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背部酸疼。暗白的曙色從窗簾漏入,落在顏色與它差不多的枕頭和棉被上。坐起來,沒有燈光的鋪位,沒有晃動的影子。我兀自笑起來。這體驗真是特別之極!平生從來沒有過。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朋友說,他有,而且比我辛苦得多——他曾在火車上站了七個晝夜,從廣州站熬到北京站。那時二十郎當(dāng)歲,為的是和百萬以上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友一起,到天安門廣場去接受偉大統(tǒng)帥接見。“離城樓太遠,看不到人”。那是四十多年前,如今以老邁之身,和硬邦邦的床鋪抗衡,豈可同日而語?不過我反而感到踏實,在時而流暢時而抽搐的運行中,悠悠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嶺南大河上的龐然大物——花尾渡,一樣的擁擠,臟,充滿教人舒心的俚俗氣息。待在這里,不會為了突然撞見大人物而緊張,也不會驚艷,盡管錯身而過的旅客中不乏嫵媚女子,但都被這個氣氛拉到“底層”的水平?;ㄎ捕墒莾扇龑痈叩哪敬恍』疠啝恳?。二等艙和通艙,每人一個鋪位,十分狹窄,雖以木板隔開,也差不多和“同床共枕”般親密?;疖嚨挠才P卻沒有這個麻煩,每人一張床。白得不大地道的枕頭和被蓋,居然沒有異味?;ㄎ捕衫锩咳艘粡埖谋蛔?,不管你怎么把被子的頭尾調(diào)來換去,久久不洗的腳的味道也把人熏得毛發(fā)倒豎。此刻枕著的棉布枕頭,軟和得很,可能每個月放進洗衣機洗一次。
開燈據(jù)說要在天全亮以后,只好看過道外的風(fēng)景,兩個男子靜靜坐著,被窗外的天襯托出清晰的剪影。蜂擁而來、呼嘯而去的山河,樹,花,村舍,山之外還是山,鏗鏘之外還是鏗鏘。這是真實的人間世。然后,研究窗戶旁邊的一幅宣傳畫,它上方是一個制服男子的半身像,該是列車長,不然不會笑得如此得體。下方是口號:“服務(wù)旅客,待旅客如親人。創(chuàng)先爭優(yōu),共建流動之家。”兩個“旅客”,不能換掉一個嗎?“口號大國”的鐵道部,如此之多的宣傳專才,連這點語文功底也沒有。幸虧太早,列車員沒來巡邏,如果有,我一定投訴,敦請他們改過來,“以捍衛(wèi)祖國語言的純潔”,若然,我的洋相就出盡了,他(她)肯定把這個現(xiàn)成笑話傳遍全車。最早出現(xiàn)的小販是兜賣云南“小粒咖啡”的男子,穿著列車員制服,口吻如此專業(yè),而且推銷近于狂熱,似乎不可能是吃大鍋飯的在編工人,說是承包人就有說服力了。
此行是旅游,按照旅行社的口號,叫作“去羅平看油菜花”。訂票匆忙,和團友們一起乘車到廣州火車站。走進候車人的圈子,很快就意識到“異樣”。候車大樓前的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乘客極少有衣著光鮮的。男的西裝、運動裝、革新裝、中山裝乃至唐衫,一概灰溜溜。女的衣服本來鮮艷,但都在旅途給揉得皺巴巴。拖著行李,眼神少有坦然的,坐在稀薄的午后陽光里,滿懷心事似地。
為了排遣無聊,我去廣場旁邊唯一的攤檔去買雜志。買的第一本是《讀者》合訂本,十塊錢,翻開來,字跡模糊,拿回去,對坐在冒熱汽的茶葉蛋鍋子后聽歌的年輕老板說,這是盜版。他不和我爭辯,甩過來另外一本,叫《重案追蹤》,封面足夠煽情,不料封三的廣告,銷售“迷幻藥”,聲稱“五米之內(nèi),只需要一噴,兩秒鐘可使歹徒神智不清,任你擺布,醒后沒有記憶”。還有“一千換一萬,量大派人送貨上門,需要全套樣板付二百元定金”的“高仿真?zhèn)吴n”。明目張膽地教唆、引誘讀者犯罪,和山寨版的殺人案并排,教你翻開時哭笑不得。
進站以后,在凳子上坐下來,行李箱的把手依然在掌中,不敢放開。抬眼一望,黑壓壓的,五花八門的人和光怪陸離的行李,嗡嗡的人語,小販的吆喝和嬰孩的哭。往洗手間走去,路過一個開水供應(yīng)處。站在通道旁邊,以三指寬的窗臺為餐桌,埋頭雪雪有聲地吃泡面的,至少二三十名男女,都年輕得教人妒忌。到處是棄置的盒子,一次性筷子。
上了列車,站在床位前發(fā)了五分鐘的呆??纯词掷锏能嚻?,沒錯,是十三號的上鋪。從來沒搭過臥鋪,不知道此“上”有如青天。共三層,每層的間隔不到一米,坐還得彎腰,別說站立了。我所在的車廂似乎是附加的,比別的更簡陋,它在鋪位和過道之間沒有設(shè)置梯子,只在床柱上安裝踏腳的小木板,而且間隔太大,設(shè)計者假定乘客都有飛檐走壁之功似的。我的老伴也給分了上鋪。我開頭不以為意,縱身跳上第一個踏腳板,才曉得爬上鋪位相當(dāng)吃力,下來尤其驚險,我先前還妄想把行李箱提到鋪位旁邊的行李架去,如此險峻,這把老骨頭能不能安放尚且是疑問,還顧得上身外物?
策劃這次旅游的小劉,沒想到被旅行社拍胸脯答應(yīng)下來的“美好”旅途,有這般難堪的意外,很不好意思,設(shè)法斡旋。她以漂亮女孩子特有的魅力,勸說已在下鋪躺下來的青年男子,把鋪位讓給我。看模樣在小企業(yè)當(dāng)部門主管的青年人從容而利落,說一聲好,翻身坐起,爬到上鋪。我有了著落,舒坦地在下鋪躺下來,胡亂翻書。和二十號相對的二十一號,上鋪歸老妻。她向上爬的能耐和膽量雖說不如我,但沒抱怨。我知道,她的心思和我一樣:成千上萬的乘客都能安臥,我們老一點罷了,憑什么拒絕高高在上?可是,她以“不累”為理由,坐在下鋪硬梆梆的床上,和團友拉呱。二十一號的中鋪和下鋪,分別由一男一女占據(jù),都是二十出頭。女的和男的說話,語氣不是指使就是責(zé)備。據(jù)此,我揣測是他們是姐弟?!暗艿堋痹缫烟稍谥袖?,“姐姐”沒說上幾句,他就呼呼大睡。女的是標(biāo)準的打工妹,模樣算得娟秀,但也許走出家門打拼以來,順心事不多,使她的臉色缺乏潤澤。我讀一陣山寨版的《重案追蹤》,累了,列車開行時驀地減速所引起的震動難以適應(yīng),便看周圍。對面,這位從來沒微笑過的姑娘,把不怎么白的被單鋪在床上,小心地振平四角,動作嫻熟,該是能干的小媳婦。我對老妻說,你坐到我這邊來,人家要休息。姑娘連忙否認:“沒事,你們坐?!睘榱蓑v出更多地方,她蜷在靠窗處,打開手機,塞上耳機聽音樂,隱隱飄出的是纏綿的《瀟湘雨》。團友小劉早知道這姑娘沒有換臥鋪的意思,但不死心,又湊近去問,她低頭不答,催急了,低聲說,我暈車。果然,她到洗手間去了兩次,可能是嘔吐發(fā)作。不過,她還是做了一樁好事——把中鋪的另一半推醒,叫他爬到上鋪去,就此,我老伴免了登臨絕頂?shù)穆闊?/p>
茂名,河唇,玉林,貴港,黎塘,南寧,百色——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然后,是多山的貴州。不期然想起徐志摩的詩《火車噙住軌》:“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過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琢磨詩中的“蛙鼓”,啞然,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火車是不是清一色“特慢”呢?蒸汽的巨響,輪聲和風(fēng)聲的聯(lián)手作用下,青蛙的叫,是斷斷聽不真確的。
和老妻聊天的團友,打著哈欠,回一板之隔的中鋪睡覺去了。老妻依然安坐。換了中鋪,她還是不想爬。就在這個時候,姑娘發(fā)話了:“我上去,你睡下鋪。”“慢著,你不是暈車嗎?”“沒事,老人家,讓你爬,好意思嗎?”她堅決地把手機和手袋往中鋪一扔,攀床沿,蹦一下就上去了。
于是,我和老妻都有了下鋪,可是,直到臨近下車,才從閑談了解到,上中下三種鋪,價錢有區(qū)別,上和下相差將近五十塊,這數(shù)目,也許相當(dāng)于這位姑娘一天的工資。然而,三個年輕人,把方便讓給素昧生平的老人家,從頭到尾沒有提到“補差價”。怎么不教人感動?我們在他們下車前作了補救,一是給貌似經(jīng)理的年輕人付錢,他堅決不要。團友小劉偷偷拉拉老妻的衣角,用廣東話悄聲說:“我請他吃了一個盒飯,算扯平了,他不會要的?!绷硗庖粚Α敖愕堋保臀覀円粯?,是在興義下車的。睡得神完氣足的小伙子下車前坐在下鋪,我趁機和他聊天,知道她不是“姐姐”,而是女朋友,湖北人,而他是興義人。頭一次帶女朋友去和父母見面,可見姻緣已近于瓜熟蒂落。我和老妻真心地夸獎:“你們好登對,年紀差不多吧?”他說她大他三個月,一旦談到“她”,他的嘴角就露出又是得意又是惶恐的笑。在東莞常平認識的,都在替蘋果手機制數(shù)據(jù)線的工廠干活。“第五代蘋果銷路一般,活不夠,我趁機補回老家一趟。春節(jié)那一段加班,走不了?!痹谔崞鹦欣铍x開的一刻,老妻把五十塊錢放在小伙子手里,向他倆道謝。小伙子的身體彈起來,手里的紙幣仿佛變?yōu)闋C人的炭。坐在他旁邊的姑娘連說“沒事”。可是我們比他們更加堅決。他們不再拒絕。然而,表情耐人尋味——驚訝,難堪,好像做了錯事,卻又帶著見38083bde3667fd1d6adba1e1587533c1慣世面的冷漠。
下午5時半,我往餐車走去。打算買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小圓凳(我第一次坐下時,十分驚奇于它的彈性,人一離座,它就直立),以平生沒有過的慢節(jié)奏品咂,每一口,力求喝出三座青山,五個村落,一片田垌,至不濟,也得喝出一片云,一組燈光,一條尾隨鐵軌的綠水或者荒蕪的路基。在最急于“謀殺時間”的當(dāng)口,哪怕是最次的即溶咖啡,也被“無聊”調(diào)出雋永的味道。此前我問了乘務(wù)員,她干脆地回答:“餐車里才有?!?/p>
我的車廂是倒數(shù)第二節(jié),走向掛在前端的餐車,原來是長征。暮色沉沉,燈都亮了。一路磕磕絆絆地走,過道已夠窄,還增加了數(shù)不清的障礙——坐在折凳的人伸出來的腿,從下鋪伸出來的頭,以行李箱為牌桌,吆四喝六地甩紙牌的賭徒的胳膊,冷不防,一個不到兩歲的女孩摔倒在你面前,你急忙頓住,暗叫,好在沒踩上——走下去,味道有如意大利濃縮咖啡“愛克斯皮拉索”一般,苦澀里的醇厚徐徐滲出。這不就是具體而微、鮮活無比的人間嗎?除了這種列車,你如何深入到普通人一概率性任情的場所?經(jīng)過一個個毫無遮蔽的“臥室”,你以“走錯鋪位”、“找人”為借口走進里面去也無妨,至多招來警惕的衛(wèi)生眼珠。
一個鋪位就是一個人或者一家人的小巢,兩個相對的鋪位,就是迷你的社區(qū)。哪里都散發(fā)著民間特有的人情味,市井味。相對而坐的年輕人,在合力對付一盒炸雞腿,女孩子半躺著,投入手機里名叫“水果忍者”的游戲,年輕夫婦在教第一次去看祖父祖母的兒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爺爺奶奶”。幾個漢子在斗喝啤酒,二十多個空瓶躺在垃圾桶里面和旁邊。誰在哼歌呢呢?裊裊娜娜的女聲,我裝作看窗外的站名,停下來。聽清了,“山里的山花為誰開/羞答答等待情人來/山里的一首首老情歌哎飄起來”,是布依族的《好花紅》,我轉(zhuǎn)頭看看聲源,是衣著時髦的中年女子。最多的人口,是手機人口;最熱門的活動,依次是:睡覺或者假寐,玩手機,發(fā)呆,聊天,吃零食,喝飲料,逗小孩。有沒有讀書的?有,比率在百分之二左右,最熱門的是《故事會》,四位年輕人捧著讀,眼鏡女孩靠近燈光啃《三天學(xué)懂會計》,大學(xué)生模樣的男子翻著《你早該這么玩XXX》。
進擁擠的餐車,向進進出出地端菜的服務(wù)員打聽,小姑娘的嘴角漏出的一絲譏笑說明了一切:壓根兒沒咖啡。我問買咖啡,其愚蠢一似問“火車為什么常常無緣無故地停下來”。晚飯到六點才開始發(fā)賣。此刻吃飯的都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鬧嚷嚷的一片,可見他們雖然近在咫尺,但各自在崗位上積累了許多話,必須在飯桌上傾訴。我離開了。路過軟臥車廂,說來見笑,這是第一次見識。它最大的優(yōu)越性,首先是只有上下鋪兩層,上鋪不那么高俊,爬上去怎么也不算艱難竭蹶。其次是鋪上了床單,通體是白,比硬臥稍干凈些,也許是每兩星期換一次吧?對了,別漏掉床頭燈,它不受管制,隨時可開關(guān)。這些票價比硬臥多四百元的鋪位,教我羨妒的只有它。我行李箱里有張翎三天前題贈的最新小說集《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我打算以它來消磨永夜,可惜,遇到自己的“最黑暗的夜晚”。
一路琢磨,這十多個相通的硬臥車廂,可比作什么呢?它的乘客,是社會的中下層人士,但該不夠格歸入貧困線以下。至少,買得起單程少于一千元的票。手頭比他們更緊的,買“硬座”不是不可以。上世紀八十年代及此前在外地工作的中國人,為了回家,買站票站足一兩個晝夜,困得不行鉆上行李架睡覺的,絕非少數(shù)。
狹窄過道里或坐或立或走動的人,品流復(fù)雜,來自五湖四海,彼此均不知道底細,一如城市的大街。所有鋪位無不安閑親切,一如家的客廳乃至炕頭,頗像城市小區(qū)或村落的人家,可是,不帶輪子的家居高深莫測,這里卻一眼見底??隙]有身價過千萬的款級,沒有香奈兒和LV手袋,沒有雷朋墨鏡,沒有鉆戒的毫光晃得人眼花的貴婦,更加沒有秘書隨行的公仆。不錯,是打工階級的天下,他們最大的資本是年輕,頭發(fā)蓬亂,皮膚黝黑,鞋子蒙著萬里風(fēng)塵,見到陌生人,多數(shù)帶著戒備和冷漠。對了,這里像城中村,從出租屋走出來的男女。我一路掃視,不難找到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影——他們住在我所在小區(qū)附近的“大麥村”,這個城中村,雖然被市報列入“治安黑點”,理由是發(fā)生過多宗入屋盜竊,可是,我差不多天天路過,并無任何危險。十號下鋪的中年女子,花衣服,帶襻的布鞋,像榕樹下“武大郎煎餅”的檔主(她肯定不叫潘金蓮);眼前這位,低頭繡繃子上的牡丹花,如此專注,一如檔主用鐵鏟子翻煎板上的香腸片。七號車廂的一個小伙子,個把月前把頭發(fā)染成金黃,后來生的黑發(fā)把金黃色拱得高高的,活像一個麥垛,他的“酷”相和村里“名家發(fā)院”的小師傅多像!
是的,由于錢的原因,硬臥車廂是底層社會的縮影。說到“底層”,撇開官方傳媒以及專為弱勢群體發(fā)聲的異議者這兩種語境,它多少意味著貧困,臟,亂,犯罪,離異,臨時夫妻,滿地爬的小孩。然而,我在這里所見,幾乎沒有黑暗面。漫長的二十個小時內(nèi),沒有發(fā)酒瘋的,隨處吸煙的,亂扔垃圾,搶開水,爭鋪位的。空間如此擠迫,稍不小心就會撞上,踩上,可是,處處風(fēng)平浪靜。IPAD啦、手機啦、手袋啦,都隨便放著,極容易被路過者“順”走,卻沒有人說失竊。沒有吵架,沒聽到惡言惡語。不錯,地面很快就落下瓜子殼和空瓶罐,但多數(shù)情有可原,因為垃圾桶太滿。國人的“素質(zhì)”不是常常被詬病嗎?然而,這里密集著中國人最為可愛的素質(zhì):安分。至少,乘客的整體文明程度,高于硬件設(shè)施,且看一例:洗手間的便盆都一仍舊貫,直通路基,大小便一律落在鐵道上,教人以為枕木需要這種肥料滋養(yǎng)。
歸程,又是一千五百公里。從興義的小站上車。這一趟車廂新一些,靠團友照顧,我們這對最老的夫妻都睡下鋪。
車在群山中鏗鏘。想起洛夫早年的詩句:“與千山并轡而行”。占著我頭上的中鋪的乘客,不愛睡覺,老坐在窗戶前。他腳下,靠墻放著啤酒瓶,窗臺上是一包包打開來的零食——波波糖、麻辣絲、七公主九味卷、全留香牛肉干、天使天然薯片。忽然,在昏暗的曙色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男子的長相少見地精彩!以窗外不緊不慢地馳過的粉黛色青山為背景,他散發(fā)出云貴高原男子漢的全部魅力。苦心經(jīng)營出的亂發(fā),筆直的高鼻梁,下巴的線條刀削一般,骨架粗大,從文化衫的短袖伸出來的胳膊,肌肉仿佛帶上棱角。更引人注目的是氣質(zhì),憂郁里帶著不羈,酷里蘊含優(yōu)雅。他凝視前方時,我把他想象為駕馭青山這匹“駿馬”的騎士。
天亮以后,我和這位漢子聊起來。我開門見山就是拍馬:“是不是干模特這一行?”他吃驚地微笑,沒回答,只以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發(fā)問:“你為啥這么想?”“有沒有一米八五高?好衣架子!不走T臺,太浪費了!”“才一米八零呢!怎么輪到我?”不過,他看出我絕不是捉弄,不再戒備,和我談起來?!拔沂琴F州羅平人,在東莞打工。”“干哪一行?”“在一家制門窗的公司干維修。最近接單少,廠里放假,我趁機回家看家人?!碧焐汛蟀?,我看清楚了,這位“擬模特”的牙齒烏黑,笑起來不大雅觀?!霸缃Y(jié)婚了,兩個女兒,和老婆待在老家,種點地”。“你們那里種不種油菜?我們昨天去那里,看不到花了,一望無際是綠,路旁有養(yǎng)蜂人擺的蜂箱,到處是蜜蜂,圍著人嗡嗡,開始時以為是蒼蠅?!蔽屹澝浪募亦l(xiāng),他微笑。我沒對他說,羅平以油菜花作為旅游熱點,沿路垃圾太多,煞去一半風(fēng)景。我們下到油菜地照相,一個老漢趕來,攤開手,說地是他的,要收錢,我們每人給了他一到五塊。
窗外閃過一蓬蓬艷艷的大紅。我探頭看,是木棉在春天的空濛中格外囂張。是廣東地面了。陽春站落在后面,下一站是肇慶,然后——到家了!
從昆明起算全程為一千六百三十七公里,從羅平上車,在佛山下車,少了三個站,行程少于一千五百公里,也要二十一個小時。過了肇慶站,估計還有兩個小時。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拿來描摹急于歸家的感覺毋寧更為貼切。老天爺仿佛嫌我這一趟“體驗底層之旅”缺一個切題的結(jié)尾,布置了以下場景:
我和羅平籍美男子的閑聊告一段落后,一個一歲多的小屁孩,站起來,摔倒,站起來,再走。我給他鼓掌??蓯鄣男〖一铮谘劬锹倒锹缔D(zhuǎn)。我把手里拿著的蘇打餅干,塞在他的小手上,他要往口里送時,媽媽現(xiàn)身了。此前這么久,她躲在哪里,我沒興趣深究。她并不排斥陌生人給親骨肉喂食,也許,在她看來,我已經(jīng)老得不慈祥不行了。孩子母親,骨架大且富態(tài),但有點邋遢,不過,帶奶漬的圓領(lǐng)運動衫和碎花長褲,和車廂的色調(diào)特別和諧。她臉孔不乏娟秀,皮膚不是長年務(wù)農(nóng)而積累的黝黑,而是城里人的白皙,連淺淺的雀斑也相當(dāng)搶眼。生下孩子以后,沒及時減去贅肉,身軀格外龐大,彎腰抱孩子時手臂的扇肉如波浪擺蕩。
我們?yōu)樗汉⒆?,她和我們聊天。她才二十四歲(我以為至少三十四歲),四川大涼山人。“哦,你是彝族?老家還分黑彝和白彝嗎?”“是??!黑白的界線還在,不過,黑彝沒地位了,他們的祖先,解放前當(dāng)奴隸主,可威風(fēng)了,后人沒什么出息,都沒發(fā)財,誰看得起?”“劉伯承帶領(lǐng)紅軍路過大涼山,和你們的頭人歃血為盟,這故事知道不?”“怎么不知道,告訴你,我是冕寧人,我家鄉(xiāng)就是劉伯承的紅軍當(dāng)年經(jīng)過的對方。和劉伯承喝雞血酒的叫小葉丹,他和我曾祖父是堂兄弟哩!小葉丹沒等到解放就被國民黨軍隊收買的部族武裝伏擊身亡,他的后人沒沾到光?!薄澳汶x開大涼山多久,外出打工苦不苦?”她的臉微微露出不悅,為了我把她看作“打工妹”的緣故。“我,大小也是老板呢!”我為了解窘,起勁地逗在地上爬圓圈的小寶貝?!澳銉鹤娱L得俊氣,是當(dāng)老板的料!”她微笑著點頭,神色緩和了?!拔液屠瞎鰜戆四炅?,不瞞你,開頭在服裝廠當(dāng)雜工,那個苦,吃夠了!后來自己發(fā)展,專門回老家招工人,帶隊到廣州,負責(zé)給他們找工作,當(dāng)他們的代表,和廠方辦交涉,簽合同,爭權(quán)益?!薄皣W,你們夫妻自己辦勞動局!”“叫人力資源中心。后生和姑娘,待在山旮旯,耕那一畝三分地有啥出息?我們代工廠招工,帶出一批又一批,最多的一年帶五批出山,合共一千八百多人。責(zé)任可重,有什么閃失,人家的家長上門鬧翻天,不過我們辦事穩(wěn)當(dāng),從來沒失過手?!薄皫С鰜淼娜?,干什么活?”“哪一行都有,制衣廠、地盤、餐館、建材廠、電子廠、搬運,反正是賣力氣的,技術(shù)工要熬幾年才當(dāng)?shù)蒙?。需求旺時,在工地挑磚的,一天沒一百五十塊不干?,F(xiàn)在差一些。去年最倒霉?!八辶饲搴韲嫡f下去,語氣完全是炫耀?!叭ツ晡依瞎珟б蝗豪相l(xiāng)回家過年,火車上行李堆在一處,到站時他的那一件被人家拿走了。他找不到箱子,暗叫不好,臉色煞白。我那時挺著肚子,沒法幫他找,一個勁安慰他,不要緊,錢丟了,明年賺,回家過年,要的是喜氣。我和老公都不敢張揚,丟失的行李箱里面,有九萬八千塊現(xiàn)款,拿來發(fā)工資的。這下倒好,人都到家了,過年的開銷打了水漂。我和老公馬上給在廣州的姐姐打電話,讓她把我們存在銀行的錢提出來,再借一部分高利貸,第二天電匯給我們。在火車上知道我們丟了錢的鄉(xiāng)親,沒迫我們馬上發(fā)錢,相處這么久,我?guī)讜r騙過他們?到家第二天,到我們一戶戶送上工資,誰不高興得跳起來呀!馬上殺豬!幾個寨子提前敲響過年的鑼鼓,為了感謝我們哪!”我聽著,連連點頭。我們越聊越熱絡(luò),到最后,鄭重約定,明年大涼山的火把節(jié),我們將參加,還要去彝海子吃最出名的細鯉魚。
還有一細節(jié):在聊天進行了一半時,地上的小寶貝突然不安生起來,哇哇大哭,當(dāng)母親的一把抱他在懷,喃喃道:“哦,餓了,乖乖?!崩涞乩哌\動衣的下擺,把米袋一般的乳房掏出來,大大方方地送進嬰兒的嘴巴。一次倒也罷了,她把乳汁當(dāng)成萬應(yīng)靈藥,娃娃一共鬧了三次,每次她都以乳頭止哭。我差點說她:“你兒子怎么可能這么快又餓了?”她可絕不在意別人的感受,認為哺乳是至為天經(jīng)地義的。我臉紅耳熱,本來出于禮貌,和人談話須面向?qū)Ψ剑欢趺纯梢远⒆∧怯|目驚心之處?只好假裝查看手機上的短信,深深低下頭去。坐在下鋪另一頭的老妻,遠遠看著我的狼狽相,躲在枕頭下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