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中國雖然有篇帙浩繁的成文法典,統(tǒng)治者也重視通過法律來實現(xiàn)對社會的有效控制,但古代中國卻缺乏西方傳統(tǒng)中視法律為“至尊”、以法律來限制最高權力的信仰。這是與中國古代“工具主義”的法律觀、法律從屬于權力以及儒家法“德主刑輔”的政治觀密切相關的。構建現(xiàn)代法律信仰,需要以個人權利概念轉變法律的工具性,賦予其獨立價值;以公民社會背景下的多元秩序來制約權力的專斷性,使權力在法律約束下運行,從而實現(xiàn)法治秩序。
追求“民主”、“法治”以擺脫傳統(tǒng)王朝更迭的治亂循環(huán)怪圈,走向現(xiàn)代化國家,是中國知識階層自清末以來一直不懈追求的“中國夢”,這一夢想在百余年來的歷史進程中,歷經(jīng)反復,至今仍有很長的路要走。黨的十八大以來,新一屆國家領導人特別強調恪守憲法原則、弘揚憲法精神、履行憲法使命,這對于構建法治社會,無疑是抓住了根本。
構建法治社會,必須在全社會形成良好的法律信仰,以法律為“至尊”,尊重、敬畏并崇尚法律,改變古代農業(yè)社會形成的“移法就情”的人情社會的“法律觀”;而對于代民出治的各級權力機關,更要通曉、守護并遵從法律,從而改變以權代法、以權越法、以權壓法的觀念和行為。
傳統(tǒng)中國雖有發(fā)達的成文法傳統(tǒng),統(tǒng)治者也重視通過法律來控制社會秩序,有的王朝甚至出現(xiàn)過崇尚法律的時期,但整體上遠未形成將法律視為至尊的信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刑為盛世所不能廢,而亦盛世所不尚”是傳統(tǒng)中國對法律的主體認知,也可以說是主流觀念。在古代中國特別是統(tǒng)治者看來,法律雖不可或缺,但只是“治之具”,其價值相對于“德禮”而言,具有從屬性,這種“工具主義”的法律觀是傳統(tǒng)中國缺乏法律信仰與法治秩序的思想認識根源。
構建現(xiàn)代法律信仰,需要以個人權利概念轉變法律的工具性,賦予其獨立價值;以公民社會背景下的多元秩序來制約權力的專斷性,使權力在法律約束下運行,從而實現(xiàn)法治秩序。
對法律的信仰即是對“法治”秩序的信仰,而“法治”秩序則意味著“法律的至尊性(supremacy)”或“法律的優(yōu)勢(predominance of Law)”。根據(jù)英國法學家戴雪(Albert Venn Dicey)的闡述,在一個“法律主治”的國家,人民僅受法律的統(tǒng)治,在法律的禁止性規(guī)定之外,人民有安排自己生活的絕對自由。只要未經(jīng)普通法院的正當程序,任何個人或機構都沒有權力宣布某個公民有罪并因此限制其自由;并且,凡有權利受侵害的地方,便有與之相對應的法律救濟。意思是,“法治”秩序的要義在于:一方面以法律限制權力的“專斷性”,另一方面保障在個人權利受到侵害時有制度化的救濟途徑。①
傳統(tǒng)中國并非沒有“法治”,事實上,如果僅就“法治”的字面意義—“依法裁判”而言,“與其他任何國家的法官一樣,中國的司法官吏也非常注重于依法判案,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②。但傳統(tǒng)中國的“法治”,并非“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產(chǎn)物,而是為著國家權力統(tǒng)治人民的需要提出來的。如果說是對國家權力的限制,也是因為認識到任意性的權力反而不利于統(tǒng)治,而給掌權者設立一個權力限度對統(tǒng)治大有好處”,中國傳統(tǒng)的“法治”具有兩個基調,“一方面是把法律作為威嚇民眾的武器的一般預防主義思想,另一方面是明確統(tǒng)治權限、控制官吏擅斷的思想”。③
那么,傳統(tǒng)中國為何未能產(chǎn)生西方文化傳統(tǒng)中那種視法律為至尊、以法律保障個人自由與權利的法律信仰呢?
“工具主義”法律觀
在傳統(tǒng)中國的法律語境中,“法治”與“德治”、“禮治”等概念都屬于同一范疇,指的都是一種“治道”,即統(tǒng)治階層管理社會與民眾應當采取的策略問題。
儒家視法律的出現(xiàn)為社會危機的“救時”措施,所謂“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bAxKQXSFQ6PwXRDE/zDmEw==亂政,而作九刑”,“三代之法”,都是末世④??鬃訌娬{“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在社會治理的諸多工具的排序中,德、禮處于優(yōu)先且主體地位,而法律則處于末端。受此觀念影響,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家大都認為治理社會應當以德、禮為本,刑罰為末。作為中國古代最完善的法典,《唐律疏議》制訂的原則,突出強調“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可以說是這種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
法家雖然崇尚非道德化、非人格化的客觀法律,反對國君對法律的恣意破壞,如《黃帝四經(jīng)》強調“執(zhí)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廢也”⑤;漢代著名廷尉張釋之強調“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早在公元三世紀的《晉律》中便出現(xiàn)了類似現(xiàn)代的“罪刑法定主義”主張。但法家對法律的態(tài)度也是工具主義的,在這點上與儒家并沒有實質差別,正如近人蕭公權先生指出的那樣:“吾國古代法治思想,以近代之標準衡之,乃人治思想之一種。蓋先秦諸子之重法,皆認為法為尊君之治具,而未嘗認其本身具有制裁元首百官之權威?!谑欠ㄅc術顯然悉降為專制之治具,君主之權位遂超越臣民法度之上而絕無絲毫之限制?!雹?/p>
由于法律只被視為“專制之治具”,所以,“中國的所謂法,一方面就是刑法,另一方面則由官僚制統(tǒng)治機構的組織法、行政的執(zhí)行規(guī)則以及針對違反規(guī)則行為的罰則所構成?!雹邆鹘y(tǒng)的律典也不過是“皇帝告誡官吏如何準確運用刑罰的指示”⑧。《管子》明確記載說:“殺戮禁誅謂之法”、“法者,刑罰也,所以禁強暴也”??梢哉f,傳統(tǒng)中國法律更多或主要表現(xiàn)為刑法或刑罰,因而,統(tǒng)治者崇尚法律往往意味著“尚刑主義”;民眾遵從法律意味著甘愿成為被懲治或宰制的客體?!吧蟹ā睍觿∩鐣C。漢初君臣在總結統(tǒng)一六國的強大的秦王朝何以“二世而亡”時,得出“尚法而亡”的結論。這使得“漢代之法”更多融入儒家的思想觀念。司馬遷在《史記》“酷吏列傳”中提出:“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wǎng)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漢書刑法志》更是把秦朝滅亡的原因歸結為“以吏為師”。上述結論對后世影響甚大。因而我們的先民不論是從對法律的認知上,還是從法律的實踐層面上,都印證了“尚法”不利于統(tǒng)治者的長治久安。宋人楊萬里論述法與刑的關系說:“法不用則為法,法用之則為刑;民不犯則為法,民犯之則為刑”,⑨也就是說,法律作為治理社會的工具之一,一旦外化為具體的運用,就成為刑罰的同義語。明代理學家丘浚引述吳澂說:“罰者一時所用之法,法者平日所定之罰”,強調“法者罰之體,罰者法之用,其實一而已矣”。⑩
將法律定位為刑罰性的工具,這使法律不可能具有超越性的獨立價值。有學者認為,“在中國文化的大系統(tǒng)中,道→德→禮→法→刑是王道政治理念迫于現(xiàn)實向下的漸次展開,但目的只是為了通過這種展開,最終能沿著刑→法→禮→德→道的上行路線,達到王道政治的實現(xiàn),即出禮而入于刑,施刑而返于德,禁暴而歸于道?!贝擞^念與西方把法律視為信仰的精髓,相信“上帝即法律本身,故特別珍愛法律”的觀念形成鮮明對比。
法律的工具性定位還使傳統(tǒng)中國無法具備昂格爾所強調的法律的“自治性”:在實體內容上,傳統(tǒng)法典因為“過分地吸收道德”而成為道德宣諭與行為規(guī)范相結合的混合體,從《唐律》制訂的原則—“一準乎禮”即可看出法典更多融入道德理念,自身沒有獨立性;就司法機構的設置而言,中國古代地方衙署甚至沒有或較少設有專門的審判機構,審判只被視為地方衙署多種行政職能中的一種。中央自唐宋以后雖設有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但審判、復核、平反等職能僅是其諸多行政職能之一而已,更談不上“專屬性”與“獨立性”;在方法上,傳統(tǒng)律學只是經(jīng)學的附庸,并未產(chǎn)生自身獨有的價值理念與研究方法;在法律職業(yè)上,只懂法律的官員被視為庸俗的“刀筆吏”,精通法律的訟師則被視為如盜賊般的“訟棍”,鮮有學者愿意把自己視為法律專家,這與古羅馬法學家享有的那種尊崇地位,是大異其趣的。
故此,中國古代雖然很早就有“法治”概念,而且在兩千年的帝制時代也有過“法治”實踐,但由于法律在傳統(tǒng)文化中只被視為刑罰性的工具,缺乏自身的獨立性與自治性,因此,傳統(tǒng)中國社會從未形成過法律至上的信仰,也就無法產(chǎn)生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法治”。
法律從屬于權力
用法律約束權力的專斷性,以使公民免受他人意志及行為的恣意奴役,這是法律信仰的核心。這種信仰的產(chǎn)生,既需要將權力視為“必要之惡”而加以警惕,也必須理順并妥善處理好權力與法律的關系,限制尼采所說的“權力意志”的恣意妄為和擴張,改變法律完全從屬于權力、服務于權力的狀態(tài)。
西周至春秋早期,國家權力在很大程度上由國君與貴族共同分享,周天子雖是天下的共主,但其權力受先例及傳統(tǒng)禮儀、習慣的限制,他對各地的諸侯及封臣并沒有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王權還不是那么極端化,原始民主遺風尚有一定生存空間”,法律具有多元性的效力淵源。國君沒有頒布具有普遍效力的法律的權力。秦漢以后,君權雖得到加強,但君主仍不是唯一的法律淵源,臣僚擁有相對普遍的立法和議法權,郡縣長官實際上掌握生殺大權。隋唐以后,私人注律受到嚴格限制,死刑權實現(xiàn)真正上收,立法和最高司法權完全從屬于皇權。
回過來再看權、法關系。在傳統(tǒng)中國的固有觀念中,一直存在“有治人,無治法”的堅定信念,因為在先民看來,任何法律即便是“善法”,也需要人去執(zhí)行。更為重要的是,法律是人(主要是君主)制定的?!皩R匀酥饕庵笧楠z”的漢代杜周,他任廷尉時以“善候伺”著稱,“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彼倪@種做法引起人們的不滿,有人質問他說:“君為天下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獄。獄者固如是乎?”杜周的回答成為“法自君出”的依據(jù)之一:“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在杜周看來,書于竹簡上的法律效力遠遠不及皇帝的意旨和命令,或者說,法律無非是君主所肯定的內容。對于杜周的回答,我們可以做寬泛解釋,大大小小的各級官吏,他們如同各級衙署的“小皇帝”,其權力可以超越法律,凌駕于法律之上。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本身就代表法律,是法律的象征。法律來源于權力,從屬于權力,因而,也必須服務、服從于權力。
從法律內容來看,傳統(tǒng)法典更多的是維護以皇權為核心的專制統(tǒng)治、等級秩序和封建倫常,具有極強的“私屬性”。因而,盡管內容、條款不斷加增,但甚少或者說根本沒有現(xiàn)代意義的對民眾私權的保護。換言之,傳統(tǒng)法典從內容到形式,都是禁止性、懲戒性規(guī)定,法律所展現(xiàn)出來的多屬“惡法”;對于民眾的權益,則視為“錐刀之末”的“細故”而不加規(guī)定,即便理直而“打官司”,也被視為不安本分的“刁民”。這樣的法律哪里值得尊崇?故明清之際的思想家黃宗羲提出,三代以后之法的制訂,原因皆出于私,“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蕭公權也認為:三代以下“其制度本于私天下之一念,大背貴民之旨,故不足以比三代之法耳。抑就另一方面觀之,三代公天下而法因以疏,后世私天下而法因以密。疏者近于無法,密者適成非法”。法律屬于專門知識,更多的民眾當其蒙受冤屈時,他們無法也不會求助于法律,而是奢望“青天大老爺”的出現(xiàn),說到底,“青天意識”不是社會對法律的呼喚,而恰恰是對“人治”的崇拜。法律的工具性特征以及從屬于權力的位序,使得傳統(tǒng)社會呈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大政小法”的格局,法律被要求“服從并服務于政治”。
“刑罰時輕時重”
法律的工具性質以及從屬于權力的位序,由此引申出傳統(tǒng)中國法律的另一個重要特征,即法律的時輕時重,即非衡平性。學者們總是從積極方面解讀中國法律的起源。漢代許慎在《說文》中解釋:“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會意?!敝袊南让駥⒘己迷竿耐薪o“獬豸”這種獨角神獸身上,據(jù)說,它能夠辨別善惡,用獨角觸不直者。但這種法律的“平之如水”即衡平性,卻甚少在司法實踐中得以貫徹,而代之的更多是法律時輕時重,即非衡平性。
法律的工具性質決定了其在不同歷史時期扮演的角色不同。當社會秩序穩(wěn)定,四民樂業(yè),家給人足時,法律被擱置起來,“備而不用”,即古人艷稱的“刑措”,認為這恰是“盛世”的表現(xiàn);而當一個王朝走過其鼎盛,步入衰落時期,法律的重刑化就成為一種必然。反映在同樣一種犯罪行為上,在不同時期所受到的懲罰就有很大不同,甚至懸如天地。這時,“約法刑簡”就受到破壞,統(tǒng)治者不得不借助嚴刑酷法來強力維護社會秩序。清初沿襲明朝法律,死刑條款不足二百,到乾嘉以后,累積的社會矛盾大有山雨欲來之勢,統(tǒng)治者遂用重法治官、治民,死刑條款達八百余條。以強盜罪而言,康雍時期分別首從,處以斬絞、發(fā)遣之罪,咸豐以后,社會秩序被打亂,強盜罪不分首從皆斬;到了同治時期,不但首從皆斬,且地方官可以先斬后奏,乃至斬而不奏;更為重要的變化是,連把風、接贓之人,因屬“同惡相濟”,一并處斬。法律成為統(tǒng)治者試圖紓解社會危機的籌碼,重輕予奪,曲縮伸張,因而同罪異罰不但體現(xiàn)在法律身份不平等上,也體現(xiàn)在不同時期的不同適用上。因而,法律更多以猙獰的面目出現(xiàn),人們僥幸以逃避法律為能事,何談“尚法”?!桃應曾向他的老師孟子提出“舜為天子,皋陶為法官,舜的父親瞽瞍殺人,則如之何?”這樣的問題。孟子最初的回答是“把他抓起來?!碧覒謫柮献樱骸八词翘熳?,難道他不禁止皋陶嗎?”孟子回答說:“舜怎么會禁止?他已經(jīng)授權皋陶了。”桃應又問:“那舜怎么辦?”孟子最后回答說:“舜視棄天下猶棄敝屣也。竊負而逃,遵海濱而處,終身欣然,樂而忘天下?!边B貴為天子的舜都會背著犯有死罪的父親“竊負而逃”,逃避法律的懲罰,豈能要求普通民眾遵從法律的裁決?可以說,儒家法的本質是維護“尊尊親親”的等級秩序,是法律面前絕對意義的不平等。而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則要求打破這種人為的從而也是用法律來保障的等級秩序,就此而言,挑戰(zhàn)并質疑法律,對社會變革具有積極意義。
民眾法律意識的缺失
如果說以上三個方面是造成傳統(tǒng)中國法律信仰缺失的體制、制度性原因,是主要從“官”即法律實施的主體的視角來分析的,那么,從民眾即法律實施的對象即客體而言,法律意識、法律知識的缺失,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傳統(tǒng)中國法律沒有形成類似西方的法律至上的觀念。從立法原則到具體內容,法律更多體現(xiàn)為保障以皇權為主的公權法特征,因而刑罰構成其主體或主要部分,有時甚至是全部。這就意味著,民眾一旦與法律接觸,往往成為被宰制的對象。就此而言,法律為不祥之物,等同于污物。我們的先民在不祥之法上,要專門加上“祥刑”之字義,就是希望給法律賦予社會穩(wěn)定器的功能。
同時,法律是專門知識,在農業(yè)社會里,知識本身是社會上層乃至進入上層社會的人所獨享,而不能進入普通民眾之中。因而,民眾的法律知識是欠缺的,甚至絕大多數(shù)處于無知的狀態(tài)。因而人們一旦觸犯法律,也不會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從統(tǒng)治者而言,他們更是壟斷法律,擁有對法律的解釋權、裁判權,希望民眾長久處于法律的無知狀態(tài)。公元前536年,鄭國執(zhí)政子產(chǎn)鑄刑書于鼎上,晉國貴族叔向明確表示反對,他寫信指責稱:“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裰斜?,則不忌于上,并有爭心,以征于書,而徼幸以成之,弗可為矣?!碧拼笕蹇追f達在為這句經(jīng)典作解時說:“刑不可知,威不可測,則民畏上也。今制法以定之,勒鼎以示之,民知在上者不敢越法以罪己,又不能曲法以施恩,則權柄移于法矣?!苯y(tǒng)治者懼怕法律公開以后,為民眾所知悉,并據(jù)此維護自身權益,那樣的話,統(tǒng)治者就不能“議事以制”,隨意解釋法律。
使民眾處于法律的無知狀態(tài),直到清末,即便是以洋務派、改革者著稱的人,仍然如此認為。同光年間,有一江寧縣令,為了在江蘇州縣官吏中“普法”,編寫了七言律文,經(jīng)按察使司呈請巡撫丁日昌頒行。而丁日昌對此卻有不同看法,認為在鄉(xiāng)塾中讓生童“讀律不讀書”是錯誤的,因為一旦讓人掌握律例奧妙,則不便于官員。他說:“懸書讀法,要在各州縣視民如傷,于律例中擇其易犯各條,愷切講解,或榜示通衢,未嘗不可稍資警惕,若愛民初無實心,則良法僅成具文,不誠無物,其何感之能通?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中固有深意存焉?!痹诙∪詹难壑?,法律只有那些與民眾容易觸犯的條款有關,而即使是“生童”這樣的知識階層,也不便于讓他們知曉法律。那么,他所說的“深意”究竟是指什么?他解釋說:“律例一書,善讀者以為仁之至、義至盡,至平至正,允協(xié)于中,不善讀者鑿破混沌,便生機械,老莊齊物之旨,其弊尚流為申韓,申韓刻薄之余,其弊將安所底止?童蒙不讀書而讀律,亦非當務之急也?!绷钇鋵⒁呀?jīng)頒發(fā)州縣的七言律文,立即收回銷毀。說到底,還是一個“怕”字,擔心法律一旦為非官府的人所知曉、所掌握,那么,必將挑戰(zhàn)公權力對法律所獨有的解釋權、裁決權。
從以上分析可知,傳統(tǒng)中國并不存在視法律為至高無上的法律信仰,這種法律信仰的缺失,也是當代中國建設法治社會的一種負擔,或可以稱之為消極因素。而如何超越缺乏法律信仰的文化傳統(tǒng),構建新的法律信仰與法治秩序,不但是學術界應該關注的重要課題,更是建設法治國家必須跨過去的一道門檻。
【注釋】
①[英]戴雪:《英憲精義》,雷賓南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第244頁。
②[美]德克·布迪,克拉倫斯·莫里斯:《中華帝國的法律》,朱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32頁。
③[日]仁井田陞:“唐律的通則性規(guī)定及其來源”,姚榮濤譯,載于劉俊文主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03頁。
④《左傳·昭公六年》。
⑤《馬王堆漢墓帛書》(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43頁。
⑥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167頁。
⑦[日]滋賀秀三:“中國法文化的考察—以訴訟的形態(tài)為素材”,王亞新譯,《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2頁。
⑧[美]鐘威廉:“大清律例研究”,蘇亦工譯,載于《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tǒng)》,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09頁。
⑨(宋)楊萬里:《誠齋集·刑法論》。
⑩(明)丘浚:《大學衍義補》卷一百,林冠群,周濟夫點校,北京:京華出版社,1999年,第853頁。
張中秋:《原理及其意義—探索中國法律文化之道》,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68頁。
[美]哈羅德·J·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形成》(第一卷),賀衛(wèi)方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506頁。
俞榮根:《儒家法思想通論》,桂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5頁。
徐祥民:“春秋時期法律形式的特點及其成文化趨勢”,《中國法學》,2000年第1期,第142~148頁。
(清)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法》。
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396頁。
林乾:《中國古代的法律與權力》,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12頁。
《孟子》“盡心”。
《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四十三,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27~1228頁。
《春秋左傳正義》,昭公六年。
《撫吳公牘》下冊,卷三十八。
責編/邊文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