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鳳姣
魏鳳姣/西南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碩士(四川成都610031)。
在認知語言學領域,“隱喻不是一種修辭手段,而是一種思維方式”(Lakoff 1980:4)這一論斷幾乎成為所有概念隱喻研究者的立足點。既然隱喻是我們認知和闡釋世界的一種思維和行為方式,單純以語言符號為依據(jù)的概念隱喻體系勢必受到挑戰(zhàn)。正如Johnson所說,“經(jīng)典的認知隱喻研究一直只關注語言表征,這隱含著某種偏見:意義只存在于語言符號中。事實上,其他符號或一切藝術形式對體驗意義的構建過程與語言并無二致”(轉引自趙秀鳳2011:2)。韓禮德在他的社會符號學理論中也提及,語言只是眾多交際符號中的一種,其他社會符號如圖片、建筑、雕塑、音樂等同屬于巨大的“符號大夏”。近年來,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用于交流意義的物質手段日益豐富,多媒體化和多模態(tài)化已成為社會文化生活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在新的語境下,隱喻研究產(chǎn)生一種新的研究范式:“從只關注概念隱喻的語言文字表征轉向關注語言文字只擔任其中一種交際模式的多模態(tài)語篇表征”(趙秀鳳2011:2)。這一變化得益于以Forceville為主的一批學者逐漸聚焦于隱喻在其他模態(tài)中的體現(xiàn),其中集大成者是2009年出版的論文集《多模態(tài)隱喻》,從此囿于純語言學領域的概念隱喻研究步入一個新的階段。
與多模態(tài)隱喻相比,多模態(tài)轉喻往往被研究者一筆帶過。其實“轉喻是一種重要的認知過程,在誘發(fā)隱喻、制約映射特征方面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Urios-Aparisi 2009:96)。Forceville(2009:12)也斷言“研究隱喻不涉及轉喻是不可能的”。因此本文把多模態(tài)隱喻與轉喻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上,以政治漫畫這一特殊語類為依托,探討二者在意義構建過程中的互動作用。
從狹義上而言,多模態(tài)隱喻指“源域和目標域分別用或主要用不同的模態(tài)來呈現(xiàn)的隱喻”(Forceville 2009:24)。這里涉及到“模態(tài)”這一概念,F(xiàn)orceville(2009:22)將此界定為“利用具體的感知過程可闡釋的符號系統(tǒng)”。因此模態(tài)可粗略分為,⑴視覺模態(tài);⑵聽覺模態(tài);⑶ 嗅覺模態(tài);⑷味覺模態(tài);⑸觸覺模態(tài)。廣義的多模態(tài)隱喻則強調(diào)源域和目標域分屬不同的模態(tài)或同一模態(tài)下的不同符號系統(tǒng)(趙秀鳳2011:2)。如圖文隱喻中,源域和目標域可能由圖像和文字共同呈現(xiàn),但二者同屬于視覺模態(tài)。為了表述方便,本文采用多模態(tài)隱喻的廣義界定。
在認知語言學中,隱喻和轉喻被認為是“映射過程中從直義到喻義連續(xù)統(tǒng)上的點”(轉引自趙秀鳳2011:2),轉喻更接近直義一端。隱喻的構建基于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像似性關系”,而轉喻更多地依賴于 “臨接關系”,“臨接聯(lián)想”與“相似聯(lián)想”交織在一起(楊波&張輝2008:1)。正如Jakobson(1960:370)所說的那樣,“相似性被附加到了臨近性上,轉喻帶有一點隱喻性,而隱喻帶有幾分轉喻的色彩”。在人類認知模式中,隱喻和轉喻都具有基礎性地位,很多情況下,轉喻比隱喻更為基礎,誘發(fā)隱喻并為隱喻提供理據(jù)。
政治漫畫是一類特殊的多模態(tài)語類,其以對人物或實事的諷刺或批評見長,這與研究甚多的廣告語類有著明顯區(qū)別,后者以實現(xiàn)產(chǎn)品或服務的正面訴求為宗旨。政治漫畫的交際目的是針砭時弊,以虛化或異化的方式批判、揭露社會和政治現(xiàn)象。為了準確解讀政治漫畫的背后含義,讀者須借助個人體驗、百科知識及對實事語境的全面把握,包括對政治人物的熟悉度、所處的社會文化背景等。其語類特點體現(xiàn)了 “圖像對社會現(xiàn)實和心理現(xiàn)實的復制作用和重新構建作用”(潘艷艷2011:11),而這一目的正是通過多模態(tài)隱喻與轉喻來實現(xiàn)的。以下章節(jié)將通過實例分析重點探討多模態(tài)隱喻與轉喻在政治漫畫中的相互作用及圖文關系。
從構圖上看,整個圖像突出其中的參與者:龍與美國勞動者。在政治漫畫中,方位隱喻被廣泛應用。“形體的大小普遍用來指示各種成分的相對突顯性和權力、力量、社會地位之差別”(趙秀鳳2011:5)。龐大的龍與弱小的美國勞動者形成鮮明的對比,體現(xiàn)“體積大是強勢”,“體積小是弱勢”的隱喻潛勢。視覺變量通過方位隱喻“凸顯或淡化某些信息,實現(xiàn)對讀者的操控”(馮德正&刑春燕2011:58)。左手拿盤右手拿叉,對食物垂涎三尺。它兇惡地催促著正在汗流浹背干活的燒烤服務員。圖像的左上角赫然寫著“勞動節(jié)燒烤餐”。整個畫面顯示出兩個參與者的不對等關系。
圖1:西方人眼中的“中國龍”
圖中蘊含的中心隱喻—“中國是生氣的巨龍”;“中國是貪婪的資產(chǎn)階級”;“美國是卑微的受壓迫的勞動者”,都是負面的隱喻,這與政治漫畫的語類特點不謀而合。“中國是生氣的巨龍”的認知基礎是轉喻“龍代表中國文化”。這正好說明“轉喻在前,隱喻在后”的認知模式。政治漫畫家在圖像處理時常采用視覺化常規(guī)隱喻,即“把常規(guī)語言隱喻進行還原性視覺處理,借助于視覺媒介,達到去熟悉化(陌生化)目的,產(chǎn)生沖擊力”(趙秀鳳2011:4)。圖中的“龍”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龍的形象”相差甚遠。在遠古時代,作為中華民族大融合的參與者和見證物,中國龍代表團結凝聚的精神。同時,龍又是水神,普降甘霖,有祥瑞之意,具有騰飛、振奮、開拓、變化等多種寓意。而西方神話中的“龍”是邪惡的象征,代表暴力、兇殘、貪婪等。由此可見,“中國是生氣的巨龍”的源域(龍的形象)并非中國龍,而是西方文化中的龍。轉喻除了激活隱喻映射的源域或目標域外,他的作用還體現(xiàn)在“制約隱喻映射的特征和屬性”(趙秀鳳2011:6)。為達到這一目的,轉喻體本身通常“附帶有某些具有評價和感情色彩的隱含意義”(趙秀鳳2011:6)。如圖中所示,選擇不同的轉喻體意味著誘發(fā)不同的“龍”的形象特征映射到目標域上。中國(目標域)不再具有祥瑞、開拓進取等特征,而是一條被異化的妖龍:高高在上,恃強凌弱。
要準確把握“中國是貪婪的資產(chǎn)階級”和“美國是卑微的受壓迫的勞動者”這兩個隱喻,須將其置于更大的情境和語境中。“國際勞動節(jié)”是全世界無產(chǎn)階級、勞動人民的共同節(jié)日,源于1886年美國芝加哥城的工人大罷工。Lakoff&Johnson(1980:154)曾指出 “隱喻的基本功能是提供通過某一經(jīng)歷來理解另一些經(jīng)歷的某些方面的可能性,它可以通過原有的孤立的相似性,也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新的相似性”。其后者“通過發(fā)現(xiàn)原來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事物之間的相似性而為人們了解某一事物提供新的視角,從而構建新的社會身份”(潘艷艷2011:14)?!爸袊迸c“資產(chǎn)階級”,“美國”與“受壓迫的勞動者”之間本無聯(lián)系,卻通過“勞動節(jié)”這一特殊語境詞匯創(chuàng)造新的相似性。兩個隱喻的轉喻基礎是 “勞動節(jié)是無產(chǎn)階級勞動者反抗資產(chǎn)階級的勝利果實”。轉喻體的選擇常常以文化規(guī)約為理據(jù),并“受特定文化語境下理想認知模型的制約”(趙秀鳳2011:7)。不了解勞動節(jié)由來的讀者很難在兩者之間建立這樣的轉喻連接關系。由此看來,與體驗意義相比,通過轉喻手段與源域聯(lián)系在一起的文化屬性極其重要。根據(jù)Barcelona(2002)的觀點,“轉喻的映現(xiàn)與一個認知域中次認知域的心理突顯或激活相關聯(lián)的”(轉引自張輝&展偉偉2011:18)?!皠趧庸?jié)”不僅代表八小時工作制,同時也是勞動者權利的象征。在圖像中,中國巨龍在勞動節(jié)這一天對美國勞動者呼來喝去,實際是美國對中國的申訴,暗指中國不遵守國際公約,侵犯勞動者的基本權利。隱喻“中國是貪婪的資產(chǎn)階級”由“唾液代表貪婪”,“貪婪代表資產(chǎn)階級”兩個轉喻相繼激活。創(chuàng)新性隱喻所構建的視覺語篇“并非社會現(xiàn)實的客觀再現(xiàn),而是包含作者情感、判斷、目的、價值觀的文化構建”(馮德正&刑春燕,2011:58)。中國以巨龍的形象被無限制夸大虛化,并打上強勢、霸道、貪婪的資產(chǎn)階級標簽;與此截然不同的是美國形象,它成為弱勢、敬業(yè)、隱忍的普通勞動者的象征。
不管把中國塑造成 “生氣的巨龍”抑或 “貪婪的資產(chǎn)階級”,這都是對中國進行妖魔化的處理,旨在顛覆中國的正面形象,重新構建中國的民族身份。“巨龍”沒有采用“中國龍”中正面向上的形象,而是西方眼中的“惡龍”,美國對中國的敵視、恐懼不言而喻。負面隱喻“中國是強勢的壓迫者”與“美國是弱勢的被壓迫者”顯然是漫畫作者對未來夸張、失實的臆斷。其把美國呈現(xiàn)為楚楚可憐的弱者是對“美國是世界強國”這一形象的顛覆。最終的交際目的是宣揚所謂的 “中國威脅論”,這恰恰體現(xiàn)了Moore(1982:12)的論點“隱喻涉及的是對已有意義的一種召喚性使用”。
政治漫畫中的多模態(tài)隱喻基本上屬于文字-圖像互補式。關于圖文互動關系,F(xiàn)orceville(1996:71)指出“語言和圖像具有相互補充、相互影響的關系”。圖像與文字相互印證與加強,二者缺一不可,否則無法構成多模態(tài)隱喻。功能語言學家Halliday(2008:124)也曾強調(diào)“圖像是一個標識,文字是附加給該標識的價值,圖像與文字構成一個識別關系過程”。在解讀隱喻或轉喻時,我們通過文字識別圖像的意義。在“中國是生氣的巨龍”這一隱喻中,目標域(中國)為文字,源域(巨龍)為圖像。如果目標域沒有標注文字“China”,讀者可能不會做出“中國是巨龍”這樣的隱喻設定。與此同理,如果缺少“US Jobs”,“Labor Day Barbecue”這樣的文字說明,“中國是貪婪的資產(chǎn)階級”和“美國是卑微的受壓迫的勞動者”這兩個隱喻也必定不成立。由此可見,文字對圖像能起解釋說明的作用,并“引導讀者對漫畫做出作者所期待的解讀,從而引起某一方面情感或立場的共鳴”(潘艷艷2011:12)。
與文字的輔助性作用相比,鮮活的圖片具有更強的導向性,正所謂“圖片一張勝似千言萬語”(Forceville 2009:29)。直觀的感知圖像更具視覺沖擊力,它比“抽象的語言符號更能感染讀者,引發(fā)情感效應”。如果本文中的三個隱喻用純語言形式體現(xiàn),勢必與漫畫作者想要達到的情感效果相差甚遠。多模態(tài)隱喻借助多種媒介,充分調(diào)動人的感知,使死板的文字灌輸變成可觀、可感的視覺腳本。鑒于多模態(tài)隱喻敘事性、動態(tài)性與鮮活性的特點,F(xiàn)orceville&Urios-Aparisi(2009:11)把概念隱喻公式“A是B”理解為“正在進行的A是正在進行的B”(A-ING IS B-ING)。本文所討論的政治漫畫個案不是單調(diào)的文字鋪陳,它更像一個富有特定情境的多維故事,里面有巨龍與勞動者,有中國與美國,有貪婪欲望與卑微無奈。
正是因為文字與圖像的創(chuàng)造性應用,多模態(tài)隱喻或轉喻在政治漫畫的詮釋過程中才更令人尋味。這兩種影響視覺感知的表意符號相互配合、相互制約,“共同誘發(fā)和引導對隱喻的識別、意義的篩選和解讀”(趙秀鳳2011:7)。
作為人類認知基礎的隱喻與轉喻不僅僅局限于語言文字,它可以通過諸如圖像、聲音、手勢等多種符號系統(tǒng)聯(lián)合呈現(xiàn)。多模態(tài)隱喻與轉喻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一定程度上它能傳達語言隱喻所不能傳達的視角與情感。通過對一副政治漫畫的個案研究,本文進一步印證了,⑴分析多模態(tài)語類特點的重要性。其中政治漫畫多數(shù)以負面的隱喻引導讀者的情感和價值取向,以達到作者的交際目的;⑵ 轉喻是比隱喻更為基礎的認知方式。它不僅能誘發(fā)隱喻,是隱喻最終形成的出發(fā)點,而且制約映射,使解讀限定在一定的框架之內(nèi);⑶與體驗意義相比,文化規(guī)約性對隱喻與轉喻的解讀可能更具解釋性;⑷文字-圖像互補式的多模態(tài)語篇為隱喻增添開放性與故事性,調(diào)動感知維度,突顯情感效應。
[1]Forceville,C.Pictorial Metaphor in Advertising[M].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6
[2]馮德正,邢春燕.空間隱喻與多模態(tài)意義建構—以汽車廣告為例[J].外國語,2011(3)
[3]潘艷艷.政治漫畫中的多模態(tài)隱喻及身份構建[J].外語研究,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