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頓略顯冷清的年夜飯。
桌子上擺著一碗蒸肉,一盤燉雞,三盤涼菜。肉,是親戚提前買好送過來的。和往常一樣,趙春英拾掇完飯菜,只是看著孩子們吃,并沒怎么動筷子。晚飯過后,村子里已是爆竹聲聲,但院子里卻連一個火星都沒有,弟弟小軍已經(jīng)好幾年沒放過炮仗了——因為劇烈的聲響,也可能會刺激姐姐的病情。趙春英早早跟親戚們打好招呼,今年家里有事兒,就不串門了。
去年年底,女兒盼盼的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簡稱MDS)惡化了,必須通過移植骨髓進行治療。趙春英只能告訴女兒,自己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她帶著女兒去找她的親生父母,希望能第二次給她生命。
“媽,我是撿回來的?”
第一次看見襁褓中那個小胖丫頭,趙春英就抱著不愿撒手了。
她和丈夫都是北京平谷區(qū)峪口鎮(zhèn)黎各莊村人。1991年夏天,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六年,卻一直沒有孩子。眼看就三十出頭,她和丈夫商量,決定抱養(yǎng)一個。
領(lǐng)養(yǎng)當天,是雙方父母唯一一次見面。
對方的模樣趙春英都記不清了,只知道他們是從內(nèi)蒙古遷過來的,在平谷幫人家養(yǎng)豬,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擠在豬場邊的小棚子里住。
雙方的聯(lián)系人邢志彬,當時是豬場的場長。那時候處罰超生的政策很嚴,兩位工人想把孩子“送”出去。
“他們說想要個男孩,卻生了個女孩?!壁w春英回憶道。
毛毯里裹著一個白白凈凈的女孩,出生才十天,身上套著件硬邦邦的花坎肩,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趙春英,沒有哭鬧。這位農(nóng)村婦女當即便答應(yīng)收養(yǎng):“女孩好,長大了知道疼爹媽。”
回家后,趙春英第一件事是找來布料,做了件新衣服給孩子換上。她給孩子起名為“盼盼”,希望她以后過上有盼頭的好日子。
為了解決孩子的戶口問題,雙方曾去平谷區(qū)公證處簽署了一份收養(yǎng)證明,由“趙春英夫婦出面收養(yǎng)棄嬰邢盼為養(yǎng)女”。
趙春英給了孩子最好的照顧。盼盼喝的奶粉,6塊8一袋,是當時最貴的一種。孩子奶奶并不太支持領(lǐng)養(yǎng)的事兒,她還要照看家里其他的孫子孫女,最后趙春英辭了村里服裝廠工人的工作,自己帶盼盼。
丈夫一個月幾十塊錢的收入,家里并不富裕。領(lǐng)養(yǎng)盼盼沒多久,趙春英就懷孕了。她挺著大肚子,背著盼盼,騎著三輪車走十幾里路,去山上的果樹園低價收蘋果、梨等水果,然后拉著轉(zhuǎn)悠著叫賣?!斑M價4毛錢一斤,賣6、7毛?!钡⒉挥X得辛苦。
第二年,趙春英生下兒子小軍。日子過得更緊了,但孩子是她快樂的源泉。
盼盼從小就不愛哭,媽媽一扒拉她的臉蛋,就會露出右邊的小酒窩,嗤嗤地樂。兩歲多一點的時候,盼盼開口說的第一個字,是個發(fā)音含混的“媽”。之前,家里人一度擔心孩子是個聾啞人。
稍大了些后,姐姐成天帶著弟弟出去淘氣。他們鉆過村里魚塘鐵絲網(wǎng)的窟窿,偷偷釣魚拿回家,讓媽媽燉了吃。有一年冬天去河邊滑冰,她一不小心掉進了冰窟窿里。之后,趙春英再不允許她去河邊了。
但闖禍后,她從來都只打兒子。一次小軍被打急了:“憑什么只打我,她也有份!”“因為姐姐比你聽話!”
盼盼六歲的一天,哭著跑回了家,村里一個男孩告訴她,她不是親生的。趙春英心頭一緊,馬上安慰道:“他(那個男孩)騙你呢,他成天掛著鼻涕泡,跟他爸媽一點都不像,他才是撿的呢!”孩子破涕為笑,才糊弄過去。
她找到男孩的家長:“以后別再提了,對孩子不好?!敝笈鲆姶謇锏拇笕藗?,也都會囑咐兩句。
之后的十多年,再沒人說過盼盼是“撿來的孩子”。
吃不完的藥
這個性格如假小子一般的女孩,卻有著一副脆弱的身體。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身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如果有傷口,半天都難以止血。到了10歲那年,情況嚴重了。她開始流鼻血。一次,用來堵住鼻孔的衛(wèi)生紙不斷換掉,裝了一紙簍。最后,鼻血開始回流到嘴里,從嘴角流出。
趙春英嚇壞了,帶著孩子去北京兒童醫(yī)院檢查——盼盼被確診為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這是一種造血干細胞克隆性疾病,醫(yī)生告訴她,有30%到60%的幾率轉(zhuǎn)為白血病,還有可能心臟衰竭。而病因,有一定可能性與遺傳有關(guān)系。趙春英一下子蒙了。
在抽取骨髓進行化驗時,趴在病床的盼盼,疼得大喊大叫,她甚至覺得“醫(yī)生忘了打麻藥”。而她的母親一直坐在外面,默默地抹眼淚。
為治病,盼盼每天都要吃好幾種不同的免疫和激素類藥物,還要每周進行一次血液指標化驗。
因為藥物副作用的刺激,這個愛美的女孩越來越胖。升入初中后,她總是覺得疲憊沒精神,寫字很慢,常常很晚都寫不完作業(yè)。
平日里,母親干農(nóng)活全都讓弟弟跟著,家務(wù)活也不讓她做。盼盼想幫忙做飯都不行,別說菜刀,連炒勺都不讓碰。
藥大部分都是自費種類。每月一千多塊錢的收入里,有700多塊錢花在了買藥和治療上。除去日常的生活支出,這個家庭什么都剩不下。
農(nóng)閑之余趙春英幾乎什么活都干過:苗圃工人、建筑隊搬磚工、蒸包子賣早點、批發(fā)水果……
讓她欣慰的是,女兒并沒有因為病情而消沉。見到村里的街坊鄰居,她從來都是樂呵呵地打招呼。她從來沒跟班上的同學(xué)說過自己的病情,體育課、出操都跟著大家一起。考入北京一所中專后,開學(xué)要軍訓(xùn)。夏末的中午陽光很毒,站軍姿的時候,很多的女生都暈倒了,但盼盼愣是咬牙站得筆直,一次也沒落下過。
但這個堅強懂事兒的姑娘,還是會因為吃不完的藥而鬧情緒。趙春英常常連哄帶勸,而盼盼“一看見那些藥丸就想吐”。一次她把藥都摔在地上:“不吃了,反正也治不好,就這樣吧。”
當時的盼盼已經(jīng)進入了叛逆期。某次課間,因為和一個男生發(fā)生口角,她一巴掌打了過去還踹了兩腳。這件事兒差點引發(fā)了放學(xué)后的斗毆事件。校方要開除盼盼。小學(xué)文化水平的趙春英,多次央求校長,才免除處分。
這位母親第一次沖盼盼發(fā)火。之后,盼盼沒讓母親操過心。
一年之后,盼盼的身體有了好轉(zhuǎn),各項血液指標都恢復(fù)了正常水平。他們一度以為,很快就能康復(fù)了。
兩年前,因情況好轉(zhuǎn),盼盼沒再每周檢查血項。2012年5月份,她的身體出現(xiàn)異常:生理期一來就是半個月,關(guān)節(jié)疼痛,走路乏力。
8月份,因為沒玩過過山車,她忍不住和同學(xué)去了趟游樂場?!暗诙欤槕K白,身上的血都流光了似的,我背她的時候都昏迷了。”小軍回憶當時的狀況。經(jīng)醫(yī)院檢查,她的血小板等指標急劇下降。
10月份吃了一頓火鍋之后,她第二天“差點就死在床上”了。在協(xié)和醫(yī)院進行全面的檢查后,大夫告訴趙春英,只有進行移植骨髓才可能保住性命。醫(yī)生建議,為了保證配型幾率和移植成功率,最好由孩子的父母或兄弟姐妹提供骨髓。
趙春英支支吾吾地回答:“兄弟倒是有一個,但血型不一樣?!?/p>
得知化驗結(jié)果的盼盼問弟弟:“為什么媽是O型血,爸是B型,我卻是A型的?”
在初中的時候,小軍就知道了姐姐的身世,他一直幫母親瞞著。他也沒辦法解釋,只得搪塞了一陣。
回來的路上,女兒平靜地問母親:“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沒告訴我?”
趙春英感覺實在瞞不住了。
母親與女兒
按照這位農(nóng)村婦女的設(shè)想,等到盼盼出嫁的那天,再告訴她身世的秘密。
趙春英一直把那份收養(yǎng)公證書藏在衣柜底板下,用厚厚好幾層被褥壓得嚴嚴實實。她害怕盼盼看到,感覺自己是個“被拋棄的孩子”。
這多少,與趙春英年幼時的一次遭遇有關(guān)。
她8歲的時候,因為大腦炎昏迷不醒。母親一邊背著重病的她,一邊牽著她的弟弟去看病。路過村外的“狼道”時,媽媽背不動了。不得已,她將迷迷糊糊的趙春英放在了路邊,先領(lǐng)著兒子去衛(wèi)生隊駐處托人安置好,再回來背她。“狼道”周圍荒無人煙,遍布樹叢,晚上經(jīng)常傳出狼嚎,連白天也有狼出現(xiàn)過。
獨自等待母親的惶恐,她至今還記得,“我甚至想過,媽媽這樣做是因為我都病成那樣了,看醫(yī)生也不一定治好,索性把我丟在這兒,讓狼叼走?!?/p>
在她成為盼盼的母親后,她不愿意讓女兒再有一點點同樣的惶恐。
二十多年里,她不止一次打算把這份寫著“棄嬰”二字的公證書偷偷燒掉。但她還是覺得,等孩子長大了,總有一天應(yīng)該知道這件事兒,也許還有機會見見親生父母。
在家里,看著公證書上幾乎褪色的字跡,已經(jīng)有些預(yù)感的盼盼,還是哭了。
“你不是媽生的,但是媽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你放心,媽不會不管你,媽想方設(shè)法,也會把你的病治好?!壁w春英抱著女兒抹眼淚。
她得知,如果是選擇從骨髓庫移植,全部費用至少30萬以上,而同胞兄弟或父母的配型骨髓移植費用低一些,也得要10多萬——對她而言都是天文數(shù)字。
在這之前,趙春英曾把用來買藥的2500塊錢弄丟了,卻強裝平靜,輕描淡寫地安慰女兒:“沒事,破財免災(zāi),錢總會有的?!焙髞恚谠鹤拥囊欢寻糇庸抢镎一亓诉z失的錢,這個52歲的干瘦婦女像個孩子一般興奮了老半天,反復(fù)嘟囔:“哎呀,原來在這兒吶!”
“我得幫我媽分擔點,至少得把自己的藥錢賺了。”盼盼輕聲說。
半年之內(nèi),她輸了四次血,如今右耳已經(jīng)失聰,說話總是啞著嗓子。
畢業(yè)后,她的求職之路并不順利。第一份工作是超市收銀員,一個月800多點。她用第一份工資給母親買了雙雪地靴,給弟弟買了件沖鋒衣,最后連吃飯的錢都不夠了。
因為病情反復(fù),不到幾個月的時間里,她已經(jīng)換了四次工作。2012年底出院沒多久,她在中關(guān)村廣場購物中心地下的一家服裝賣場,當了導(dǎo)購員。
趙淑英希望她靜養(yǎng)身體,或者在平谷找個離家近的工作。但盼盼堅持選擇來城里求職:“跟同學(xué)朋友見面的機會多,賺錢也多些?!?/p>
她拿自己經(jīng)常吃的“環(huán)孢素軟膠囊”舉例:“一盒藥460塊錢,我一個月得吃兩盒。我一個月掙兩千多,除了吃飯和租房,還能剩下一千多塊?!?013年1月,她因為重感冒發(fā)高燒,39度多,卻堅持不吃藥?!斑@些小毛病一般悶頭睡上一覺,扛兩天就好了?!彼f。
當時,她租住在安貞門一座小區(qū)的地下室里。一張單人床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間,褥子被子都是從家里帶的。床上放著一個卡通腳丫形狀的暖腳寶,還有一個睡覺時抱著的粉色大毛絨熊。
“冬暖夏涼,挺好?!迸闻涡χf??赡苁怯叶鷽]有聽力的原因,聊天時她總是微微扭著頭,讓左耳偏過來。
每次周末回平谷老家都是深夜,趙春英會騎車去公交車站接她。離家還有好幾公里路,得穿過一片人煙稀少、沒有燈光的林間小道。四周一片漆黑,偶爾還有不知名的動物叫聲。這時候,趙春英會一邊騎車一邊聊些生活瑣事。一到這時候,盼盼就有了安全感:“我媽一說話,我就不怕了?!?/p>
前些日子,她用從工資里攢下的一筆錢,給母親買了只銀手鐲,因為她聽人說這能吸收人體毒素,對身體好。
皮膚白皙、大眼睛的盼盼從來沒談過戀愛?!拔疑眢w都這樣了,哪家男孩能接受呢?隨緣吧?!闭劦叫『⒌臅r候,她還是滿臉期冀:“我會好好寵著,如果工作忙,我就讓我媽帶孩子。”
她的手機屏保,是一對胖胖的、正在親吻的卡通情侶。
重逢
今年1月,趙春英找到了盼盼生父生母的線索。
在媒體的幫助下,母女二人走訪了間隔遙遠的三個村子,找到了他們目前供職的養(yǎng)豬場。站在大門口說明來意后,門衛(wèi)攔住了他們。豬場負責人進去問了問,回來后告知:“他們沒在。”
趙淑英遞過盼盼的照片:“讓他們看看女兒?!睂Ψ竭€是擺手拒絕了。
“這么多年了,換誰一時間也接受不了?!壁w春英挺理解,“他們給了盼盼第一次生命,相信也愿意給她第二次生命。我只希望得到骨髓上的幫助,錢我不花他們一分?!?/p>
1月中旬,趙春英陪著盼盼去301醫(yī)院,為準備骨髓移植手術(shù)做體檢。盼盼剛到醫(yī)院就暈倒了,送進了搶救室,緊急輸血之后才緩過來。當晚,趙淑英跟女兒擠在地下室的那張單人床上,嘮叨了一夜“按時吃飯”、“按時吃藥”。
回平谷之后,除了繼續(xù)聯(lián)系盼盼的生父生母,她也開始四處籌錢。因為“無論用親屬的還是骨髓庫的,手術(shù)都再也不能耽擱了”。
兩年前,丈夫和趙春英離婚,兩個孩子和母親住在一起。而家里四畝玉米地的收成,加上幫別人做散工的收入,一年能賺下1萬多塊錢。
為了女兒的治療費和兒子的學(xué)費,她已經(jīng)前后跟親戚朋友借了將近10萬塊錢。
幾個月前,她凌晨摸黑便騎著電瓶車趕往一個工地干活,突然眼前一黑失去知覺,摔進了路邊的水溝,在醫(yī)院躺了好一陣子。身上的傷剛剛恢復(fù),她便不顧孩子們的勸阻,又開始起早貪黑地拼命去了。讓她失望的是,春節(jié)期間,建筑隊也都歇工?;顑毫?。
2月份,身體不適的盼盼辭去了導(dǎo)購員的工作,遵照醫(yī)囑回家休養(yǎng)。就在這個時候,她生父生母那邊有了轉(zhuǎn)機。
趙春英找到了當年的聯(lián)系人邢志彬,說明了情況。這位鄰村的老村干部一直在幫忙做工作。
臘月二十八那天上午,盼盼的親姑姑打來電話,告知孩子的親生父母邀請趙春英一家過來吃團圓飯:“這么多年沒見了,大家聚聚,過個好年?!?/p>
趙春英帶著盼盼和小軍,中午趕到了那家豬場。在里邊的院子里,兩家人見面了。
“看到他們,我倒并沒有太激動。”盼盼歪著頭想了想。
趙春英則記得更清晰:“孩子父親、母親歲數(shù)都五十好幾了,都是圓臉。父親情緒很激動,盯著盼盼端詳了半天。他們的大女兒跟盼盼長得挺像,剛生完小孩。盼盼姑姑家的孩子也在,在傳媒大學(xué)念書,兩人聊得挺投機?!?/p>
屋子里坐了滿滿兩桌。席間對方一家子不斷給盼盼夾菜,給小軍敬酒。不一會小軍就喝得暈呼呼的。他還依稀記得自己對著一幫長輩念叨著:“我媽這么多年不容易……”
盼盼的生父也紅著眼跟著哭了,他答應(yīng)提供移植的骨髓,只要配型成功,一刻也不耽擱。
回到家之后,盼盼表現(xiàn)得一直很平靜?!拔疫@人心縫兒大,連吃的什么飯都忘了?!背δ翘?,她給自己的親姑姑發(fā)了條祝福短信,她忘了留生父生母的手機號。
如今,趙春英正在和對方商量著,能盡早去醫(yī)院一塊進行骨髓配型化驗的事兒,如果一切順利,她打算在三月份就把移植手術(shù)做了。之前,她跑了好幾趟民政局,希望能申請到“大病醫(yī)療救助”,減免一部分治療費用??墒O碌娜笨?,依然要自己想辦法。
這位身高一米五出頭,總是蓬亂著頭發(fā),裹著一身厚厚棉衣的農(nóng)村婦女,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盼盼穿了兩年多的羽絨服口袋漏了,她一邊跟記者聊天,一邊用針線縫補。
這個冬天,她自己搬磚和泥,在居住的廂房里搭了個簡易的土炕。因為手藝不太熟練,無論怎么添火,炕總是燒不燙。說話的時候,屋里能看見哈氣。
“正房屋子里有暖氣,孩子們住著,他們凍不著就行?!彼O箩樉€活,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