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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好生活

        2013-12-24 01:45:44李陽
        地火 2013年3期
        關鍵詞:采油廠

        ■李陽

        暮色如詩 版畫/王洪峰 作

        嚴有智突然來到我們幸福小區(qū)幸福派出所。

        我趕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待嚴有智。

        想起我小姑媽的囑托,我顧不上聽嚴有智說她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先關心起她的個人問題。

        我對嚴有智說:“嚴有智,說個嚴肅的事情,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男人呀?說個標準,也好讓二哥幫你滿世界踅摸去。”

        嚴有智落座后,尋思半晌說:“二哥,我說了你可別笑話我?!?/p>

        我趕緊表態(tài)說:“哪兒能笑話你呢?快說說吧?!?/p>

        嚴有智這才說道:“我找的男人得高大威猛,相貌英俊、氣宇軒昂……”

        聽了嚴有智的描述,我的腦海里馬上浮現(xiàn)出嚴有智前夫江左岸的那副人高馬大的人模狗樣。

        于是,我忍不住打斷嚴有智,低下聲音,期期艾艾地說道:“這這個,這個不還是老標準嗎?”

        嚴有智瞪著大眼睛看著我,嚴肅地說:“這是硬指標,絕對不能變的?!?/p>

        我只好無奈地說:“那好吧,其余條件呢?”

        嚴有智繼續(xù)道:“他還得有顆金子般的心,善良、有擔當,有自己的事業(yè)和追求。還一定得是一個詩歌愛好者,愛讀詩、會寫詩,懂浪漫?!?/p>

        看著嚴有智眼睛里閃亮的光芒,一副癡傻呆的樣子。明顯是有病嘛,肯定病得不輕!

        我心說,這樣的男人還是人呀?現(xiàn)實生活里要有這樣的男人,不是妖魔鬼怪就是神了!

        這個嚴有智,又犯迷糊了!她肯定是把當年喜歡過的那個長發(fā)詩人和她前夫江左岸合體了,才煞費苦心,設計出這么個人間難尋的高難度條件的男人來!

        但我不敢打斷嚴有智,繼續(xù)聽她說。

        “最重要的是他得包容我的一切,全心全意只愛我一個人。我在他心目中一定是最美的,一直到老,滿臉皺紋、白發(fā)蒼蒼、牙齒脫落,都得是最美的?!?/p>

        這可要了我的命了!都說夫妻相處時間久了都會審美疲勞,就算是娶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奧黛麗·赫本的那個男人,不也一再出軌嗎?況且什么滿臉皺紋、牙齒脫落,還得讓男人說她美?

        我敢保證,符合嚴有智標準的男人,肯定不在這個星球上!也不在其他星球上!不存在的人,我是沒辦法去給她找出來了。

        這個話題沒法繼續(xù)下去,看來小姑媽交代的任務很有難度。

        我想起嚴有智找我來說最近正在忙乎的重要事兒,只好轉(zhuǎn)換話題,就問她是啥事。

        嚴有智咧嘴一笑,很神秘地說:“我在寫詩!”

        這更讓我頗為納悶和摸不著頭腦了,只好說:“寫詩?現(xiàn)在還有人寫詩?有人讀詩嗎?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這玩兒意了?”

        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嚴有智又說道:“二哥,請你以后不要叫我嚴有智了,我改名了?!?/p>

        我更加驚詫了,看著嚴有智,費解道:“寫詩的事兒我還沒有弄明白呢,你又鬧什么妖蛾子?改名了?叫什么?”

        嚴有智羞澀地一笑,說:“胭脂。”

        我疑惑地問:“胭脂?那不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一篇小說里的人物嗎?是個女鬼吧?”

        嚴有智不高興地說:“不是女鬼!是個美麗的女子的名字?!?/p>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對呀,胭脂的確是個女子的名字,還真不是女鬼。記得上初中剛讀《聊齋志異》這本書時,也奇怪過,蒲松齡筆下寫的都是各種各樣的女鬼、妖精、狐貍精之類的,怎么唯獨那個胭脂是世俗的真人呢?

        嚴有智又說道:“二哥,我就知道你看書最多,肯定知道胭脂的來歷,別人還都以為是抹臉的胭脂粉呢。人家本來就是女孩子,我爸非得起個男孩的名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從今兒個起,我就叫胭脂了,而且,‘胭脂’和‘嚴’‘智’諧音。你以后可別再叫我嚴有智了!”

        我勸慰道:“你的名字,可是你爸查了好幾個不眠之夜的康熙大辭典才起出來的,費老鼻子勁了!你爸那么有學問,起的名字特別有內(nèi)涵和深遠寓意呢。改名是大事兒,你爸你媽知道你改名嗎?他們同意嗎?”

        嚴有智略帶不快地說:“有啥不同意的?我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這個主我自己還是能做的。記住了,叫我胭脂!現(xiàn)在就叫。”

        這個嚴有智還真霸道,我只好說:“好好,以后叫你胭脂不就行了。”

        嚴有智認真地說:“不行,現(xiàn)在就得叫!”臉上一副不講理的蠻橫樣兒。

        我只好說道:“胭脂!”

        嚴有智高興地說:“到!”

        我也禁不住一樂,說:“這不成了部隊點名了嗎?到什么到?”

        嚴有智俏皮地一笑說:“那你再叫一聲?!?/p>

        我可真拿這個嚴有智沒有辦法了,只好說:“胭脂。”

        嚴有智甜甜地回道:“哎!”

        答應完,臉上居然還紅了,慣常的頑劣神態(tài)一掃而光。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嚴有智絕對是個百分百的女人呀!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一起打鬧,我總是把她當做和自己同性的哥們兒呢!

        我又問道:“不叫嚴有智了,那戶口本上的名字得改吧?你特意跑到派出所來找我,是不是為了辦這件事情的?”

        胭脂說:“那倒不必,你們口頭叫我胭脂就行了?!?/p>

        瞧我這迂腐勁兒!我想起胭脂剛才說寫詩這檔子事兒,便問道:“胭脂同志,你怎么又開始寫詩了呢?”

        胭脂得意地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還記得小學時,有一年清明節(jié),你寫的一首給烈士掃墓的詩歌,里面有郁郁蔥蔥、翠柏嗚咽的詞句,當時登在小學校的黑板報上了。為此,老師還獎勵了你一個塑料綠皮的筆記本?!?/p>

        我冥思苦想回憶半晌,說:“是有那么回事兒。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抄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還記得呢?”

        胭脂兩眼放光地說:“二哥,你不知道,當時我可崇拜你了!那時我就發(fā)誓,將來我一定要做個像二哥一樣的人,有朝一日把我寫的文章也變成鉛字?!?/p>

        說來慚愧,當年那首應景的詩,只是變成了黑板報上的粉筆字,就被胭脂夸張成了鉛字。

        不過由此看來,我打小就有文學細菌在體內(nèi)滋生了?我說呢,怪不得我自身的氣質(zhì)那么接近儒雅,體態(tài)風流,風流才子嘛!

        我看著胭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真沒有想到她還有這樣的心思,外表大大咧咧風風火火,內(nèi)心卻那么柔美細膩。

        我說:“我還以為你是受當年那個在你們采油廠采風的詩人的影響,也要舞文弄墨了呢?!?/p>

        胭脂說:“誰說不是?我想好了,與其去崇拜一個詩人,不如我自己就做個詩人。”

        我鼓掌道:“這個想法好!接受別人贈與的魚,不如自己學會打魚!”

        胭脂高興地說:“是呀!二哥,這是我聽到你說出來的最有水平的話了!”

        “什么話?我說話不是一直很有水平嘛?”我嚴肅地說。

        “是,一直有水平,不過剛才那句最有水平?!?/p>

        說著,胭脂拿出一摞稿子給我說:“我走了以后,你再看!看完,不許笑話我!”

        我接過那幾張紙,說:“你干什么去?”

        胭脂說:“我去美容院?!?/p>

        我疑惑道:“美容院,干啥呀?”

        胭脂笑著說:“我得去做做美容,把自己倒飭得漂漂亮亮的,再去寫詩?!?/p>

        我問道:“為什么?”

        胭脂詫異道:“為什么,我和詩歌的約會是神圣和純潔的,不把自己整漂亮點兒,我都不好意思開始寫詩?!?/p>

        說完,胭脂眨巴眨巴眼睛,沖我一笑,揮揮左手,戴在左手腕上的玉手鐲在我眼前閃過一道白光,走了。

        我看著胭脂一襲灰藍色的衣裙飄出辦公室的背影,也頗感驚異。打我記事起,眼里的嚴有智就是不穿花衣服和裙裝的,現(xiàn)在破天荒地改頭換面,不知道她以后還得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動靜來。

        從背影看,胭脂絕對是個韻味十足的美女,只是剛才臨別時的一笑,才讓我看出一絲她過去的頑皮。

        嚴有智是1980年生人,比我小三歲,是我的表妹,我小姑媽家的老大。

        我小姑媽一胎生了倆姑娘,老大叫嚴有智,老二叫嚴有慧,倆人是雙棒。

        雙棒是我們這個小城市在八十年代出產(chǎn)的一種奶油冰棍,兩根凍在一起,捆綁銷售,一根四毛錢,比普通冰棍貴一倍。

        制作雙棒時加了奶油,成本增高了,但味道的確不錯,一般都是正在談戀愛的男女才舍得花錢買的,奇貨可居。

        所以,我們小城的人當時都把較為罕見的雙胞胎,也叫成雙棒了。

        細說起來,小姑媽不是我父親的親妹妹,而是我爺爺從大街上撿來的棄嬰。

        當時我奶奶已經(jīng)生了三個兒子了,老三(也就是后來的我爸) 都已經(jīng)五歲了,就一心想要個女兒呢??匆娢覡敔敁旎貋淼氖莻€女嬰,我奶奶喜歡得要命,可當成寶貝兒疙瘩了。

        小姑媽自從來到了我爺爺奶奶家,就算是從萬惡的地獄來到了幸福甜蜜的天堂。她的各種待遇,從吃到穿,比我爺爺奶奶親生的三個兒子都要好,高出好幾個檔次。

        蜜罐里長大的小姑媽長得可好看了,圓圓的紅蘋果臉蛋上長著兩個小酒窩,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臉上總是笑瞇瞇的。

        在我爺爺奶奶家,掛在墻上的舊鏡框里,就有小姑媽小時候的黑白照片,很可愛的樣子??匆姷娜硕颊f,小姑媽長的像畫上的女孩子。

        上學以后,小姑媽的學習成績也好,中學畢業(yè)考上了省城的師范學校。

        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小姑媽回到我們這個小城市,做了小城中心小學里的語文老師。

        我爸在家排行老三,跟我小姑媽年齡接近,從小我奶奶就把照顧小姑媽的任務交給了我爸,倆人關系最好了。

        我爸在坐落于小城東南的一個油田單位工作,是當年油田會戰(zhàn)時招工去的。我爸和同在油田工作的我媽結(jié)婚后,三年里,連著生了我哥哥路大慶和我路勝利兩個男孩子。

        小姑媽最喜歡我了,說我長得像她。

        小姑媽和小姑父結(jié)婚時,我爺爺奶奶把家里祖?zhèn)鞯囊粚汉吞锇子袷骤C,給了小姑媽做陪嫁。

        那對和田白玉的手鐲在兩個兒子分別結(jié)婚時,我爺爺奶奶都沒有拿出來送給兩個兒媳婦中的任何一個人。

        由此可見,我爺爺奶奶對小姑媽有多好了吧,也充分說明我小姑媽在我爺爺奶奶心里的地位有多重要了。

        即使是結(jié)了婚,小姑媽下班后,還是經(jīng)常到我家?guī)兔ΑYI菜、做飯、洗衣服,打理家務。忙完了,就把我抱她家去睡覺,怕我媽顧不上照顧我。

        小姑媽和小姑父對我特別親,好像我是他們親生的孩子一樣。

        小姑媽手巧,會編織各種花樣的毛衣、帽子、圍巾,家里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她的作品。

        小姑媽特地為我買了好幾種顏色的毛線,里里外外織了三四件漂亮的毛衣和毛背心給我穿。

        一到星期天,小姑媽就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小姑父領著我去小城的公園里玩,有時還領我去小姑父的父母家吃飯。

        我們仨和諧共處,幸??鞓?,就像一家人一樣。

        當然了,那些美好生活和幸福溫馨的場景我是不記得的,都是長大后聽我媽講的,我媽和小姑媽的姑嫂關系很好。

        過了幾個月,小姑媽也生了孩子,是雙胞胎女孩。小姑媽老是說她生的雙胞胎,是我引來的,有我的功勞。

        小姑媽生了孩子,顧不上照顧我了,我就只好去了爺爺奶奶家。

        即便是去了我爺爺奶奶家住,我也還是愛往小姑媽家跑,老是吵著讓我爺爺騎著他的三輪車,帶我去小姑媽的婆婆家看表妹們。

        小姑媽那時是在她婆婆家坐的月子,住在小城的另一頭,離我爺爺家不是很遠。

        來到小姑媽的婆婆家,我最喜歡趴在嬰兒床邊上,看兩個酣睡的表妹,或是趁她們不睡覺時逗她們玩。

        小姑媽和小姑父都是學校老師。

        小姑父是小城中心中學的數(shù)學老師,小姑媽是小城中心小學的語文老師。

        小姑父這個人老實巴交,他的父親嚴老爺子退休前也是小城中心小學的教員,也是教數(shù)學的。

        嚴老爺子就我小姑父這么一根獨苗,從小身體不大好,三天兩頭鬧病,讀書倒是不錯。

        嚴老爺子培養(yǎng)我小姑父上了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在我們這個小城里的中心中學,繼承了自己的衣缽,嚴老爺子很是滿意和知足了。

        嚴老爺子的這種滿意和知足傳染給了小姑父。

        在學校,小姑父除了會教授初中三個年級的數(shù)學,其他課程都不會。不像學校里有的老師,既會教物理也能教美術,教化學的客串教音樂、體育都不稀奇。

        還有的老師,一到禮拜天就去校長或是教務主任家里,幫忙干家務,買米買面、種小菜園子或是做煤餅子。

        這些事情,我小姑父一律不會,也不學。

        年終考評時,什么先進工作者、優(yōu)秀教師之類的好事,也就沒有小姑父的份兒。

        即使是在家里,小姑父也不會干家務活。

        小姑父從學校下班回到家,就泡一杯釅茶,一年四季都是茉莉花茶,永遠坐在那把老舊的紅木太師椅子上看報紙,還有唐詩宋詞。

        為此,小姑媽有時數(shù)落小姑父,說,你要有智慧,別老跟榆木疙瘩似的。

        這不,倆姑娘一出生,要到派出所上戶口前,小姑父點燈熬蠟翻了好幾晚上的康熙大辭典,給老大、老二倆姑娘分別起名字叫嚴有智、嚴有慧。

        聽了小姑夫起的名字,小姑媽疑惑道:“嚴有慧這名字還不錯,有個慧字,像女孩子的名字。嚴有智?太像男孩子的名字了吧?聽上去也不夠低調(diào)含蓄?!?/p>

        小姑父拉著長聲說:“智慧智慧,有智有慧,男女都得有。我這雙棒是智慧全有,到哪里找這樣的好名字去?”

        小姑媽提議說:“把中間的那個‘有’字去掉吧,嚴智、嚴慧也不錯。嚴智跟‘胭脂’兩個字諧音,女孩子用,很好聽?!?/p>

        小姑夫抬眼嚴厲地看著小姑媽,用極其罕見的高嗓音說:“智慧,就得有!沒有‘有’成什么了?”

        小姑媽翻翻眼珠子,尋思一會兒,不吭聲了。

        我爺爺,也就是嚴有智的姥爺,對小姑媽生的雙棒極其感興趣!

        據(jù)我媽說,在我爺爺眼里,我奶奶生的三個兒子和我爸我媽生的我們兩個禿小子捆在一起,都沒有胖乎乎的嚴有智和嚴有慧可親可愛,更別說在我爺爺奶奶家的待遇了。

        小姑媽在她的婆婆家做完了月子,又按照小城的風俗,挪“臊窩”回自己娘家住,我爺爺和奶奶照顧她們母女三個。

        小姑父白天在學校里上完課,就到我爺爺奶奶家看看小姑媽和倆孩子,別的家務活他都幫不上忙,只會看著倆胖姑娘傻笑,或是拿著撥浪鼓搖晃幾下。在我爺爺奶奶家晚飯后,小姑父再回自己家住。

        半年后,我爺爺和奶奶才放小姑媽回自己家。

        而作為雙胞胎里的老大,嚴有智,還被我爺爺強行扣留了。

        我爺爺說,他這輩子都沒有養(yǎng)過女孩子,他要親手養(yǎng)大嚴有智,過過癮!

        小姑媽和小姑父哭笑不得,不過考慮到倆人一起養(yǎng)兩個孩子,是挺有難度的。他們只好把嚴有慧抱自己家撫養(yǎng),嚴有智則留在了我爺爺奶奶家。

        我們老路家孫子輩的,只有我和嚴有智在我爺爺奶奶家生活。

        在對待親生的孫子和外孫女的問題上,我爺爺?shù)母星樘炱胶敛华q豫地偏向了嚴有智。舉例說明,哪怕家里只剩下一個雞蛋,也是嚴有智碗里的。

        尤其是當我上了幼兒園以后,嚴有智在我爺爺家更是獨霸一方,追雞攆狗、為非作歹。

        我爺爺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還有給小姑媽的許諾了,他老人家哪里是在養(yǎng)一個女孩子?簡直就是在培養(yǎng)八旗紈绔子弟。

        我爺爺領著嚴有智,養(yǎng)鳥、遛狗、釣魚、下棋、打太極拳。

        嚴有智打扮得也像個男孩子,短發(fā),穿著跨欄背心、燈籠褲,成天拿著彈弓,跟在我爺爺身后滿小城轉(zhuǎn)悠,遇鳥打鳥,遇狗踹狗。

        大概是小姑媽和小姑父看我爺爺把嚴有智已經(jīng)慣壞了,當嚴有智三歲時,小姑媽和小姑夫就強烈要求送嚴有智上幼兒園,也好趁機把嚴有智接回自己家撫養(yǎng)。

        也不知道這爺孫倆是怎么商量的,嚴有智第一天上幼兒園就把一個粗壯的小男孩的耳朵咬了!

        第二天把阿姨的手咬了!

        第三天咬的居然是幼兒園園長的大腿!

        這還了得?這么頑劣的孩子,建園以來也是第一次出現(xiàn),況且還是一個女孩子!

        聽說,那個女園長被嚴有智咬后,當場就毫不體面地“哇哇哇哇”大哭起來!

        于是,后果就是嚴有智小朋友立即被請家長,勸退!回家自學去吧,幼兒園不收了。

        嚴有智大獲全勝,凱旋而歸!洋洋得意地直接跟著前來接應的我爺爺回家去了,也就是她的姥爺姥姥家。

        小姑媽和小姑父去我爺爺奶奶家里接了幾次,都未果。只有嚴有慧按部就班上了幼兒園。

        嚴有智學齡前得以勝利大逃亡,又在姥爺姥姥家優(yōu)哉游哉地晃悠了三年多。

        嚴有智直到七歲時上了小學,才回到自己父母家。

        因此,嚴有智從小就頑皮異常,女孩子的玩意一點兒不會,什么丟沙包、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繡花、養(yǎng)蠶寶寶等,一概不喜歡。

        男孩子愛玩的活計一樣不差,彈泥球、翻煙盒、滾鐵環(huán)、上樹、翻墻、逮知了猴、招貓逗狗、打架斗毆,無惡不作。

        嚴有智打從童年時代,就顯現(xiàn)出她非同一般的花木蘭氣概。

        即便是小學生了,嚴有智還是改不掉頑劣的秉性。

        上著課呢,趁老師在黑板上寫板書,嚴有智就從教室后門溜走,跑小賣部買冰棍吃去了。

        吃完冰棍,嚴有智又被墻外的叫賣聲吸引出了校門,看熱鬧去了。早把自己已經(jīng)是個小學生,還在上課的事情丟到了九霄云外。

        放學后,還是乖巧的嚴有慧幫她把書包拎回了家。

        嚴有智手里的零花錢都是我爺爺偷偷給的,盡管小姑媽三令五申制止我爺爺好多次,也不管用。

        整個小學時期五個年頭讀下來,嚴有智總共打架五次,逃課十余次,不完成作業(yè)次數(shù)統(tǒng)計不出來。學習成績不好不壞,處于班級中游狀態(tài),學習認真點就能進班級前十名,稍微一松懈就排在班級二十名以后了。

        小姑媽一邊在臺燈下給嚴有智補登高上樹摘桑椹時刮破的衣服,一邊跟小姑父抱怨說:“都怪咱家老爺子,說什么把老大當兒子養(yǎng),就兒女雙全了!你看看,嚴有智哪兒還有點女孩子的樣兒?可不就是一個假小子嗎!”

        小姑父正津津有味地看唐詩宋詞三百首呢,冷不丁被小姑媽打斷了他神游時與李白、杜甫之間的約會,有些不耐煩,說:“這是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一個女孩子能有什么出息?像男孩子怎么了?膽子大、又能闖,將來不吃虧?!?/p>

        小姑媽不愛聽,瞪著小姑夫說:“膽子大、能闖?那是女孩子該干的事情嗎?你就慣著她吧,早晚得吃虧。”

        有一年過年,小姑媽忙著踩縫紉機給嚴有智和嚴有慧倆人趕做新衣服,就把殺雞這個重要任務交給了小姑父。

        作為年夜飯里的重頭戲和硬菜,雞因為與吉祥的“吉”諧音,那是每年三十晚上家宴時,都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

        大公雞是小姑媽在小城附近農(nóng)村買的土雞,不同于養(yǎng)雞場飼養(yǎng)出來的飼料雞,很有血性,四五斤重呢。即使是被捆著兩個爪子躺在廚房的地上,等待自己被宰殺的結(jié)局時,也是眼珠子亂轉(zhuǎn),氣憤不已。

        小姑父哪里干過這種高難度、很有技術含量的工作?

        他略微尋思一下,拎起那只大公雞直接丟在水池里。伸出兩只平時只拿書本和粉筆的瘦弱白皙的雙手,一手用搟面杖壓著大公雞,一手拎起一瓶開水澆在大公雞身上!

        想想,開水!活公雞!生往一起整!那還能有個好嗎?

        開水上身的大公雞哪里受過這樣的刺激和打擊?只見它就跟打了興奮劑似的,渾身一激靈,直接從水池里竄出來!不知怎么掙脫了捆著的兩個爪子,開始滿廚房撲騰,撲棱撲棱半天也不消停!

        小姑父已然驚呆,把搟面杖丟在了地上,開水瓶落進水池中,躲在廚房角落里看著上躥下跳的大公雞撒歡,束手無策!

        小姑媽忙著做新衣,踩著縫紉機發(fā)出“軋軋軋軋”快樂的聲音,根本就沒聽見廚房鬧出的雞飛狗跳的動靜。

        那時,已經(jīng)上了初中的嚴有智正在里屋寫作業(yè),聽出廚房聲音異常、亂作一團。

        她從里屋沖出來,進廚房把驚呆的小姑父拽出來!

        再沖進廚房,看準了大公雞,一把薅住丟在地上。她一腳踩住了驚慌失措的大公雞,兩手配合著把大公雞的兩個翅膀薅住,摁住雞頭別在翅膀里,用左手抓住了,騰出右手把雞脖子上的毛揪了幾撮下來。

        嚴有智鎮(zhèn)定自若,指揮小姑父拿過菜刀,一刀抹在雞脖子上,放了血用海碗接住,眼看大公雞徹底玩了完,嚴有智這才松手把它扔到開水盆子里,利索地褪了毛,掏了膛,去了苦膽!

        嚴有智的動作十分流暢,干凈利索,一氣呵成,儼然是個殺雞的老手!看得我小姑父目瞪口呆,嘆為觀止。

        一問,才知道嚴有智放學回家路過菜市場時,早就把賣雞販子給顧客殺雞的整個流程看在眼里,牢記在心里了。嚴有智早就心存哪天實際操作的想法,如今得以實施,兩全其美。

        “今天不過是實地演練了一把。跟我想象的一樣,沒什么了不起的?!眹烙兄菨M不在乎地說。

        嚴有智洗干凈粘上了雞血的手,才發(fā)現(xiàn)左手手心被大公雞的爪子蹬出一道三厘米長的口子,還在往外滲血!

        嚴有智擰開水龍頭把左手放在水流下沖洗一會兒,回屋找出棉球和紫藥水,涂在傷口上,又撕開一塊創(chuàng)可貼貼在傷口處,把落在袖口上的幾根雞毛摘掉,回屋繼續(xù)寫她的作業(yè)去了。

        小姑媽聽了小姑父匯報嚴有智的整個殺雞過程,呆了呆,發(fā)現(xiàn)小姑父遺漏了給雞放血的關鍵步驟,而是直接拿開水去燙!最終導致殺雞失敗。

        好在嚴有智及時救場,扭轉(zhuǎn)了雞飛狗跳的局面。

        小姑媽只好說小姑父“百無一用是書生”,還不如嚴有智有用。心中暗忖,我爺爺打小對嚴有智的教育方式或許是正確的。

        跟調(diào)皮搗蛋的嚴有智恰恰相反,小姑媽家的嚴有慧可是個乖乖女。

        這對雙胞胎走在大街上,也不大相像。

        嚴有智是短發(fā),后腦勺的頭發(fā)都是往上用推子推短了的那種。每次去理發(fā)店,嚴有智都要理發(fā)師嚴格按照她的要求理。就這發(fā)型,讓人冷不丁一瞅,都以為嚴有智是個英俊小伙兒呢。

        嚴有慧則是長發(fā),整齊光潔地扎成兩條辮子,搭在后背上,辮梢上不是系著綢子做的小蝴蝶、小花朵、小糖果什么的,就是其他女孩子最喜歡的五顏六色的裝飾物。

        嚴有智愛穿黑灰兩種顏色的運動衣,足蹬當年小城里最流行的回力球鞋,走路連蹦帶跳、東張西望。有時還撮起嘴唇吹口哨!

        嚴有慧總是穿著雪白或是小碎花的上衣和藍褲子,腳上穿著坡跟的小皮鞋,擦得黑亮發(fā)光,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著小碎步,目不斜視。

        倆人走在一起,差異是顯而易見的。

        嚴有慧長得很不錯,修長的身材,姣好的面容,白白凈凈,長辮子耷拉在腦后。人長得漂亮,學習也好,是個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三好學生。

        小城中心中學里,那些處于青春期荷爾蒙多得無處發(fā)泄的男孩子們,無論是本班的、外班的、高年級的男生,有事兒沒事兒都愛招惹嚴有慧同學。

        嚴有慧走在教學樓的走廊里,男孩子們就排成兩排站在走廊兩邊,等嚴有慧走過去時,大家都不吭聲,兩排賊亮的眼睛就像探照燈一樣來回掃射著嚴有慧。

        看得嚴有慧心里直發(fā)毛,兩眼驚慌,神色緊張,腳步凌亂!

        男孩子們則在嚴有慧身后吹著輕浮的口哨,或是“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去小城體育中心的游泳池游泳,男孩子們也不放過嚴有慧。不是往游泳池里扔青蛙,就是扎猛子嚇唬嚴有慧!

        幾次三番之后,嚴有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揪住一個叫苗得雨的男生,拷問出來是哪幾個搗蛋分子經(jīng)常欺負嚴有慧。

        星期天,嚴有智帶著一個粗壯的男孩子跑到我家,告訴我嚴有慧在學校被欺負的過程,約我一起去給嚴有慧報仇。

        我問嚴有智,跟她一起來的那個男生是誰。

        嚴有智說那是他們班的同學,叫苗得雨,哪些男孩子欺負嚴有慧,就是他提供的情報。苗得雨喜歡短跑和投擲標槍、鐵餅,打架有一套。

        介紹完這小子,嚴有智沖苗得雨大聲說:“這是我二哥路勝利,你也叫二哥?!?/p>

        看來苗得雨很聽嚴有智的話,立即點頭哈腰地喊道:“二哥好!”

        我也假裝威嚴地點點頭。

        我和嚴有智、嚴有慧,都同在小城中心中學讀書,我在高中部,嚴有智和嚴有慧在初中部。

        我的表妹在學校里受了欺負,我這當表哥的也是相當沒有面子了。盡管我平時也不是愛惹事兒的人,但要是傳出我表妹被欺負到家了,我要是還不出頭,縮頭烏龜?shù)拿弊涌隙ㄊ谴魃狭恕?/p>

        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這個事情真不能忍!

        我們?nèi)齻€人在小城市里各個家屬院、宿舍區(qū)里轉(zhuǎn)悠。

        苗得雨背的書包里裝著一份欺負過嚴有慧人員的詳細名單,上面姓名、班級、家庭住址都有。

        我暗自思量,看來苗得雨的準備工作做得十分充足周密,這小子將來是塊當警察的好材料呀。

        那時候,我正如火如荼地讀著霍桑探案集、福爾摩斯探案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還有日本推理小說,對福爾摩斯、華生醫(yī)生、波洛偵探迷戀不已,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成為一個神探或是寫探案小說的。

        我們仨路過一個建筑工地時,苗得雨停下來,對我說:“二哥,你抓把沙子吧。”

        我不解地問:“為什么?往人家眼睛里揚沙子?太、太、太惡劣了吧?”

        苗得雨連忙解釋說:“不是的,我看你也沒有帶什么工具,手掌糊上濕的沙子,往對方臉上扇巴掌時,你的手不疼,對方的臉疼。事半功倍!”

        我一想,是那么回事兒,不禁有些佩服苗得雨,便道:“你這是從哪里學來的招數(shù)?”

        苗得雨得意地說:“街上混混們之間打群架,看得多了,有很多心得呢。二哥要是有興趣,哪天咱倆嘮嘮?”

        嚴有智厲聲說:“就你那兩下子花拳繡腿,還好意思顯擺?先顧正事!”

        苗得雨沖我吐吐舌頭,不再吭聲。我冷眼觀察一下,這個苗得雨對嚴有智還真是言聽計從呢。

        按圖索驥,我們?nèi)齻€人很快就找到了第一個欺負過嚴有慧的男孩子蔣正義,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家伙。

        嚴有智就上去跟人家說,我是嚴有慧的姐姐,你是不是叫蔣正義,初二四班的,欺負過嚴有慧。

        蔣正義眼神躲避,但不承認。

        嚴有智就拿出一個小筆記本翻開說,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嚴有慧路過初二四班走廊時,蔣正義揪了嚴有慧的小辮子。當時在場的某某某和某某某可以作證。

        蔣正義還不承認。

        嚴有智就說,沒有證據(jù)我是不會找你的。如果你承認了揪嚴有慧小辮子的事情,并向嚴有慧認個錯,我就不往你班主任那里捅了。否則,哼哼!

        苗得雨往前一步,兩只眼睛死死盯住蔣正義,把背著的軍挎書包挪到胸前,掂掂軍挎書包,拍拍上面虛擬的灰塵,主要是為了顯示出書包里一塊磚頭的形狀。

        磚頭,那是我們小城的混混們打架時,唾手可得的最佳工具。

        我也立即往前一站,瞪住蔣正義。把兩只糊滿濕沙子的手交叉在一起,扭扭手腕子,滿手的濕沙子直往我的腳下掉,弄出“嘎巴嘎巴”的聲音,聲勢上鎮(zhèn)住了那小子。

        蔣正義眼瞅著就白了臉,兩腿立即開始篩糠,連連點頭說:“是我揪了嚴有慧的辮子。我錯了、我錯了,你們可別打我呀!”

        看見這小子承認了,嚴有智還不撤退,又從褲兜里拿出一本信紙和一支鋼筆,遞給蔣正義,說:“寫吧!”

        蔣正義不明白,愣怔著問嚴有智:“寫什么呀?”

        嚴有智厲聲說道:“寫什么?寫保證書!寫你再也不會欺負嚴有慧了,還要保護嚴有慧!”

        “好好好!我寫我寫!”蔣正義唯有連連點頭的份了。

        寫完不算,嚴有智又掏出來一個印泥盒。蔣正義得在保證書后自己簽的名字上摁了大拇指手印,才罷休!

        我真對我這表妹嚴有智佩服至極!她這都是從哪里學來的招數(shù)呀!我可真長見識了。

        這時,從蔣正義家里沖出來一個女孩子,旋風般跑到蔣正義身前,擋住蔣正義,厲聲對我們?nèi)氯碌溃骸案墒裁?、干什么?你們是干什么的??/p>

        我一看,老天爺呀!這不是我們年級隔壁班的蔣美好同學嗎?

        蔣美好同學可絕對是我們學校的?;?,沒有之一!蔣美好,頎長的身材,潔白的頸子,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走路輕盈,聲音甜美,是全校女生中的一只驕傲的天鵝。

        而我們?nèi)w男生的夢中情人,就是蔣美好同學呀!

        不好意思地講,我在夢里也對蔣美好同學很不理智過呢。在我的青春期很多幻想中,蔣美好同學都是當之不二的女主角。無人能替代,絕對的!

        但蔣美好同學的母親是我們高中部的物理老師。這無疑是我們在追求蔣美好同學的道路上豎起的高大屏障,幾乎無法逾越。

        可親可敬的物理老師呀!上了高中后,我最喜歡的課程就是物理了,不僅僅因為物理老師上課生動吸引人,她的女兒也是很美麗動人的。

        我們?nèi)嗄猩紵o比熱愛物理課,物理成績也在全年級遙遙領先。此事追根究底,到底是應該歸功于物理老師上課生動呢,還是她的女兒太美麗出色了呢?

        因此,蔣美好同學在我們眼里,就好比清麗的荷花,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

        現(xiàn)在突然看見蔣美好同學穿著一身家常衣服從天而降,平時被寬大的校服包裹著看不出曲線的美麗少女以最真實的另一面示人,并站在那里瞪著美麗的丹鳳眼看著我時,我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尤其是那兩只糊了濕沙子的罪惡的雙手,更是不知道應該往哪里躲藏了!

        我趕緊把兩只手背在身后,挺挺胸膛,好像我是小城里的一個干部。

        嚴有智可不含糊,仿佛對蔣美好同學的美麗視而不見,一個女孩子的美在另一個女孩子眼里就不算什么了嗎?

        嚴有智往前一步,對蔣美好說起她弟弟蔣正義是如何如何欺負嚴有慧的光榮事跡。

        嚴有智的小嘴“噠噠噠噠”一陣兒,就像機關槍放出了一梭子子彈,彈彈皆射向蔣美好同學的靶心,看得我很是心疼蔣美好同學。

        我的階級立場有些不穩(wěn)了。

        蔣美好同學也有些招架不住,回頭問蔣正義是否有這樣的事情。蔣正義同學羞答答地低著頭,不敢看他姐姐瞪圓的美麗大眼睛。

        看著蔣正義不吱聲,蔣美好同學就算得到了蔣正義的肯定回答。

        蔣美好同學只好對嚴有智說:“我弟弟做的是有不對的地方,你們可以告訴我們做家長的教育,但是不能單獨找他的麻煩。”

        嚴有智絲毫沒有給蔣美好同學面子,厲聲說道:“關于你弟弟蔣正義欺負我妹妹嚴有慧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下次再有類似事情發(fā)生,我肯定會找你們的家長解決的,而不是你?!?/p>

        我看著蔣美好同學姣好的面容,不敢跟她對視,眼光往下一移又不小心掃著她起伏不平的前胸,那里就像藏著兩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一樣,鬧得我的臉“騰”地一下子燒紅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

        但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相,我覺得蔣美好同學再看我時,她的臉也有些微微的紅。那真是我人生經(jīng)歷中的最為美好的時刻!所有的花兒都開放吧,我的心兒呀,唱起最動聽的情歌來吧!

        在我眼里,與在學校時的冷若冰霜比起來,蔣美好同學還是穿著合體的家常衣服好看呀!

        蔣美好同學不再理睬我們,拉著蔣正義回了家。

        在接下來的過程中,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蔣美好同學的美好形象一直在我眼前晃悠。我暗中祈禱,讓我再次見到蔣美好同學吧,那是多么快樂和幸福的事情??!

        我和苗得雨繼續(xù)跟在嚴有智的身后,半天就轉(zhuǎn)悠完了我們這個只有三條大街和十個胡同的小城市。

        在個別“叛徒”的出賣下,嚴有智的黑名單上又增加了三個欺負過嚴有慧的壞小子的名字。

        收拾這幫小子,全是按照嚴有智的先禮后兵、寫保證書的套路整治了一番,我們收了一摞按了紅手印的保證書。

        盡管苗得雨書包里的那塊磚頭一直沒有機會拿出來,我沾滿濕沙子的雙手也沒有扇到任何一個人的臉上,我們還是大獲全勝。

        嚴有智拿著那摞保證書,得意洋洋地說:“瞧瞧,這就是證據(jù),鐵證如山!看誰再敢欺負嚴有慧,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苗得雨這小子,立在一旁拍嚴有智的馬屁,腆著臉豎起大拇指,道:“嚴有智,你真高!實在是高!”

        苗得雨滿臉堆著恭維和諂媚。

        看著眼前這兩個半斤八兩的家伙,臭味相投的樣子真是珠聯(lián)璧合呢!

        從此,再也沒有聽說過哪個壞小子還敢欺負嚴有慧了。

        那個叫蔣正義的滿臉青春痘的家伙還一直自告奮勇充當保護嚴有慧的保鏢,直到真成了嚴有慧的丈夫。此是后話。

        初中畢業(yè),嚴有慧的中考成績不錯,上了衛(wèi)生學校。

        嚴有智由于在體育課上跳高失誤,導致左腿小腿骨折,在家休學了二個月,中考差幾分沒能考上石油學校,只好上了石油技工學校。

        要知道,這可是天壤之別?。∩狭耸蛯W校,畢業(yè)出來就是中專生,屬于國家干部。而石油技校畢業(yè)分配工作,崗位百分之百是工人。

        一個單位里,國家干部和工人的地位以及各種待遇,區(qū)別那是很大的。

        當時,我小姑媽就納了悶了,嚴有智打小成天不是翻墻頭就是爬高上樹,從來沒有見她失誤過,怎么一個跳高就小腿骨折了?

        小姑父卻不以為然,說馬也有失前蹄的時候。上石油技校也不錯,做個石油工人很光榮。在這一點上,小姑夫倒是和我爸是一個想法。

        這雙胞胎姐妹倆,從上小學到初中就一直在一個學校,這下算是分開了。

        我高中畢業(yè)考上警察學校,去省城讀書了。

        我心中的女神蔣美好同學,考上了省城的藝術學校,學習舞蹈。

        在我看來,美麗的姑娘就應該去跳舞,穿著美麗的衣裳在舞臺上像花兒一樣綻放,繼續(xù)展示她們的美麗。

        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同在省城讀書也給了我很多接觸蔣美好同學的機會。

        每學期回家后或是歸校前,我都可以冠冕堂皇地去我的物理老師家里拜訪。美其名曰探望老師,匯報在警校的學習情況,主要是為了可以見到蔣美好同學,并講述一下我的警校生活,借以吸引蔣美好同學,心生對未來偵察英雄的崇高情懷。

        而每次在物理老師的囑托下,接送蔣美好同學去省城藝術學校時,我從來都是責無旁貸,樂不可支。

        功夫不負有心人呀!我應邀在蔣美好同學所在藝校大禮堂觀看芭蕾舞時,舞臺上的那些舞步輕盈,蹦來跳去的男生,穿著我看了都臉紅的緊身褲,還有那矯揉造作的姿態(tài),實在不敢恭維。

        只見我一身筆挺的警服,皮鞋锃亮,腰板筆直,一股英氣十分逼人,小伙子簡直帥呆酷斃了。

        我的英武陽剛,很好地襯托出藝校男生們的娘娘腔和脂粉氣。

        在藝校女生們艷羨的目光中,我瞥見蔣美好同學臉上的紅暈,水蜜桃一樣可愛。

        我又趁機給蔣美好同學灌輸了警察是人民衛(wèi)士,而蔣美好同學是最需要衛(wèi)士保衛(wèi)的人民這一理念,直到深入蔣美好同學的內(nèi)心。

        臨別時,再在蔣美好同學溫暖的小手里塞上一張紙條,上面用剛勁有力的鋼筆字寫著:美好,今夜不想人類,只想你。

        由此,我塑造的剛?cè)岵?、文武雙全的人民警察形象,在蔣美好同學面前得以完全展示。

        在追求蔣美好同學的過程中,我是多么有智慧呀。

        嚴有智上了石油技校,跟她同班的那個苗得雨則一身戎裝,參軍去了。

        在石油技工學校里,嚴有智延續(xù)了她的一貫作風,膽大心細、調(diào)皮搗蛋。

        石油技工學校遠離油田和小城,在距離小城五六公里的西面。

        技校四周都是農(nóng)田和青紗帳,被高高的白楊樹隔開,屬于封閉式教學和管理。

        技工學校的學生都是住校的,周末才有班車接送學生回家。

        軍訓期間,嚴有智帶領著班里的男生們,穿著迷彩服翻墻出了技校,爬到技校附近農(nóng)村老鄉(xiāng)的西瓜地里。挑熟的,當場用隨身帶的折疊刀切開吃了,丟了一地西瓜皮。再悄悄爬出來,翻墻回技校。

        老鄉(xiāng)找到技工學校,老師讓他挨個班級找看是誰干的,讓老鄉(xiāng)指認出來。那哪能看出來啊?老鄉(xiāng)苦于沒有證據(jù),只好自認倒霉,不了了之。

        技工學校附近地里的玉米熟了,也沒能幸免。

        周日回家,嚴有智的大旅行包里沒有要洗的臟衣服,全是青玉米棒子,還是男生幫助拎回家。

        小姑媽狐疑地問她玉米哪里來的,嚴有智就說,是在老鄉(xiāng)家里買的,便宜。

        其實,那些新鮮的玉米棒子都是嚴有智領著班里的男生,去老鄉(xiāng)的地里偷著掰來的。

        無論是到地里偷吃西瓜,還是偷掰玉米棒子,雖然在我這個警校生的眼里看來,就是偷竊行為,但對于嚴有智來說,僅僅是好玩、刺激。

        這事兒不能較真,由此來看,我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警察。

        幾年下來,技工學校的學習和生活總體來講是有驚無險的,嚴有智既無戀愛經(jīng)歷,也沒出什么大格。

        嚴有智各科成績中等。技工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在采油廠下屬的一個采油站工作,成為了我爸眼中光榮的石油工人。

        嚴有慧的衛(wèi)校讀下來,畢業(yè)后就分到油田的職工醫(yī)院化驗室工作了。

        為了工作方便,嚴有智和嚴有慧姐妹倆都住在單位宿舍,平時工作忙,只有星期天回到小城的小姑媽家才能見上面。

        小城在油田的西北面,城東南與油田的西北部接壤,采油廠在油田的南面,職工醫(yī)院坐落在油田的中心地帶。

        嚴有智從采油廠回家時,路過職工醫(yī)院,正好可以叫上嚴有慧一起回小城。

        嚴有智還是好動,回到家里也呆不住,不是找同學去玩,就是跑我爺爺奶奶家,陪老爺子下棋。

        有時趕上飯點,就陪老爺子喝點啤酒!

        這也是我爺爺?shù)膲雅e之一。

        我大爺我二大爺我爸他們哥仨,都沒資格跟我爺爺一起喝酒,更別提我們幾個孫子了,就嚴有智大模大樣地能在餐桌上跟老爺子對斟幾杯。

        下酒菜里,我爺爺尤其愛吃鹵雞爪子。

        嚴有智有心,自己翻菜譜學了幾招,經(jīng)常買了材料在我爺爺家露一手。這次是紅燒的雞爪子,下次是麻辣的雞爪子,再下次是泡椒雞爪子,變著法子做,次次不重樣兒。

        這祖孫倆,坐在我爺爺家小院子的葡萄架下,邊啃雞爪子邊喝酒,聽嚴有智張牙舞爪地講在采油站遇到的趣事,我奶奶在一旁咧著嘴瞅熱鬧,場面溫馨、酒氣熏天、氣氛高漲,真有一看!

        都說雙胞胎喜歡形影不離,嚴有智和嚴有慧還真不這樣。

        嚴有慧好靜,休息時愛待在家里看書?;ɑňG綠的雜志買了一大摞,堆在床上,邊吃薯片蝦條邊津津有味地看雜志。

        嚴有慧最愛看《大眾電影》了,沒事兒就翻看上面的圖片,看電影演員們穿的什么,揣摩四季的服裝流行趨勢。

        看見喜歡的樣式,嚴有慧就央求小姑媽去買布料。自己在家裁剪,小姑媽踩著縫紉機做出來,一上身還真是那么回事兒,挺好看。

        一般情況下,小姑媽也會給嚴有智做同樣的一套衣服。

        嚴有智不喜歡,說采油廠發(fā)的工作服都穿不壞,新做的衣服沒有時間穿。試都不試,就把衣服往衣柜里一塞了事兒。

        時間一長,小姑媽也沒有了辦法,再有新樣式,就只做嚴有慧一個人的衣服了,倒是省心省力省布料省工夫了。

        嚴有智還問嚴有慧,上班都穿護士服,哪有時間穿那么多好看的衣服?

        嚴有慧照著鏡子臭美,回答說下班穿唄。

        嚴有智不理解說,你下了白班就回宿舍睡覺,下夜班天早就黑了,哪有時間穿?再說了,穿給誰看呢?

        嚴有慧說穿給自己看,能美一會兒是一會兒。

        嚴有智覺得,嚴有慧的邏輯思維方式簡直就是匪夷所思。

        前面說了,我家是哥倆,都是我爸當年那句“好男兒志在四方,石油人的后代必須接著做石油人”鬧得,我哥哥路大慶,石油學校畢業(yè)后去了新疆油田工作。

        我路勝利,一個異類,偷偷報考了警察學校,等我爸發(fā)現(xiàn)后,我的檔案已經(jīng)被警校招生的老師勝利地調(diào)走了。

        我畢業(yè)后,分配回到小城,在幸福小區(qū)的幸福派出所工作,徹底守在家里了。但我愿意,因為蔣美好同學也回到了小城,在少年宮工作。

        這樣一來,家里有什么事兒全是我一個人擔著。我哥哥路大慶離得遠,逢年過節(jié)回家看看,成了座上貴客,我爸我媽好吃好喝招待著。休假結(jié)束,拍拍屁股,拎著旅行包就走了。平時家里有啥事都指望不上。

        有一次,省公安廳舉辦業(yè)務培訓班,所長派我去學習兩個月。

        在此期間,我爸病了,我媽又不敢告訴我,怕耽誤我學習,更不能告訴我哥哥路大慶,天高皇帝遠的,怕他不但幫不上忙,還跟著瞎著急。

        我媽沒有了辦法,只好打電話告訴了小姑媽。小姑媽全家立即緊急行動起來,在醫(yī)院里跟著我媽跑前忙后。

        小姑父基本沒有用。除了拿張報紙坐在病房里給我爸讀新聞和時事,分析一下衛(wèi)星上天、臺灣問題、中日是否會因釣魚島問題開戰(zhàn)、2012年12月21日地球要毀滅的瑪雅預言和國際上的各種大事,其它忙是幫不上的。

        有時我爸聽著聽著睡著了,小姑父還在那里讀報紙,也不知道看輸液點滴啥時間完事,差點誤事了。

        小姑媽嫌小姑父礙手礙腳的,幫不上忙還添亂,就把他攆回了家。

        剩下的事兒,都是小姑媽和嚴有智、嚴有慧兩個表妹跟著忙乎。

        嚴有慧在化驗室上班,把我爸托付給了神經(jīng)外科的同事,忙完自己的工作就過來幫忙。

        小姑媽和我媽在家采買做飯,輪流往醫(yī)院給我爸送飯,所以主要還是嚴有智全天二十四小時地盯著。

        嚴有慧跟嚴有智商量,說要給我爸請個二十四小時看護的護工,這樣減輕一點家人的負擔。

        嚴有智不同意,說是怕護工不好好護理,糊弄病人。再說了,請護工一天八十塊錢,也太貴了,還不如自己家人護理得精心,省下的錢給我爸買營養(yǎng)品多好。

        嚴有慧看拗不過嚴有智,只好順從了她。

        嚴有智向單位請了年休假,在醫(yī)院全力以赴照顧我爸。

        別看我爸躺在病床上,吃得一點不比平時少,還說吃得多,有利于恢復健康。

        吃得多就拉得多。一次,我爸來不及上廁所,就拉在了褲兜子里。

        嚴有智二話沒說,立即給換洗了,把我爸身上和穿的褲子、床上弄得干干凈凈,病房里一點氣味都沒有。

        我爸上廁所,嚴有智跟著舉著點滴瓶子進男廁所,我爸不讓嚴有智進去。

        一番話說得我爸沒詞了,解完大手,我爸只好紅著臉讓嚴有智給擦了屁股,提上褲子系上腰帶,跟著嚴有智乖乖地回了病房。

        晚上,嚴有智坐在小板凳上,往我爸腳邊的床沿上一趴,打個盹。

        住同一病房的病友,還都以為嚴有智是我爸的親閨女呢,直夸嚴有智心細、孝順!

        等我參加完省公安廳的業(yè)務培訓回到小城,我爸已經(jīng)出院回家休養(yǎng)了。

        我聽我媽說嚴有智幫了大忙,就定了飯店,張羅請小姑媽全家一起吃個飯,表示一下感謝。

        先給嚴有智打電話約,被她撅了一頓。

        嚴有智說,有那閑錢還不如給老人多買點好吃的呢。

        我說孝順老人的錢有,也都給了。去飯店也是為了感謝小姑媽一家的幫忙,不差錢。正好借機,大家團聚一下。

        嚴有智說那也不去,一家人還說兩家話,外道。

        一看飯店請客的事兒沒弄成,我只好買了時令水果、稻香村的點心到小姑媽家,上門去感謝。

        第二天,水果和點心就回到我媽家的茶幾上了,廚房里還多了兩只甲魚和兩只白條雞。

        聽我媽說,這些東西都是嚴有智送來的。我媽還夸嚴有智仁義、善良,說將來不知道哪家人幸運,能娶了嚴有智做兒媳婦,那可是燒了高香了。

        我明白我媽的心思。

        前面說了,我小姑媽是我爺爺在大街上撿來的,跟我們家沒有血緣關系。

        小姑媽長大后,我爺爺和奶奶告訴她了實情。小姑媽知道自己的出身后,跟我爺爺奶奶也沒有生分,說自己的命是我爺爺奶奶給的,就是我爺爺奶奶親生的!

        我媽跟我小姑媽既是姑嫂,也是好姐們。

        在我家哥倆里,小姑媽最喜歡我了。小姑媽給我媽透露過,有想把嚴有智給我家做兒媳婦的念頭。說白了,也就是給我做媳婦!

        老話講,就是親上加親!

        那哪行呀!太可怕了!

        在此,表一下我的忠心:我這輩子只喜歡蔣美好同學!打我十六歲時第一次在學校的操場上見到蔣美好同學,我就心跳加快、血脈膨脹,夜不成眠。前所未有的感覺擊倒了我,明白什么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美女加愛情!

        無論是夢里還是幻想中,蔣美好同學伴隨我度過了所有的青春歲月。是蔣美好同學把我從男孩子變成了男人,大家都懂的!

        退一萬步講,就算沒有蔣美好同學,我也不能跟自己的表妹結(jié)親??!

        雖然沒有血緣關系,我也接受不了。

        況且,那個嚴有智,被我爺爺教育得就差上房揭瓦了,誰敢招惹她?

        我媽把我的意思轉(zhuǎn)達給了小姑媽,小姑媽不再提這事兒了。

        轉(zhuǎn)眼,嚴有智和嚴有慧也是二十歲左右的人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可謂是“一家女,百家求”。老嚴家的雙胞胎姑娘,在小城里還是較有名氣的。一是都是小城的老戶了,知根知底,家風嚴謹;二是倆姑娘都長得周正漂亮,還有體面的正式工作。

        娶媳婦,這兩點都是很重要的。

        聽我媽說,小姑媽家的門檻都快被前來提親的人踩平了。

        對于所有上門提親的,嚴有智和嚴有慧倒是意見一致,姐妹倆一律不參加任何形式的相親。

        兄弟姊妹里,嚴有智一直跟我走得最近??赡苁歉覀z小時候一起在我爺爺家生活過的緣故,她有啥事都愛跟我商量。

        嚴有智不相親,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因為她那個初中時的同班同學苗得雨呢。

        因為,苗得雨是喜歡嚴有智的。

        別看苗得雨粗壯,但還有點兒內(nèi)秀,他很喜歡篆刻。

        苗得雨當兵走之前,跑白洋淀邊上撿了一塊鵝卵石,用鋼鋸鋸開,一劈兩半。在其中的半塊鵝卵石的平面上,刻了隸書的“友誼常青”四個字,精美別致,送給了嚴有智留念。

        嚴有智不知道,苗得雨在另一半鵝卵石的平面上刻了“得雨得智人生幸事”。我在苗得雨那里見過。我請苗得雨給我刻一枚“路勝利藏書”的章子,去他家取時,無意之間發(fā)現(xiàn)了那枚刻著“得雨得智人生幸事”的石頭。雖然苗得雨刻的是復雜的篆字,我還是看得懂的。

        基于以上原因,我去問嚴有智,是不是因為喜歡苗得雨,才不去相親的。

        嚴有智連忙否認,還說苗得雨就是一小屁孩,是哥們兒,他懂什么呀?

        后來我才知道嚴有智不去相親的真正原因,嚴有智喜歡上一個到她們采油廠采風的詩人了。

        詩人是省文聯(lián)的,要寫關于石油的詩歌,需要下基層體驗生活,就來到了嚴有智所在采油廠的采油站采風。

        根據(jù)嚴有智的描述,詩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小白臉,長發(fā)披肩,戴副高度近視的眼鏡,身材頎長,上穿淺藍色的牛仔襯衣,下穿深藍色的牛仔褲,駱駝牌的休閑鞋,外套咖啡色的夾克衫,極其能喝酒。

        嚴有智說,她第一眼看到詩人時,立即被詩人那憂郁的背影迷住了!

        我展開略微豐富的想象力,按照嚴有智的描述聯(lián)想了一下,怎么也沒覺得那詩人的背影有什么憂郁的。

        依我看,那純粹是詩人喝多了,走路不穩(wěn)、腳下發(fā)飄,晃悠。

        而嚴有智在我爺爺家練就的酒量,這時派上了用場。

        詩人在采油站采風之余,在白洋淀畔搖曳的蘆葦襯映下,和嚴有智在月光下對酒當歌,把酒問青天。

        嚴有智在酒精的刺激下,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場面十分溫馨寫意。

        嚴有智興高采烈地跑來找我,說,詩人給她寫了一首散文詩,叫《蝴蝶&魚》,我看了看內(nèi)容:

        “蝴蝶俯視在海洋游弋的魚,魚仰望藍天上翩躚的蝴蝶。蝴蝶向往遨游海洋,魚向往藍天飛翔。蝴蝶在夢中長出了鰭,魚在夢中長出了翅膀。魚在藍天飛舞找不到了蝴蝶,蝴蝶在海洋暢游看不見了魚。海洋,不屬于蝴蝶,就像藍天不屬于魚。還是把蝴蝶交給藍天,把魚交給海洋吧。蝴蝶在蝴蝶的世界,魚在魚的世界。偶爾,遙望?!?/p>

        作為一個文青,我平時很喜歡看看海子、顧城、北島等等寫的詩歌,也套用過海子的詩去追求蔣美好同學,所以對詩的解讀能力還是有的。

        人家詩人的意思很明白,一個是水里的魚、一個是天上的蝴蝶,身處兩個世界的動物和昆蟲,是走不到一起的。

        但嚴有智沒有看懂。

        我很不看好嚴有智的這段單相思,那詩人在省城是有家室的人,臨時來采油廠采風而已。嚴有智純屬剃頭挑子一頭熱,自作多情。

        果不其然,詩人采風完畢就回了省城,嚴有智再沒有他的音信了。

        嚴有智不甘心,買了白色的毛線,笨手笨腳編織了一條圍巾,工休時跑去省城找詩人。

        嚴有智打聽了詩人每天途經(jīng)的地方,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和詩人手拉手在街上走。嚴有智沒有勇氣上前,只好拿著那條圍巾回來了。

        我看見嚴有智圍著那條白色的圍巾,郁郁寡歡的樣子。就對她說,睹物思人,還是趕緊處理了吧,免得看見了還鬧心。

        嚴有智還是很聽我的話的,她躲在采油站后面的蘆葦叢里哭了半天,哭完了,就把那條白色的圍巾扔進采油站附近著名的白洋淀里了!

        嚴有智的戀愛一波三折時,嚴有慧倒是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嚴有慧不相親,沒有別的,是因為跟那個揪過她的小辮子、后改邪歸正的蔣正義談上了戀愛。

        蔣正義上了高中后,滿臉的青春痘就不見了,白白凈凈的,也沒小時候那么頑皮了,學習很努力。

        蔣正義后來讀的醫(yī)學院,畢業(yè)回到小城的市醫(yī)院上班。因業(yè)務精湛,工作成績突出,被選派到京城的醫(yī)院進修,讀研究生,師從有名的一個老中醫(yī)。后來就留在了京城里的中醫(yī)醫(yī)院工作。

        蔣正義一直忙著讀書、就業(yè)、進修、再讀書、再就業(yè),期間不曾間斷的一件事就是不停地給嚴有慧寫情書,送各種討女孩子歡心的小禮物。

        蔣正義追求嚴有慧也不是一帆風順,時不時有請我?guī)兔Φ臅r候。

        為了追求他姐姐蔣美好同學,本著互惠互利的原則,我也幫他給嚴有慧送個電影票,或是透露嚴有慧的行蹤。

        蔣正義果然知恩圖報,也適時地把蔣美好同學的各種信息及時向我通報,使我在追求蔣美好同學的道路上及時掌握情報,先聲奪人、披荊斬棘,大獲全勝。

        嚴有慧和蔣正義一路順風順水走來,分房子、結(jié)婚、生子,小日子過得按部就班、波瀾不驚,甜甜蜜蜜。

        那時,我和蔣美好的戀愛也修成正果,水到渠成,最終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而那個詩人給嚴有智留下的感情傷口,很久才逐漸平復。好在他們采油廠一個叫江左岸的技術員開始追求嚴有智了。

        江左岸跟嚴有智是在采油廠團委組織的青年交誼舞舞會上認識的。

        采油廠里的年輕人多,婚戀問題很重要。

        采油廠團委積極組織各種活動,與友鄰單位搞聯(lián)誼活動,還是很有成效的,促成了很多對兒佳偶。

        交誼舞剛流行時,采油廠的大禮堂每周六晚上都請樂隊來演奏,組織青年交誼舞舞會,而采油廠下屬采油站的男女青工們則都是舞會上的主角。

        嚴有智被工友拉來看熱鬧,不會跳舞,只好坐在舞池邊上的圓桌旁喝美年達汽水。

        江左岸也不會跳舞,也坐在那里喝美年達汽水。

        團委干事看見了,趕忙給他倆互相介紹,硬是讓江左岸帶著嚴有智下到舞池里去跳舞,還說那是政治任務,必須完成。

        這樣,嚴有智和江左岸認識了。

        倆人一聊起來,才知道他們都在采油廠工作。只不過江左岸在另一個采油站,離嚴有智所在的采油站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

        剛分配到采油廠時,嚴有智在采油廠的廠區(qū)分了一間單身宿舍,江左岸也住在同一棟單身樓里。但因為嚴有智從采油站下班后,都是直接回小城的父母家的,從沒有在單身宿舍住過,所以就沒有見過江左岸。

        第二個星期天一早,江左岸就騎著自行車跑到嚴有智所在的采油站找她來了,說要練習跳交誼舞,完成采油廠團委干事交辦的工作任務。

        這借口冠冕堂皇,嚴有智沒辦法推脫。

        江左岸拿來了一個錄音機,倆人放著舞曲,在采油站里練習起交誼舞。

        這個江左岸,貌似忠厚老實,實在狡猾奸詐。拉著嚴有智的手,摟著嚴有智的腰,打著采油廠團委布置的學跳什么交誼舞的旗號,一下子就把倆人的距離拉近了!

        要知道,我從中學開始喜歡蔣美好同學,到第一次顫抖著拉上她的雪白的小手,中間可整整用了三四年的時間呢!

        江左岸比嚴有智大一歲,石油大學畢業(yè),大高個子,濃眉大眼。家是省內(nèi)農(nóng)村的,在小城里沒有任何親友和根基。一來二去,倆人還真的談起了戀愛。

        最令人驚異的是,戀愛中的嚴有智居然性情大變,開始走淑女路線了!她留起了長發(fā),穿起有些色彩的衣服,但還是不喜歡穿裙裝。

        有一天,在大街上看見嚴有智和江左岸逛商店,我差點認不出眼前的嚴有智了。

        只見她穿著雪白的亞麻休閑褲和同面料的橘紅色短款蝙蝠衫,白色的半高跟皮鞋,半長的頭發(fā)修剪得很時髦,披在肩膀上,跟那個大高個子江左岸走在一起,還頗有些小鳥依人的味道!

        看來戀愛中的女人是有些與平時不一樣。

        想起當年,嚴有智領著苗得雨和我,去收拾那些欺負嚴有慧的壞小子們時,飛揚跋扈、氣焰囂張的樣子,與眼前戀愛中溫婉可人的嚴有智兩相一比較,完全就是兩個人嘛。

        我不想打擾他們,就沒有跟他倆打照面,趁倆人還沒有看見我,騎著自行車繞到另一條街上,走了。

        我并不喜歡江左岸。

        小姑父過生日,小姑媽做了一桌子的雞鴨魚肉,把嚴有智和江左岸、嚴有慧和蔣正義、我和蔣美好召集到家吃飯。

        彼時,嚴有慧和蔣正義,我和蔣美好都是合法夫妻了,江左岸卻還沒有登過我小姑媽家的門呢。

        在此之前,嚴有智已經(jīng)偷偷領著江左岸去見了我爺爺奶奶,爺爺夸江左岸樸實、厚道。江左岸得到了我爺爺?shù)目隙?,嚴有智很高興。

        到了小姑媽家,我一看那架勢,顯然是家宴了,看來小姑媽和小姑父是認可了嚴有智和江左岸的關系了。

        小姑媽和小姑父吃完,就先撤離,回自己房間看電視,休息去了。

        少年宮晚上有課,蔣美好在教一群舞蹈愛好者跳舞,不能讓一群人等她一個人,也先走了。

        剩下我們五個年輕人聚在一起繼續(xù)喝酒,聊天。

        喝到半截,蔣正義說要跟嚴有慧去看電影,我知道是他倆想單獨在一起,找借口開溜呢。

        那時蔣正義正在京城的中醫(yī)醫(yī)院進修,體諒他一個月才回來一趟,就放他們走了。

        酒桌上剩下三個人,我和江左岸喝酒,嚴有智陪著,倒酒、夾菜。

        江左岸喝酒挺有量,白的、啤的都行,我可不是他的對手。

        我看時間不早了,第二天還得上班,就拉著江左岸送他回采油廠宿舍,留下嚴有智在家收拾殘局。

        江左岸喝大了,一路上拉著我,大著舌頭說:“路勝利,告訴你,我就是農(nóng)村出來的怎么了?你們?nèi)叶记撇黄鹞沂遣???/p>

        我驚訝地說:“沒有呀?我們家誰瞧不起你了?”

        江左岸被酒精燒得通紅的眼睛,直直盯著我,說:“瞧不起也沒關系!嚴瘸子,你那表妹,多牛的人?你們?nèi)叶紝檺鄣男母螌氊?,還不是照樣給我江左岸端洗腳水?”

        “腌茄子,什么腌茄子?你說的是誰呀?”我一時沒有聽明白江左岸口齒不清地在說什么。

        “嚴有智呀!她上初三時,體育課跳高小腿骨折過,走路還一瘸一拐的!瘸子!殘疾人!”江左岸說。

        我這才想起來,嚴有智初三時是因為跳高骨折過,休學了二個月。

        要不是因為這事的影響,以她平時的成績,肯定能考上石油學校,上個中專什么的,而不是石油技工學校了。

        但骨折好了以后,嚴有智走路看不出來一瘸一拐呀,跟正常人一樣,江左岸噴什么糞呢!

        我一聽就來氣了,說:“既然是瘸子,你還找她干什么?”

        “干什么?”江左岸醉眼惺忪地看著我說,“你說干什么?因為嚴瘸子是城里人呀!漂亮、能干!”

        我一聽,更是一肚子氣了!但我不能跟他一個喝醉的人一般見識,就說道:“江左岸,你喝多了,回去睡覺吧!”

        到了采油廠的單職工宿舍門口,本來還扶著他,可我心里有氣,一松手,把他扔在宿舍門口就走了。什么東西!借酒說出心里話了不是,早就感覺他不是什么好鳥!

        我跟嚴有智談過這件事。

        嚴有智眼睛閃閃,眼波流轉(zhuǎn),她拿出一個半尺見寬的長方形塑料照片相框來,遞給我看。

        我接過來翻來覆去瞅半天也沒有看出什么特別的。塑料材質(zhì)的相框嘛,輕飄飄的,很普通的樣子,大路貨,百貨攤上都有的東西,使勁往高里說,大概值二十塊錢吧。

        里面鑲嵌著一張嚴有智的黑白工作照,有些模糊。

        看我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嚴有智一把奪過去,拿塊真絲手絹反復拭擦干凈,好像我把它弄得多臟了似的!

        我訕訕地說,至于嗎?又不是金子做的。

        嚴有智瞪著眼睛看著我,說,比金子還珍貴呢,那可是江左岸冒著生命危險送給她的寶貴禮物!

        江左岸打聽出嚴有智的生日,偷偷翻拍放大了嚴有智工作證上的黑白照片,買了相框鑲嵌好,精心包裝了。等到嚴有智生日那天,江左岸下午下班后,就從他們采油站往嚴有智的采油站趕。

        那個季節(jié)霧靄沉沉,傍晚起霧后,江左岸在去嚴有智采油站的路上迷了路,其間還掉到旁邊的池塘里一次。

        等江左岸一身淋漓,一瘸一拐、狼狽不堪地趕到嚴有智所在的采油站,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

        他給睡眼惺忪的嚴有智送了相框,說了祝她生日快樂就走,說第二天還得上班。

        等到嚴有智清醒后,激動不已!江左岸做的這件事也把嚴有智感動壞了。她抱著鑲嵌著自己照片的相框愛不釋手,視為珍寶,輕易還不示人呢。江左岸真是個有心的人呀!

        在這世界上,還有誰能為了給她嚴有智送生日禮物連死都不怕呢?江左岸嘛。

        我說:“你還給他端洗腳水?”

        嚴有智一臉甜蜜陶醉的樣子,回答我說:“人家的腳不是因為給我送生日禮物,崴了嘛?!?/p>

        我再也無話可說了。

        自此,嚴有智就跟得了什么寶貝兒似的,死心塌地跟江左岸好上了,結(jié)婚以后更甚。

        提起嚴有智和江左岸的婚禮,我在這里還得多說幾句。

        嚴有智和江左岸結(jié)婚時,倒是省事,沒用自己怎么張羅。

        針對社會上婚禮大操大辦愈演愈烈的風氣,采油廠團委向全廠青年人發(fā)出勤儉節(jié)約移風易俗的號召,并決定以后每年五四青年節(jié)都舉辦集體婚禮,歡迎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的佳偶們踴躍參加。

        嚴有智和江左岸也報名參加了。

        小姑媽和小姑父都很支持,說那是好事情,比自己家操辦還隆重熱鬧,有意義。

        原本說好參加采油廠舉辦的集體婚禮后,嚴有智和江左岸再回江左岸的老家探親,請江左岸的親戚朋友們吃個飯就行了。

        江左岸的家人也說好不參加他倆的婚禮的,后來卻改主意了,說沒有見過城里的集體婚禮是啥樣,想看看、開開眼。

        嚴有智和江左岸只好同意親朋好友前來觀禮。

        于是,江左岸的父親母親和七大姑八大姨們租了一輛卡車,拉著半車雪花梨和十好幾口子人,浩浩蕩蕩來采油廠參加婚禮。

        江左岸老家離小城南面三百多公里,盛產(chǎn)雪花梨。

        江左岸家里也承包了一片梨樹園子,大約幾百棵梨樹。

        頭一年秋天梨樹結(jié)的果,一直存放在果品冷庫里,是為了來年開春,市面上水果青黃不接時能賣個好價錢。

        哪知前一年雪花梨大豐收,各地蜂擁而至的水果商把收購價壓得很低,刨除一年來在梨樹園子投入的成本,如果按照水果商開出的價格出手,不但不賺錢,還得賠幾千塊錢。

        江左岸的父親決定不賣了,租了果品冷庫把雪花梨冷藏起來,而附近的冷庫里也堆滿了賣不出去的雪花梨。

        借參加江左岸和嚴有智婚禮的機會,他父親把家里庫存的雪花梨也拉來了一多半,因為再不賣出去,估計都得爛掉。

        婚禮還沒有舉辦呢,幾千斤的雪花梨先把江左岸和嚴有智忙得焦頭爛額。

        我們?nèi)乙黄饎訂T所有能發(fā)動的親戚、朋友和同事,幫助消化那幾千斤雪花梨。

        好在五一節(jié)前,不管是采油廠還是其他單位,都要給職工發(fā)放節(jié)日物品。雪花梨成了家家茶幾上占據(jù)主要位置的水果,總算是趕在五四青年節(jié)舉辦婚禮前,忙乎完了這件事兒!

        收了賣雪花梨的錢款,刨除租用卡車的費用和江左岸親友住招待所好幾天吃喝拉撒的各種支出,剩余了兩千元錢。

        婚禮結(jié)束,江左岸的父親臨走時,把兩千元給了嚴有智,說是結(jié)婚開銷大,全家就這么多積蓄,全給她了。

        聽說這事后,我就跟個家庭婦女似的,回家跟我媽念叨說,農(nóng)村現(xiàn)在家里有兒子的,早早就得做準備。老子怎么也得給兒子張羅一處房子吧!一處房子不花個幾萬塊錢是蓋不起來的。沒有房子,怎么娶媳婦?這下可好,他們老江家娶個嚴有智才花了兩千元!瞧瞧嚴有慧結(jié)婚時,和蔣正義去南方旅游一趟就花了一萬多塊,更別說其他開銷了。

        我媽說,不要那么算賬,蔣正義家條件好。江左岸不一樣,農(nóng)村培養(yǎng)出來一個大學生不容易,上學讀書光花錢,也不能在家?guī)椭N地什么的,就不要計較了。

        我說,江左岸是國家干部,掙工資的呀。他是沒有幫助家里種地,但每月都往家里寄錢,那不比在家種地創(chuàng)造的價值高多了?

        我媽說,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農(nóng)村條件不好,給兩千元就不錯了,總比一分錢不給強。

        我不服氣,去找小姑媽說道。

        沒想到,我小姑媽跟我媽一個鼻孔出氣,也是那話。

        我小姑媽還說,他家沒有錢,咱家有,咱家出錢。

        小姑媽都這么說了,我還能說啥?整個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結(jié)婚后,他倆沒有房子,租住在采油廠大院的一個兩居室里。倆人每天都坐廠子里的班車去采油站上班,雖然路途遠,來回都增加了時間成本,總算有了自己的窩了。

        屋子里所有的家電、家具、床上用品,以及廚房、衛(wèi)生間的一應物品,都是我小姑媽出錢置辦的。

        客廳里擺著嚴有智的心愛之物——江左岸送她的那個塑料相框。相框里嚴有智那張放大的單人黑白照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嚴有智和江左岸的合影。

        合影里,嚴有智甜蜜地微笑著靠在江左岸的肩膀上,向每一個人展示自己的幸福和快樂。

        對了,后來聽小姑媽說,江左岸家給的那兩千塊錢,嚴有智揣了沒幾天,還沒有捂熱乎,就給他家郵寄回去了。嚴有智說江左岸家里更需要這錢,她心領了。

        我小姑媽還說,兩千元對于每月都掙工資的人不算什么,在農(nóng)村卻能辦很多事兒。嚴有智做得對,很大氣,既是書香門第出身,就要有這個氣度。

        嚴有智結(jié)婚后,不再像談戀愛時那樣打扮自己了,一直穿著單位發(fā)的工作服。一年四季,給江左岸里外三新的衣服,可是早早就準備好了。

        這些都是蔣美好告訴我的。

        嚴有智有時候拉著蔣美好去逛街,說蔣美好學舞蹈搞藝術的,眼光好,會買衣服。

        自從嚴有慧嫁給了蔣正義,蔣美好嫁給了我,嚴有智和蔣美好就盡棄前嫌,成了好朋友了。

        每次提起當年嚴有智領著苗得雨和我,去找蔣正義算賬的事兒,倆人都笑得花枝亂顫、上氣不接下氣!一笑,泯了恩仇!

        蔣美好對我說,陪著嚴有智逛半天街,都是在給江左岸買東買西,可舍得花錢了。

        有時看見式樣不錯的女式衣物,蔣美好勸嚴有智也給自己買幾件,嚴有智卻搖搖頭,從來不買。

        我聽了心里很不舒服,但也不能說什么。男人嘛,背后對人家的事兒說三道四干什么?

        嚴有智那么寵愛江左岸,總歸還是因為人家夫妻感情好,旁人也不好亂發(fā)表意見。

        一家人過日子,每天都得做飯吃。江左岸是北方人,又在西北上了幾年大學,偏愛吃面食。

        嚴有智在家當姑娘時,愛吃米飯炒菜,江左岸卻不愛吃,說他的胃消化不了米飯粒子,一吃就泛胃酸。

        于是,為了江左岸的胃不泛胃酸,保證他的身體健康,嚴有智忙乎上了。

        她先跑書店買了《面食制作大全》看,后來又去小城的“西北拉面館”找廚師學藝。

        功夫不負有心人,沒有多長時間,嚴有智學會了抻面、拉條子、揪面片、油潑面、貓耳朵、臊子面。

        更絕的是,嚴有智還自己和面發(fā)面烙餅,買了豬后臀尖和配料自己鹵肉,學會了做臘汁肉白吉饃!

        有一陣子沒看見嚴有智和江左岸,再次看見他倆時,江左岸一副腦滿腸肥、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的樣子!

        看來,順口的伙食就是養(yǎng)人。

        嚴有智倒是不胖不瘦,略顯得疲憊和憔悴。

        嚴有智在嚴有慧的孩子三歲時,也懷了孕。

        嚴有慧利用在醫(yī)院工作的便利條件,趁嚴有智懷孕四個月時,給嚴有智照了B超,是雙胞胎女孩!全家大喜!

        我們都很小心地呵護嚴有智,江左岸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容!

        嚴有慧問江左岸是不是嫌棄女孩子,江左岸也不吭聲。

        我就說了,江左岸是現(xiàn)代大學生,重男輕女是封建思想。況且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一家才一個孩子,嚴有智要是一下子生了倆,那才叫本事呢。還是小姑媽家遺傳基因好,嚴有智和嚴有慧是雙胞胎,她倆生雙胞胎的幾率高。

        嚴有慧這時已經(jīng)生過一個男孩子了,這下就看嚴有智的了。

        快過年時,江左岸跟我小姑媽說,要帶嚴有智回老家過年。說這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新媳婦是要回男方家過的,這是風俗。不回去,要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笑話的,家里人在村里就抬不起頭了。好像是娶了城里的媳婦,就不認農(nóng)村的爹娘似的。

        我小姑媽很猶豫,說怕嚴有智懷孕了,回去過年路上多有顛簸,對身體不好。

        嚴有智反過來勸我小姑媽說,她的身體皮實,反應最厲害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不就坐車回老家過年嗎,不要緊的。

        這是結(jié)婚后第一次回江左岸的老家過年,嚴有智很高興。嚴有智準備了很多禮物,有給公公婆婆買的保暖內(nèi)衣、羽絨服等,還有給小姑子買的各種時髦物件,總之就是吃的、喝的、用的,一大堆。還準備了十幾個紅包,說是過年給親戚的孩子們的。

        看著嚴有智挺個大肚子不方便,蔣美好讓我找個車和司機,把他倆送回老家,過年去了。

        走時說好,大年初五我再找個車,和蔣美好一起去接他們回小城。

        年熱熱鬧鬧過完了。

        去給小姑媽和小姑父全家拜年時,小姑媽直念叨嚴有智,說二十多年來,嚴有智是第一次不跟他們一起過年,也不知道在農(nóng)村吃住習慣不。

        初五那天我借了車,拉著蔣美好,一起去江左岸的老家接他們。

        按照江左岸說的地址,我們沿著國道一路南下,很順利,很快就到了江左岸老家的縣城,找到了江左岸家所在的村子。

        在路人的指點下,當找到江左岸家時,發(fā)現(xiàn)他家一點兒過年的氣氛都沒有,大門口連紅艷艷的春聯(lián)都沒有貼,跟周圍鄰居一比,差不少事兒。

        我們進去后,只有江左岸黑著臉迎出來,沒有看見嚴有智的身影。

        嚴有智和江左岸結(jié)婚時,我和蔣美好見過江左岸家的老人。按照禮節(jié),我們問候了老人,還送上了我小姑媽準備的禮物和問候。

        寒暄幾句就冷場了,盡管是親戚,畢竟也是陌生人,場面上的話說完也沒啥好說的了。

        我看了一眼蔣美好。

        蔣美好心領神會,就笑著問江左岸道:“你媳婦呢?也不出來給哥哥、嫂子拜年?”

        一直低著頭的江左岸抬起頭,說:“在隔壁呢,病了?!?/p>

        我驚訝地說:“病了?啥???”

        蔣美好比我還著急,急忙問道:“人在哪兒呢?我們?nèi)タ纯?!?/p>

        江左岸把我和蔣美好領到他家院子里的一間小廂房里。

        大白天的,屋子里黑咕隆咚,一股嗆人的土腥味兒撲面而來,溫度和屋子外面沒有啥區(qū)別。

        我說道:“江左岸,有燈沒有?開燈!”

        江左岸在身后摸摸索索打開了燈。那燈泡也就十五瓦吧,燈光灰黃,但總算照亮了屋子。

        我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這才看見嚴有智蓋著被子躺在屋子角落的一張床上,臉色煞白!

        蔣美好撲過去,連聲問嚴有智:“咋啦,咋啦?”

        嚴有智睜開眼睛,一看是我和蔣美好,剛張開口話沒出音,先就哭了起來!

        江左岸不耐煩地喝道:“大過年的!”

        嚴有智放低了哭聲。

        聽著嚴有智斷斷續(xù)續(xù)的表述,我聽明白了。

        他倆一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嚴有智跟著江左岸去給他上中學時的班主任老師送喜糖,回家的路上,嚴有智在雪地里滑倒摔了一跤!

        回家后,嚴有智去廁所小解時,流了不少血。嚴有智嚇壞了,趕緊告訴了江左岸。

        江左岸連忙找車,把嚴有智往縣醫(yī)院送,胎兒沒保??!

        本來是歡歡喜喜回家過年來了,沒想到出了這么個大事兒,一家老小都很難過,這個年也沒有心思好好過了。

        我聽后震驚之余能說什么,都快憋出內(nèi)傷了!埋怨江左岸?可是去給班主任老師送喜糖完全在情理之中;埋怨雪地路滑?怨得著嗎?寒冬臘月,還不讓老天下雪了?

        能說臟話嗎?盡管蔣美好同學一直諄諄教導我,做個有素質(zhì)、有品位、高雅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但是,我靠!這到哪兒說理去呢?我恨不得此時自己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可以罵街發(fā)泄,可以給江左岸幾個嘴巴子,雖然看上去他也很痛苦。

        這些都是我的心理活動。

        我陰著臉沒吭聲,問江左岸怎么不生個爐子,屋子里真冷。

        江左岸說怕一氧化碳中毒。

        我讓蔣美好守著嚴有智,低頭出屋,站在院子里問江左岸,這么大的事兒,怎么不給家里打個電話?

        江左岸說怕大過年的,聽說這噩耗,一家子過不好。

        看著江左岸胡子拉碴、滿臉憔悴的樣子,我不好再說什么了。就問他埋在哪里了?

        江左岸說,埋在自己家的梨樹園子邊上了。

        我讓他準備幾張燒紙,在前面帶路。到了梨樹園子的那個小土包前,給我未曾謀面就夭折的兩個外甥女燒了幾張紙。

        天色是灰暗的,大地是灰暗的,梨樹園子里也一片灰暗,升騰出一股子蕭殺之氣。遠處村莊里傳出來的零星鞭炮聲,若隱若現(xiàn),更加襯托出原野里的空曠和寂寥。

        我忽然想著,這要是春天該多美好呀,成片的梨樹花開,香味撲鼻,蜜蜂嚶嚶嗡嗡穿梭其間;或者是秋天也不錯,果實累累,一派豐收景象。

        江左岸或是猜到了我的心思,站在一旁說:“春天來了,梨樹發(fā)芽長出葉子后,園子里可美了?!?/p>

        這話安慰不了我受傷的心。

        雖然江左岸是失去孩子的父親,充其量,我只是一個表舅而已。但我還是比江左岸更加難受!

        我管江左岸要一支煙,他遞給我一包紅塔山,我抽了兩根煙,才離開梨樹園子。

        蔣美好已經(jīng)幫助嚴有智收拾好了她的東西,我把嚴有智扶上車,躺在后座上蓋好被子。

        打開汽車的熱風,比那黑暗陰冷的小廂房暖和多了。

        看見我們要走,江左岸的母親拎了一小草籃子雞蛋給我拿著,放在后備箱里。

        我和蔣美好拉著嚴有智直接開車回家了。江左岸沒有跟回來,汽車上沒他的位置。

        半路上,靠邊停車,我打開后備箱,拎出那一小草籃子的雞蛋狠狠摜在馬路上,用腳碾壓了半天,弄得兩只皮鞋和兩條褲腿上都是蛋清蛋黃。

        雖然那草籃子是無辜的,雞蛋也是很無辜的,路上的白雪全被我糟蹋了,白雪也很無辜。

        拿出在梨樹園子里江左岸給我的那包煙,又抽了一支,我才上車,繼續(xù)往家開。

        平時我是不抽煙的,一是蔣美好管理嚴格,二是我也沒那嗜好。

        車上,嚴有智幾次喃喃地說“真暖和”,蔣美好則一直在嗚咽。

        回到了小城,我們沒敢把嚴有智送回小姑媽家,就留在我家將養(yǎng)了幾天。

        我打電話告訴小姑媽說,嚴有智接回來了,在我家住幾天,陪蔣美好聊天。小姑媽也沒說啥。

        蔣美好每天燉了雞湯、魚湯給嚴有智喝,等嚴有智的臉色變得紅潤了,我倆才把她送回小姑媽家繼續(xù)休養(yǎng)。

        嚴有智跟小姑媽見面的場面實在不忍卒睹,就不描述了。

        過了幾個月,嚴有智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時,我仔細問過她那天摔倒的過程。

        我問她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推她了,嚴有智回憶半晌說沒有。

        嚴有智問我是不是懷疑江左岸,我趕緊說不是的。

        這事兒沒有證據(jù)是不能亂說的,我再沒有在嚴有智面前提起這件事兒。

        很快,不到一年的工夫,嚴有智又懷孕了。

        這次,嚴有慧再也不張羅給嚴有智做什么B超了。

        而再次懷了孕的嚴有智一天也沒耽誤上班,預產(chǎn)期的前一個星期才休息。

        那時,我和蔣美好雖然結(jié)婚好幾年了,但還是兩口之家、二人世界。

        不是我不想要孩子,主要是蔣美好太敬業(yè)了。

        蔣美好是舞蹈老師,藝校畢業(yè)后就在小城少年宮上班,每年開春都會十分繁忙,從早到晚忙著給報考藝術院校的學生教授舞蹈。

        蔣美好說女人的藝術生命是短暫的,尤其是學跳舞的女人,時間更加短暫,要趁年輕多教授和培養(yǎng)學生,不想早早被孩子拴住了。蔣美好說得有道理,我說不出什么反對理由。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周圍的同學、同事、朋友一個個結(jié)婚,再一個個生下孩子。

        我是喝了喜酒又喝滿月酒,這份子錢都不知道隨出去多少了。

        蔣美好要我理解她,我當然是理解蔣美好的,眼看著表妹們的孩子陸續(xù)出生,我也沒有著急,我媽愛嘮叨就嘮叨去。

        我媽看我和蔣美好一直不要孩子,只好把準備了好幾年的一堆嬰兒用品洗好消毒,包了一個包裹,讓我和蔣美好給嚴有智送去。

        蔣美好忙,沒有時間去,我就拿著我媽準備的小包裹,自己去嚴有智家了。

        路過菜市場時,我看見一個穿著寬大的孕婦裙的孕婦,舉著雨傘、穿著拖鞋在買菜!仔細一看,這不是嚴有智嗎?

        我趕緊上去把她拎著的菜籃子接過來,沒有好聲氣地問:“你怎么還敢出來買菜?江左岸呢?他干什么去了?”

        嚴有智抹了一下滿腦門子的汗水,樂滋滋地說:“他在家復習功課呢?!?/p>

        江左岸心思活泛,不甘心一輩子待在采油廠當個小技術員。

        尤其是江左岸去北京出差,見了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后,回到家就長吁短嘆,感慨都是同樣的畢業(yè)生,分在大城市的出入有車,工資高、待遇又好,前途無量。而自己呢,流落在采油廠偏遠的采油站。出了采油站的門就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去趟縣城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瞅啥都新鮮。懷才不遇呀,啥時才是出頭之日呢?

        看著江左岸躺在床上唉聲嘆氣,茶不思飯不想,嚴有智也發(fā)愁。想起自己的妹夫蔣正義,是考上研究生后留在京城工作的,就給江左岸出主意,說,考研吧,那才有機會去大城市。

        聽嚴有智這么一說,江左岸一個鯉魚打挺起來了,兩眼直放光,精神了。立即找來資料復習功課。

        一看江左岸下了班就點燈熬蠟地學習,啥家務嚴有智也不用江左岸干了,連換液化氣罐都是嚴有智自己雇附近的農(nóng)民工扛上樓。都快生孩子了也不得閑!

        我實在看不過眼,就說了嚴有智幾句:“江左岸都被你慣壞了,到底是誰懷孕呢?看你把他照顧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p>

        嚴有智笑著跟我說:“沒事兒的,二哥。你放心吧,家里的事兒我自己都能處理??炜荚嚵?,江左岸要抓緊一切時間學習,不能耽擱了。”

        我是拿嚴有智沒辦法,鬼迷心竅的樣子,看來誰說也沒用。

        嚴有智生孩子了,是個男孩。江左岸也沒見有多高興。嚴有智被小姑媽接回了娘家坐月子。

        那個江左岸也不怎么露面,還真考上了京城某大學的研究生!

        江左岸拿著錄取通知書到采油廠人事科請假,說要去上學。

        人事科說不讓去,一是江左岸畢業(yè)分配到采油廠時,是簽了用工合同的,工作未滿五年不能單方違約;二是不能開這個口子,都走考學這條道跑了,采油廠留不住大學生的名聲傳出去了,以后還怎么管上級部門要人?

        江左岸沒有了主意,也不想去上班,躺在家里鬧情緒。

        嚴有智一看馬上就開學了,老這么僵持著也不是辦法,就請嚴有慧幫忙從醫(yī)院給江左岸弄張病假條。

        嚴有慧不同意,說江左岸去了大城市就等于是放虎歸山,以后恐怕是不會回來了。萬一嚴有智的婚姻再出了問題,她可擔當不起。

        嚴有智就說了,那蔣正義不也是去了大城市讀研、工作,嚴有慧怎么就放心了呢?

        嚴有慧說,蔣正義和江左岸不一樣。蔣正義在小城是有根的,而江左岸就是浮萍,還不知道會飄到哪里去呢。

        嚴有智對嚴有慧說的話一概不信??磭烙谢鄄粫兔ε〖贄l,就來找我想辦法。

        我也沒有這方面的關系,就想到了苗得雨。

        苗得雨初中畢業(yè)去當兵了。他在部隊鍛煉了幾年,通過自學考試拿到了大專文憑。他轉(zhuǎn)業(yè)回來后,經(jīng)過全省統(tǒng)一考試,被招錄進了小城的公安局,跟我在一個系統(tǒng)工作。

        不過,我是在派出所,苗得雨在局里的刑警隊。

        苗得雨向我打聽出來嚴有智已經(jīng)結(jié)婚的消息后,長吁短嘆一陣兒也就罷了。

        這小子可跟小時候不一樣了,不但個頭長高了一大截,人也英俊了不少,尤其是穿上警服,那小樣兒真是英俊瀟灑至極。

        苗得雨在一次執(zhí)行抓捕偷油盜電犯罪嫌疑人的任務時受了傷,住進了醫(yī)院。

        我聽說后,買了慰問品去看望他時,發(fā)現(xiàn)好幾個小護士都眉開眼笑地圍著他轉(zhuǎn)悠,看來都對他有意思呢。

        最重要的是,那個負責苗得雨病房的年輕女醫(yī)生,好像也對俊朗的苗得雨動心了。

        我當時打趣苗得雨說,趁在醫(yī)院恢復治療之機,干脆把自己的人生大事順便解決了算了,一舉兩得。

        苗得雨這小子還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說:“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p>

        我問他是哪家的姑娘這么有福氣,苗得雨就不再吭聲了。

        我估計開病假條這種小事情,是難不住他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苗得雨第二天就把江左岸的病假條弄來了。

        江左岸拿著病假條往采油廠人事處一遞,人家明知是江左岸在做假,也只好默許他所謂的休病假了。

        也是采油廠人事處寬厚,考上名牌大學的研究生,也不是人人都行的,那得有點真本事。

        江左岸高高興興去上學了。

        在京城讀研究生,無論衣食住行還是交際費用,都比在小城的支出高出一大截子,江左岸的工資不夠自己花銷。

        一到發(fā)工資的日子,嚴有智除了留下自己和兒子江鯤鵬的日?;ㄤN,剩余的工資全給江左岸匯過去,就怕委屈了江左岸。

        兒子江鯤鵬一歲多時,嚴有智既當媽又當?shù)?,勞碌但很快樂。另一個重要的收獲,就是徹底恢復了身材。

        每年春節(jié),采油廠工會和宣傳處都要搞活動,組織一臺文藝晚會自娛自樂。內(nèi)容還很豐富,有大合唱、三句半、快板、舞蹈、相聲、小品等。

        那年年終,采油廠領導要求來年的春節(jié)文藝晚會要有新意。老是大合唱、三句半、快板啥的,雖然喜聞樂見,但沒有新意,形式上太落俗套了,職工家屬都不愿意看了。要創(chuàng)作新品,創(chuàng)作出屬于采油人自己的作品。

        于是,采油廠在全廠范圍內(nèi)搞了一個征文活動,選出其中一篇叫《蘆葦蕩里的寶石花》的稿子,內(nèi)容健康向上,跟采油廠采油站的工作密切相關,很有生活。

        找來基層作者一看,是個愛好文學寫作的小伙子,同時也是一位一線的采油工。

        采油廠工會、宣傳處,組織廠子里的幾個筆桿子,以《蘆葦蕩里的寶石花》為母本,集體創(chuàng)作出一部舞臺劇。

        采油廠領導審核后,大喜過望,要求廠工會和宣傳處務必在春節(jié)前把《蘆葦蕩里的寶石花》排練出來,而且強調(diào)必須由采油人自己演,一定要在采油廠春節(jié)文藝晚會上作為壓軸之作亮相。同時,爭取參加全油田正月十五的文藝匯演。

        采油廠領導的肯定,大大鼓舞了士氣。但是要求也高了,本子有了,還得物色演員呀。距離春節(jié)還有二個月的時間,可謂時間緊、任務急。

        大家趕緊分工,分頭忙乎。有的設計舞臺背景,有的在全廠范圍內(nèi)找演員。

        工會干部下基層,去了嚴有智她們采油站。恰逢嚴有智帶著兒子江鯤鵬去看望幾個姐妹,工會干部當時就看上了嚴有智,要她去演節(jié)目,扮演《蘆葦蕩里的寶石花》中采油小站的一個采油女工。

        嚴有智打小就是我爺爺按照培養(yǎng)男孩兒的路子教大的,哪里會跳舞呀,“跳六”還差不多!

        工會干部非說嚴有智有跳舞的潛質(zhì)和本錢。你看你看,嚴有智的身高、長腿、細腰、瓜子臉、大眼睛,嚴有智要是不去跳舞就屈才了、浪費了。況且石油人就是要培養(yǎng)自己的文藝隊伍,文藝隊伍是不能缺少文藝人才的,而嚴有智就是文藝人才,是金子,金子就得發(fā)光。工會干部遇到了嚴有智,就等于伯樂遇到了千里馬。

        嚴有智也不禁夸贊,給個棒槌就當針了。

        嚴有智回到自己家,抱著鏡子左照右照,還真找到那么一絲絲文藝的感覺。尤其是看了工會干部留給她的那個劇本——《蘆葦蕩里的寶石花》,不就是采油站采油女工的真實生活嗎?不用演,嚴有智自己就是采油女工,她知道怎么辦。

        看完劇本,嚴有智有信心了,去采油廠找到工會干部,她答應去參加排練節(jié)目。

        排練節(jié)目就顧不上照顧孩子,把兒子江鯤鵬往我小姑媽家一放,嚴有智投入到前所未有的表演生活中去了。背劇本,設計舞蹈動作,舉手投足都得演練。

        江左岸星期天回家探親,找不到嚴有智。

        他跑到我小姑媽家,看見孩子自己坐在嬰兒車里吃手指,就生氣了。打聽出嚴有智在采油廠工會禮堂排練節(jié)目,抱著孩子就去找她。

        嚴有智練習好幾天了,她的舞臺感覺還是不錯,一招一式很有模有樣。

        正沉浸在藝術表演之中的嚴有智,猛地聽見臺下有孩子“哇哇”大哭的聲音,往下一看,江左岸抱著孩子,鐵青個臉,看她呢!

        嚴有智跑下臺,興奮地告訴江左岸是怎么回事兒,把參演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本以為江左岸會夸自己幾句,可惜熱臉貼個冷屁股。

        江左岸很不高興!他提出,嚴有智必須在兒子江鯤鵬和演《蘆葦蕩里的寶石花》之間做個選擇。而他的意思就是,不許嚴有智參演。

        嚴有智沒有想到江左岸是這個態(tài)度,本來還想夸耀一下自己的表演潛質(zhì)呢。

        江左岸的意見使她左右為難起來,節(jié)目排練了一半,換別人也來不及了。嚴有智不知道如何是好。

        江左岸跑到幸福派出所找我,讓我去說情,不讓嚴有智參加演出。

        我說,至于嗎?不就是演個節(jié)目嗎,演完就完了,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江左岸說,一個女人,還是一個生過兒子的女人,在臺上蹦蹦跳跳,拋頭露面,太丟人了!這要是在過去,就是戲子。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嚴有智當個戲子!

        我驚異道,你江左岸好歹也是七十年代生人,新中國培養(yǎng)的現(xiàn)代大學生了,現(xiàn)在又去了京城讀研究生,思想不但沒有進步,還退步了?怎么還一腦門子的封建思想?

        江左岸說,別人愛怎么在臺上蹦來跳去,他不管,反正自己的老婆就是不能上臺丟人去!

        聽江左岸這么說,嚴有智的倔強勁頭也上來了,說剛找到感覺,沒想到自己身上還有藝術細胞潛伏著,原來沒有發(fā)現(xiàn),把個藝術人才差點埋沒了!這個《蘆葦蕩里的寶石花》,她還非演不可了。

        倔驢遇到杠頭。兩個人僵持不下,我是兩頭勸。可是既勸不住江左岸也勸不住嚴有智,夫妻倆鬧個不歡而散。

        江左岸示威,沒有回家住,在招待所住了幾天,一甩手回學校上學去了。

        嚴有智沒管那套,接著排練她的節(jié)目。舞蹈動作不到位的地方,就請蔣美好給她吃小灶,兒子江鯤鵬還是放在我小姑媽家里。

        學校放寒假,江左岸沒有回來,打個電話說回老家過年去了。

        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出現(xiàn)了裂痕。

        嚴有智在采油廠的春節(jié)文藝晚會上出演的《蘆葦蕩里的寶石花》大獲全勝!

        我去看了嚴有智的演出,她早就給我和蔣美好送了票。

        看著舞臺上穿著采油工工作服、邊歌邊舞的嚴有智,我還真認不出她了。只見她眼波流轉(zhuǎn),動作流暢,表演很自然,一個業(yè)余演員能演成這樣就不錯了。

        蔣美好悄聲在我耳邊說,嚴有智的舞蹈動作優(yōu)美,跟她的親自指導和嚴格要求密不可分呢。我也趁機恭維蔣美好,都是她的功勞,沒有好師傅哪會帶出好徒弟呢?

        這臺節(jié)目果真被選到油田正月十五文藝匯演中了。油田電視臺天天播放,我爺爺奶奶,小姑媽小姑夫,還有我爸我媽都守在電視旁,看嚴有智表演。

        嚴有智一歲多的兒子江鯤鵬,也指著電視里的嚴有智,口齒不清地說:“媽媽媽媽,仙女,漂亮!”

        嚴有智大放異彩。

        參加演出不過是一時的事情。正月十五過了,嚴有智產(chǎn)假休完了,也回到采油站上班,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嚴有智的兒子江鯤鵬,一直是我小姑媽和小姑父給帶。

        過完年,小姑父老是嚷嚷頭暈,嚴有慧領著去醫(yī)院檢查,查出來高血壓和糖尿病。小姑媽要照顧小姑父,嚴有智的孩子就帶不了了。

        嚴有智給江左岸打電話,商量怎么辦。

        江左岸說,他是沒有辦法退學回來在家?guī)Ш⒆拥模桶押⒆幽棠虖睦霞医衼砹?,幫助嚴有智帶孩子?/p>

        嚴有智的婆婆五十多歲,瘦小干枯的一個人,看面相比實際年齡老不少。一口方言,不好溝通,衛(wèi)生習慣也不一樣,也吃不到一個鍋里。

        老人每天吃一個生雞蛋,還愛吃帶餡的食品,包子、餃子、餡餅都行。

        嚴有智下班后坐班車回家,照看一下孩子再做飯,時間就晚了,每天都不能按時吃飯。

        嚴有智就讓婆婆自己和面、發(fā)面、蒸包子。

        老婆婆不答應,說,她兒子說了,來兒媳婦這里是帶孩子的,不管做飯的事兒。

        況且液化氣火灶她不會用,萬一爆炸了就出大事情了。

        洗衣機也不會用,嚴有智教她。老婆婆說學不會,都是帶電的,萬一電著了怎么辦?

        嚴有智下班回家,就得買菜做飯洗衣服,忙得不亦樂乎,腳不沾地。

        江左岸打電話來,詢問他媽住得習慣不。嚴有智把電話遞給老婆婆,讓她自己說。

        這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接了電話就開始哭,一直到掛電話,一句話沒說,江左岸光聽他媽的哭聲了。

        江左岸再打電話來,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了嚴有智一頓,說嚴有智虐待婆婆。

        搞得嚴有智莫名其妙,有口難辯。

        婆婆在嚴有智這里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嚷嚷要回家。說樓房住不習慣,不接地氣,也沒有說話的人,想家了,憋悶得很。

        只好換了小姑子來。

        小姑子是江左岸的妹妹,二十歲,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服裝廠上班,忙的時候,全天都上班,計件給付工資。不忙的時候,就回家休息。

        正好是廠子的淡季,小姑子就換了婆婆回家,繼續(xù)來幫助嚴有智帶孩子。

        小姑子比起老婆婆倒是好了不少,會說普通話,人也干凈利索。

        嚴有智給她買了很多時髦的衣服,燙了時髦的發(fā)型。還領著她去游樂場、看電影、下飯店、逛公園玩。

        嚴有智看小姑子喜歡自己手指上戴著的那枚白金戒指,就摘了下來給小姑子戴。

        倆人有時聊天。小姑子跟嚴有智說,她自己做工攢了一萬多塊錢。家里說了,那就算是嫁妝,將來結(jié)婚時就不給陪嫁了。

        小姑子有個從小定的娃娃親,小伙子家里比較殷實,初中畢業(yè)就去學了駕駛本,買了一輛小面包車,在老家附近的鎮(zhèn)上開出租車。

        小姑子待了一個月,老家來電話說服裝廠接了一批外貿(mào)的急活兒,要她馬上趕回去上班。

        計件發(fā)工錢的好事兒誰也攔不住,幫嚴有智照看孩子也沒收入。

        接了電話,小姑子一分鐘也坐不住了,馬上拎包走人!

        她一走,嚴有智徹底蔫了,只好向單位請了長假,在家休息帶孩子。

        采油廠下發(fā)文件,蓋了一批家屬樓,用以解決大量無房戶的住房問題,像嚴有智結(jié)婚后租住房子的也在其中。只不過房價三千多,一套面積最小的房子也得九十多平方米,總價將近三十萬元錢。

        嚴有智手里沒有什么積蓄,就給江左岸打電話說這事兒。江左岸不同意買房,說沒錢,以后再說。

        嚴有智說,趕不上這批無房戶分房,等以后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呢,讓江左岸想辦法。

        等了好幾天,江左岸不來電話,也沒有了下文。

        按照采油廠張榜公布的分房方案,有分房資格的人家是要先交一部分預付款的,三萬元錢。嚴有智抓瞎了。后來交預付款時,嚴有智拿不出錢,就不想要房子了。最后還是小姑媽和小姑父聽說后,把積蓄都取出來幫嚴有智交的錢。嚴有慧也表態(tài)說,余下部分的房款,可以幫嚴有智籌集。她還說,蔣正義掙得多,自己家里條件好。結(jié)婚時,全是家里掏錢,買房還得家里幫著掏錢。嚴有智被買房子的事情鬧得灰頭土臉,心情極其不好。

        這時,江左岸的父親感覺身體不好,沒打招呼就到小城來了。找到嚴有智說,老家醫(yī)療條件不好,想在小城的醫(yī)院做身體檢查。

        嚴有智帶著他,去了嚴有慧所在的油田職工醫(yī)院,查出來是心臟病。

        醫(yī)生說都是耽誤的,要求江左岸的父親立即住院手術治療,還說再不做手術很危險的。

        一臉疲憊的嚴有智來到幸福派出所,找到我,拿出一個藍色的絲綢布包,露出一只和田白玉手鐲。那只手鐲,在藍色絲綢的襯映下,發(fā)出溫潤柔和的光芒。

        嚴有智對我說,這是結(jié)婚時小姑媽給的家傳寶貝。原本是一對兒,嚴有智和嚴有慧一人一只?,F(xiàn)在江左岸的父親住院,嚴有智手頭緊,想把手鐲賣了換錢。

        我一聽就急了。那可是我們家祖?zhèn)飨聛淼膶氊悾也徽撌袌鰞r格是多少,在我眼里那可是無價之寶!

        我趕緊說,需要多少錢我去幫你籌,那只和田白玉的手鐲是萬萬不能賣的!再者說了,這只手鐲和嚴有慧手里那只是一對兒呢,不能拆開了。

        嚴有智收起絲綢布包,蔫蔫地走了。

        我回家跟蔣美好商量說,嚴有智為了給江左岸的父親治病,都想出賣玉手鐲的餿主意了,可見她的日子過得有多窘迫。

        蔣美好聽我這么一講,趕緊說,快把家里的五萬元存款都從銀行里取了出來吧。

        其實,我心里正有此意,只是擔心蔣美好不同意?,F(xiàn)在話從她嘴里說出來,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可見我們夫妻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取了五萬元現(xiàn)款,蔣美好把錢給嚴有智送去了。

        江左岸的父親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老家來了一群人看望,嚴有智安排吃住,忙里忙外張羅。

        江左岸學習忙,要寫論文什么的,只打了幾次電話,人卻一直沒時間回來。嚴有智只好把兒子江鯤鵬送到我小姑媽家,全力以赴照顧江左岸的父親。

        一直到江左岸的父親出院,這一大家子才回了老家。嚴有智累得人仰馬翻。

        緊接著沒有多長時間,我奶奶和我爺爺分別在八十八歲和八十五歲的年紀相繼去世。

        我奶奶比我爺爺大三歲,是老死的,一覺沒醒來就過去了,沒遭罪。

        我爺爺在我奶奶去世后的一個星期里,也走了。

        可能是我爺爺有預感,奶奶去世后,我們都回家陪爺爺。爺爺就跟我們說,等他走了以后,就把五間平房的小院子都留給嚴有智,還說嚴有智的經(jīng)濟條件最不好了。當時我們都以為,爺爺是因為奶奶的去世,傷心過度,說胡話呢。誰料想,爺爺那么快就隨奶奶去了。

        守靈時的嚴有智哭昏過去好幾次。大家都明白,我爺爺最喜歡和心疼嚴有智了,我們正宗嫡傳的孫子都比不上。好在我們也不比,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比什么都強。

        算算時間,采油廠的無房戶家屬樓怎么也得兩年后才能蓋好、住上。為著省錢,嚴有智把租來的兩居室退掉,我們幫著她搬家,搬到爺爺和奶奶留下來的老房子住。

        嚴有智家里事情不斷。房子的事情剛解決,嚴有智的小姑子跑來說要退婚。

        這姑娘許是見了世面,說她回去后男方家里就捎信來說要結(jié)婚。她可不想結(jié)婚后呆在農(nóng)村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她過不了,要是再生下幾個孩子,她就完了。讓嚴有智想辦法,在油田給她找個臨時工干,不回農(nóng)村去了。

        嚴有智哪有什么辦法?只好打電話向我求助。

        我翻翻眼珠子,琢磨著,這姑娘一沒文化、二沒特長,能干什么呢?想起幸福派出所轄區(qū)一個開川菜飯店的老板,就給他打個電話,讓嚴有智的小姑子去當服務員。

        老板很給面子,答應管吃管住,每個月開八百塊錢。

        去飯店干了沒幾天,小姑子就跟嚴有智說住處的條件太差,八個人一間宿舍,休息不好。還說宿舍里老丟東西。什么小零食、扎頭發(fā)的皮筋等等,都是雞零狗碎的小物件,大家都懷疑是她干的,因為就她一個是新來的,原先的老服務員欺生。

        說完就開始哭。

        嚴有智也怕小姑子初來咋到,人生地不熟,萬一出啥事兒也擔待不起。一想,只好說讓小姑子回家來住,收拾出了一間屋子給她用。

        嚴有智照顧了孩子還得照顧小姑子,每天都很勞累,臉色也不好。有時回到我小姑媽家里聚會,嚴有智跟嚴有慧站在一起一比較,哪兒還像雙胞胎?

        嚴有慧養(yǎng)尊處優(yōu),細皮嫩肉的,發(fā)型衣著也華麗得體。嚴有智無論是從哪個角度看,都明顯比嚴有慧蒼老一大截子。小姑媽背地里抹了好幾次眼淚。

        期間,讀了兩年研究生的江左岸畢業(yè)了,應聘到京城一家外企工作,工資、待遇都比在采油廠時高出一大截子,他回采油廠辭了職。

        嚴有智感謝苗得雨這兩年幫助開病假條,請他吃飯,苗得雨不去。

        頭一年,江左岸京城小城來回跑,每月能回小城一次,看望嚴有智和江鯤鵬娘兒倆。

        嚴有智很快就把我和蔣美好給她的那五萬元還回來了,可見江左岸的收入真不錯。嚴有智生活條件也改善了很多,逐漸把我小姑媽和嚴有慧給她出的買房錢都還了。

        嚴有智空閑之余,去駕校學了開車。拿了駕駛證,就去買了一輛小轎車,拉著我小姑媽和小姑夫在小城里轉(zhuǎn)悠兜風,或是去白洋淀游玩。還分別給我們打電話說,誰需要用車,她隨叫隨到。

        嚴有智的日子終于好轉(zhuǎn)起來,我們看了都很欣慰。

        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江左岸老家來電話,江左岸的父親突然去世了!

        江左岸的父親巡視家里的梨樹園子時,突然感覺不舒服,倒在地上,說想吃冰棍??蠢鏄鋱@子的人把冰棍買回來時,老人已經(jīng)倒地去世了。

        江左岸從京城打輛出租車趕回小城,放出租車回了京城。嚴有智趕緊收拾東西,去銀行柜員機上取了一萬元錢,叫上小姑子一起回老家奔喪。

        出院子邁臺階時,嚴有智一腳踩空,摔了一跤。夏天,穿的T恤和短褲,結(jié)果可想而知,嚴有智兩個裸露在外的膝蓋全跌破了。時間緊急,顧不上消毒處理,把兒子江鯤鵬送到我小姑媽后,趕緊開車往江左岸的老家趕!

        正是三伏天中的桑拿天,天氣潮濕悶熱,呼吸都感覺不暢。

        按照農(nóng)村的習俗,江家在院子里設了靈堂,孝子孝孫們必須披麻戴孝晝夜守靈。每每有人來燒紙,就得跪著磕頭,還禮。

        嚴有智的膝蓋跌破后,沒有及時敷藥,天熱,有些化膿。每天守在靈堂,時不時下跪還禮,疼痛無比,加上天氣悶熱,簡直苦不堪言。

        農(nóng)村家里條件有限,不能洗澡。幾天下來,嚴有智起了滿身的痱子,加上蚊蟲叮咬,夜里睡不安穩(wěn),可遭了不少罪。

        坐著拖拉機去地里的墳上燒紙時,拖拉機沿著村子里的街道緩緩慢行。不時有婦女上前,伸手撩開嚴有智戴的孝帽,指指點點說,江家這個城里娶的兒媳婦可是不孝順,怎么哭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大呢?老公公死了,不難過嗎?

        按照風俗,在江左岸的老家過了七天,嚴有智才回來。

        一到家,嚴有智終于扛不住了,開始發(fā)燒,住院輸液。蔣美好和嚴有慧輪流照看她。

        采油廠家屬樓蓋起來后,嚴有智自己跑前忙后,找裝修隊、買建材家具電器,緊鑼密鼓一番裝修,總算把新家布置起來了。

        那個塑料相框擺在新房客廳最顯眼的地方,原先里面鑲嵌的嚴有智和江左岸兩個人的合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嚴有智、江左岸、江鯤鵬一家三口的合影。

        塑料材質(zhì)的相框,歷經(jīng)幾次搬家,既沒損壞,也沒有破舊之感。

        肯定是嚴有智精心呵護的緣故。

        嚴有智和江鯤鵬搬進了新居,把我爺爺奶奶留下來的房子借給了小姑子住。

        在嚴有智的介紹和幫助下,江左岸的妹妹認識了采油廠的一個采油工,就是那個寫《蘆葦蕩里的寶石花》的小伙子。兩個人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都在我爺爺奶奶的小院子里。

        既然我爺爺?shù)倪z愿就是把房子給嚴有智,她怎么處置是她的事情,我們都沒有異議。

        沒多久,江左岸讓嚴有智辭職,跟他去北京生活。

        但嚴有智的工作問題沒法解決。一個采油女工去北京能干啥?既無專業(yè)也無其他特長。嚴有智要是去了北京,就只能辭職在家,當家庭婦女了。

        嚴有智堅決反對。她說,去了北京生活,一沒有房子、二沒有工作,三口人住哪里?就指望江左岸那點工資生活?萬一家里有個大事小情,連個退路都沒有了。

        那時,采油廠的工資待遇已經(jīng)不錯了,在油田各單位中算是老大。也不怪嚴有智舍不得辭職,這事擱在誰身上都得三思。

        倆人常年分居,江左岸假借工作忙,不怎么回家了。

        有一次,我去北京出差,順便去看江左岸,把嚴有智給他帶的冬天用的衣物送過去。

        我在他租住的屋子里,看見很多女人用的物品。衛(wèi)生間里擺放的化妝品很高檔,都是外國品牌的。陽臺上晾曬的衣物也花哨得很,還有裙子什么的,一看就不是嚴有智用的東西。

        我問江左岸是怎么回事兒,一開始江左岸還說,都是嚴有智的東西。

        我說,我了解,嚴有智就不愛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化妝品和衣物。

        江左岸沒話說了。

        我說,你一個人在外打拼,也不容易,要自重。

        江左岸不愛聽,冷漠地說,男人嘛,好理解,生理需要。

        我說,嚴有智在家里又上班、又帶孩子,那么辛苦,你在外面逍遙自在,心里過得去嗎?對得起嚴有智和孩子嗎?

        江左岸硬氣地說,我給嚴有智大把的錢,還給她買小轎車,我很對得起她。讓她來北京,是她自己不愿意來,這事兒不怪我。再說了,別以為我是傻子,啥也不知道。她心里不是還有一個念念不忘的詩人,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苗得雨嗎?

        江左岸的話真噎人!

        我說,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誰沒有年輕過?你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說事兒,簡直就是強詞奪理!

        江左岸鐵青著臉,不搭理我了。

        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實情,但不能跟嚴有智說?;氐叫〕呛螅揖妥屖Y美好旁敲側(cè)擊地對嚴有智說,讓她也多往北京跑跑,去看望看望江左岸。

        時間一長,嚴有智也看出了端倪。

        利用休假時間,嚴有智趕去京城,找到江左岸租住的房子,跟他大吵一頓!

        江左岸鄙夷地說,嚴有智!你就是采油廠最底層的一個小工人,素質(zhì)太差。言談粗俗,就像個潑婦,我跟你沒有共同語言。

        嚴有智回來后躺在家里,不吃不喝。是江鯤鵬給姥姥打電話,把我小姑媽叫到他家里勸他媽嚴有智吃飯。

        小姑媽又給我打電話,說了嚴有智和江左岸的事兒。

        我和蔣美好趕到嚴有智家,把小姑媽和江鯤鵬支出去,問她和江左岸到底怎么辦?

        嚴有智眼睛紅腫著,語氣平緩,對我們說:“我要和江左岸分開。”

        我說:“你倆一起走過風風雨雨,不容易,千萬不要輕易說出分開的話。肯定是江左岸對不起你,我去找江左岸算賬!”

        嚴有智立即跟我說:“二哥,江左岸千不對萬不是,你也不要說了。小城是我的家,有生我養(yǎng)我的父母,還有你們大家,有我的根,我是不會離開這里的。江左岸不是咱們這個小城里的人,他有自己的志向。我們分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p>

        蔣美好恨恨地說:“你的好日子才過了幾天?你不能輕易饒了他?!?/p>

        我想起嚴有智從和江左岸開始談戀愛到結(jié)婚、懷孕、流產(chǎn)、再懷孕、生孩子、分房子、伺候江左岸的老人、照顧小姑子,就沒有過幾天舒心日子,也很郁悶。

        嚴有智說:“二哥,不是我不想留他,心留不住了、留個人也沒有用。不管怎么說,他好歹還是江鯤鵬的親爹吧??丛谖液徒H鵬的面子上,你就不要跟他計較了?!?/p>

        我看勸也沒有用,只好去安慰小姑媽和小姑父想開點兒。

        小姑媽數(shù)落道:“江左岸這個白眼狼,我給他織了多少件毛衣和毛褲,一直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門不當、戶不對,就是不行!可是以后,嚴有智和江鯤鵬怎么辦呢?”說完還掉了眼淚,小姑父在一旁勸小姑媽少說幾句。

        看見從小就那么疼愛我的小姑媽傷心,氣得我攥緊了拳頭!要是當時江左岸在眼前,我非打他個頭暈眼花、滿地找牙不可!

        嚴有智要離婚,江左岸回到小城處理這事兒。江左岸說,家里的房子、車子他都不要,但兒子江鯤鵬他得帶走。嚴有智不同意。

        江左岸態(tài)度很強硬,他說兒子必須跟他,原因有三:一是他江左岸是重點大學畢業(yè)的研究生,學問好、智商高,輔導江鯤鵬比嚴有智這個技工學校畢業(yè)的采油工靠譜。二是江左岸在京城生活和工作,那里的教學質(zhì)量也高,江鯤鵬在大城市受的教育更好。三是江左岸現(xiàn)在一家美國公司工作,收入高,可以給江鯤鵬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和學習環(huán)境。

        聽完這三條,嚴有智沒話了。想想也是,自己的條件論哪點都不如江左岸,江鯤鵬跟著江左岸不遭罪呀。

        于是,在江鯤鵬的問題上達成了一致,嚴有智和江左岸順利離婚。

        這些事兒,都是嚴有智背著我們做的。等到她和江左岸的離婚事宜全部處理完了,才告訴我們。

        江左岸的妹妹一家子,不好意思再住在我爺爺留下來的小院子里,在小城里租了房子,就搬出去了。也不再跟嚴有智來往了。

        身邊忽然少了一大群人,嚴有智的生活一下子從雜亂忙碌,回到了無事可做的空閑茫然狀態(tài)。

        嚴有智把我爺爺奶奶留下來的小院子重新裝修了,小姑媽小姑夫搬回去住,我爸我媽也搬回去了。

        四個老人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沒事時就湊一桌麻將,生活得很平靜。我們回去看望也很方便。

        嚴有智恢復了單身,沒有恢復快樂。

        嚴有智有時跟我說,江左岸只能買得起價值二十元錢的塑料相框送給她做生日禮物時,他倆的日子很快樂。能買得起小轎車再送她時,卻分手了。這是為什么呢?

        這個問題的背景太復雜,我思考半天,也解答不了。

        那個曾經(jīng)找嚴有智演出的采油廠工會干部,把自己弄得油頭粉面,總是去找嚴有智。不是請她吃飯,就是去歌廳唱歌、跳舞。

        那個工會干部說,他跟自己的老婆沒有共同語言,希望嚴有智做他的紅顏知己。

        嚴有智很反感。一看是工會干部的來電,不接,短信不回,打照面也當他是空氣。

        我打算給她介紹對象。把周圍的單身漢扒拉了一下,首先想到了苗得雨,可人家正跟一個小學語文老師談著呢,不合適。其余的單身漢都太年輕,二十多歲,也不合適。

        一到禮拜天,或是逢年過節(jié),嚴有智就自己開車往京城跑,大包小裹給兒子江鯤鵬買東西。

        江左岸已經(jīng)在京城貸款買了房子。嚴有智接了江鯤鵬出來,住幾天“七天連鎖酒店”,娘兒倆一起逛逛公園,下下館子。

        一開始還好,江鯤鵬很喜歡嚴有智買的玩具。后來江鯤鵬就變了,對嚴有智買的東西不屑一顧。他說小城里買的玩具和衣服都土氣,他不喜歡,還是大城市的東西高級。

        嚴有智就不再買東西,見了江鯤鵬就直接給錢。

        江左岸發(fā)現(xiàn)后,又罵了嚴有智,還說要是嚴有智再那么做,就不讓嚴有智見江鯤鵬了。

        嚴有智有一陣神思恍惚,成天不做飯,有時吃一個蘋果就算一頓飯,人瘦得不成樣子。

        江左岸沒多久就再次結(jié)婚了。女方是沒結(jié)過婚的,按照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可以再生一個孩子。江左岸又生了一個兒子。

        聽說這事兒后,嚴有智心里很難過。去找江左岸要江鯤鵬,說讓兒子跟她一起生活吧。

        江左岸不答應,說老江家的種兒不能讓姓嚴的養(yǎng)。他送江鯤鵬上了寄宿學校。

        嚴有智開始喝酒,酒量大得驚人。自從我爺爺去世后,嚴有智是戒了酒的,甚至家庭聚會時她也不喝了,而且她也絕不再鹵各種味道的雞爪子。

        當年,我爺爺在世時,喝酒、啃嚴有智鹵的五香或是麻辣雞爪子、泡椒雞爪子,那是嚴有智和我爺爺獨享的快樂??!

        而那美好快樂的時光,再也不會重現(xiàn)了。

        現(xiàn)在可好,空虛寂寞的嚴有智,重新端起了酒杯,邀朋喚友,成天招呼一幫子人在家里聚餐喝酒,歌舞升平,烏煙瘴氣。

        蔣美好她媽,我親愛的丈母娘過生日那天,恰巧趕上我們公安局組織全體民警到白洋淀一日游。已經(jīng)去過兩批了,這是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輪到我參加。按規(guī)定,每個民警可以帶一個家屬。

        蔣正義從北京趕回來,給我丈母娘慶生。我跟所長請假,他不同意。

        所長說,這是公安局對基層民警的關心,必須參加。況且,還可以借機跟其他兄弟單位的同事們聯(lián)絡感情,平時哪有這機會?一舉兩得,何樂不為?不準假。

        我跟蔣美好一商量,干脆兩好合一好得了:請全家人去白洋淀,也搞個“一日游”。中午就在荷花島一起吃全魚宴,既給老人慶生了,也沒耽誤公安局組織的活動。

        跟蔣正義一說,他舉雙手贊成!他說,好幾年沒去白洋淀看看了,正好故地重游一番。

        蔣正義帶領全家七八口子人,租了一輛依維柯面包車到達白洋淀,包了一艘游艇進淀。

        嚴有智休假呢,跟著一起參加。

        小城守在白洋淀旁邊,我們這些在小城出生長大的人,幾乎每年都到白洋淀暢游一番。

        想當年,我們還都是十幾歲的時候,是騎車到白洋淀游玩。

        那時的白洋淀干涸得厲害,淀底的泥土干裂。曾經(jīng)煙波浩渺之處,不見清波,種上了小麥、玉米、豆類等莊稼,而一艘艘穿梭蕩漾在白洋淀的木船,因白洋淀無水,倒扣在漁家的場院里、淀畔上。

        一個著名的詩人看到昔日“華北之腎”的蕭索,痛心疾首,寫過一首名為《船墳》的詩歌。詩中寫道:“所有的船栽跌下來,三百里淀場都是墳場”、“船,死了。安葬在淀底”!

        南水北調(diào)、上游水庫注水,白洋淀多年不見的景象重新出現(xiàn),華北明珠終不負她的盛名,美麗的風景富饒的水產(chǎn),迎來八方賓客。

        現(xiàn)在的白洋淀浩浩蕩蕩,碧綠的蘆葦一望無際,千百條水路就像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一片片的紅的、粉的荷花千嬌百媚。

        中午,就在荷花島上的漁家傲酒家吃全魚宴。

        我坐在公安局預定的飯桌旁,跟弟兄們推杯換盞一番。

        公安局工會組織這次活動的干事說了,可以喝酒,一人一瓶啤酒,不能超量。否則嚴懲不貸!

        吃到一半,我跟所長說家人也來了,我得過去招呼。

        蔣正義帶領全家也在荷花島定了一桌。蔣正義安排的這桌,酒水是不限量的,居然還有衡水老白干!

        我端了啤酒先祝賀丈母娘生日快樂,再換成汽水接著跟其他人喝。

        蔣美好作為警察家屬,對大家說了我們的“禁令”,全家人都給予理解。

        所長端著啤酒過來敬酒,邀請蔣美好這個警察家屬,去公安局那邊和弟兄們一起喝酒。

        蔣美好不好意思過去,只好推脫,所長還不依不饒。

        嚴有智喝多了,一把揪住所長,說她代替蔣美好去給我的同事們敬酒,不要為難蔣美好了。

        嚴有智一手拿著一瓶衡水老白干,一手端著一口杯衡水老白干,來到警察們的行列里。

        彼時,我們局里安排的每個人就一瓶子啤酒的定量,早就被喝完了。

        看著嚴有智的架勢,所長開腔說,喝可以,但只能拿白開水跟嚴有智喝。

        嚴有智堅決不同意,說她一個女同志都喝白酒,人民警察怎么連啤酒都不端起來呢?還用白開水糊弄,簡直就是在破壞警民關系嘛,這樣就嚴重傷害了人民群眾對人民警察的感情嘛。

        這個陣勢頗有挑釁的意思。

        說起來,就嚴有智那點兒酒量,還是不能跟我們這群老爺們比的,要是平時不上班還好,那就比試比試。

        可是現(xiàn)在不行!雖然說是白洋淀“一日游”,但“禁令”就像懸在我們每個民警頭頂?shù)母邏壕€,誰敢應戰(zhàn),就立即讓他觸電、身亡!

        嚴有智舉著酒杯,滿臉不屑的樣子,場面頗為尷尬。

        我正尋思怎么讓嚴有智下臺呢,誰想到這時苗得雨跳了出來。他一把奪過嚴有智手里的杯子,一仰脖子把那杯衡水老白干倒進了自己的嘴里!

        這個情景,很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

        一早我在公安局大門口集合,統(tǒng)一上大轎子車時,就看見苗得雨帶個妙齡女郎一起上的車,估計是他新談的那個小學語文老師吧。

        這時,苗得雨的舉動顯然很不合時宜。

        我偷眼看了跟苗得雨一起來的那位姑娘一眼。她沒抬頭看苗得雨,但她的臉色很不好看,肅穆悲壯。

        我心想,要壞菜!趕緊把嚴有智拽回蔣美好那桌。苗得雨也被所長拽著,出了漁家傲酒家。

        白洋淀“一日游”很快收場,總體來講還是很成功的。

        倒霉的是苗得雨。回到局里,苗得雨就被刑警隊的領導找去談了話,接著是政治處領導找他談話,要嚴肅處理。

        盡管事出有因,但未能幸免。政治處的解釋是,解救酒醉的人民群眾有理,是人民警察義不容辭的職責。但是(就怕領導說但是),那酒怎么能往自己的喉嚨里灌下去呢?完全可以倒在地上嘛。

        為此,苗得雨背了一個處分。新談的那位小學語文老師,告吹。

        嚴有智酒醒后,再次宣布戒酒!

        采油站的工作經(jīng)過調(diào)整,嚴有智是上一天班休息兩天。工作之余,嚴有智讓所有的空閑時間都填得滿滿的。

        嚴有智把自己家的小轎車利用起來,白天開車去火車站拉活兒,晚上去一家服裝店打工,生活空前地緊張、忙碌、充實。

        嚴有智說,她要多掙些錢,還是想著以后把江鯤鵬接回來一起生活。那時開銷大了,不能不多攢點錢。

        采油廠職工每年都組織體檢。

        嚴有智的左腿小腿上查出一個鴿子蛋大小的腫瘤,就在原來骨折的部位,嚴有智說摸上去不痛不癢。

        醫(yī)生問嚴有智,她的左小腿上的舊傷是怎么回事兒。

        大家都想起來了,嚴有智當年中考前,上體育課跳高時摔過一跤,為此還休學了兩個月。

        小姑媽這才問起來,嚴有智當年跳高時,為什么失誤摔倒了呢?

        嚴有智回答說,是因為初次來潮。

        跳高前,她在廁所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異常,心情受到巨大影響,直接導致跳高時出現(xiàn)了重大失誤。

        在此之前,嚴有智一直認為男女的區(qū)別不大。在我爺爺男女平等的思想灌輸下,以為男孩子能干的事兒,女孩子也能干。

        別看嚴有智和嚴有慧是雙胞胎,但縱觀她倆的生活軌跡,那可是截然不同的。

        嚴有智從小就被我爺爺當做男孩子來養(yǎng)。因為比嚴有慧早出生了幾分鐘,從小到大,大人們也一直告訴她“你是姐姐”。

        嚴有智不但在生活中充當著保護嚴有慧的角色,在家庭中也擔當著更重要的責任。這造成了嚴有智的性格是特立獨行的,與眾不同的。

        初潮作為女孩子成長過程中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卻使嚴有智變得驚慌失措。嚴重的后果就是,造成她跳高失誤,小腿骨折!

        腫瘤切片結(jié)果出來了,良性的,切除!

        我們都長舒一口氣,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來了。

        病床上的嚴有智很樂觀,勸慰我們說:“從小到大,我跌倒不是一次兩次了。跌倒了,再爬起來就行了,別為我擔心?!?/p>

        嚴有智出院后,被接到我爺爺奶奶家的院子住,小姑媽小姑夫、我爸我媽四位老人圍著她一個人轉(zhuǎn),天天好吃好喝伺候著。

        我和蔣美好,還有嚴有慧和蔣正義,時不時回去看望她。

        嚴有智告訴我們說,她從小就習慣照顧嚴有慧、照顧家人。而這段手術后被家人照顧的日子里,是她這么多年感到最幸福美好的時光了。

        嚴有智在家休養(yǎng)的一個多月里,也沒有閑著。嚴有慧教她學會了上網(wǎng),種植快樂農(nóng)場,種菜、偷菜,忙得不亦樂乎。

        嚴有智還學會了網(wǎng)上聊天,注冊了QQ號碼,加入了一個詩歌愛好者的群里,撲騰起來。

        嚴有智的身體創(chuàng)傷逐漸恢復,面色紅潤,心情開朗了起來。

        我打開嚴有智留下來的信紙,上面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著一首詩《請給我這樣的愛情》:

        抖落一地的幻想和絕望

        讓一切都重新來過吧

        春天里,播種下美好愛情的種子

        請讓我們重新再去愛一次

        請讓我們在最好的時光相遇

        相識

        相戀

        你十八我十七

        請你在我的鬢角插上一朵含露的玫瑰

        我會為你畫起彎彎的唇彎彎的眉

        我含羞一顰一笑一低頭的溫柔哦

        百態(tài)千姿萬種風情,都是為你

        我吟詩你謄錄你作畫我研墨

        為一句詩反復推敲,為一幅畫精心構(gòu)思

        你沐浴焚香為我撫琴彈一曲高山流水

        知音啊難覓,知音難覓

        你低吟我淺唱我刺繡你欣賞

        我彩衣飄飄長袖善舞你擊鼓應和款款深情

        從日出到日落從青絲到白發(fā)從相愛到化蝶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我愛你堅如磐石,你愛我忠貞不渝

        我活一百歲你活一百零壹歲

        一定要約定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逝去啊

        不要留下誰獨自傷悲

        如果,如果可以重新愛一次

        我只要這樣的愛情

        如果,如果有來世

        請給我這樣的愛人

        …………

        讀著這首詩,我感覺嚴有智寫的還真有點那么個意思,而且和她往日的性格絕然不同,異常的婉約。再想起這些年嚴有智的生活歷程,我對這個既倔強又好強,同時自強不息的表妹,又有了新的認識。

        我給苗得雨打電話,說要給他介紹對象,他說沒興趣。

        我說是公安局里新分配來的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對他有意思。

        苗得雨掛了我的電話!

        這小子!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沒辦法,我又打通了苗得雨的手機,把嚴有智寫的詩《請給我這樣的愛情》給他讀了一遍,又將嚴有智改名胭脂的事情告訴了他。

        苗得雨用鼻音哼著,問我啥意思。

        我反問說啥意思,讓他自己尋思去吧。

        苗得雨慢悠悠地說:“嚴有智,不,胭脂在詩里不是說她要等來世嗎?”

        我說:“來世,有來世嗎?你是傻還是呆呀?小時候的機靈勁兒都哪里去了?”

        這個苗得雨,平時看著也挺聰明的人,那腦袋是榆木疙瘩做的!

        一聽他的問話,我實在生氣了,于是對著電話吼起來:“苗得雨!嚴有智,不,是胭脂。胭脂打從三歲在幼兒園就咬了你的耳朵和你媽的大腿,被你媽直接開除,結(jié)束了三天的幼兒園生涯。直到你上初中,跟著嚴有智屁股后頭去收拾欺負嚴有慧的那些壞小子。到現(xiàn)在,她離異單身,你也閃過婚,不是什么黃花小伙子了。你說,你到底談了多少女朋友了?真一到談婚論嫁時,你就撤退!你這些年是在等誰呢?你自己說,你倆有沒有緣分?”

        我說得一點兒不過分。這些年苗得雨可是沒少相親戀愛,各行各業(yè)都有。

        苗得雨跟醫(yī)院的護士談戀愛時,身上總是一股來蘇水味。跟商場售貨員談戀愛時,滿身都是出廠價的名牌。跟理發(fā)員談戀愛時,那發(fā)型十天半個月就換個花樣。這么多姑娘談下來,可沒有一個修成正果的。好不容易談個網(wǎng)友,都跟人家閃了婚,不知怎么又撤退了!問他原因,說不合適。不合適還領什么結(jié)婚證?領了證再散伙那就叫離婚!

        我明白這小子心里惦記的是誰。

        苗得雨說:“二哥,閃婚的事兒我得給你解釋解釋。那是人家的前男友找來了,女方反悔,非要跟我離婚的,這可不是我的原因。這一點我已經(jīng)跟組織都說明了,就是沒給你匯報?!?/p>

        我說:“即便是女方的原因,那你小子也不咋地。對象談了好幾籮筐,沒有一個靠譜的。你就不能像我似的,十幾年如一日只愛蔣美好,從一而終。你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對待婚姻問題要嚴肅,不是小孩子過家家?!?/p>

        苗得雨嬉皮笑臉地學我的話:“我也想像你似的,十幾年如一日,只愛蔣美好,從一而終?!?/p>

        我說:“別學舌,別打岔。你今天必須給我表個態(tài),你到底是怎么想的?!?/p>

        電話中,苗得雨的口氣急促起來,看來這小子的心火被我煽乎起來了。只聽見電話里苗得雨趕緊說:“我明白了、明白了!二哥,改天請你喝酒呀!”

        我嗔怪道:“誰跟你喝酒?就知道喝!沒空跟你喝酒,我得抓緊時間傳宗接代呢?!?/p>

        苗得雨笑呵呵地說:“那好,祝二哥和嫂子早生貴子!我現(xiàn)在就去找嚴有智,不,找胭脂去!”

        不行,我還得追問幾句,便道:“苗得雨,你老老實實回答我,要是胭脂變得白發(fā)蒼蒼、牙齒脫落、滿臉皺紋,你還會像現(xiàn)在一樣愛她嗎?”

        苗得雨回答說:“當胭脂變成你說的那模樣時,那時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就是為她而生的!我還告訴你,我也是文藝青年呢。從明天開始,我也要開始劈柴、喂馬、關心糧食問題,面朝白洋淀,春暖荷花開!”

        “那好,是個爺們兒。你就不要讓我再繼續(xù)侮辱你的智商了,把你藏著的那塊刻著‘得雨得智人生幸事’的石頭也帶上,看能不能給你加點兒分!”我沖著電話那頭的苗得雨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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