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小說《頑主》里，三T公司的楊重帶著百貨大樓手絹組組長劉美萍去看了場國產電影《奧比多斯驢在行動》。那時國產電影喜歡起洋名。

我最早記得的行動，是在《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德軍從巴爾干撤退，為了保證裝甲部隊的燃料供應，啟動了勞費爾行動。在此之前，薩拉熱窩的抵抗運動能被平息嗎，領導人瓦爾特能被鏟除嗎？韋蘭德中校認為來不及也辦不到，將軍石破天驚地反問：“黨衛(wèi)軍上校馮迪特里希也辦不到嗎？”

大反派就這樣出場，如同伏地魔，其名已令人變色。而其人正由比肖夫上尉陪同，俯瞰薩拉熱窩?！耙蛔苊利惖某鞘邪??！薄翱墒遣⒉黄届o，該是讓它平靜的時候了。”馮迪特里希開始抒情：“一位波斯尼亞詩人曾經這樣說過——愿上帝保佑追擊者，也保佑被追擊者?！北刃し蚴莻€不解抒情的粗坯：“我不明白，我習慣追擊人，而不是被追擊?！薄斑@只是個習慣問題?！鄙闲Ｕf得真妙。

他們已安排假瓦爾特潛入抵抗組織內部，但更急著找到真瓦爾特。

黨衛(wèi)軍少尉沙斯來到火車站值班室，你以為他要來逮捕地下黨胖老頭蘭克斯?？纱虬l(fā)走值班中士埃德勒，他就沖著蘭克斯打開煙盒，蘭克斯笑呵呵拿了一支。“多拿幾支?！碧m克斯又拿走了幾支煙：“哪兒搞到的，皮勞特？”“借來的，和軍裝一起借的?！本瓦@么三句話，讓你松了一大口氣。我喜歡看所有抵抗運動的電影，無論中外，就是喜歡看同志相認，看大家安然無恙。

皮勞特就是瓦爾特。他來找照相館的吉斯，吉斯被假瓦爾特迷惑，所以對他還不能輕易表露身份，但可以一起面對德軍搜捕。皮勞特真大意，手槍就從他口袋里搜出，吉斯淡定撇清：“我沒有搜過顧客的口袋。”然后他沒法淡定了，他的沖鋒槍也被搜出來了，他很不冷靜地稱之為“放大機”。這種指鹿為馬的行為，導致他跟皮勞特要一起去蓋世太保那里解釋了。

押解途中，皮勞特沒頭沒腦問吉斯：“怎么像個孩子？”“我從小就這樣。”真喜歡這段沒心沒肺的對話。“記得旁邊的小道嗎，我數(shù)到三?！比缓髢扇藫]拳，打倒德國兵，從小巷逃走，像保爾解救朱赫來。德國兵是自家人冒充的，一切只為讓吉斯更信任不速之客皮勞特。

果然，吉斯帶他去了女裁縫米爾娜的家。她也是地下黨，而且好像還是吉斯的女友（我猜的），而且還是一個聽命于蓋世太保的叛徒（這目前誰都沒猜到）。米爾娜偷偷抱怨：“你不該把他帶到這兒來?！奔挂研帕似谔兀骸澳阋强吹剿虻聡碜樱憔蜁嘈潘??！泵谞柲刃α?，這種笑甚至是一種暗暗的嫉妒吧，嫉妒他這個大男孩還可以這么輕信，他沒被逮捕過，他的世界沒被摧毀過。

皮勞特此時在快手快腳搜米爾娜的屋子，可她已經進來了：“你找什么？”“香煙?！薄白詈孟瘸燥垺Ｏ銦熢诳p紉機上。”這幾句我記得太牢了，那種緊張，該是皮勞特的，卻積壓在我心頭。

“你什么時候認識布蘭科的？”“他那只手殘廢以前我就認識他?！薄安继m科死了……你并不感到驚奇?！薄拔殷@奇的是我們當中有些人還活著?！泵谞柲鹊谋P問，引出的就是皮勞特這句名言。這話你永遠逃不開，如陳與義《臨江仙》所言：“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順便說一句，演布蘭科的那廝叫庫斯圖里卡，多年后他拍出了偉大的民族悼亡史詩片《地下》，片頭題詞是“本片獻給一個曾經存在的國家，它的首都是貝爾格萊德?！蓖郀柼剡€有句名言：“誰活著誰就看得見?！?/p>

他到底看見了多遠的未來？南斯拉夫分裂？波黑內戰(zhàn)？本片導演和編劇之一克爾瓦瓦茨，作為穆斯林，內戰(zhàn)時不肯離開故鄉(xiāng)，活活餓死在薩拉熱窩？

但愿，他沒看見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