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一個浪漫而溫情的男女故事在一千六百多年前的西湖邊開始了——俊雅郎君的青驄馬顛出斷橋灣,皓齒蛾眉的油壁車傍山沿湖緩緩而行,兩者不期而遇,馬在車左,車內女子便左顧;馬在車右,車內女子也便右顧,四目相視,擦出一見鐘情的火花……
關于南齊名妓蘇小小的故事,由此拉開了帷幕。
六朝時代,劉伶縱酒,嵇康撫琴,阮籍佯狂……竹林七賢崇尚清談和玄學,他們張揚個性,一派“真名士自風流”的率情率性。在“令人長憶”的南齊大詩人謝脁發(fā)出清新俊發(fā)的歌吟時,一位名叫蘇小小的女子也在覆著布幔的油壁小車里,吟出自由大膽的表白——后人稱之為《蘇小小歌》。她堂而皇之在水邊松林間自由地觀賞,不受世間禮儀的束縛,把自在的行蹤和意趣獨標于男人世界,不能不說是女性的奇跡,也是那個時代的奇跡之一。
但“油壁車”和“青驄馬”的“同心”只是一場為時短暫的歡愉,那個叫阮郁的年輕人贏得了小小的初戀,不久便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蘇小小固有的對社會、世俗人情的認識獲得了無誤的實證,同時也讓后人據(jù)此生發(fā)出對蘇小小的無限想象。
這位出身倡門的女孩,小小年紀有著與年齡、職業(yè)、教養(yǎng)完全不相稱的成熟的心態(tài)和清醒的頭腦。她的精神游離于那個社會,在別人視為非善之地的青樓,卻安心聽命,沒有甘之如飴,也沒有感到屈辱而恨天怨地,只是把存身的空間和從事的職業(yè)當作生命的一條過往的路徑而已,以自己的性情陶醉于西湖山水而不怕拋頭露面。就她的生命本體而言,對阮郁的愛是出于女性的本能,周旋于孟浪之間是出于從業(yè)的能力,資助鮑仁進京趕考,則是出于人性的良善和識人慧眼……這些內容敷衍出了年方十幾歲的青年女子的全部故事,構成了奇女子的奇異之處。但所有這些內容,都不是她心靈需要和追求的主旨,她只愛山水大自然,這是她永恒的向往,是她永恒的親朋,只有在這個無比博大的空間里才能盛得下她的大自在和大自由。在天下所有女子被壓抑甚至被蹂躪的時代里,誰能如她這樣率情率性地張揚自己的性情?她對人生的透徹和輕松的理解也讓須眉不及,所以她讓后人仰望,讓后人欣慕。在她西泠橋畔墓冢的六角亭子上留有眾多名人的感言,但不論白居易、李賀、元遺山還是徐渭和袁枚,仰慕、憐惜而好,懷舊、嘆息也罷,大多出于男性的想象和空泛經驗,卻不能直抵她的內心,附會她的種種悲情憂傷則更加荒誕;其實她沒有哀怨、空寂和幽冷,也不懼怕死亡,只有李賀的一句“無物結同心”,庶幾多少明白一二蘇小小的高遠。
因為理智,與阮郁之愛的無果而終,她沒有要死要活。
“不求天長地久,但愿曾經擁有”,這種當代年輕人“過把癮就死”的價值觀,奇妙地在蘇小小身上有著鮮明的印記,她在油壁車里任憑情感縱放,成了其后三四百年的韋莊在《思帝鄉(xiāng)》中大膽的青春表白:“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鄙恼鏄啡ぁ◤膩聿幻獾哪信異偰?,在她看來無非“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只在于過程而不在于結果;而她與身俱來的這種價值觀與今日年輕人的區(qū)別在于:是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激情,是清醒的選擇而不是感情的俘虜,是聽從內心的呼喚和需求,而不是受世俗的影響。
因為清醒,周旋于嫖客如孟浪之間,她沒有感到屈辱痛苦。
“家住西泠妾姓蘇”,對身不由己的家庭出身,她心平氣和,對“非金屋之命”的認識不是認命無奈,而是淡定從容。對自己的風塵淪落,她沒有無名氏《憶江南》中“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的滿腔難言的悲憤;也沒有嫁入侯門,“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的虛榮,而是在一個被世人視為不潔的地方,做一名出類拔萃的佳人,這種出眾不是色相色情的玩世不恭,而是超越這種生涯的與眾不同,以獨特的行為方式和認知態(tài)度,顯示自己的存在價值,顯示本體生命的自主、自重、自尊意識,而不是沉溺于虛假的名和利。她在意的是心靈的高遠而不是肉體的貞潔,以精神的向度取代身體的困窘,一旦能自主地把握自己,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追求,也就“朝聞道,夕死可矣”。
因為慈悲慧眼,資助鮑仁進京一試身手,她不求任何回報。
“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這種蔑視榮華富貴的理念,是她對人生透徹理解的一部分,“資助”一事就成了她的人生實踐,其通達之處超越了常人認知,達到受資助者鮑仁所總結的:“人之相知,貴乎知心”的高度。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對“交乃浮云,情猶流水”的世相的認識,對精神追求的大膽和對社會、人生的冷靜從容,甚至對物化形消后的身后事都沒有任何要求,統(tǒng)統(tǒng)源于她對生命的懂得和對活著的全部意義的透徹理解。
生命的真諦其實不在長短,在于死無遺憾;生活的要義在于質量,在于不重復逝去的時光,在于不停歇追求的腳步;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日子不能每天都是舊的。
一個小女子把人的大性情在天地之間最大程度地張揚開來,其精神高度和強烈意識,灑脫到讓后人難以企及的地步,不能不讓人敬佩。不論是文人的贊揚還是民間的肯定,蘇小小的娼妓身份都變得可有可無了,社會鄙薄“賣肉”職業(yè),同時也不吝贊揚某些從業(yè)者的豪情義舉、俠骨柔腸,肯定某種良善行為,這種尊敬和頌揚人性的美好而不問身份高貴或低下的輿論,一如“英雄莫問出處”,顯現(xiàn)出“民間”的可愛之處,也是人性的可愛之處。
西湖之美不僅在山水,也在于人文,在張蒼水、岳飛、于謙等人的正氣歌外,在林和靖的出世和白娘子的入世之外,還有關于妓女的瀟灑、浪漫的一席之地,讓一顆弱小生命的流星在水邊劃出一道光芒,這正是西湖的偉大和奇妙之處。
西泠橋畔的蘇小小墓幾經劫難,依然靜立,旁邊湖水波瀾不驚,周圍松林青翠,于此結同心的祈望和對自由追求的精神向度,詩化了周邊的景致;青春的歌吟、爭取女性的自由的美好的聲音,穿過一千多年的時空歲月依然曼妙動人,在山水之間回蕩,在我們耳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