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樵”,在漢語詞匯里是一個奇妙的組合。這本來是兩個動詞,意為打漁和砍柴,是兩種極其常見和平凡的職業(yè)和勞動。合在一起,又可以視為兩個名詞看待,即漁父和樵夫。這兩種勞動者又被文人合二而一,并被賦予了極其高雅、曠達甚至超凡入圣的品格,仿佛他們無所不知,而且具有哲人的智慧。就說“屈原既放,游于江潭,顏色憔悴,形容枯槁”的時候遇到的那位漁父吧,好心地問他怎么到了這一步,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勸導他說:“圣人不凝滯于萬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不聽勸告,說什么“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見他這樣固執(zhí),只好苦笑著敲起船幫離去并且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再沒有什么話說了。我們不論贊成不贊成漁父的說法,他的形象和言談都是高雅的。高雅的漁父還有的是,姜子牙、嚴子陵不都是“釣叟”嗎?而最風雅的漁父,大概要數(shù)唐代的張志和了:“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p>
他這首《漁歌子》誰不耳熟能詳?有了這么多留名青史的“漁父”,難怪“漁”要和高尚以及學識聯(lián)系在一起了。因此,在元散曲里美化和拔高漁夫的小令多得驚人,且看下面兩首:
白樸:(雙調(diào))沉醉東風·漁夫
黃蘆葦白蘋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白賁:(正宮)鸚鵡曲·漁父
儂家鸚鵡洲邊住,是個不識字漁父。浪花中一葉扁舟,睡煞江南煙雨。(幺)覺來時滿眼青山,抖擻蓑衣歸去。算從前錯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處。
兩首都強調(diào)漁父“不識字”也那么高雅。至于樵夫,識不識字也是一樣。請看馬致遠的《(南呂)·金字經(jīng)》:
擔頭擔明月,斧磨石上苔。且做樵夫隱去來。柴,買臣安在哉?空巖外,老了棟梁材!
砍柴賣柴的朱買臣當然是樵夫中的佼佼者,但已經(jīng)不復存在?!翱諑r外,老了棟梁材”,是說自己和別的朋友們都懷才不遇,只能隱淪來做樵夫。滿腹牢騷,溢于言表。但是,沒有牢騷、隱于山林的樵夫還是有的,且看趙顯宏的《(中呂)滿庭芳·樵》:“腰間斧柯,觀棋曾朽,修月曾磨。不將連理枝梢銼,無缺鋼多。不饒過猿枝鶴窠,慣立盡石澗泥坡。還參破,名韁利鎖,云外放懷歌。”
“觀棋曾朽”是說,晉人王質(zhì)入山砍柴,見數(shù)童子下棋,站在一旁觀看,一局終了,拾起斧頭欲去,斧柄(柯)已經(jīng)腐朽?;氐郊依铮瑹o人相識,原來已經(jīng)過了百年。這表明,樵夫會遇到神仙,別人就辦不到?!靶拊略ァ?,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說月亮由七寶合成,人間有八萬二千戶給它修治,蘇軾就有“從來修月手,合在廣寒宮”的詩句??梢婇苑蚨际歉呤??!斑B理枝”比喻夫妻恩愛,樵夫不忍銼傷,只在人跡罕至的猿枝鶴窠、石澗泥坡?lián)]斧頭,說明他們?yōu)槿说纳屏?。樵夫王質(zhì)遇仙和武陵漁人誤入陶淵明的理想國桃花源,可謂無獨有偶,異曲同工,而劉子驥和太守等士大夫就與桃源無緣,也說明“漁”和“樵”有著一般人所不具備的“特異功能”。
漁和樵原本是兩碼事,為什么被文人,特別是失意、退隱、有些歷史虛無主義思想的文人這樣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據(jù)我想,這是因為他們把上舉那些高雅脫俗的漁父和樵夫當成了自己心目中“漁樵”們的代表,或曰理想的化身??鬃诱f,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樵夫和漁父是和山水最親近的人,正如白樸所說的“樂山樂水總相宜”,所以他們就成了文人們謳歌的對象,把他們看成超然于世局物外、遠離名韁利鎖、卻又像看戲一樣旁觀興亡成敗、當作茶余酒后談資的理想化了的人物,亦即自我情懷的載體,說什么“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張昇《離亭燕》);“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陳與義《臨江仙》);“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麼漁樵沒話說”(馬致遠《夜行船.》)。楊慎的《臨江仙》在說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之后,接著不是也來了“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嗎?就連蘇軾,也在《前赤壁賦》里說:“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他因烏臺詩案貶謫黃州,曾開荒東坡,可能確實過了一段“漁樵”的生活。因此,“漁樵閑話”成了稗官野史的天地,就不是偶然的了。這一點,元代散曲作家胡祇遹的一首《(雙調(diào))沉醉東風》,可以被認為其中的“代表作”:“漁得魚心滿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個罷了釣竿,一個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兩個不識字漁樵士大夫。他兩個笑加加的談今論古?!?/p>
又是兩個“不識字”的漁父樵夫,但已經(jīng)是“漁樵士大夫”了。在實際生活中,漁樵們和士大夫們屬于截然不同的兩個階層,前者所過的日子決不會和后者同樣悠閑和瀟灑。但在某些士大夫的筆下,前者盡管大字不識,卻可以德才兼?zhèn)?,博古通今,而且飲酒食魚,有著“不虞匱乏”的自由,成了當時的天之驕子。我們讀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再讀他的《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边@是詩意的棲居,和生活實際相差甚遠。事實上,古代的漁民比普通的農(nóng)民還苦。他們風里來雨里去,在貪官污吏和漁霸地頭蛇的盤剝勒索下,是不要命地去求一線生機的。至于樵民,請看白居易的《賣炭翁》吧:“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馀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瞧吧,這就是樵夫們過的日子!這樣的“漁樵”,能夠有什么財力學問、閑情逸致去飲酒品茗、說古道今呢?因此,這些遠世慮、傲王侯、“帝力與我何有哉”的“無懷氏之民”,決非現(xiàn)實中的人物,而是理想化的幻象。其所以如此,是和文人即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分不開的。
在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就是“士”,也就是“文人”,不像西方還有科學家、發(fā)明家、企業(yè)家、技術人員、議員等等可以具有許多身份和選擇多種職業(yè)。他們唯一的進身之階就是通過科舉“學而優(yōu)則仕”。在這條獨木橋上絕大多數(shù)都仕途蹭蹬,沉淪下僚。少數(shù)人即便中舉得官,也會由于仕途兇險,往往因為正直、敢言而遭到貶謫、遠黜、放逐之禍,上面提到的柳宗元、蘇軾、楊慎不過是幾個例子,至于蒙冤而死的就更不必說了。他們都是通過儒學的考試中舉的,而儒家固然主張“入世”,卻并不排除“出世”即退隱的必要性,如孔子就再三地說過這樣的話:“道不行,乘桴浮于?!薄ⅰ坝弥畡t行,舍之則藏”、“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何況他們在服膺儒教的同時,又無不深受道教和佛教的影響,遺世獨立、自給自足幾乎成了他們的第二天性。例如“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的孟浩然總算是個地道的“隱君子”吧?其實早年的他是很想求得一官半職并因而進行過“干謁”的,這表現(xiàn)在他《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九齡)》那首詩里:“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钡姑沟乃谕蹙S那里碰上了唐明皇,問他有什么新詩,他竟以《歲暮歸南山》作答,中有“不才明主棄”之句,惹惱了皇上,這就徹底地斷絕了他的仕途,不能不在《留別王維》里慨嘆“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了。至于王維,又是個朝中的隱士和佛教徒,可稱為富貴閑人,《贈張少府》最能表現(xiàn)他的行事和思想:“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边@里,他又回到屈原遇到的那位漁父跟前了。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不論怎樣廉潔正直,熱衷事功,自我寬解,力求曠達,也難免時有退隱、避世甚至看破紅塵、歷史虛無之感,因而借酒澆愁,吟詩解悶,寄情山水,托身漁樵,就成了他們不約而同的逋逃藪,有點像現(xiàn)在具有共同意趣的文化人經(jīng)營的那種沙龍,卻沒有固定的地點和召集人,而且不會有什么危險。到了元代,廣大的漢族文人備受民族的歧視和壓迫,成了連“九丐”都不如的“十儒”,亦即最下等的賤民,加上行之千年的科舉也被廢除,從而斷絕了他們的出路,不得不隱淪于勾欄市井、花街柳巷或山林農(nóng)舍,寫他們以退隱、牢騷、懷古、和歷史虛無主義為主題,“漁樵閑話”為“迷彩服”的散曲,成為唐詩宋詞之后文藝園地的一朵新花。但由于他們自我封閉,脫離現(xiàn)實,以歷史虛無主義對待過去、現(xiàn)在以至于未來,完全沒有對普遍的民生疾苦有所擔當和思慮,這就使得他們的作品的人民性和思想性在整體上不但沒有與時俱進,反而大大地落后于前輩的唐詩和宋詞,甚至于可以說是中國詩中最灰色的一頁?,F(xiàn)在,蒙元帝國已經(jīng)成為歷史,散曲作為一種詩體卻還存在,雖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已不占重要地位,倒是“漁樵情結”仍然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現(xiàn)象。
最后,僅以筆記式的拙作《(中呂)升平樂》一首,聊表我對“漁樵現(xiàn)象”的淺見:“且假漁樵為作嫁,飲酒吟詩更品茶,通今博古閑磕牙。譏評將相,笑傲王霸,唯我獨尊,誰也不怕。(幺)文人失意遠堂廈,退隱田園近桑麻,青山綠水寄生涯。胸中塊壘,借酒澆下。正是漁樵,最堪綁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