂勝景,人群歡騰,快門頻按。
而我,只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多一眼啊,當山間白云漸漸地升上來。
要知道,眾神早已等候多時,他們要例行聚談,煨桑,上下通天之路。凡人還是請重回來路,莫遺憾,莫驕傲,一切當是夢中的短暫出逃。
惟峰腳下的藍色村莊,在四季風雨中,近似于安睡。
昌珠寺,文成公主所繡佛祖唐卡
一千三百多年的時光浸淫,就連黃金的針腳也已黯然。惟佛的一雙眼睛慈祥又專注,他穿越了時空。
因此,我看到了你。七百多個日夜,低頭,纖指抽動金絲,讓心中的佛一點點現(xiàn)出真容。
要多少寂寞。才可以涂滿巨幅的唐卡?要多少思念和牽掛,才可以繡出花朵、云紋、月亮和三足鳥的傳說?
昌珠寺的佛光,讓山南的冬日更加溫暖。住在宮殿深處的你輕輕將錦帛展開,金絲起舞,李雪雁、文成公主,或者阿佳甲薩,一個女子的心思牢牢鑲嵌于時光的纖維。
好像這只是一個平常的晌午,佛祖結(jié)跏趺坐于蓮花瓣上,他透過唐卡,微微含笑。我就站在一米之內(nèi),而我無法看清金絲纖細的針腳,它們將光芒,一律朝向千年前的吐蕃王朝。
注:昌珠寺住于山南雅礱河東岸的貢布日山南麓,曾是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冬官。珍藏有兩幅著名唐卡,一幅是珍珠唐卡,另一幅是變成公主當年所繡的佛祖唐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