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劇組總是在夜里八點才開始開會。在眾人疲憊不堪時，總導演郎昆提出了一個創(chuàng)意?！斑@個創(chuàng)意我已經(jīng)夢想了很多年了，我一定要想辦法把它實現(xiàn)，但我知道一定是實現(xiàn)不了的，但我又不能不說?！北娙苏f：“那你就說吧，就當過過嘴癮。”于是郎昆在現(xiàn)場放起了鋼琴協(xié)奏曲，他夢想在春晚的高潮部分用鋼琴和交響樂團，設計太陽怎樣升起，光如何打，氣勢恢宏，中國崛起。大家熱血沸騰紛紛鼓掌。只有抽煙的幾個總策劃堵在門口悶聲不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第二天，再沒人談起這個事情。郎昆感嘆說：“還是那句話，春晚不是總導演的藝術，總導演是春晚的一個執(zhí)行者，他不是決策者?！?/p>

“那時候燈光很少，但人的熱情很高，那時候春節(jié)晚會主宰力量很強，主導著一家人過春節(jié)。”

1983年，剛剛大學畢業(yè)的郎昆進入央視。那一年，中央電視臺第一次直播春晚?！埃ㄎ遥┠菚r候還是毛頭小伙子，當劇務，為劇組送包子和雞蛋湯?！崩衫ヘ撠熃铀脱輪T，在現(xiàn)場提醒演員上場?！敖雍顚毩?、馬季、姜昆，語言類的演員，還有李谷一、劉曉慶，那是她們風華正茂的時候。李谷一一個人唱七首歌，現(xiàn)在七個人都輪不上唱一首歌。”

第一屆春晚在廣電總局老電視臺的600平米演播室。當時的郎昆覺得空間好大，能坐好多人?！艾F(xiàn)在進去，覺得做倆訪談節(jié)目還行。”

當時辦春晚以文藝部為主，“文藝部人也不多，大家一起上，甚至臺長都跟著參與?！崩衫ピ谕鈬?，里邊演什么也不大清楚。他記得現(xiàn)場觀眾是發(fā)票入場，還沒有勞模，“但也有光榮的軍人啊，某方面的代表啊?！贝和?個小時，現(xiàn)場觀眾看到一半就堅持不住了，臺長在食堂弄個大盆來，里邊泡上雀巢咖啡，讓郎昆他們用紙杯給觀眾一人一杯。

“那時候燈光很少，但人的熱情很高，那時候春節(jié)晚會主宰力量很強，主導著一家人過春節(jié)?！崩衫セ貞浾f。

1980年代中后期，社會的開放風氣在春晚上得到明顯的體現(xiàn)。1989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在西洋樂和民樂共同演奏的“89春節(jié)序曲”中拉開帷幕。主持人趙忠祥向坐在電視機前的億萬觀眾拜年。魔術師變出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萬事盛意”，下聯(lián)是“招財進寶”，拉開長長的橫幅“向全國人民拜年?！?/p>

一年之后，春晚的開場白就發(fā)生了大變化。主持人還是趙忠祥，他說的是：“全國的父老兄弟姐妹們，向各條戰(zhàn)線的同志們，向國外工作學習的親人們，向臺灣同胞、港澳同胞和海外僑胞，向天南地北的朋友們拜年?！币苍谀且荒?，嘉賓席就座了部分全國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和戰(zhàn)斗英雄。那屆春晚，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和國務院總理李鵬來到了現(xiàn)場，整個見面過程持續(xù)了大約6分鐘。

又過了一年的1991年，郎昆被任命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總導演。晚會進行到一半時，插入了外景現(xiàn)場采訪。在首都鋼鐵公司第二煉鋼廠，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來到煉鋼爐前，慰問堅持生產(chǎn)的工人。他通過春晚向全國人民講話，“代表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全國各族人民、臺灣同胞、港澳同胞、海外僑胞拜年，向廣大解放軍指戰(zhàn)員、武警官兵、公安干警，特別是戍守在邊疆、高原、海島、嚴寒地區(qū)的同志們拜年。”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李鵬來到危房改造后的北京菊兒胡同，他在居民家中向全國人民拜年，“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全國人民能在江澤民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的領導下，團結一致努力奮斗，把我們國家建設得更加美好?！?/p>

在參與執(zhí)導過1983年、1984年、1986年、1987年、1990年五屆春節(jié)晚會，并出任1997年、2004年春晚總導演的袁德旺看來，1990年是春晚的一個轉折點?！?0年以前，春節(jié)晚會的主要形態(tài)是聯(lián)歡，臺上臺下互動，融為一體，不是很嚴謹，舞臺美術不是很講究，主持串聯(lián)詞也沒有那么多的政治用語。90年以后的春節(jié)晚會基本上摒棄了聯(lián)歡的方式，基本上變成了對過去那一年黨和國家的重大政治事件的一個回顧和總結，所以它的節(jié)目本身是以慶典的方式為主來播出，很多年是這個狀態(tài)。它必然是越做越大。舞美越來越講究，純粹政治化的語言在串聯(lián)詞中越來越多?！?/p>

郎昆執(zhí)導的1991年春節(jié)晚會，回顧了1990年第十一屆亞運會在北京的召開，主持人李揚說：“亞運的成就、亞運的光輝、亞運的精神至今還深深印在每一個人的心里?！?/p>

1994年，郎昆通過投標，第二次擔任春晚總導演。頭一年的成就，有一件便是馬家軍在世界大賽上摘金奪銀。倪萍在春晚現(xiàn)場采訪了王軍霞，王軍霞哽咽著說：“我們隊員的十個腳趾，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我們睡覺時，腳在被窩里都不敢亂動，太疼了，鉆心的疼。而每吃一口飯，就直往上翻。每往上翻一口，眼淚就不自主地流了下來。但是為了訓練，還是硬往下咽，訓練太苦了，太枯燥了?！比珗鲇^眾報以熱烈的掌聲。在當年的小品《打撲克》中，侯耀文和黃宏用小小一副牌諷刺了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可最后，又用馬家軍說事，搞了個光明的尾巴，“不是馬家軍打了興奮劑，是馬家軍給十二億中國人乃至全世界華人打了一針興奮劑。我們中國，總有一天要像馬家軍一樣，跑在世界最前方?！?/p>

春晚從無意識進入到有意識制作，文化定位的轉換使春晚具有了國家主流文化意識，成了每年國家文化的一個指標。郎昆曾說：“你不要小看它里面的一首歌，也不要小看一個雜技、一個舞蹈、一個魔術甚至一句臺詞，雖然它是給老百姓看的，但它是國家文化意識的一個傳遞。在這個大年三十合家團聚的時刻，國家有話要說，國民有話想聽，它的關鍵點就在于國家有話要說的時候國民是否愛聽，是否想聽，它的核心主導在于，總導演是否給國家想說的話和國民想聽的話找到了一個契合點。”

“我們心里很清楚，全家圍爐守歲、歡度除夕的時候，僅僅只看春節(jié)晚會這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p>

2005年，郎昆第三次擔任了央視春晚的總導演。而此時，春晚的社會地位已然發(fā)生了變化?！暗缴鲜兰o90年代中期，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主導地位在稍稍地轉變，尤其是到了90年代末期，春晚的主導地位逐漸向伴隨地位過渡。這是社會多元化的新形態(tài)造成的。很多觀眾寧肯選擇在網(wǎng)絡上玩游戲、看片子，有些人寧肯打牌或者去做些別的，也不守著電視看春晚。春晚的伴隨地位就這樣產(chǎn)生了?！?/p>

在春晚的策劃會上，郎昆向喜宏等幾位總策劃提起，央視的頻道化，使像《同一首歌》這樣的大型晚會節(jié)目常態(tài)化。以前一年就盼著一場春節(jié)晚會的觀眾，現(xiàn)在每個月甚至每周都能欣賞到大型晚會，春晚對觀眾的刺激度已經(jīng)不夠了。他們能做的，便是“創(chuàng)新和堅守兩個理念同時推進”。郎昆跟導演團隊說，凡是以前見過的、聽過的，就別在討論會上提，拿出來的節(jié)目首先得是觀眾沒看見過的。創(chuàng)新的高限是創(chuàng)作觀眾沒有看見過的節(jié)目，第二步再把觀眾看到過的節(jié)目盡量做到最好，底線就是別把觀眾爛熟于心的節(jié)目做得太水?！氨热缒莻€大聯(lián)唱，所有人都煩，我也煩，但必須得有，我們只能把它做得更好看?！?/p>

2005年，央視首次提出“開門辦春晚”。在晚會現(xiàn)場，各地方臺主持人向觀眾送春聯(lián)拜大年，晚會也融入了各地方臺推選的節(jié)目?？偛邉澫埠暾f：“開門辦春晚是上面的意思。”在他新近出版的小說《春晚》里，特意提到了“開門辦春晚”?！捌鋵嵱悬c諷刺幽默的意思。實際上也沒有真正開門。它是開門，差不多跟開門辦選舉是一個意思，你懂得啦。”

郎昆還是從藝術的角度對節(jié)目進行了最大程度的挖掘和再造。2005年，由殘疾人藝術團表演的舞蹈《千手觀音》使晚會達到一個小高潮。一些在后來觀看過《千手觀音》現(xiàn)場演出的人發(fā)現(xiàn)，舞蹈并沒有春晚的效果好。喜宏說：“郎昆充分利用了電視的聲光電等各種技術。”

在喜宏的小說《春晚》里，這樣描述“春晚的突破”：“春晚節(jié)目結構已然成為一種傳統(tǒng)，上下左右都已經(jīng)形成思維定式。在這個大氣場中，想冒尖、想突破，在技術上，尤其是視頻上容易出活，這是政治保安全、藝術見效果的必殺技?！?/p>

2009年，郎昆第五次擔任春晚總導演。他將春晚的影像美學理念，做了一次大膽的突破?！拔覀儾坏诒尘吧现谱髁艘粋€超大的、高清晰度的LED顯示屏，我們的8根側幕立柱、8道側幕也是全視頻化的，整個地面也是全視頻化的，3道立柱型伸縮幕也是視頻化的。如果你有幸去中央電視臺的一號演播廳，你會發(fā)現(xiàn)那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有，但是當燈光暗下來，把視頻展示出來以后，觀眾會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營造了一個無限的大海。”

這一年，“混搭”成了郎昆的必殺技。他將宋祖英與周杰倫混搭起來，讓農(nóng)民歌手與男高音歌唱家一起飆歌，趙本山帶出了徒弟小沈陽……但也有一些人是不能上春晚的?！肮戮V的相聲，還有許許多多喜劇類的節(jié)目，觀眾在劇場笑翻了天，但是沒有辦法搬上春晚舞臺。很多歌曲觀眾非常愛聽，但是當這么大的屏幕底下把字幕打出來的時候，有些你肯定不愿意讓你的兒子、女兒看，你的父母坐在旁邊你也會很尷尬。所以，有的人在罵春晚的時候，請一定要認識到春晚的這個國家特征?！崩衫ト绱私忉尅Ｏ埠陞s說：“郭德綱的相聲，總愛現(xiàn)掛（相聲術語，指演員現(xiàn)場發(fā)揮改詞——編者按），春晚是現(xiàn)場直播，怎么行！”

“誰看見過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打出‘這是郎昆的春節(jié)晚會’，打死我也不敢。”

2009年籌備春晚，郎昆因不滿有歌手缺席彩排而斃掉了節(jié)目?？偛邉澫埠暾f，郎昆在工作中是很嚴肅的。所有的歌曲節(jié)目，郎昆全部壓縮在3分鐘。他做了一張細致的時間表，將每個時段觀眾的情緒應該達到什么程度做了詳細的節(jié)目規(guī)劃。這一年的春晚不比尋常。2008年是大喜大悲都達到極致的一年。既有汶川地震，又有北京奧運會。而2009年，將迎來建國60周年華誕。郎昆說：“川民唱《天地吉祥》、‘天宮一號’亮相、奧運獎牌拼成‘祖國萬歲’，這些都是春晚在完成國家文化屬性。”

過春節(jié)，如何表現(xiàn)汶川地震？喜宏等人深入四川災區(qū)，郎昆派了《藝術人生》兩組人馬，到映秀拍攝了兩套災區(qū)人民小年這天年夜飯怎么吃的影像?！芭_領導非常重視，小片來來回回就審了好多次。”最終，川民代表演唱的六字真言《天地吉祥》表達了對全國人民的感恩之情。

在航天板塊，僅僅把“神五”、“神六”、“神七”的宇航員請來，觀眾早就見過了。但把從“神一”到“神七”的“八大指揮”請來，還是第一次。第一輪，郎昆派喜宏和柏松兩個組去航天城，請“八大指揮”第一次露面，與楊利偉、翟志剛等航天員一起向全國人民致意。喜宏的工作是讓“八大指揮”走正步，但他們卻不太會走?！八麄兤綍r坐得太久了，坐著指揮，不站著，走不到一起來?！毕埠旰茴^疼：“這不行啊，八大指揮怎么也得走到一條線上啊。航天事業(yè)是高度規(guī)范化的，八大指揮走出來散兵游勇可不行?！庇柧毩艘幌挛?，“八大指揮”卻很認真。喜宏說：“他們每年向軍委匯報，但向全國人民匯報是第一次?！?/p>

郎昆曾提早委托翟志剛帶了一包花籽到太空，植物經(jīng)過太空失重狀態(tài)變異后會產(chǎn)生新的基因組合，郎昆想花籽變異之后，會不會使它怒放?！拔覀兿胗门诺奶罩?，祝愿偉大祖國六十華誕?！崩衫ミ€準備了第二個方案，他跟翟志剛說，“你一定得給我?guī)Щ啬侵荒阍谔照惺值氖痔?，我要在春晚上亮相。”結果新聞頻道提前把這個曝光了。而花籽在深圳、云南、北京三個太空育種中心聯(lián)合育種，由于是冬季，開得并不如意。

怎么辦？眼看著除夕夜就到了。郎昆說：“我是一個不喜歡發(fā)脾氣的人，但是那天我用大聲說了大話。我說，所有的創(chuàng)作團隊要高度重視，中國的‘神七’已經(jīng)是過去時，中國的現(xiàn)在和未來怎么辦？那時候金融危機已經(jīng)開始了，許多人一籌莫展?！边@時候想出了一個辦法，2011年中國即將向太空發(fā)射飛船“天宮一號”，“我們就讓“天宮一號”亮相春晚，它昭示著中國科技的未來。”

“天宮一號”的外形當時還是國家機密，喜宏回憶說：“后來最高層決定，在春晚提前發(fā)布?！蹦Ｐ褪峭壤目s小版，本來是木質的，但郎昆上去一踢就倒了?！斑@個不行，從臺子底下升起來，顫巍巍的，還一堆演員，這要是倒了，不吉利啊?！焙髞?，真金白銀，做了好大一個不銹鋼模型，“像鍋爐一樣，花了好多錢?！迸R近春晚只差三天，卻出了幺蛾子。因為模型做得太大了，從航天城運出來，交警不讓上國道?！熬o急動用了所有的關系，因為超寬超重超高，警察開道，運了一夜，央視還拆了一個門，才算把它運進來。”

與航天板塊的成功不同，喜宏認為奧運節(jié)目并不算成功。和1994年大家贊賞王軍霞刻苦訓練不同，此時金牌戰(zhàn)略已經(jīng)在社會上引發(fā)爭議。最終，節(jié)目以奧運運動員穿著運動服集體亮相，身后由金牌、銀牌、銅牌共同組成“祖國萬歲”而告終。

郎昆在多種場合下都曾說過，春晚的創(chuàng)作團隊就像一駕馬車，這駕馬車需要有一個挨鞭子的頭馬，總導演就是那匹頭馬?！罢嬲鸟S手是領導，或者說是我們的臺領導。有的時候我很羨慕馮小剛，他敢于在《集結號》上打出‘馮小剛的電影’，誰看見過在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打出‘這是郎昆的春節(jié)晚會’，打死我也不敢?！?/p>

2009年，執(zhí)導了五屆春晚的郎昆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試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在他看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不是民眾自發(fā)的一種民俗特征。回家吃年夜飯、放鞭炮是民俗特征的一個表象，但是唯有春晚是國家意志在那一刻告訴國民，今年的大事、喜事有哪些，今年的快樂在哪里，明年應該怎么更加快樂。這個時候，它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文化表現(xiàn)。“所以我們說，春晚從主導你度過除夕，到伴隨你度過除夕，它的影響力不但沒有削弱，反而更加擴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