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舍先生經(jīng)歷了從精神到物質(zhì)的太多的人生苦難，這使他不得不以沉重心痛的視角來審視眼前的現(xiàn)實人生，通過描寫善良的人們對于生存的渴望，對于發(fā)展的追求，對人的尊嚴的捍衛(wèi)，對人世間愛與美的呼喚，而最終都無一例外的走向悲慘的失敗，刻畫了人生的悲劇，在這些作品中老舍不僅展示了毀滅的結(jié)局，更著力敘寫這一毀滅的過程：人生充滿著無盡的勞苦與磨難，盡管人們總在盡力回避抗爭，卻仍然擺脫不了命運的殘酷踐踏。

【關(guān)鍵詞】老舍；小說；悲劇意識

老舍，北京滿族正紅旗人，原名舒慶春。他出生于貧窮家庭，父親因為抵抗八國聯(lián)軍入侵而殉國，母親獨自支撐著全家，一個人默默的承受著生活的艱辛和磨難，她的性格和品質(zhì)給了老舍以深刻的影響。孤兒寡母度日的艱辛窘迫使老舍過早體驗到生存的不易和貧窮給人帶來的身體心理上的極大創(chuàng)傷與壓抑，但是個人命運的不幸，并沒有禁錮住老舍的創(chuàng)作思維，反而更豐富了老舍先生的視野，致使他孜孜不倦的去思考人生的真諦。“一個人一旦遇到極大的不幸，就不會再以自我為中心，他會去沉思整個人類的苦難，而認為自己的不幸遭遇不過是普通的痛苦中的一個特殊的例子，他會覺得整個人類都注定了要受苦，他自己不過是落進那無邊無際的苦海中去的又一滴水而已” [1]，老舍正是如此，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后期稍稍改變了風格，在他的悲劇意識中更多地融注了自己獨特的人生感悟和現(xiàn)實體會。悲劇意識是人類所特有的一種精神境界，它產(chǎn)生于人與宇宙、自然、社會的對立意識，在這種對立中，人的力量永遠無法戰(zhàn)勝浩瀚的宇宙、廣博自然與社會，所以人始終被災(zāi)難籠罩，始終受到憂慮、恐懼、絕望的心理的折磨?！袄仙釀?chuàng)作伊始，所面臨的是一個悲劇性的年代”[2]，老舍生長在動蕩的時代里，這一獨特的時代背景塑造了老舍獨特的個人脾性。老舍以藏于幽默中的悲傷與憂慮反映了中國社會相對沉滯一角的世態(tài)人情，“老舍雖然一向以其特有的幽默著稱，還因此被譽為笑匠，但他的幽默一開始就帶著苦澀與酸辛”[3]。在老舍的悲劇藝術(shù)世界中，老舍不僅描摹了小說人物窘迫的生存情狀和悲慘的命運遭際，而且洞察了造成他們悲劇的深層的緣由。

一、“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4]

老舍這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這就促使他以沉重心痛的視角來審視眼前的現(xiàn)實人生，以藏于幽默中的悲傷與憂慮來折射現(xiàn)實人生的悲劇感與苦難性。老舍作品中的悲劇，不是單純的只表現(xiàn)人類境遇中的悲慘，而是傳達了渺小的人類的抗爭精神和超越意識。對悲劇特質(zhì)的界定，恩格斯說的很精辟：“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5]在老舍筆下，善良的人們對于生存的渴望，對于發(fā)展的追求，對人的尊嚴的捍衛(wèi)，對人世間愛與美的呼喚，做出來種種艱難跋涉的努力，但是這種努力最終都走向了悲慘的失敗，種種掙扎努力都付諸流水，讓人唏噓，這就是真正的悲劇。老舍在悲劇創(chuàng)作當中不僅給出了“毀滅”的結(jié)局，而且還重墨描述這一毀滅的過程，毀滅有價值的事物，可引起人們普遍的社會警惕，這正是一個作家悲劇意識的意義之所在。

比如老舍的中篇小說《月牙兒》“寫出了一個中國女子的悲哀的美麗，茍活的生存”[6]，文中的“ 我”是美的，不僅長的好看， 而且在孤苦凄涼的境遇中更招人憐愛。在困苦中她苦苦掙扎， 潔身自好，自立自強?？墒蔷褪沁@樣一個如水晶般清瑩剔透的純潔可愛的姑娘， 最終還是被推進了現(xiàn)實的獅子大口里， 被吞噬得尸骨無存。她還是走上了母親的老路， 精神和肉體飽受折磨和蹂躪。才兩三年的功夫， “皮膚粗糙了”， “眼睛里灰綠綠的帶著血絲”，“是拿十年當一年活著”，“我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了”， 性格變得暴躁， “嘴擦得像個血紅瓢”，“我看著自己死， 等著自己死”，“我”更看到自己悲慘的結(jié)局，“賣了一輩子肉， 剩下的只是一些白頭發(fā)與抽皺的黑皮”。多么讓人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可是， 在精神和肉體受著雙重磨難的“我”， 思想也在發(fā)生著改變?！拔摇备疽淹耸裁词菒郏?為了錢， “我” 連學生和老頭都賣， “我”懂得了調(diào)情，也懂得了“人若是獸， 錢就是獸的膽子”?！拔摇鄙踔吝€要故意把病傳給嫖客， 還并不覺得對不起誰。一個少女的美好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被吞噬， 在她柔弱的掙扎中， 讀者感受到了強烈的心靈碰撞和悲劇之美，感受到有價值的事物毀滅之悲痛。又如《四世同堂》中的陳野求，他滿腹經(jīng)綸，連祁瑞宣都不能不佩服，如果不當亡國奴，如果沒有家中那個有病的妻子和八個每天都要向他求吃求喝的孩子，他完全可以做很體面的精神貴族，然而，亡國終于使他斯文掃地，八個兒子也相繼離開了這個靠出賣靈魂的養(yǎng)活著他們的父親，老舍著重的刻畫揭示了他身上的人的尊嚴的毀滅，讓人痛恨之余又有惋惜之情。

縱觀老舍小說，其中所描寫的自殺者有十余人之多：錢太太、祁天佑（《四世同堂》）、小福子（《駱駝祥子》）等等。雖然這些人物都是普通細民，在作品中也大多是小角色，對作品的情節(jié)和意義也許并未起到關(guān)鍵性的作用，然而，老舍對于這些小人物卻傾注了極多的熱情，對于他們的形象描繪的鮮明生動，令人感傷扼腕。這些人物本性善良淳樸，自尊自愛，奮力追求理想中的生活，然而最終都走向了自殺的道路。錢太太、祁天佑以自殺來抗議日本侵略者的侮辱與暴行；小福子盡管己淪為暗娼，但是并不是好吃懶做者，也不是到道德低下者，她身在黑暗當中，卻追求著真善美，最終以死維護了自己的清白或純美的愛情。有什么樣的死比死于絕望更慘烈呢？老舍基本沒有刻意的渲染自殺者決擇之時的心靈掙扎，在他筆下自殺雖是那么的平靜淡然， 卻充滿了震撼人心的崇高美。對那些喪失了靈魂的“生者”，老舍對其人生遭遇是同情的，但對其精神墮落的結(jié)局則是充滿批判的。對于那些自殺者，老舍給予了深深的理解與贊同，在這些人物看來，死亡不是恐懼，而是充滿希望的解脫。所以日后老舍的自殺行為，也是不難理解的，那是他內(nèi)心對于生命的最后一搏，他把死作為生命的最佳歸宿。自殺，從生理上來看雖是生命的結(jié)束，但是從心理上來看則是對于無出路的環(huán)境的超越，這反映了老舍對人生悲劇的一種探究結(jié)果，寄托著一種絕望中的希望。一句話，悲劇正如魯迅所定義的“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二、“被環(huán)境鎖住不得不墮落” [7]

老舍小說中的悲劇主體大多數(shù)是普通的弱小人物，這些小人物掙脫不了環(huán)境的束縛而走向毀滅。在老舍的小說里，人生充滿著艱苦與磨難，盡管人總在盡力的回避這些悲劇，卻仍然擺脫不了命運的殘酷迫害。隱而不見的命運卻如影隨形左右著人們，把人牢牢地控制在一條多災(zāi)多難的人生之路上。老舍曾如此闡釋：“人始終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蠅的不能逃出蛛網(wǎng)”。這是多么的無奈和絕望[8]老舍小說中把人困住的“蛛網(wǎng)”，正是那個復(fù)雜龐大的的社會之網(wǎng)，人身陷其中尋路不得。老舍這樣說：“不管人有多么大的志愿與生力，不管行為好壞，一旦走入這個魔咒的勢力圈中，便很難逃出?！?[9]

老舍小說中的諸多人物，他們得不到的愛，追求實現(xiàn)不了理想，追求擁有不了的美好社會，這些追求最終失敗，勢必導致悲劇。這種悲劇精神在作品中首先表現(xiàn)在人的拼搏與反抗上，生命在與厄運抗爭中拚發(fā)出光芒。老舍筆下那么多曾擁有美好人性的人物，面對這強大環(huán)境阻力幾經(jīng)掙扎，最終不得不無奈屈從。放棄曾有的美好人性、自甘精神的墮落從而逐漸的步入命運的悲苦深淵是可悲的，是令人痛心的，是他們最大的悲劇?！恶橊勏樽印分袕霓r(nóng)村初來城市謀生的祥子，健壯，純樸，努力而富有生氣，在北京的街上拉洋車，憑著自己的體力與誠實的勤勞，經(jīng)過三年的艱辛的奔波，祥子終于買了一輛新車。但半年后就連人帶車被匪兵擄去。他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帶回三匹駱駝，買了三十元錢，不久又被孫偵探搶走。車廠老板劉四爺?shù)呐畠夯㈡ず芟矚g祥子，祥子討厭她，可是禁不住性誘惑的陷阱與貪心，祥子與她結(jié)婚，并用她的私房錢買了一輛舊車。不久虎妞因難產(chǎn)死去，祥子只得賣掉車子料理喪事。個人的奮斗一再失敗使他由絕望走向墮落。祥子內(nèi)心世界的最后一點微光全部熄滅，走向精神與肉體的全面墮落，他歇斯底里瘋狂地酗酒、癡呆、破壞，向整個社會尋求變態(tài)的發(fā)泄和報復(fù)。老舍在對祥子的人生悲劇有深厚的同情更有嚴肅的批判，他充滿焦慮地為祥子扼腕痛惜，清醒的悲劇意識促使老舍進一步追問祥子人生悲劇的深層根源。本小說通過主人公想征服環(huán)境而終于被環(huán)境征服，與命運的搏斗而終于向命運投降，這種悲劇正是“征服不了自然便被自然吞噬” [10] 。

如短篇小說《月牙兒》里，主人公對困住人的環(huán)境做出了頑強的抗爭，卻也同樣擺脫不了“蛛網(wǎng)”?！拔摇?一直在跟命運抗爭， 一心要掙脫厄運。雖然家境貧寒， 但“我”還是想體面尊嚴地活著， “我”時時保護著自己的純潔， 努力念書， 餓著肚子努力攢錢， 拒絕了母親去做暗娼的提議， 忍受了被母親拋棄的絕望?！拔摇彼奶幙嗫嗲舐殻?直到被騙失身后仍不放棄自尊， 不當別人廉價的玩物。“我”一直想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去生存， 到小飯館做招待， 但最終還是為了不出賣色相而被辭退。這一次次的挫折， 讓“我”意識到如果想活著， 就得拋棄掉體面和尊嚴； 想要體面和尊嚴， 就活不下去，兩者只能擇其一?！拔摇遍_始懂得這是黑暗時代所擺在窮人面前的“別無選擇”?！?我”太年輕了， 太想活下去了， 所以最終還是淪為出賣肉體的暗娼，走上了那條一直竭力逃避的母親曾走過的老路?！拔摇?的悲劇命運在“我”的清醒與掙扎中顯得格外觸目驚心?！对卵纼骸返谋瘎∩试谟?， “我”一步步走向毀滅的過程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可以看到： 母親淪為暗娼， 是因為它反復(fù)鋪陳的如果不賣淫，“我們”就吃不飽飯的事實?！?婦人只有一條路走， 就是媽媽所走的路。”這種命運感一直籠罩在“我”的心頭。每當“我”的人生遇到挫折的時候， 它馬上就會浮上心來，成為“我”的生命感悟。類似的典型表述還有“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 我仿佛看得很清楚：“ 有朝一日， 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吃” 等。生活宛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落入其中的主人公無論如何好強， 掙扎， 都只能一步一步墜入深淵， 徹底毀滅了本來就很卑微的人生追求。這是女人的命運“還不如一條狗” 的年代的真實寫照。母親做妓女是注定的， 女兒的職業(yè)也是世襲的。 “我”的現(xiàn)在正是媽媽的過去， 媽媽的現(xiàn)在正是“我”的未來。那個時代窮人沒有選擇的選擇， 要想生存， 男人就要靠出賣體力， 女人則靠出賣肉體！ 母親在小說中從一個溫順善良，吃苦耐勞的慈愛的女人變成了一個見錢眼開， 貪婪和麻木不仁的人。當女兒得了病， 希望母親能讓她休息一下的時候， 母親卻硬著心腸讓她多接些客?！皨寢屇芟嘁娏?， 愛死在我心里了， 像被霜打了的春花?！边@樣哀婉的筆調(diào)， 在主人公的前頭總有一個自己未來命運的大坑， 不得不向它走去， 無論怎樣也躲不開。就像《俄狄浦斯》里， 主人公與命運抗爭最終還是無法擺脫命運的安排， 讓人有一種無法釋懷的悲劇感。作者一直都用淡淡的筆調(diào)，述說著母女倆無可擺脫的悲劇命運， 即使明明知道厄運降至， 卻也無可奈何的任由命運屠宰。殘酷的現(xiàn)實像一把寒氣逼人的利刃把“我”一步步逼到人生的懸崖邊上。

在 20 世紀的中國文學中，老舍是繼魯迅之后又一位敢于于直面慘淡的人生的勇者，他敢于揭示讓人痛苦的瘡疤，從痛苦中尋求生命的真諦，“老舍是成功的，他奉獻給世人的大部分杰作都是他審美的悲劇意識體現(xiàn)，他的才力不在于驚世駭俗的見解或是狂放不羈激情，而在于對社會對人生那種無與倫比的洞悉”[11]。老舍在對市民世界進行揭露和批判的時候，他以獨特的喜劇方式和幽默手段去體現(xiàn)其作品的悲劇品格：把悲傷藏在嘻笑中，笑和淚并在一起，在某些喜劇因素和嘲諷手段下面，隱藏著深刻的悲涼情調(diào)。老舍從自己生活體驗出發(fā)，以表現(xiàn)中下層市民社會見長。表現(xiàn)出他們在與環(huán)境、時代錯位的困境中為了生存的掙扎和苦斗，他以人物的平凡性、事件的平凡性和內(nèi)在的悲劇性構(gòu)成對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事件和人物的藝術(shù)概括，撞擊著人們的心靈，引起人們的深深思考。

參考文獻：

[1]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79頁。

[2]趙凱：《論老舍作品的悲劇意味》，安徽大學學報，2002年11月第26卷第6期

[3]謝昭新：《論老舍小說的悲劇藝術(shù)世界》，安徽師大學報，1989年第2期

[4]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9 頁。

[5]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薩爾》，收入《馬克思主義文藝論著選講》，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版，第198頁。

[6]李萌蘭：《淺談月牙兒的悲劇美》，河南學院學報，1991年第1期

[7]王潤華：《老舍小說新論》，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62頁。

[8]王潤華：《老舍小說新論》，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頁

[9] 王潤華：《老舍小說新論》，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頁

[10]王潤華：《老舍小說新論》，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30頁

[11]張國珍：《老舍的悲劇意識》，遼寧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0

作者簡介：

劉靜， 女，1985年10月出生，現(xiàn)任新沂市委黨校教員。