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裳
蔣干是《群英會》中的要角。其性多疑。如果沒有了他,這一出戲勢必不能成功。在京戲中,此角屬于所謂方巾丑。曩曾見袁寒云(編者注:即袁克文,袁世凱之子。京劇票友)演之,妙不可言。為什么?因?yàn)檫@必須帶點(diǎn)“書卷氣”才行。否則便流于俗趣了。蕭長華、茹富蕙雖亦擅此,然而他們的“書”讀得畢竟不太多,偶有一點(diǎn)“氣氛”也是裝了出來,所以終不及“皇二子”出身,終日與“籌安會”(編者注:民國初年為袁世凱復(fù)辟帝制制造輿論的政治團(tuán)體)諸君子在一起的袁克文來得自然。
蔣干最可以代表中國過去的讀書人,有小聰明,好逞才華,好玩花樣,然而時時落于拙劣,“疑”字是他的這種行動的骨干,如果換一個新名詞,即是“神經(jīng)衰弱”。然而平時又并不表現(xiàn)得如此糊涂,所以像曹孟德那樣的聰明人也還要收之于幕府。壞也就壞在這兒,這終于使曹操吃了大虧,真糟糕!
舊劇的編者給他畫上了白鼻子,真是冤枉了他。我想他一定是頗為文采風(fēng)流的。《群英會》的編劇,聽說是出于同光間的名宿之手,所以頗引用了一些陳壽的《三國志》,像那與周公瑾初會的一場,小生道白,即全抄原文:“子翼良苦,遠(yuǎn)涉江湖之間,莫非與曹氏作說客么?”就很有雅趣。蔣干的回答也很好,陳壽的文詞華贍,即用于戲文中,也不失其妙致。
蔣干自恃聰明,將別人都當(dāng)成了傻子,所以才使出“拙”計(jì),想來離間說降,利用自己與周瑜的關(guān)系,去作間諜。不想一開頭就給周瑜點(diǎn)破了,說明了他的來意。一時尷尬之至,只許吃酒,不許談及軍國重事,還找了一位花面執(zhí)劍立在一旁監(jiān)視,這對“子翼兄”真是不客氣極了。如果真聰明的話,就該識相。然而他卻仍相信周瑜是以故人相待,脫略形跡,就連軍國大事也不太對他回避,以至偷到了那一封假書,真是愚不可及。
凡是這種人,其行為也必極其卑鄙。周公瑾看穿了這點(diǎn),所以斷定他必來偷書。
凡是這種人,其腦筋也必不健全,做事也必不考慮。一見有機(jī),就要來“乘”,偷書而去,渡江而歸。全不考慮在這種情況之下,是否可以如此容易就能走出大營,就能渡過江去。如果是一個高明的間諜,一定會想到這些可疑的地方。然而他不,真是不可恕的“拙劣”。
回得曹營,將一封假信當(dāng)作寶貝,獻(xiàn)給曹操,而且說得活龍活現(xiàn)。結(jié)果曹操一時性起,殺了蔡瑁張?jiān)省H欢苊系庐吘惯h(yuǎn)較他為聰明,馬上就省悟了。但蔣干并不省悟,還想去邀功,不識相竟至于此。曹操畢竟有見識,這種廢料真也不必再同他講明,只吐了他一臉唾沫算數(shù)。我想這是對的?!吧窠?jīng)衰弱”是先天的毛病,恐怕治不好的了,多說廢話,是毫無用處的?!白降度恕辈焕⒂⑿?,實(shí)堪欽佩。
至于后來草船借箭,那個進(jìn)言放箭的又是蔣干。我想這是編劇者冤枉了他。所謂眾惡皆歸。曹孟德豈肯再將他當(dāng)作寶貝乎?
蔣干一角真是舊戲中的典型人物,不僅給觀眾笑料而已。如果遇到了蔣干這種人,最好不理他,想重用他就非敗事不可;多與談?wù)撘彩前踪M(fèi)了唾沫。放在身邊,陪陪酒,作兩首詩,讓他湊湊趣,我想倒還蠻好白相(編者注:上海方言,玩)。
題解
黃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東益都(今山東青州)人,黃裳是其筆名,當(dāng)代散文家、高級記者、著名藏書家。代表作有《錦帆集》《黃裳書話》《來燕榭讀書記》等。
古人曾視《三國》為兵書,如清太祖努爾哈赤便效仿“蔣干盜書”這一反間計(jì),使崇禎皇帝冤殺了大將袁崇煥,埋下明朝滅亡的伏筆。蔣干這一人物,可說是中國迂夫子的典型,雖滿腹經(jīng)綸、學(xué)富五車,卻不明世事、不知變通,徒然成為被取笑捉弄的對象。文學(xué)來源于生活,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恰恰不缺少這類人。從書齋走上社會的很多大學(xué)生,往往出現(xiàn)“高分低能”“眼高手低”等現(xiàn)象;某些“屁股決定腦袋”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也容易犯空想主義的錯誤。干工作、做事業(yè)最忌諱的就是自以為是、脫離實(shí)際,只有深入基層、深入一線,真正將理論與實(shí)踐結(jié)合,不做“三門”干部(從家門到校門又到機(jī)關(guān)門),才能不讓自己變成現(xiàn)代的“蔣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