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爾杜先生》又譯《殺人狂時代》，后者直白得多。

同樣直白的是這段開場白：“諸位好，我的真名叫亨利凡爾杜，30年來一直是個勤勤懇懇的銀行小職員，直到1930年經(jīng)濟(jì)蕭條，我失業(yè)了，我就在肉體上消滅女人。這完全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一本正經(jīng)當(dāng)作一門生意做的。不過說實在的，作個殺老婆的藍(lán)胡子是得不償失，只有生性特別豁達(dá)的人才會從事這種投機(jī)買賣?！?/p>

輕微的抱怨，持續(xù)的耐心，精確的殘忍，這就是我們的罪犯主人公?？伤幌矚g兒子扯貓尾巴：“你這殘忍是哪兒學(xué)來的？不，它不喜歡這個。”這不是偽善，這是分裂，也許這種分裂，也有助于他去撫慰他在美國各地的不同個性的受害者。

她們都是有點積蓄的寡婦或老處女，有人喊著“船長，我的鴿子”，有人防賊一樣防他。他都不計較，他挨個兒娶人家，哄人家開心，對她說：“我們不年輕了，我們須臾不能相離，我們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時刻，而且來日方長?！蓖砩辖o枕邊人下毒時，他也要看著月亮念叨：“踩著花朵輕移步?！边@時，他是在催眠別人，或催眠自己。

他初遇葛蘿奈太太那段，堪稱調(diào)情指南。本來不過是他要賣房，她來看房，可他一扯就扯到了星相：“白羊?qū)m，一個夢想家，你的目光閃耀著一種深邃的難以滿足的欲望。我也是白羊?qū)m，我們有一顆同樣的心。你命中是不能缺少伴侶的。”“恐怕為時過晚了?！薄澳睦铩隳贻p時無疑是很美的，可你當(dāng)年怎么能跟你現(xiàn)在相比呢？”

接下去，他可不會像杜拉斯《情人》那么直白：“我更愛你現(xiàn)在飽受歲月摧殘的容顏?！彼f的是：“你是更加成熟更加豐滿嫵媚，另外更有性格了更更更有經(jīng)驗，更，更加一切了?！薄澳愎ЬS我?！薄盀槭裁矗繎?yīng)該naplOkijYvqz6uwOZRvPOvUlBnGgLgjG39UH013+HQ8=對美作出反應(yīng)，就像你對花作出的反應(yīng)，玫瑰花多美，你說，而且不假思索地吻了吻她，幸運的花。我真希望有這種不假思索去行動的勇氣?！薄芭?，不！”“這是美，這是命，這由不得我們。誰叫你太美了，只怪你太美了，你要體諒我，要體貼體貼我。這些舊的習(xí)俗不能受它約束……”

他好像攻無不克，直到遇見街邊避雨的流浪女。他領(lǐng)她回家，是想試驗自己配制的毒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是個比他還灰心絕望的失敗者：“我看胎兒知道自己要生，也會感到害怕的?！狈矤柖畔朐偌影褎牛瑤退龔氐讌捠浪赖闷渌?，可她偏偏還有所依戀：“春天的早晨，秋天的夜晚，音樂，藝術(shù)，愛情。愛情確實是有的。因為我愛過。”他無情插嘴：“就是說有人被你的肉體所吸引。”然而并非他想象的那樣，她結(jié)過婚，丈夫在戰(zhàn)場上成了殘廢：“就為這個我愛他，他需要我，我可以為他殺人，可他在我坐牢的時候死了?！狈矤柖疟淮騽恿藛幔坎恢?，但他說：“對不起，在你酒里有點軟木屑，我給你換一杯。”

是的，凡爾杜也是為了輪椅上的妻子，才放馬出來對抗整個世界的，他現(xiàn)在看到了一個跟自己一樣的人。這不會催生愛情，而是酸楚遇上了酸楚，變成加倍的酸楚。

他送她走，給她塞了一卷鈔票。她不知該說什么：“你給這么多。我本來什么都不信了，可在這以后，又得重新開始相信。”“別過分相信了。你要學(xué)會無情，才能活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上。”“盡管這是個憂郁莽撞的世界，在善良面前，這世界還是美的。”“走吧，不要讓你的哲學(xué)把我引入歧途。”

這幾句逐客令我永生難忘。

亨利凡爾杜，你的妻兒死于轟炸，你救助過的流浪女嫁給了大軍火商，你被逮捕判決，你沒法繼續(xù)活在這個無情的世上，按你的邏輯，我只能推斷，你的問題是不夠無情。

我因此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